乾隆庚午年 北京
　　這是一個隆冬臘月，整個京城下著一年裏頭最後的一場大雪，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如白羽，如飛絮，纏纏綿綿地飄舞著、回旋著輕輕落地，一片一片，一層一層，地上積雪已逾尺厚……
　　皇城內(nèi)的碩親王府，門口兩對雄武的石獅上披紅掛彩，往日那鑲有縱九橫七六十三顆門釘?shù)耐醺箝T總是威嚴緊閉，此刻也敞然洞開，笑迎四方鴻賓。府裏各處的歇山轉角、重簷重拱、繪畫藻井、朱門紅窗也全都粉飾一新，整個王府上上下下，張燈結彩，丫鬟僕眾，忙進忙出——才剛按制搬出紫禁城的碩親王，青年才俊，剛滿二十，按祖宗規(guī)矩，已是適婚年齡，該娶親了。當今皇後富察氏親自為他物色了一位格格，乃是她娘家人，嫡嫡親的小侄女兒，名字也好，喚做倩柔。眼下這一派喜氣洋溢的升平景象，真是說不盡富貴風流、煙柳繁華。
　　大婚日近，王爺卻憂心忡忡，他們滿人的規(guī)矩，婚前男女雙方必須準備一件信物，於新婚之夜交換互贈。年輕的王爺，既不知她喜惡，也就不知該拿什麼送新福晉好，急得一籌莫展。這位皇上親自主婚的富察氏家的倩柔格格，聽說才貌無雙，尤精女紅針黹，飛針走線，紙繡功夫尤為了得。不知這樣玲瓏剔透的女子，送什麼才合她的心意呢。

　　儀門院落中雪花融融，凋花簷角下冰棱如柱，王爺癡癡地對著窗外白茫茫一片發(fā)呆。突然，他眼前一亮，西跨院兒牆角那銀裝素裹中的一抹澹澹嫣紅，可不是梅花麼，雖然冰天雪地，可她漫天風雪中正自開得爛漫呢，“驛寄梅花，魚傳尺素”，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與不似都奇絕。何不就著這寒梅的花樣子特別定做一支簪子？想那倩柔格格綺年玉貌，志潔才高，定討她喜。思及此，趕緊找京裏最好的首飾鋪子，星夜趕制，又唯恐金匠怠慢，親自督辦著制成才完——

　　簪頂做起一個細細的小撐，托出一朵玲瓏別致的銀鑲邊梅花，五片花瓣中分別嵌以白玉，中間花蕊綴以一顆翡翠江珠；靠近簪頂處用一個小銀托固定住一只紅玉琢成的蝴蝶，累絲金線觸須，玲瓏別致；焊金簪腳一溜兒下來還綴著綠玉珠、紅瑪瑙，算是盡了紅妝綠萼的心思了。
　　梅花簪，做好了，就是我，我就是這支梅花簪。

　　王爺對著我仔細端詳，攢在手中欣喜若狂。又專門差人定制了一個漆花鑲金烏木櫝，妥善地將我放置其中。等啊盼啊，接下來的日子，我和王爺一樣滿懷期待與歡喜，我是那樣迫切的急於見到新福晉，那個我將追隨終身的女子。
　　總算到了大婚的日子，整條街都聽得到我們王府嗩吶高奏，鐘鼓齊鳴。鑼鼓喧天聲中，王爺身著朝服，一襲五爪龍緞立龍袍，一掛琥珀朝珠，禮冠瓔帶，英姿颯爽，盡顯皇族的不凡氣度。他騎馬開道迎親，後面是倩柔格格的八人花轎，嫁妝中一應日用什物、體己收藏、金玉首飾、乃至陪嫁的婢女小廝，長長的儀仗，竟占了一條街。皆盛裝麗服，禮數(shù)隆重。一路煙花競放，中宵如晝，大半個京城的百姓都擠著看熱鬧，嘖嘖稱羨“這通身的排場，才正是皇親國戚的派兒”。江山文物之盛，映照一時，至今談者以為侈美。

