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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破一甌春(原名:相思胭脂薄情染)
相思斷,離別苦,世間處處皆薄幸
那堪胭脂染紅泥,碾碎芳塵中
(一)
柳碧漪是偶然在庫房里翻到這幅美女圖的。
那一日她閑來無事在庭中散步,無意中看到家中下人在清掃庫房。她緩緩踱步過去,在堆積的雜物中尋到一軸畫卷,碧漪打開一看,只見畫上繪了一位十七八歲的女郎,手握一柄團扇,裙裾的迤邐恍若燦爛的云霞,美目流盼猶如芙蕖間滾翻的清波。
碧漪不由大吃一驚,這女郎與自己母親的容貌如出一轍!但畫旁又見一行小字:“青州趙府長女芳君,劉應昌作”。
趙芳君,趙芳君。碧漪口中輕輕念著這個名字頹然的放下手中的畫,趙芳君,她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是在幾年前的一個午后。
碧水瑤池,蓮華灼灼,那原本是一個充滿花香的午后。碧漪在荷池旁的美人靠上臥聽蟬聲而眠,恍惚中聽到她的丫鬟綠蓉和一個婆子在她耳邊輕聲談論。
婆子說,老爺雖風流,年輕的時候竟是十分癡情的。他從小跟青州趙家的小姐定親,新婚燕爾也安定了幾年。但后來因為趙家小姐不能生養(yǎng)才到外面風流,看中了茶樓里賣唱的清倌人,才娶進來納了小妾。婆子嘆了一口氣接著說,誰知到偏生那么湊巧,他納的小妾竟然是原先趙家小姐的貼身女婢,喚作念蕊。趙小姐在出嫁前送她一筆錢幫她贖身讓她尋個好人家嫁了,想不到念蕊輾轉流離竟又和她同在一處了。
綠蓉說,原本就是主仆,這事情也確實是巧了些。
婆子壓低了聲音,最巧的還不是這個,念蕊和趙家小姐長得很像,但看上去竟是那丫鬟念蕊比小姐更光艷照人,這也怨不得趙家小姐在出閣前不帶著她陪送婆家,反倒要把她打發(fā)出去了……唉,這便是命,躲也躲不開,念蕊一進門就獨享了老爺?shù)膶檺,趙小姐心中憤懣一病不起,在一個雨天里病死了。老爺當場便哀慟得暈了過去,在床上躺了一天才能下床。
綠蓉和婆子一起嘆氣。婆子又說,念蕊后來生下了咱們小姐,雖不是個男孩,但老爺還是把她扶了正。老爺記著趙小姐的賢惠和好處,念蕊雖然名分上是夫人,但平日的待遇卻如同妾室一般,只讓她住在府上偏房,這樣到底給了趙家小姐一個體面。但老爺又覺著如此這般對不起念蕊,也心懷愧疚,所以雖說他們夫妻二人只有小姐一個女兒,沒有兒子,但老爺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再納妾。說完這句話,婆子和丫鬟便一同唏噓良久。
碧漪聽后心中巨震,她終于知道為什么自己的母親一直睡在偏房,為什么母親美麗的臉上總是帶著黯然寂寞的神情,為什么她從小都不知道“趙芳君”是誰,原來這源于上一代的恩怨,源于一場妻妾爭寵,源于一場不堪的往事,“趙芳君”這個名字對于柳家來說是個永遠的禁忌。
(二)
二十年前,臨州城的富商之子柳平夏英俊倜儻,瀟灑不凡。二十歲那年柳平夏隨父到青州到趙家拜訪。他自幼便和青州趙府的小姐趙芳君定了親。二人卻素未謀面。柳平夏在廳堂中坐了片刻,忽然,他聞到了一股馥郁柔和的蘭花暖香。他不由抬頭環(huán)視,卻見廳堂與內(nèi)室之間掛了密密的珠簾,珠簾之后似有女子窈窕的身影,娟麗的玉容在珍珠垂簾中隱約顯現(xiàn),雖不真切,但已經(jīng)可知那簾后的女子必然絕色傾城。
