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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原創(chuàng)-言情-近代現(xiàn)代-愛情
  • 作品視角: 女主
  • 所屬系列: 無從屬系列
  • 文章進度:完結(jié)
  • 全文字?jǐn)?shù):24756字
  • 版權(quán)轉(zhuǎn)化: 尚未出版(聯(lián)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未簽約
  • 作品榮譽: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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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緣

作者:晏從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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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緣



      —— 謹(jǐn)以此文獻給www和蛋蛋餅在一起的398天,那是一段小有遺憾卻十分美好的日子

      玻璃窗外的雨像冰渣一樣往下掉。南太平洋的海風(fēng)像生銹的刀,把圖書館門口幾株深綠色的桉樹刮得東倒西歪。一片慘白的寂靜中,巨大的哥特式建筑像靈堂一樣筆直地聳立著。不知道到底是天上掉雨還是眼里掉珍珠,深褐色的磚墻就像八國聯(lián)軍侵略以后的圓明園,傾塌的方磚和橫臥的石柱,浸浴在迷蒙的白霧里,仿佛一堆斷壁殘垣。

      剛過二十二歲生日還不滿三個月的倪好在朋友圈里寫:“夏末的悉尼總是下雨。天陰沉沉的,天上的云厚厚的,像墓碑一樣沉重地壓在心上!

      她的心就是金兵跨過的瓜洲渡,風(fēng)中的南宋王朝,在凄涼的晚景中搖搖欲墜。

      二十分鐘了,周記炒貨鋪門口還在排長隊。倪好手里捧著用牛皮紙裝的糖雪球,她捏著竹簽往嘴里塞了一顆,酸酸甜甜的,但酸味蓋過了甜味,惹得她全身打了個顫栗。這是方才吃煎餃時,倪太太悶得無聊,四處轉(zhuǎn)轉(zhuǎn)給她買來的。

      十一月的杭州剛挨過淅淅瀝瀝的秋雨,眼下天氣放晴,陽光里還帶著點初秋的仁慈。水藍的天,透亮的云,臨街一排青黃不接的梧桐樹,樹下是各式各樣的雜貨鋪子。倪好在等糖炒栗子出鍋,已經(jīng)聞到了焦香,只是還差點時間,可似乎等不及了。

      倪先生叫的的士已經(jīng)到了,匆匆地催她上車。今天有客人來杭州玩,是她父親認(rèn)識的一家人,聽說有個兒子,和她同齡。臺州人,在上海做生意。她不喜歡這樣的社交場合,會不會是那種典型的上海小市民,睨著鼻孔看人?阿拉阿拉,印象中總是帶著點優(yōu)越感。她不愿來的,只是倪太太反復(fù)勸說她出門散散心,別一直在家里憋著。她回頭望了望身后的長隊,二零二零年,第一鍋糖炒栗子吃不到了。

      她很多年沒有去梅家塢。三層樓高的農(nóng)家樂房頂上,巨大的圓桌前聚了烏泱泱的一群人。陽光像蜜糖一樣流淌在水泥地上,把周太太的影子拉得特別細(xì)長。倪好一眼就看到了這個中年女人,歲月在她臉上沉淀下波瀾,但不難看出努力保養(yǎng)過的痕跡。她筆直地坐著,身體微微向前傾,把腰背挺得很直。明明是很具壓迫感的坐姿,卻帶著優(yōu)雅的笑容,作出一副傾聽者的姿態(tài)。她的頭發(fā)嚴(yán)絲合縫地盤在后腦,穿著一身藏藍色的刺繡連衣裙,腳底踩著五六公分高的細(xì)跟,露出兩截藕一樣白膩的小腿。

      這樣的女人,將身旁穿著休閑裝,正高談闊論的周先生襯得格外中庸。他正把兩根手指支在圓臺面上,用一種灑脫的口吻對倪先生笑道:“現(xiàn)在生意到了淡季,冬天都是虧本的!

      倪好心想:“是不是每個不修邊幅的中年男人身邊,都有一位優(yōu)雅老去的女人?”