　　花轎入府，王爺挽弓搭箭，瞄準花轎虛射三箭。頭戴薰貂朝冠、身服紋龍朝褂的新福晉下轎，踩紅氈、跨火盆、拜北鬥、入洞房。喜宴上觥籌交錯杯盞不空，趁著眾賓客投轄轟飲的當兒，王爺好不容易脫身進了洞房。
　　夜闌人靜，紅燭高照，倩柔一人嫻嫻地坐在禦制凋花楠木龍鳳喜床上。盡管聖上曾不止一次提起為他定了一門怎樣的好姻緣，大紅蓋頭的流蘇被挑起的那一刻，他還是被倩柔的美麗和高貴震懾住了——雖然年方十八，卻到底系出皇族，生得品格端方，珠圓玉潤，從骨子裏帶出一股子雍容華貴，自有一番女主相。而她偏又冰肌似雪，彷佛吹彈可破，纖纖楚腰不盈一握，弱柳蹁躚，大有女兒態(tài)。
　　蓋頭乍被揭去，倩柔早已粉頰飛霞，似喜非嗔地低了頭別過臉去，那形狀，真?zhèn)�兒是“笑時應無比，嗔時更可憐”。王爺不覺有些看癡了，忍不住托起她的香腮，四目相對的那一刻，一眼萬年……

　　呆呆地看了許久，還是福晉先拿出了她給王爺?shù)亩ㄇ樾盼铩话讯R制的金刀匕首。刀身出鞘，寒光凜冽。她說：金剛百煉，在割能斷，希望自己托付終身的金刀駙馬剛正、果敢，從今往後，結髮為夫妻，白頭不相離，夫妻之間也要情比金堅。
　　王爺聽了這番話，更對她添了幾分且敬且愛，他有些笨拙地取出他的綴錦盒子，遞給她，我屏息凝神，靜靜等待。她打開了，我分明看到她的秋水明眸中閃過一絲亮光，“好別致的梅花簪”，她驚歎。王爺把我輕輕插入她雲(yún)柔的青絲，她又還羞澀，又還無措。低了頭，小鳥依人般埋入王爺?shù)膽驯В挠牡卣f：華盛、翠鈿、挑心，再華麗的首飾，都抵不過你送我的一剪梅。

　　少年夫妻，情竇初開，花前月下，何等繾綣。青春太好，怎麼過都覺得浪擲，波瀾不驚的歲月，仍嫌匆匆。轉眼堪堪十年已過，十年間，她從為人婦到為人母，三位小格格也從繞膝到扶床，我一路相隨——
　　她娉娉嫋嫋走在花盆底兒上的時候，緩步輕搖，回旋有淩雲(yún)之致，我便不時地和她耳鬢廝磨一下；
　　煙花三月裏春風拂拂的時候，惠風吹來的剎那芳華，我輕輕吻過她無瑕的臉頰；
　　冬夜閨中一燈如豆，她穿針引線做著女紅，陪伴王爺批閱公文。披肩秀發(fā)，以簪束之，惟其簡單，更見綽約……
　　十年的談笑顧盼，十年的坐臥行止，處處都有我的影子——梅花簪，福晉的梅花簪。
　　盡管沒有為王府生下一個小貝勒，王爺對她始終恩寵有加，戊寅年寒意料峭的早春，梅花開得正好，她又懷孕了。她滿懷期待。

　　也是那年，五月初八王爺三十壽宴上，阿諛比附的官員進獻了一位回疆美女翩翩。翩翩，人如其名：翩翩善舞。絲竹齊發(fā)的時候，舞得柔若無骨，令人無端生憐，兼之年輕美貌，善解人意，一股子異國風情，看得王爺一時心旌動搖，完全陷入了她的溫柔鄉(xiāng)裏，而那會子福晉重身，無法侍寢，於是翩翩當晚就被收了房。

　　從此，福晉夜夜獨守空閨，對鏡卸妝時，總要對著我垂淚良久。她無言，我亦無語，她的委屈，我都清楚。頂著新寵進門，尚無子嗣的巨大壓力，人前還要咽淚裝歡，忙著處理上下內(nèi)外的事務，勉力維持著王府女主人的威儀，然而回頭的時候，轉身的時候，清晨的時候，夜深的時候，她是那樣毫無招架之力地被寂寞打敗。危危永夜，青燈為伴，獨自一人默默隱忍著那份兒煎熬，我從未見她流過那麼多淚，她的每一條繡著梅花的雪緞手絹，都浸漬著點點斑斑的淚痕。那年的夏天和秋天，是那麼那麼漫長……
　　終於快要臨盆了，秦嬤嬤對她說：這次可一定要生個兒子，你好歹要拿定主意��！
　　生男生女，都是天意，人的主意再牢又有什麼用呢。
　　福晉的同胞姐姐都統(tǒng)夫人來探望她，出了個保底主意：萬一又是女兒，就來一招偷龍轉鳳。