柳平夏心知這是小女兒的心事,趙家的小姐定在隔著珠簾偷看他。他曾經(jīng)托一位畫師悄悄畫了一張趙芳君的畫像,那畫上的女子姿容秀麗,風度翩躚,他那日一看便驚為天人,神魂顛倒。于是他瞄了珠簾一眼,有些慌亂的低下了頭。此時珠簾忽然之間掀開,從中走出一個穿著黃色杏子衫的俏麗丫鬟。那丫鬟走到他跟前親自奉茶,嫣然淺笑道:“柳公子請用茶!边@一笑如春梅綻雪,有說不盡的風情,柳平夏不由呆了一呆。正在他愣神的功夫,那丫鬟已經(jīng)抿嘴笑著裊裊離去,裙裾微微擺動,好似柔軟的春波。柳平夏許久才回過神來,赫然發(fā)覺那丫鬟的相貌竟和畫像酷似!原來剛剛來給端茶的正是趙家小姐本人。
柳家三日后便向趙家下聘,擇吉日用八抬大轎,跋山涉水將新娘迎娶進了臨州柳家。
(三)
碧漪悄悄將畫像帶回自己的閨房,時不時的拿出來偷看,她常常神思搖曳,遙想其中的暗藏的風花雪月。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她爹為了有后才將她娘娶進門,卻不成想屈死了趙家小姐,她爹定然悔恨萬狀,以至于讓母親生活起居一切待遇如同妾室一般。而出于對母親的愧疚,她父親竟然一直也沒有再納妾,二人這十幾年來相敬如賓,也足以令人撫手稱嘆了。碧漪已是二八少女,她看著那幅畫不斷暗想其中的兩情繾綣至死不渝,她無限神往。
傍晚,碧漪和母親柳夫人吃飯。碧漪偷偷的看著柳夫人,她的母親已年過三十,但依然風姿綽約麗如朝霞。她的唇,讓三月怒放的桃花黯然;她的眼,如同兩潭盈盈的寒波。慕容悶悶的想,娘親這般美麗,年少時只怕愈發(fā)容色照人,她氣度又是那么的優(yōu)雅,造化弄人,她竟然是趙家小姐的丫鬟。
飯罷,碧漪忍不住試探,說,娘,前幾天下人打掃庫房的時候,我看見一幅畫,畫上的女子和你很像,但是旁邊卻題這女子是青州趙府的長女趙芳君。娘,你知道趙芳君是誰嗎?她跟你長得這般像,是你的姐妹嗎?
柳夫人愣了半晌,神色黯然下來,蹙起秀眉說,她不是我的姐妹,什么趙芳君,不過已經(jīng)是個死人了。
碧漪不死心追問,我聽府里的丫鬟婆子說趙芳君是爹爹的前妻,爹爹因為逼死她心有愧疚,才,才……
柳夫人卻突然冷笑了一聲說,他因為愧疚?他在娶我過門之前也沒少在外拈花惹草,相好的姑娘數(shù)不勝數(shù),那女人死了的第三天他就出去逛青樓喝花酒風流快活去了,他哪一點愧疚啦?然后她語氣嚴厲起來,你莫要聽下人亂嚼舌根,那些人聽風就是雨,四處三姑六婆的傳閑話,都把你教壞了。
碧漪當時語塞,她知道自己父親素來風流,母親卻一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原以為是娘親賢惠大度,想不到她也有如此多的委屈怨念,這恨之深,也足以證明愛之深了。她囁嚅著說,娘,爹爹是愛你,敬重你的,他一直沒有納妾,你……
柳夫人嘆了口氣,撫摸著碧漪的頭發(fā)輕聲說,漪兒,你父親怎么對我我都不在乎了,這是我的命,我們女人就是命苦,但既然嫁了他,不管他怎么對我,我還是要跟著他的……
碧漪望著母親的臉在心底里不由深深的嘆息了一聲,暗暗想女人一旦愛一個人只有無怨無悔的付出,比如她美麗而寂寞的娘親,再比如她自己。
柳夫人又說,蘭兒,我希望你能嫁個好人家,我聽丫鬟們說你還和那個徐文白藕斷絲連,你可千萬別犯傻,他是個窮書生,他什么都給不起你。聽娘的話,娘去給你覓一門上好的親事,找個名門望族里可靠的男人,讓你嫁過去平安快樂的度過一生。
碧漪低頭不語,心里卻想,徐文白怎么會是什么都給不起她的窮書生呢?他那么有才華,讀了那么多圣賢書,他會寫很多美麗傷感的詩文。
晚飯就這么不歡而散。
吃罷晚飯,碧漪一回到閨房,綠蓉便迫不及待的迎了上來,小聲說,小姐,我剛剛去見了徐公子,他說他現(xiàn)在就在府后的柳樹下等你,今天老爺不在,夫人吃了飯跟人摸牌,正是空閑的時候,你趕快過去吧。
碧漪眼睛都亮了一亮,她緊緊握了握綠蓉的手說,綠蓉,你真好,你可知我茶不思飯不想就盼著今天,我……我真不知該怎么謝你!