      周太太轉(zhuǎn)過頭和右手邊的人說話。那是個男孩,垂著頭,倪好看不清相貌。他從頭到腳都是黑色的,簡直要融進不遠處那片浩浩蕩蕩的深綠色茶山。他邊上空著一張椅子,她就坐了下來。周太太講完了話,他偏過頭來看她。

      他笑道:“你好!

      他的眼神灼灼的,她的心突然像泡騰片丟進涼水里,滋啦滋啦冒著橙子味的氣泡。她想挪開眼去,卻控制不住盯著他看。白,卻不是蒼白,是現(xiàn)代社會追求的健康的膚色。他的眼睛像荒原上的星空,在那黑壓壓的睫毛和蔥郁的眉峰下,閃著奇異的光,再一眨,又暗下去了。俊逸的鼻梁,杏紅色的圓潤的嘴,堆砌在他臉上,頗有中國畫里艷麗而蒼涼的美。

      他湊過來,笑盈盈地望著她。先是不說話,把圓臺面上的鐵皮印花熱水瓶拿下來,倒了一杯熱水給她。倪好的手指貼在滾燙的玻璃杯壁上,整個人仿佛燒起來似的。陽光像火星子濺在那身后蒼翠的濃郁的山坡上,被風(fēng)一吹,燃起了巨大的綠色火團,從山頂向山腳下路遠方天盡頭蔓延,一路摧枯拉朽地?zé)剿睦锶ァ?br>
      他又道:“我叫周景明,你叫倪好?”

      被他這樣看著,倪好只覺得自己像玻璃杯里的水,差點就要撒手潑出來了。她趁他別開眼時,定了定神,笑道:“是。你是哪個景明?”

      景明道:“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对狸枠怯洝防锏,我外公取的名字!

      倪好點點頭,笑道:“是個文化人的名字。我外公也給我取過小名,叫小毛。大家現(xiàn)在也這么叫我!

      景明打量了她一下,笑道:“小毛啊!断榱稚防锬莻也叫小毛!

      倪好瞪了他一眼,道:“那是阿毛,冬天里被狼叼走的。我不一樣,我是因為小時候脖子后面一直有毛,醫(yī)生說是胎毛,幾個月就掉了,結(jié)果一直沒掉!

      景明笑道:“好好,小毛不是阿毛。”

      上菜了,倪好剛吃過早餐,沒什么胃口,坐了一會就下桌了。很快景明也吃好了,雙手揣在兜里踱了過來。倪太太和周太太不知在談?wù)撌裁,眉毛挑得直飛到天上去。她們身旁跟著未婚的余小姐,穿著灰色的衛(wèi)衣和灰色的運動褲,扁平的五官安在圓圓的臉上,看上去不善言辭的樣子。聽倪先生說,是一道來玩的江先生的女朋友。倪好當(dāng)下只覺詫異,江先生的太太她是見過的,但這位余小姐,還是第一次聽說。

      她多瞧了余小姐一眼,那余小姐便笑道:“他們要打麻將,我們要不要去附近轉(zhuǎn)轉(zhuǎn)?”

      周太太道:“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

      余小姐道:“有個法喜寺,這幾年特別火,很多年輕人會去拍照。”

      周太太道:“那就去罷!

      五人一輛車,景明開車。這一帶都是山和樹,成片的無患子和桂樹。桂花已經(jīng)過了季節(jié),但無患子正黃著,仿佛秋意落在了油布傘上。大概是周末的緣故,十幾分鐘的路比平時多開了足足一倍時間。明明已經(jīng)聞到淡淡的香火味,可路卻那么長,那么慢,一直開,一直開,永遠都到不了似的。

      余小姐搶著買了票,他們跟著人潮往里走。倪好在景明邊上,因為不熟,也不知該說什么。倪太太信佛,正勸著周太太,到都到廟里了,不拜也是可惜。大雄寶殿里在舉行法事,大約是做生意的人多少都帶點迷信,她們便叫上余小姐一起去觀摩。

      倪好踮著腳,什么也沒看到。她正望著余小姐纖細(xì)的背影出神,就聽景明道:“要不要去走走?”

      閑著也是閑著,她就跟著他四處轉(zhuǎn)轉(zhuǎn)。從大雄寶殿往后繞,有一面巨大的黃墻,很多人都在拍照。景明問道:“你要不要拍?”