　　十月初一夜裏子時，她開始陣痛，丫頭穩(wěn)婆，手忙腳亂……我被扔在暖爐裏，沒有人理我。無情的烈焰、熊熊的炭火，把我渾身灼得疼痛無比，我的心，也焦躁不安，我好擔心我的福晉。伴著一聲嘹亮的啼哭，孩子降世了，是四格格。
　　抱著新生兒，她沒有為人母的喜悅，蒼白的臉上交錯著無奈和絕望。

　　動手吧，秦嬤嬤催道。
　　福晉顫抖著雙手，用絲帕將我裹起，咬緊牙關心一橫，猛地把我放在了小格格右肩上，“呲——”，小格格嬌貴雪嫩的肌膚上清晰地留下了我的烙�。阂欢涿坊�。頓時嬰兒的哭聲震天。福晉倒吸一口冷氣，睜開眼忙不迭把我撂開，淚雨滂沱中哭得撕心裂肺，“我苦命的孩子，這朵梅花烙在你身上，也烙在娘心裏，娘會天天為你祈福，讓你再回到娘的身邊……”
　　都統(tǒng)夫人抱著假貝勒出去給王爺看，秦嬤嬤帶著真格格溜出了王府。
　　她陣痛的苦楚還未褪盡，心上又新添一道烙痕，淩亂的鬢發(fā)，額上還沁著汗珠，窗外喜慶的煙花此起彼伏地競相燃放，惟有斯人獨憔悴。

　　我一動不動躺在地上，看著她撫在床頭肝腸寸斷。我的心好痛，好痛，滿心的憐惜，一如她眼中的悲涼如許。我在心裏默默發(fā)願：老天爺，這道烙痕是我給她的，那麼，也請讓我去撫平它吧！不管十年、二十年、一生一世、還是生生世世。
　　花若解語還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然而，我的梅花不能開口款款相勸，我的玉石也只能單調(diào)地沉默，我多想待她再體貼一些，可是我不能，我只是一支簪子，一支梅花簪。

　　這個世上有很多我不明白的事，我不明白，不是說好白頭不相離麼，王爺為什麼又要娶側福晉，無形地給她施壓，逼得她走投無路出此下策；為什麼又非要“偷龍轉鳳”，而不能“龍鳳呈祥”，都統(tǒng)夫人對福晉說：你並沒有失去女兒呀，你只是多了一個兒子。多了一個兒子，龍鳳胎才是多了一個兒子啊。真女兒換了假兒子，這只是拙劣的等價交換。

　　二十年過去了，三位格格都相繼出閣，禎貝勒也已長大成人。她還是帶著我，雙鬢添了霜華，青絲已成白雪，但是在我的心裏，我的福晉，仍是千帆過盡後的不朽紅顏。這二十年來，雖說有子萬事足，難得禎貝勒也爭氣，然而每年十月初二，她都要把我取下來，緊緊攢在懷裏，一滴清淚，滑過她依然細膩白皙的臉龐，落在我身上，徹骨的冰涼。那盆熊熊炭火灼熱的燙傷，早已隱退無覺，但是她的淚，歲歲年年，始終不幹。

　　皓禎奉旨尚婚蘭馨公主，做了額駙，但他早已和一位叫做白吟霜的姑娘暗通款曲，定下終身。吟霜進府後，因緣巧合的，福晉竟然看到她右肩頭有梅花印記。是上天垂憐把當年失散的四格格又送還到她身邊啊。原本這個欺君罔上混淆皇室血統(tǒng)的身世秘密是永遠不能公諸於世的，可是母女相見不相識，她是那麼急於付出，終於當著整個王府面說了出來，甚至把我作為最有力的證據(jù)取出來給王爺過目。王爺無法接受這個真相，盛怒之下，一把把我從福晉手中奪過，奮力把我遠遠地扔到牆角邊，那株老梅下。
　　我的身子像一道弧線，不由自主地劃過天空，我的步搖叮當作響，拼命拼命地搖頭——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和我的福晉在一起，我是她心上的烙印，她的梅花簪啊�？墒峭鯛斅牪灰�，她也沒有聽見，我無言的吶喊，聲嘶力竭卻徒勞無功。她早已六神無主，怎麼還顧得了我？