綠蓉抿著嘴笑道,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才不辭勞苦的跑去給你送信。日后你和徐公子結為連理,便給我改名叫紅娘吧。
碧漪呸了一下羞紅了臉。
綠蓉說,好了好了,鶯鶯小姐,你快點啟程吧。否則那張生便要等急了!
碧漪快步走到鏡邊,她拿起梳子理了理本已十分整齊的頭發(fā),又蘸了一點胭脂暈在唇上和面頰上,又急急忙忙的吩咐綠蓉去拿她最好看的簪子和項鏈。她已經(jīng)有十幾天沒看到情郎了,她思念欲狂。
徐文白是碧漪遠房姑媽的兒子,后來家道中落前來投奔柳家。碧漪第一次見到徐文白便為那個俊美儒雅的年輕人深深的著迷了,徐文白似乎也對碧漪一見鐘情,兩人心意相通,悄悄在花前月下幽會,伴著清風淡云傾吐心事,呢喃耳語。柳夫人沒過多久便知道了這件事,她幾乎歇斯底里的反對這對小情人,她趕走了徐文白,她在碧漪面前整夜的流淚,甚至不惜以死相逼。碧漪因感情巨變一病不起,此時綠蓉為她帶來了徐文白的信箋,綠蓉說徐文白對她情深不渝,在日日夜夜的思念她,為她寫了好多憂傷的詩文。
從此綠蓉便時常出府去見徐文白,帶來徐文白的書信和溫言軟語。仿佛靈丹妙藥一般,碧漪的身子很快好轉起來。她表面上依順了父母和徐文白斷了關系,但暗地里仍時不時的偷偷跑去和徐文白見面,在春花秋月中互訴衷腸。
碧漪從府中的后門悄悄溜了出去,她提起裙子急匆匆的向前小跑了一段路,嬌喘吁吁中看到了柳樹下那抹清瘦挺拔的身影。
文白。碧漪輕輕呼喚,腳步不由自主的加快。
徐文白看到碧漪,明瑩的眸子閃過驚喜,他急忙迎上去將碧漪攬在懷中說,碧漪,我們有多少天沒見了?嗯?我日日夜夜的想你。我簡直都不能讀書了,我翻開《詩經(jīng)》看見的便是“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提到柳詞,我首先想到的便是“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碧漪將頭埋在徐文白胸前,低聲說,我也想你。但是爹爹媽媽時刻派人盯著我,我不能隨便離府。幸虧有綠蓉,否則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徐文白摸著碧漪的面頰,柔聲說,碧漪,你這些天一定沒好好吃飯,你清減了。
碧漪的眸子中閃出盈盈柔情,她不顧一切的撲到他懷里說,文白,我們私奔吧!爹娘死活不肯同意我們的婚事,已經(jīng)請媒婆四處幫我說媒了。我們不如遠走他鄉(xiāng),我存了一點可以度日的銀兩,我們?nèi)ひ惶幪以聪删常肋h廝守在一起。
徐文白愣了愣說,碧漪,你別沖動,你看,我現(xiàn)在一文不名,你跟了我免不了要過苦日子,沒人伺候,也沒有錦衣玉食的生活。你是富裕人家里嬌貴的蘭花,怎能經(jīng)受得起外邊的風風雨雨?
碧漪抬起頭急切的說,我不怕,只要能跟你在一起,粗茶淡飯也是甜的,荊釵布裙也是美的。我若是嫁了別人,那還不如死了!