      倪好道:“不要,我不喜歡拍照。” 其實她想拍的,但景明同她不過剛認(rèn)識一天,讓他幫忙的話就不好意思說出口了!澳阋灰?” 她又問。

      景明笑道:“你看我像喜歡拍照的人么?”

      倪好道笑道:“我不知道。不過你不想拍,我們就走罷!

      他們繞著法喜寺的樓梯直上直下。倪好有些累了,可景明像機器人一樣,似乎感受不到疲倦。她走不動了,告訴景明,他對于自己的神經(jīng)大條顯露出抱歉的神態(tài)。他們于是趴在石欄上看遠方,有一株很大的香樟樹,枝葉繁茂得如同一團球,上面用紅繩系滿了許愿牌。景明很興沖沖地問道:“你之前來過這里嗎?”

      倪好搖搖頭,道:“這里是求姻緣的,據(jù)說很靈,不過我從沒想過這些。我都去凈慈寺,那邊人少,倒是更像寺廟。我母親每年正月里都要去徑山寺,她覺得那里好。”

      景明道:“我母親也會去上海的寺廟。但我不太信這些,我總覺得事在人為。”

      倪好笑道:“那你還來。”

      景明努了努嘴,笑道:“我是客人啊,余小姐說來,我又怎么能推辭?再說了,你想留在那里打麻將么?”

      倪好道:“不要,我不會打麻將。”

      他哦了一聲,臉上始終掛著淡淡的笑容。他們都沒有再說話,直到周太太在對面的樓梯沖他們招手,景明才道:“回去罷!

      回到茶室,離晚飯時間尚早一些。桌上擺了些綠豆餅,周太太嘗了一塊說好吃,想要帶一些回上海,就讓景明去買。賣餅的店在城西,遇上晚高峰,來回要一個多小時。大概是盡一下地主之誼,倪太太叮囑倪好陪景明一道去。

      這時已經(jīng)天色向晚了。他們在車流中緩緩前進,車載里放著徐佳瑩的《大雨將至》,一時無話。倪好覺得有些壓抑,就把頭轉(zhuǎn)向窗外,天在這刻呈現(xiàn)出一種夢幻的紫色。路燈還沒有亮,她坐在車?yán),一動不動,車子也一動不動。云化成輕煙低低地籠罩在山間,風(fēng)在她臉頰上輕輕拍動。那仿佛不是風(fēng),不是云,而是沉默中景明的呼吸。

      倪好在這樣的靜默中不知坐了多久。她直起身子,問道:“你在哪里讀的大學(xué)?”

      景明伸出手,調(diào)低了車載的音量,道:“杭州。電子科技大學(xué),下沙那邊。我去年剛畢業(yè),已經(jīng)工作一年左右了!

      倪好道:“你是做什么的?”

      景明道:“在外企,做財務(wù)之類的。之前在杭州實習(xí)過半年,在近江那邊!

      倪好道:“那也一直沒見到你。不過我們也算有緣,要是沒有疫情,我現(xiàn)在還在悉尼,估計不會這么快碰到的!

      景明淡淡道:“想回去么?”

      倪好怔了怔,他的確問到了她心上。在國內(nèi)待了大半年,每天無所事事的,確實感到了無聊?苫厝ビ钟惺裁春玫哪?不過是待在她十七八平的小房間里昏昏度日罷了。她笑道:“我不知道!

      景明扭頭看著她,半晌笑道:“順其自然就好!

      倪好聽了,不覺笑了笑。等他們停好車,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汪保來開在馬路邊,景明的腳步飛快,倪好有點茫然地跟在他身后。對面的紅綠燈跳了,他們站在人行橫道上,夜風(fēng)吹來,倪好穿了一條短裙,兩條腿光光的,冷得直發(fā)抖。輝煌的燈光車影里,她抬頭望去,一輪青灰色的月亮薄如咸鴨蛋殼,寂寥地懸在暗沉沉的天涯。

      景明要買十五盒綠豆板栗餅,十五塊一斤,買一斤送半斤。一鍋做不出那么多,他們就等下一鍋。倪好在店門口的水泥臺階上跳上跳下,他突然問道:“一盒一斤,一共要付多少錢?”

