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第七天便是立冬。

　　這是一個很小很小的國度，小到只有一個一百多人的村莊。一年中只有冬季，常年大雪。

　　村子的最南面有一面湖，平和如鏡，在最冷的日子里也不會結(jié)冰，村民們從來不打撈湖里的魚，他們相信湖里住著守護整個村莊的神靈。

　　偶爾也會有旅人路過，村里的人們是好客的，會帶他們回家讓他們留宿。

　　旅行的人們離開時，總會送給我們一些稀奇古怪的小東西，村里的人最喜歡木制的東西，因為常年寒冷的氣候和幾百米厚的冰雪層覆蓋的大地，已經(jīng)沒有樹木可以存活在這里。

　　村里最年紀最大的婆婆有一本相冊，是一個旅人臨走時留下的，在我小的時候就常常和別的孩子一起圍坐在她身邊，看她褐色滿是褶皺的手微微顫抖著撫過泛黃的小本子里一張張色彩鮮艷的卡片。其中有一張是我最為喜愛的，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那天夜里這張照片在我頭腦里留下的細小殘像所綻放在我夢境中的巨大的感動。照片里一個笑的很開心的女孩子，穿著橘紅色及膝的裙子，站在一片無邊無際的草地里，遠處是一片樹海。照片的右下角是一行小小的字，清秀的字體寫著：九七年，夏。

　　夏。夏。夏。我閉緊嘴巴，在喉嚨深處醞釀著這個奇妙的字眼，婆婆低下頭輕輕喚我的名字，立夏。

　　我的名字是立夏。

　　新年過后的第二個星期五，清晨的時候停了雪，一個陌生的男人來到了村莊，黑色外套的罩帽一直遮住了他的臉，沒有行李。

　　第二天，我在湖邊遇到他。

　　他沒有穿外套，厚厚的米色毛衣，栗色頭發(fā)。我站在他背后，看不見他的臉，白色的呵氣一團團升騰起來，繞過他的耳朵又飄到我的臉上，我開始覺得眩暈。

　　然后他轉(zhuǎn)過身來，發(fā)現(xiàn)我的時候有一瞬間的驚慌。

　　我看到一張溫暖又平靜的臉。他張開嘴巴開始說話，吐出一團團白氣。

　　我遇到了販賣夏天的魔法師。

　　他緊扣十指再張開手掌就出現(xiàn)一縷轉(zhuǎn)瞬即逝的來自夏天的陽光。

　　我想要購買一個夏天，我說。

　　他仰起臉，鼻尖凍的紅紅的，眼睛里滿是笑意。不，他說，你付不起它的報酬。

　　偶爾他會坐在椅子上睡的很沉，我便悄悄地跪在椅子旁邊，小心翼翼的捧起他的手，輕輕貼在自己的臉上，也許在他修長手指之間的某個縫隙中還有殘存著的夏天的氣息，或者干脆是一小縷珍貴的來自夏天的陽光。我一面細細感受著臉頰上他手掌上頭來自夏天的熱度，一面興奮又驚恐的顫抖著，生怕自己急促的心跳聲把他驚醒。

　　我一直為自己想到的這個巧妙的免費享受夏天的好主意沾沾自喜，直到有一天我不經(jīng)意的抬起頭，對上他側(cè)過來的臉，我才突然發(fā)覺自己看起來是多么的愚蠢。

　　他一定是早就醒來了，被我笨拙又控制不住顫抖的雙手弄醒，然后悄無聲息的側(cè)過臉來看我像個小丑一般滿臉朝圣似的表情滑稽的捧著他的手。

　　我在那一瞬間腦中一片空白，甚至忘記了要先放開他的手，我張著嘴巴看著他，他也看著我，過了好久，露出一個十分溫暖的笑容。

　　我驚慌的甩開他的手，大聲哭起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心已經(jīng)被汗濡濕，我弄臟了他的手，弄臟了那么美好的夏天。

　　我的腦中突然浮現(xiàn)出那張有著穿裙子女孩的照片，照片慢慢著了火，變成一灘黑乎乎的東西，是我玷污了它。

　　之后我一直躲著不讓他看到我，也不敢再去湖邊，偶爾可以遠遠地看到他給村里的人展示一些來自夏天的東西，他舞動著手指，然后暖風、陽光和花香就一縷一縷飄出來。

　　夏天還在，夏天還在，沒有因為我做的蠢事情而消失掉。

　　我覺得很自豪，我忍住不去找他，我保護了夏天不受自己愚蠢的侵擾。

　　兩個月之后，他走了，沒賣掉一個夏天。

　　他還和來的時候一樣，大大的罩帽遮住大半個臉，我躲在窗戶后面看他慢慢消失在雪中。

　　已經(jīng)看不見了。他走了。

　　我一口氣跑到湖邊，雪落到湖面泛起小小的漣漪，很快恢復(fù)平靜。

　　你付不起它的報酬，他這樣說過。

　　是什么樣的報酬？

　　我用一把銅制的尖刀剖出了自己的心臟，它在掉出我胸口的那一瞬間就被凍成了冰塊，噗通一聲沉入湖底，湖水咔咔作響結(jié)成了堅硬的冰。

　　心底的血流到了地上，抽枝發(fā)芽拔成一棵參天的樹，冰層融化露出黑色的泥土，我的腳下開出一簇簇紫色的花。

　　我揉下一團花瓣填進胸口，慢慢的止了血，雪早就停了。

　　我光著腳踏在湖面上，融出兩個淺淺的腳印。

　　村里的人們不知所措的來到湖邊，婆婆顫顫巍巍的舉起手中泛黃的相冊，她在喊我的名字。

　　立夏。立夏。

　　夏天的暖風。夏天的陽光。夏天的花香。

　　原來是這樣子的，我用雙手捂住臉。

　　為什么？

　　為什么遠不及你的手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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