碧漪說著說著眼眶便紅了,不由得哽咽起來。徐文白一邊輕輕拍著碧漪的后背,一邊柔聲說,不哭,不哭。說著他攬著碧漪的肩膀坐在草地上。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徐文白說,碧漪,我舍不得帶你私奔讓你去過苦日子,你應該過最好的生活。其實我已經(jīng)有了一個很好的主意了,今日就是來告訴你的。
碧漪抬頭驚喜道,什么主意?
徐文白說,春試要開始了,我要進京趕考,你只要耐心等待,等我考試金榜題名榮歸故里了,我就馬上請媒人到你家說媒提親,那時你爹娘就不會再反對我們了。
碧漪拼命的點了點頭說,好,我等你!在你回來之前無論誰向我家提親我都不會答應的!然后她微微笑著把頭靠在徐文白肩膀上說,若是今生今世我能嫁給你,我便別無所求了…….然后碧漪好像又想起了什么,急忙扯住徐文白的衣襟說,文白,你有進京趕考的盤纏嗎?這里離京城幾千里,路途遙遠,你要住店吃飯,還要買筆墨紙硯,這些都是要銀子的。
徐文白笑了笑說,我已經(jīng)跟同鄉(xiāng)借了銀子,盤纏足夠了,你不要擔心。
碧漪搖搖頭,那怎么夠?你一路上要吃得好一點,最好能有馬匹代步,你……
徐文白伸出食指點住了碧漪的嬌美的唇,微微笑道,你不用擔心,這我都可以解決,你只要在家里乖乖等著我衣錦還鄉(xiāng)便好。
說完,徐文白輕輕吻了吻碧漪的額頭。碧漪嬌羞的低下頭,融化在一片柔情的海洋里。
(四)
十六年前。
柳平夏已經(jīng)結婚四年了。他的妻子雖眉目如畫,風情款款,但他總覺得不如當年畫師所繪的畫像驚艷,美得令人動人心魄。
一日他跟朋友閑聊閑聊,友人說城中永泰茶館里新來了個彈琵琶唱曲兒的姑娘,長得秀麗絕倫,其容貌竟與他夫人酷似。柳平夏聽罷便跑到茶館中,他望著那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撥弦女子,一瞬間目瞪口呆,三魂七魄都飛到了天外,當時便對那女子著迷了。
茶館掌柜說那女子是被大戶人家趕出來的小妾,因長得太美才被正室妒忌,然后淪落此地,茶館老板娘看她可憐便收留了她,讓她在茶館里賣唱為生。自此柳平夏每日到茶館聽曲兒,贈給那女子很多財物,他又給了茶館掌柜很多錢,讓掌柜的幫他穿針引線,二人逐漸相熟起來。
后來茶館的老板娘對女子透露了柳平夏想把她納為小妾的心意,但那女子卻始終猶豫不決。一日茶館掌柜宴請柳平夏過來喝酒,讓那女子作陪。酒過幾巡之后,掌柜夫婦悄然離去,柳平夏借著酒意對那女子半強半就的成了好事,最終將她娶做了小妾。
。ㄎ澹
碧漪從后門悄悄溜回了家,她輕手輕腳的經(jīng)過書房的時候卻聽背后有人不悅的說,碧漪,你在這里干什么?