      他背后有一盞路燈,他們兩個的影子以一種奇怪的方式糾纏在一起。倪好跳下去,重重地落在地上,影子就重疊在一起了。他和她差不多高,平視他的瞬間,他的眼里有什么一閃而過。她隱約看到自己驚愕的神色,心里產(chǎn)生了一種異樣的感受。他微笑的臉在昏黃燈光的照映下,有一種萬物蕭條之美。

      倪好答道:“十五盒就是十五斤,買一斤送半斤,實際上只買了十斤,那就是一百五十塊。”

      景明哦了一聲,又問道:“如果一盒一斤半呢?”

      倪好道:“一斤半?十五除以一點五是十,十塊錢一斤。買十五盒,咦?怎么還是一百五十塊?” 算著算著,她噗嗤一聲笑了。

      景明道:“十五盒就是二十二點五斤,所以是二百二十五塊。”

      倪好悄悄點了點腳尖,笑道:“我們?yōu)槭裁匆谶@里算數(shù)學(xué)題?”

      景明道:“怕你太無聊! 說完,兩個人都笑了。

      那天他開車把她送回了家。他們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周先生一家回到上海時,他還特意發(fā)了消息告訴她。緣分就像一根線,即使再淺再稀薄,只要牽著,遠在天涯的兩個人也能相逢。漸漸地,他們聯(lián)系得頻繁起來。他睡醒、出門、下班、睡前都會給她發(fā)消息。而倪好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摸枕頭邊的手機?吹剿l(fā)的 “我出門啦,你怎么還沒醒”,她仿佛一頭撞進了春夜的風(fēng)中,連笑都帶著春雨后潮濕的溫暖。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他們之間流轉(zhuǎn),好像一扇小窗里有很美好的東西,隱隱約約透著光,隔著一層窗戶紙,雖然看不清,但是已經(jīng)顯露出朦朧的輪廓。

      再見到周景明是二零二一年一月。他約她去上海玩,不知是突發(fā)奇想還是深思熟慮過后的決定。倪好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她滿心歡喜,除了想快點和他見面,再想不到別的事了。

      那晚下了淅淅瀝瀝的冬雨,倪好躲在思南書局里等景明下班。他快到的時候給她打了電話,她撐著一把黑色的傘,站在淮海路的梧桐樹下。整條路上都是矮矮的小洋樓,爬山虎的枯藤纏在慘紅色的磚墻上,油燈照著五顏六色的彩繪玻璃,凄凄切切全是荒蕪的十里洋場的味道。一排明亮的路燈點亮了被雨打濕的瀝青馬路,這天的風(fēng)始終很大,給倪好的頭發(fā)吹得像亂蓬蓬的蘆葦。她把臉埋在大衣的翻領(lǐng)里,看見短靴上有星星點點的水花濺開來的痕跡。

      景明開了一輛白色的凱迪拉克停在對面。她一路小跑過去,貓著腰收了傘,鉆進副駕。她低著頭,撣了撣衣襟上的水珠,因為狼狽而羞于見他。他先對她問了好,然后笑道:“不好意思啊,下班晚了,路上又堵,讓你久等了!

      倪好忙道:“沒關(guān)系的。本來說好我去你單位附近等你的,結(jié)果我貪玩,從武康路一直跑到這里來了。”

      景明笑道:“你還去武康路了。有一家熊爪咖啡你看到了嗎?我在網(wǎng)上看到別人評論說挺有意思的!

      倪好打趣道:“沒有。不過我去吃了brunch,我特別喜歡。杭州很少能找到好吃的brunch,上海到底是大城市,我覺得我是鄉(xiāng)下人進城了!

      景明道:“你下次多來啊,我們可以一起去吃!

      下次多來?是不是代表他想見到她,還是單純地和她客套?倪好想入非非,他就把手伸過來,指了指她膝蓋上的包,微笑道:“都濕了,放后面罷!

