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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1
門嘩啦一聲被推開,死啦死啦帶著一身只有在不怎么體面的女人身上才會有的廉價香水味兒坐過來,正在給軍裝補破洞的孟煩了頗嫌惡地往旁邊挪了挪屁股。
死啦死啦極不識趣地湊過去,故作驚訝:“哎?你今天怎么沒找你那女子去?我聽屁股說你剛從他那兒順走倆罐頭,我還當你揣著罐頭又拉著那女子給老子跑球了呢。”
那明顯是管弟妹叫大嫂子沒話搭拉話。孟煩了咬掉線頭把衣裳劈頭蓋臉摔過去:“你就盼著我跑呢是吧?巴不得眼跟前兒清凈是吧?”
死啦死啦正要作發(fā)怒狀,摘下蒙住腦袋的衣裳來卻發(fā)現(xiàn)是自己的那件早臟得看不出本色兒來的軍裝上衣,立刻喜笑顏開:“我就說我副官最伶俐了,我哪兒舍得把你弄丟了,你自個兒跑了我都得給你追回來——跑了你我再上哪兒找這么個體己人去?”
孟煩了縱然聽得牙酸也懶得拆穿他團座兒的無恥謊言,這江湖騙棍雖然半點人事不干,人話還是偶爾說兩句的。
死啦死啦把拾掇干凈又縫補利索的衣裳穿上身,嘴里還不住地找補:“看把你賢惠的,嘖嘖……我說,迷龍那飆乎乎的玩意兒都討了老婆了,我尋思著你要是個娘們兒我索性把你娶過來算了!”
他那樣子不像是腆著臉賣力氣討好下屬,倒有幾分真心實意,這叫孟煩了不由地心驚肉跳,連回贈兩句惡心人的話的機會都沒有了。他憋著笑把死啦死啦的臉往遠處推:“爺爺哎!您可別介!我沒那么大造化,得了您這好姻緣我怕我老孟家祖墳冒青煙……”
2
孟煩了站在剛搭出個輪廓來的營房旁邊,一手叉腰一手搭涼棚往遠處看。人渣們正烏壓壓擠作一團,遠遠望去像是一堆搶食兒的螞蟻。風暴中心是阿譯那個香餑餑——這廝只有在發(fā)餉這一天才格外有人緣,從來沒如此受到眾人追捧的阿譯長官掩飾不住的喜悅,簡直要迸出淚花花來。他不斷試圖和藹地拉開糾纏在他那張簡陋的辦公桌前的同僚,并伴之曉之以理的耐心勸解:“啊大家不要擁擠,每個人都有份的啦。……不辣你們往后站一站,大家排一下隊了哈……”
癟了老長時間好容易見著現(xiàn)錢的人渣們哪里聽得進阿譯長官的吳儂軟語,各人早就操著南腔北調(diào)撕巴起來。阿譯漲紅了臉,整個人撲在桌面上護住那一堆糟爛的國幣以防被迷龍這樣的不法份子搶了去,只見他一邊作老母雞狀撅在桌面上一邊扯著嗓子尖叫:“啊啊不要搶不要搶!大家排排隊啦排排隊啦……”
“排你爹尾巴的隊!”迷龍一巴掌將阿譯掃到一邊,一邊用小拇指扣耳朵一邊抓起一把票子,“干啥啥不靈一天到晚就知道嚎嚎嚎,嚎什么嚎!整我這一身雞皮疙瘩……”
阿譯一副以死相搏的架勢撲上去抓住迷龍的手:“迷迷迷龍,這個月你的餉已經(jīng)給人領走了啦!”
“啥玩意兒???”迷龍的眼珠子瞪得要奪眶而出。
阿譯又去拉扯不辣和屁股:“還有你們兩個人的,都不要領啦!
三個人渣有兩個半都不是善茬兒,迷龍一只手就把阿譯拎到半人高。阿譯一邊撲騰一邊慘白著臉尖叫:“是團座兒……是死啦死啦干的啦。∷f、他說暫借幾月,日后定、定當奉還……團、團座兒。!”