碧漪身子一震,知道是她的爹爹柳平夏在自己身后。碧漪從小對柳平夏便有一股畏懼之情,她知道爹爹并不那么喜歡自己,甚至還有些厭惡。碧漪想,大概因為自己不是個男孩。她平素也跟柳平夏說話甚少,如今看見他突然站在自己背后,碧漪不由得有點緊張。
爹,爹爹。碧漪低著頭說,我是出來找綠蓉的。
柳平夏點了點頭便走,他回家來取東西,現(xiàn)在又要出門沉醉笙歌了。碧漪想起母親的委屈,便急忙上前幾步說,爹爹,你今晚就別出門了吧。娘親,娘親很寂寞,她在等你……
柳平夏撇了撇嘴說,她等我?我已經(jīng)給了她錦衣玉食的日子,她還想要什么?她不過就是看中了我們柳家的錢,哪一點是真心真意待我的?哪里像她,知疼著熱,心眼里滿滿記掛的都是我。說到這里,柳平夏的表情柔和了些許,她知道我愛吃的每一道菜,知道我喜歡的每一部戲文,知道我睡前要喝龍井,早晨醒來要喝鐵觀音。有一次我腿酸,她親自給我按摩推拿了整整一個晚上,第二天早晨,手臂已經(jīng)全都浮腫了……那時候我年少輕狂不懂珍惜,看見你母親美貌就動了心思,千方百計的弄到手娶回家來,結果讓她,讓她……
碧漪當然知道柳平夏說的那個“她”是誰,碧漪很悵然,為自己的娘親感到悲哀。如果人活著你固然可以爭上一爭,但一個活人怎么去跟一個死人爭呢?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失去的永遠是最美的。碧漪悵然的同時又覺得趙芳君是很幸運的,她雖然死了,但是得到了一個她愛的男人一輩子的思念和愛,得到了所有人的同情,而自己的母親表面上占盡優(yōu)勢,其實卻獨守空房,一生將活在趙芳君的陰影中。
。
十六年前。這一日惠風和暢,柳平夏的原配正在房中繡花,這時一個丫鬟飛快的跑進來說,夫人不好了,老爺領了一個女人回來,說要納她為妾!
她吃了一驚,慌亂中刺破了自己的手指還不自知,連忙起身走了出去,她快步走到大廳,只見自己的丈夫身邊俏生生的站著一個女子,衣著雖不華貴卻難掩天生麗色,好像一朵出水芙蓉,纖塵不染。此時那個女子也正好抬起眼睛看她,四目相對,兩個人同時呆住了。好似平地響起一個炸雷,兩人瞪大了眼睛,她知道那女子在不動聲色的打量她,她呼吸都急促起來,空氣驟然壓抑凝重。
柳平夏沒有發(fā)現(xiàn)其中的暗流,他笑著說,芳君,這是我在茶館喝茶碰到的賣唱女子,她身世可憐流落至此,我便把她帶回來了。說完他頓了頓,意有所指的說,我看她跟你長得那么像,這就是緣分,你們今后可以做個姐妹。
此時那女子垂下眼簾輕輕一個萬福說,念蕊見過夫人,念蕊原先在青州服侍過夫人,想不到這么巧,在臨州又碰見了。
她回過神,僵硬的笑了笑,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是啊,真巧,遠在他鄉(xiāng)遇故知,真的是故人啊。
柳平夏順理成章的將那女子娶進了門,在那之后便極盡寵愛,幾乎夜夜都留宿在那女子房中。后來她又聽說那女子早就有了身孕。她慌了,她進門四年肚子遲遲沒有動靜,但那小妾竟這么快就有了孩子!她感覺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和憤恨。
每天每天,她守著空閨,遠遠望著柳平夏和那女子柔情蜜愛,親密無間,她手中的帕子幾乎都要被絞碎了。
(七)
碧漪回到房間,她喚了好幾聲綠蓉都沒聽見回應,于是便親自動手,將自己所有的金銀細軟都收拾起來,打成了一個小包袱,然后趁著夕陽的余暉,又從后門偷偷跑了出去。她知道徐文白的住處,為了她的愛情仙境,她要將自己所有全都奉送給他,讓他能夠順利的進京趕考,金榜題名。
徐文白的住處離柳家并不是太遠。碧漪走到那低矮的房屋前,卻聽見屋內(nèi)傳出男女恣情的談笑,聲音暗含曖昧。
碧漪吃了一驚,急忙將耳朵貼在門上,她頓時渾身冰冷,只聽綠蓉嬌笑著說,文白哥,現(xiàn)在柳家的小姐對你死心塌地一往情深。我是知道她的,她一旦知道你要進京趕考,一定會把所有的金銀首飾都拿過來讓你當作路上的盤纏。
徐文白說,如果她真的送來了,那我們就馬上帶著這筆銀子遠走高飛,你再也不用看人臉色,在柳家做丫鬟了……我每次見到柳碧漪對你呼來喝去,我心里都有說不出的難受……
房中響起纏綿的親吻聲,綠蓉嘆了一口氣幽幽說,文白,你待我真好。我們拿著銀子找一處民風淳樸的地方,買幾畝田地,去過無憂無慮的日子。
碧漪如遭雷劈,她氣得渾身哆嗦,一腳踹開了門,沖到那對衣衫半褪神色慌亂的男女面前,揚手便給了綠蓉一巴掌,恨聲罵道,呸,不要臉!你們,你們這對狗男女!