      她低下頭,窘促地并著膝蓋,頓了頓,道:“好。”

      那是一個粉色的斜挎包,上面用牛皮縫了一只黑色的小馬,是之前在新加坡買的。用了三五年,但一直舍不得換。景明勾住包的手柄,上半身朝后座探去,輕輕一丟。倪好用余光瞥到他波瀾不驚的面容,沒敢回頭看。

      雨噼啪噼啪地打在前擋風(fēng)玻璃上,一時安靜得只能聽到車輪碾過馬路時發(fā)出的轆轆聲。延安西路兩側(cè)林立著灰黑色的高樓,倪好貼著車窗向外望去,狹窄的縫隙中橫七豎八地架著電線桿,像一張網(wǎng)罩住了潮濕逼仄的弄堂。這時候,她忽然聽到景明在耳畔說道:“外人對上海的印象多停留在租界、洋樓、黃浦江、外灘,只要一提起就是燈紅酒綠的魔都。但我覺得只有見過弄堂這些不起眼的角落,才算見過真正的上海。”

      她微笑道:“或許罷!

      景明帶她去家里的飯店吃飯。開在黃樺路上,是一家吃龍蝦的店。到的時候雨已經(jīng)停了,霓虹的燈牌晃晃地亮著,紅和綠的色塊交織在一起,天卻呈現(xiàn)出一種黯淡的金屬的冷灰。周太太穿了一件黑色大衣迎在馬路邊,這讓倪好十分不好意思。她還是和上次見面時一樣優(yōu)雅溫和,對倪好招手道:“來啦。外面風(fēng)大,快進去罷!

      他們穿過一樓大廳,锃亮的白色瓷磚晃得人眼發(fā)暈。周太太給留了一間包廂,能坐十幾個人的圓桌現(xiàn)下只有他們兩人挨著,共看一本菜單?照{(diào)轟隆隆地送著暖風(fēng),倪好脫下外套,搭在一旁的椅背上。景明也把黑色羽絨服脫下來,很順手地遞給她,露出一件半舊的黑色衛(wèi)衣。她愣住了,到底該放哪里?他為什么不放自己邊上呢?倪好想了想,幫他整整齊齊地攤在椅子上。

      景明道:“你看看想吃什么!

      倪好翻了翻,周先生敲門進來,問她要點什么,說十三香的小龍蝦和椒鹽皮皮蝦是最經(jīng)典的。倪好道:“那就這些罷!

      她又問景明上海還有什么有特色的菜,景明給她報了幾樣。他似乎十分照顧她,幫她倒茶涮餐具。吃飯的時候,因為她做了指甲,他很貼心地連小龍蝦都順道剝了。他好像變得不善言辭起來,不似在網(wǎng)上那般話多,只顧著低頭處理那幾只泛著油光的紅色的蝦。倪好偷偷瞥他一眼,移開了目光,又忍不住再多看一眼。隔著一束光的距離,他那寂靜的眼眉和側(cè)影仿佛從未如此清晰過,突然就和她對上了眼。

      景明笑道:“怎么不吃了?”

      倪好猛地擱下了筷子,按在碗上,道:“我去上個廁所。”

      她急匆匆地走出去,包廂外面的女服務(wù)員詫異地對上她的目光,隨即換上了一種極為曖昧的笑容。倪好打開水龍頭,雙手捧了一把水朝臉上撲。鏡子里,她的臉頰仿佛刷了一層粉,暈出淡淡的嫣紅。周景明,景明…… 想到他,她覺得自己就像流出的滾燙的沸騰的熱水,一股腦全潑到了手背上,灼出了一個洞,根本不知道何去何從。

      她揣著心思回到包廂,又吃了一會。周太太端了一盤水果上來,笑道:“還合胃口嗎?吃點水果罷!

      景明把果盤擺到她面前,倪好道:“謝謝阿姨,都很好吃。”

      周太太道:“這幾天讓景明帶你到處玩玩,不用客氣的! 說完,又對景明道:“你聽到?jīng)]?”

      景明笑道:“知道了。等下要不要去外灘轉(zhuǎn)轉(zhuǎn)?那邊晚上有燈光,還挺好看的。”

      倪好道:“好!