死啦死啦剛從營房后頭冒頭,阿譯的一嗓子頓時讓他成為一眾因為被強征軍餉而急紅了眼的炮灰眼里的殺父仇人,他呆住半秒突然驚醒,二話沒有掉頭就跑,后面淅瀝嘩啦一大群人追。
孟煩了抄著手倚在門口看好戲。前頭跑得顧頭不顧腚,后頭追得顧頭不顧腚,別提有多熱鬧。這好戲日日看也不膩,軍餉充公只當買了戲票了。
死啦死啦可不肯放過他,路過他跟前兒馬上一頭扎進營房,還順手把孟煩了往外一搡充當障礙:“孟煩了!三米之內(nèi)三米之內(nèi)!膽敢放那幫暴民進來老子扣你的餉革你的職!”
“喲喂~~~爺們兒!敢情我那餉銀還有得一想?告兒你說吧,小太爺自打跟了你就沒走過還能拿餉這根兒弦兒,您沒讓我倒貼我都謝你八輩兒祖宗了!”
沒等他刻薄完,迷龍已經(jīng)身先士卒地殺到,這位爺呼哧帶喘地追到門口:“煩啦你邊兒上歇著,個癟犢子玩意兒還欠著老子大把的銀子呢居然還貪上癮了!今兒我不干死他我張迷龍跟他姓!”
被撥拉到一邊的孟煩了晃晃悠悠地扒著門框往里看,時不時還皮里陽秋地奚落幾句:“龍爺您本事大了啊,您知道您那姓兒怎么寫?”
死啦死啦被一堆人圍著打,只得放下團座兒的架子扯著脖子喊:“傳令兵,三米之內(nèi)!三米之內(nèi),傳令兵!”
孟煩了遠遠地觀望:“報告長官,敵人封鎖忒嚴密了,小的殺不進去啊,您多擔待!
那邊廂正折騰著,只聽哧啦一聲,孟煩了心頭一緊,跳起來大叫:“王八蛋你衣裳又扯了吧?!這回爺再上趕著給你縫爺是你孫子!”
不辣快樂地拍著手:“扯啦!連褲子都么的咯!”
孟煩了上去撥迷龍的肩膀:“行啦,哥兒幾個,別給我找事做啦!”
迷龍回頭:“你扒扯我干啥玩意兒你個北平猴子,欠債還錢你爹沒教給你!”
孟煩了眉開眼笑:“輕點兒唄,小太爺心疼啦!”
迷龍想了想:“老子揍的又不是你家老爺們兒你心疼的啥?”
孟煩了客客氣氣地把他往身邊攬:“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打死他以后更沒餉拿了不是?”
迷龍再想一想,點點頭:“那老子再打一拳解解氣!”
3
那一頓好打讓迷龍等人出氣出得很過癮,以至于三天之后死啦死啦還渾身酸痛,并且因為理虧,遠遠地見到迷龍都躲著走。幸好迷龍新婚燕爾無暇他顧,除了他手里的欠條子多了一疊,死啦死啦總算得以緩過勁兒。
作為回報死啦死啦請孟煩了吃飯——美其名曰請客,其實只是到街邊去吃光頭餌絲,并且由于孟煩了鬧腸胃病,最終是死啦死啦一個人吃,照例放了半碗辣椒,而孟煩了作為副官傳令官加參謀,盡職地坐在桌邊陪吃。
“找你爹去吧!彼览菜览餐回5孛俺鲆痪,正在JiMo地吸著甘蔗汁的孟煩了一驚,茫然地抬起頭來四顧。死啦死啦的臉還埋在餌絲里,這讓孟煩了有種幻聽的錯覺。
死啦死啦捧起碗來呼嚕呼嚕地喝湯。
“偷看別人家信你要不要臉!泵蠠┝撕藓薜。
死啦死啦放下碗:“我知道你想當孝順兒子,我準了,回去收拾收拾準備開拔。”
孟煩了瞪著他:“你有。俊
“死瘸子就欠撕爛嘴!彼览菜览才ゎ^對著那個忙活灶臺的小販喊:“老板,給這死不去的一碗稀豆粉堵上嘴,越黏糊越好。”
孟煩了仍舊瞪著他:“你有病。”
“你心不在這頭人留這頭管個屁用,一眼盯不住你就又給老子跑了。我擔不起這責任,不能冒這個險!