她抱著包袱站在他二人面前,眼淚成串掉落,她死死盯著徐文白的臉,顫聲問道,為什么,你這是為什么?
徐文白先是被這突如其來驚呆了,而后他鎮(zhèn)定下來,事情敗露,他覺得也沒什么好隱瞞,他高深莫測的看了碧漪一眼,恨恨的說,為什么?好,我便告訴你這是為什么!這事還要從頭說起,你可知道,你的母親其實就是趙家的大小姐趙芳君!
碧漪只覺得腦中“轟隆”一聲,當時呆住了,大聲說,這不可能!
徐文白沒有搭腔,緩緩說,二十年前,柳平夏想知道自己未婚妻子的容貌,便托人給那女子畫像,誰知一來二去,那畫師劉應昌竟跟趙芳君有了感情,兩人雖相愛,但也知門第差距,在小姐成親之前便痛苦離別。誰知趙芳君的丫鬟念蕊心計極深,當日柳平夏來趙府拜訪,她出去奉茶竟對柳家公子一見傾心,又垂涎柳家資財,所以便攛掇趙芳君和劉應昌私奔,而后在成親那天,她自己扮作趙芳君的模樣坐著轎子嫁到了柳家。
碧漪幾乎想掩住耳朵尖叫,她幾乎是有點歇斯底里的反駁說,既然是假扮,那陪嫁的丫鬟為何竟全然不知?
徐文白冷笑一聲說,陪嫁的丫鬟是剛剛買入趙府的,當然對趙家小姐一無所知,而且青州與臨州相隔甚遠,幾年也難通音信,所以念蕊才敢扯下這彌天大謊。徐文白頓了頓說,趙芳君是嬌嬌小姐,一直以來錦衣玉食,當然不能吃苦。俗話說貧賤夫妻百事哀,她跟劉應昌雖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可奈何生活貧苦,兩人難免相看生厭,趙芳君也頗為后悔當日私奔之舉。她后來為了補貼家用,假托自己是從大戶人家逃出的小妾在茶館里賣唱,竟意外碰到了柳平夏。劉應昌難以容忍自己的妻子和別的男人眉來眼去,便給了她一紙休書,從此二人各奔東西。說到這里,
。ò耍
破瓦寒窯,布衣粗食,三餐不繼,相對泣血。
趙芳君彎著腰用力的搓著衣裳,那纖纖玉手原本應該彈著古琴歌詠陽春白雪,應該握著輕羅小扇悠然撲蝶,現(xiàn)在為了下一餐能吃飽,這雙白嫩的手要泡在冷水里洗衣裳貼補家用。趙芳君從未想過自己會淪落到這般田地,她低下頭,水中映照出的是一張形容枯槁的臉,不復原先光彩照人,她好像一朵嬌艷的玫瑰,失了土壤和陽光迅速的枯萎了。
這時劉應昌疲憊不堪的走了進來,問她,晚飯做好了沒有?
趙芳君頭都沒抬,說,窩頭就在桌子上,你自己拿。
劉應昌看了看桌上冷硬的食物,皺著眉說,我不是前幾天才買了米,熬點粥也好。
這句話好像刺痛了趙芳君,她抬起臉,冷哼了一聲,你買的那點米早就吃完了,現(xiàn)在能吃上窩頭已經(jīng)不錯啦,明天家里就揭不開鍋……堂堂男子漢大丈夫,你連你自己都要養(yǎng)不活了!
這每句話狠狠傷了劉應昌的自尊,他跳起來怒道,好啊,我日日累死累活的辛苦賺錢,還要看人臉色,受人白眼,你又在家里做什么?
趙芳君連連冷笑,用力搓著衣服說,累死累活也就只賺幾個銅板,早知你那么沒用,我才不會跟你成親!
劉應昌暴跳如雷,心中的不滿一瞬間全都爆發(fā)出來,他高聲喊著,我還不是為了你!我在青州已是有小有名望的畫匠,卻為了和你私奔來到這異鄉(xiāng),每天在街上求人施舍,就像個乞丐一樣!然后他又嗤笑一聲說,沒了錦衣玉食的生活,你如今后悔啦?哈哈,你知道我今天在街上看見誰了么?念蕊!我看見念蕊了。如今她是柳家的夫人,氣度雍容,出門都是四抬的轎子,身旁跟著兩個貼身丫鬟。她原來是你的婢女,但現(xiàn)在她是站在你頭上的主子!