      于是就到外灘去了。繞了很久才停好車,沿著燈火通明的南京東路一直走,兩側(cè)開著賣各種上海特產(chǎn)的禮品店。蝴蝶酥、梨膏糖、狀元糕、五香豆、方糕、水果糖…… 裝在牛皮紙盒和玻璃罐里,壘金字塔一樣從貨架堆到天花板,影影綽綽的,像極了倪好小時候逛的河坊街。在喧囂鼎沸的人聲中,天空中飛過兩三只海鷗,嘰嘰喳喳地唱著。形形色色的男人女人,戴著顫巍巍的帽子,系著永不過時的格紋圍巾,腳上踩著尖而細(xì)的鞋跟,毫無秩序地,亂糟糟地來來往往,仿佛赴一場盛會。走出南京東路,一整排洋行舊址佇立在巨大的天穹下。通透的玻璃窗鑲嵌在姜黃色巨石之間,好像淡黃色的威士忌里浮著冰塊。陸家嘴的樓群照得天都亮了,曾經(jīng)最高的金茂大廈在震旦邊上黯然失色。他們交談著,在江邊的欄桿上趴了一會,沿著黃浦江,從東方明珠走到解放碑再走到外白渡橋。在那極具線條感的冰冷堅硬的鋼筋混凝土中,大塊的紅變成大塊的綠,密密麻麻的粉光藍光紫光交織成一束白光,映著搖漾通透的江面,江面里倒映出流動的光與影,另一個顛倒的輝煌的城市。

      玩到后半夜,景明送她回酒店。這天晚上倪好失眠了,翻到凌晨才睡著。一覺醒來,還迷迷糊糊的,景明已經(jīng)來接她了。先去了老盛昌吃早餐,點了辣肉面、澆頭和小籠包。兩個人互相謙讓,最后剩了兩個,誰也沒好意思吃。然后去迪士尼,是倪好一直心心念念的。景明因為之前沒有給她買票,被調(diào)侃了很久。入園就花了不少時間,天氣倒是好,到中午的時候,陽光穿透稀薄的云層,倪好只穿了一件開衫,瘋了一樣又跑又跳,仿佛不是寒冬季節(jié)。

      他們玩了很多項目,從巴斯光年到極速光輪到加勒比海盜再到雷鳴山漂流,把迪士尼繞了個遍。景明投飛鏢中了一個史迪仔的鑰匙扣,送給了倪好。她放在手心里,小小一枚,沉甸甸的,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她停在原地看鑰匙扣,景明卻已經(jīng)往前走了,走了一段路發(fā)覺她不在,又折回來,笑道:“在想什么?”

      倪好笑道:“在想你為什么走得那么快!

      景明笑道:“抱歉,我習(xí)慣了。累不累?我可以慢一點的。”

      倪好道:“沒關(guān)系,我可以跟上的。”

      他們一面走一面說笑。隔了一會,景明道:“其實很多人都說我走得快,但很少有人能跟上我。和你一起走路還挺開心的。”

      倪好笑道:“那你可以經(jīng)常和我玩。”

      景明帶著笑道:“你想不想去開卡丁車?或者室□□擊館,我沒有去過,想試試看!
      倪好道:“好!

      他們因為玩項目錯過了花車巡游,倪好多少帶點遺憾,景明便安慰道:“飛躍地平線也沒有玩。你要是想看,我們可以再來一次!

      倪好笑道:“你還會想再來嗎?”

      景明道:“會的! 說完,他補充道:“如果是和你。”

      倪好的呼吸仿佛停滯了,一時說不出話來。為了掩飾,她伸出手去理頭發(fā),食指深深地插進發(fā)縫中,把兩堆頭發(fā)向后推去。過了一會,她低聲笑道:“這話說的,和別人你就不來了么?”

      景明臉不向著她,而是向著亮了燈的旋轉(zhuǎn)木馬。他向她飄了一眼,微微一笑,道:“會來,但第一次永遠是和你一起來的,所以會一直記得!

      倪好被他說得紅了臉,辯道:“那你那么多第一次,難道都會記得嗎?”

      景明笑道:“也不是。但我覺得和你一起來很有紀(jì)念意義,不為別的,只當(dāng)是為了你,我也愿意記住!

      倪好笑道:“你這人可真幽默!”

      景明笑道:“你不覺得我無趣就好!