孟煩了聽出他言外余音,一直繃緊的弦忽而松懈。他埋頭對付那碗豆粉,死啦死啦倒不放過他,嬉皮笑臉道:“怎么不說話了?舌頭讓小鬼割了?”
孟煩了端著碗背過身去:“吃著呢,騰不出嘴!”死啦死啦嘿嘿地樂。
孟煩了試著做了一下剛才死啦死啦掃尾的那個動作——大馬金刀碗底朝天——卻怎么都沒有死啦死啦的那份粗魯散漫大開大合。
4
沙盤一戰(zhàn)之后。
孟煩了離開小醉家,回到他團長的身邊,他父母的住處。迷龍家。
他的團長早就醒了,只是行動不便,遠遠地蜷縮在黑暗里。只一對不安分的眼睛閃閃發(fā)光。
孟煩了很累也很痛,渾身都痛,簡直每一根骨頭都痛不可擋。
頭發(fā)仍保持著被張立憲們剃成的陰陽各半的造型,臉黑且瘦,眼窩深陷仿佛剛從閻王跟前走過一遭。但那些精英們對他所做的事奇異地并沒有對他產(chǎn)生深重的影響,卻是與小醉相對無言的寸寸時光,叫他倍感衰弱。
他再也沒臉去見小醉了。他們結束了。
他在床邊坐下,費力地扯開軍裝,不自覺地就要往下倒。
一雙纏滿繃帶的手臂從他身后伸過來,牢牢圈住他。一身的草藥氣味。
孟煩了感到他的靈魂被什么東西支撐住了。
“我知道你豁出命去救了我回來!
這不是孟煩了第一次救他性命,上一次更險,幾乎讓他死在虞嘯卿的槍口之下。孟煩了自己也很驚訝那時候他居然有勇氣對抗虞嘯卿的命令:他命他殺死他這個只會惹禍的偽團座,百發(fā)百中的孟煩了在極近距離射失。
無論多少次也會救他。對孟煩了來說,無論珍貴的人有多少,只有死啦死啦是不能死的。
“我知道你豁出命去救了我回來!
死啦死啦不該選在這個時候溫柔,在孟煩了剛失去一切的時候。
孟煩了在他團長的懷抱里崩潰地痛哭。
5
孟煩了又做噩夢了。
還是那個夢境:前一秒還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盈尺遠的地方光著膀子的迷龍撂翻了使小花招的不辣,滿嘴粗俗的“爹尾巴”和“扯犢子”;后一秒就陷入刺耳的喘息聲,刺鼻的尸臭,永無止境的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在灌滿整個胸肺的臭氣當中匍匐前進,直至碰壁,退無可退,然后被自己的尖叫驚醒。
他的幽閉空間恐懼癥去而復返一發(fā)不可收拾,空曠如立方棺材的禁閉室因此成了地獄。
他被囚jin,罪名是侮辱長官。
長官是虞嘯卿。
死啦死啦在憲兵隊的眼皮子底下ZiSha成功之后孟煩了躁狂地上躥下跳,四處放話:“小太爺就是紅通通的紅字頭,虞嘯卿你照爺爺腦門上來一槍”,逼得虞嘯卿親自來見他。
“我知道你恨我,你沒完沒了地給我惹是生非無非就是想我殺了你,你好順順當當追上你先行一步的團長。我告訴你,你死了這條心吧,南天門你都沒死成,那你就給我好好活著。別愁沒有送死的機會,這個雷遲早要擱你腦門上!
孟煩了一個耳光掄上去。
便是漫長日子的禁閉。
6
我會活下去。
誰也不會再死去。
然后等到百年以后,誰也不復存在。
只是愛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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