趙芳君氣得渾身顫抖,她捂著耳朵高聲尖叫起來,你給我住口!你給我住口!你這個混蛋,你給我滾!你給我滾!我不想再見到你,我到現(xiàn)在這步田地都是你和念蕊那個賤人害的!都是你們害的!
劉應昌冷冷的看著趙芳君,只覺得原先那將他迷得神魂顛倒的傾國容顏如今看起來是那么扭曲和令人生厭。他甩甩袖子轉身便走出了大門。
趙芳君踢翻了洗衣裳的木盆,看著一地的狼藉忍不住蹲下嚎啕大哭。
無論有多少山盟海誓深情厚義都被生活的殘酷所磨光,當年的甜言蜜語變成了今日的惡語相向,為了一點小事就鬧得雞犬不寧;當年衷心感激成全有情人的紅娘變成了今日無限怨恨的罪人。
當浪漫的幻想和濃烈的愛情褪色,面對冷酷的生活,兩個人都在想:
我為什么為了你放棄榮華富貴,虛度青春年華?
我為什么為了你放棄錦繡前程,受盡世人冷遇?
徐文白意味深長的一笑,說,其實這些事柳平夏后來也全都知道了。
碧漪驚愕的瞠大了雙眼說,爹爹,爹爹已經(jīng)知道了?
徐文白看著碧漪笑了起來,他一邊笑一邊咳嗽,那笑聲中帶著無盡的快意和嘲諷。
(九)
雷聲滾滾,雨如傾盆。
趙芳君正抱著剛剛滿月的女兒在房中踱步,口中輕輕哼唱著兒歌。念蕊從門外走了進來,她看見趙芳君故意親熱的說,妹妹,孩子真可愛,給我抱抱。
趙芳君抱著孩子皺了皺眉頭,這一聲“妹妹”喊得極為刺耳。她有些怨毒的盯著念蕊,原本她應該是趙家的大小姐,她應該是柳家的正室,但是現(xiàn)在她卻在外過了四年流離失所的苦日子,現(xiàn)在又不得不給她原先的丫鬟行禮,向她卑躬屈膝。但是她又不能說出真相,否則整個趙家會因她而蒙羞,柳平夏更可能一紙休書便將她逐出門外,如若回娘家面對的將是親人的白眼冷遇……她再也不想過那種貧賤下等,受人唾棄的日子了!
所以趙芳君選擇了忍耐,她臉上堆起笑容將孩子遞了過去。
念蕊逗弄了一會兒孩子,仔細的看了看孩子的小臉,然后似笑非笑的對趙芳君說,孩子真可愛,不過都說兒肖母,女肖父,我卻看這孩子一點都不像老爺,反倒像,像……
趙芳君的臉上勃然變色說,你是什么意思?
念蕊吃吃笑了幾聲,慢條斯理的把孩子放到小床上,整整衣裳說,我沒什么意思,妹妹急什么?難道怕你自己做得好事讓別人知道不成?一個敗壞家門跟野男人私奔的女人,現(xiàn)在居然又跑到這里來,卑躬屈膝的當人家的小妾,嘖嘖,這讓我能說什么好?
趙芳君氣得渾身冰冷,念蕊的話幾乎句句戳中她心中最痛的部分,她幾乎氣急敗壞。但是她好歹是大家小姐,到底忍住了,冷笑一聲說,念蕊,丫鬟就是丫鬟,雛雞是當不成鳳凰的,我是真正的趙家小姐!你沒看到我進門之后老爺每晚都是在哪里留宿嗎?你沒看見他最寵愛的人是哪個嗎?念蕊,我告訴你,你的好日子就要到頭了!