　　王府最終因此罹難被抄，府中一幹人等全部降為庶民，皓禎和吟霜，陰差陽錯落得枉死獨活。心愛的女兒，從生離到死別，始終與她無緣。皓禎最終帶著殉情的吟霜浪跡山林，臨去回眸，福晉獨立在如血的殘陽中，殷殷目送……她那直穿透前世今生的淒涼的眼神，也似烙印，鐫了燙金，永遠地刻在了我的心頭。

　　這是我見她的最後一面。我的倩柔福晉，從此不知去了哪裏。而我，則被永遠地遺忘在了物是人非的王府牆角裏……光陰荏苒，一代代親王，一段段崢嶸，一次次沒落，直到最後大清朝也沒落了，昔日如鮮花著錦之盛的碩親王府，再也不複當年的威嚴尊貴，我也已經(jīng)曆盡滄桑面目全非。世間最恨，莫過於緣已盡而情未了，我的心裏，始終滿滿都是福晉的影子，她的眼角眉梢，她的一顰一笑。
　　又不知過了多少年，直到有一天，一位雲(yún)遊四方的老爺爺發(fā)現(xiàn)了我，我又恢複了往日的燦爛奪目，從此，我就跟著老人四海為家。

　　民國十八年 杭州
　　這一年的春天，特別的明媚。我跟著老爺爺來到了人間天堂——杭州。那天清晨，我們打西湖邊兒的蘇堤走過，看到有間小屋，以天為蓋，以地為盧，遠遠的還有清澈明亮的歌聲飄來：
　　把酒黃昏後/醉臥水雲(yún)間/彩雲(yún)由我舞/揮灑一片天/踏遍紅塵路/結伴水雲(yún)間/船兒載不動/情深幾萬年……這個地方有著和西湖一樣美的名字：水雲(yún)間。它的主人叫梅若鴻，是個年輕又浪漫的畫家，他還有一位心上人，杜芊芊。

　　一天，我們正從棲霞山下來，突然轉口處一輛載滿了人馬車實實地跑過來，險些撞到老爺爺，還好只是輕輕摔了一跤，背簍裏的東西全都撒翻在地，我也被甩出去老遠。車上都是煙雨樓的畫家，梅若鴻和杜芊芊也在。雖然年青莽撞，不過他們態(tài)度很好，連聲向老爺爺賠不是。梅若鴻撿起了我，杜芊芊也歡喜地盯著我看，這時我才猛然發(fā)現(xiàn)：眼前這對年輕人，活脫脫像極了當年的皓禎和吟霜。

　　所以當老爺爺要把我送給他們的時候，我沒有絲毫的不情願。因為我的心裏早已淚水決堤：福、晉——您在哪裏，我已經(jīng)找到了禎貝勒和四格格，您在哪裏啊～
　　若鴻和芊芊，如我所料，最終有情人終成眷屬，他們結合後隱居孤山。不如笑歸紅塵去，共我飛花攜滿袖——兩百年前的生死絕戀，終於在兩百年後西湖邊的水雲(yún)間，劃上了圓滿的句號。

　　公元一九九〇年
　　我靜靜地躺在孤山腳下，我已經(jīng)躺了好幾十年了。這一年，孤山的梅花似乎開得特別早，一位老奶奶牽著小孫女的手來賞梅，剛打我面前走過，突然，小女孩跑回來，肉嘟嘟的小手指著半埋在雪裏的我說：奶奶，你看，這裏有個簪子哎。
　　奶奶出生書香門第，她自言自語道：我見過麒麟簪、朵雲(yún)簪、玳瑁簪、蓮花簪、鳳仙簪、龍鳳簪、孔雀簪，這梅花樣式的簪子倒從沒聽過見過呢……
　　她把我仔仔細細地擦拭乾淨，笑意盈盈地對小孫女說：乖囡囡，你叫梅潔，因為你出生的那天下著大雪，天地之間一片蒼茫，咱們樓下的梅花又開得正好，爺爺奶奶就給你起了這個名字。瞧，今天孤山賞梅，叫你撿著這個梅花簪子，她跟你很有緣呢！
　　小女孩聽了好開心，她咯咯地笑著把我捂在胸口。
　　奶奶牽著小女孩，女孩手裏揣著我，一起消失在漫山遍野的梅香雪海中……

　　（全文完）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