外面?zhèn)鱽怼稗Z隆”一聲炸雷,雨似瓢潑傾瀉而下。念蕊瞪大了眼睛,只見一道閃電劃過,映亮了趙芳君美麗卻怨毒的面容。
這四年來念蕊已經(jīng)習慣了“柳夫人”這個稱謂,她已經(jīng)習慣了高高揚起下巴做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富家主子。但是日子越舒坦她就越害怕,她害怕有一天她的西洋鏡會被揭穿,害怕有一天這“柳夫人”的正主兒突然出現(xiàn),將她從天上直接拉入到十八層地獄。
所以她氣急敗壞,她幾步上前抬手便給了趙芳君一個耳光。
趙芳君捂著臉大怒,瞪著一雙美眸說,你,你竟敢打我!
念蕊咄咄逼人,冷笑道,你是小妾,我是夫人,我為什么不能打你?
緊接著兩個女人便互相撕扯起來,丫鬟聽到吵鬧聲從房間外面沖了進來,卻怎么也拉不開這兩個已經(jīng)瘋狂的女人。她們從房中廝打到門外,雨點將她們?nèi)矶剂艿脻裢浮5撬齻円呀?jīng)管不了那么多了,彼此心中燃起無盡的怒火,有嫉妒,有怨恨,有憤懣,或者還有好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一雙眼睛冷冷的看著她們,柳平夏在一旁悄然而立,神色平靜得仿佛在看一場鬧劇。他剛剛聽到了這兩個女人在房中的對話,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只被人玩弄于掌心上的猴子。他轉過身大踏步的穿過回廊往正廳走去,他此刻覺得很滑稽,但更覺得憤怒,胸中的氣血在不斷翻涌。此時一個丫鬟誠惶誠恐的跑到他身邊大聲說,老爺,不好了!夫人跟二夫人廝打起來了,夫人失足從臺階上滑到在地,頭碰到了院子里的假山,現(xiàn)在血涌如注,眼看就要不行了!
鬧劇,真是一場鬧劇!柳平夏渾身劇烈顫抖起來,他想哈哈大笑,但是一張口卻“哇”的吐出一口鮮血,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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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漪聽完徐文白的話,身子一陣虛軟,她晃了兩晃,愣愣的看著徐文白問道,爹爹若是知道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他為什么不將母親休了,為什么不再納小妾?
徐文白諷刺的笑了起來,聲音好像來自遙遠的天外,他說,因為柳家和趙家有生意往來,所以他對趙家隱瞞了念蕊的偷天換日之舉,也隱瞞了念蕊已死的消息,悄悄把趙芳君扶了正。但是他痛恨趙家小姐給她戴了綠帽子,這些年一直不斷的羞辱她,偎紅倚翠,沉溺煙花巷陌。他不納小妾,卻是因為后來郎中診治出他不能令女子懷孕。如若他娶了旁的女子卻生不出孩子,那你的存在就是柳家的一個天大的笑話。
真相如同隔著一層窗紗呼之欲出,碧漪渾身微微顫抖,她指著徐文白輕聲說,你,你,你……
徐文白點了點頭,似笑非笑的表情好似在詛咒這罪孽的輪回,他鏗鏘有力的說,沒錯,我本應該姓劉的。當年趙芳君離開我爹嫁入柳家已經(jīng)懷有身孕,剛一開始,她還每月偷偷和我爹相見贈送錢銀,但自從她的身世被柳平夏知道后來便沒再來過。去年我爹去世,我無依無靠,便想假借柳家遠房親戚為名,實際上想和母親相認。誰想她完全不顧母子之情,只拿了些許銀子打發(fā)我了事。所以我才和綠蓉串通……
碧漪全身顫抖的更加劇烈,她感覺天崩地陷。她癡情的父親,她美麗的母親,她至死不渝的戀人,她忠心不二的婢女,她幻想中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還有她柳家大小姐的身份,這一瞬間統(tǒng)統(tǒng)全被真實的利劍穿透。她無限流連愛情仙境在殘酷的真相前頓時灰飛煙滅。
她舉目望著天上大片銳利燦爛的霞光,只覺得自己眼前也是一片血紅,那慘淡的心情便如那西山邊的落日一般,即將墜入無邊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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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文件夾,偶然發(fā)現(xiàn)三年前寫的舊文
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頓時感覺自己當年真是bt啊,居然寫出這樣的故事
當時好像很喜歡剝繭抽絲似的敘事方式,哈哈
找了個陳年舊坑,把這個貼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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