      離煙花開場還有半個小時。太陽落了山,這邊又是郊區(qū),氣溫像熊市一般往下掉。他們在城堡對面等,倪好屈膝蹲在冷冰冰的地上和景明做算術(shù)題,仿佛一座石雕,抖得牙齒都顫顫磕磕的。這時她聽景明說道:“我把外套給你穿罷!

      她連忙擺手道:“不用不用,我沒事的!

      可景明已經(jīng)脫下來了,她肩頭一沉,剎那間,全身都被他的氣息包圍了。她閉上眼睛,像走進了深秋的森林,到處都是清冷蕭爽的雪松的味道。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啊,周景明…… 他像夢魘讓她魂牽夢縈。她就是化身成牛的伊俄,因為他,心甘情愿地去到阿爾戈斯身邊。她捏住他衣擺的一角,新生的血肉仿佛被愛情的泡影牢牢環(huán)抱住,嵌入了他的身體里,拔也拔不出。

      夜深了,風(fēng)嗚哇嗚哇地吹著景觀樹,城堡外的云,云外的天,黑的黑,灰的灰,整個世界像一個老舊的音樂盒,一切的一切都是虛妄的。唯一存在的是肩上那件黑色薄羽絨外套,那樣沉重那樣柔軟,城池一樣囚住了她。照明的弓箭形風(fēng)車燈已經(jīng)全然滅了,在蒼茫夜色里,高而空的穹頂之下,一簇簇轟轟烈烈的雨急轉(zhuǎn)直下。過分夸張的色彩碰撞揉合在一起,鮮亮的紅,灼烈的金,濃郁的橙,紫的藍的青的綠的,閃的閃,裂的裂,從四面八方流星趕月似的飛過來。

      倪好指著冰雪奇緣的圖案,興奮地扭頭去看景明。他也剛好轉(zhuǎn)過頭來,鴉翅般濃密的睫毛像嬰兒的手掌覆在臉上,留下兩扇淺淺的陰翳。她愣住了,嘴唇因為寒冷止不住顫抖,涼意仿佛深深扎根進了血脈里。倪好用手背輕輕貼住臉頰,因為抖,她的笑容也十分滑稽,牙齒巍巍地磕在嘴唇上。

      景明問道:“還很冷嗎?”

      倪好搖了搖頭,笑道:“你還問我,也不看看你自己。”

      景明笑道:“我有什么要緊的?”

      倪好道:“怎么就不要緊了?要是明天感冒了,罪魁禍?zhǔn)走不是我。”

      景明突然靠了過來,一面含笑望著她,一面攏了攏她身上的外套。倪好紅了臉,忙低頭道:“我可不愿做這個罪人,你還是拿回去自己穿罷!”

      景明垂下頭,湊在她的耳朵旁低低地說道:“已經(jīng)做了罪人,哪里還有反悔的道理?要不然你想想怎么贖罪?”

      她猛然把頭抬起來,瞬間跌進了他觸目驚心的眼神中。她仿佛從黑暗中乍走到燈光下,帶著一點迷惘,踩在了一個寂靜的深潭邊緣,整個人都搖搖欲墜的。在那遙遠漆黑的天幕盡頭,低懸著一輪象牙白的瘦月。因為煙火,天褪成了淡青色。那月亮就像煙灰抖落在白絹團扇上,燙出了一個泛著黃灰色的小圈。她淹在如水的月光里,淋濕了,浸透了,遍體通明。景明望著她,一動也不動。他的目光猶如晨昏時的天色,帶著一種醉人的荒誕。

      倪好的心卻從未如此明晰過 —— 是的,她愛景明,她被那突如其來,無法溯源的愛嚇到了。他們之間是那樣曖昧,盡管他從未向她吐露過愛這個字眼,他這樣吝嗇,堪比葛朗臺。又或許他們愛的方式不同,但總而言之,這都沒有關(guān)系。只要她愛他,是可以不計后果的。她伸出雙臂環(huán)住他的腰,緊緊地抱住他。他的身軀,他的骨骼,她還想再抓住些別的什么東西,但她實在沒有余力了。她聽到自己喃喃地說:“我抱著你,就不冷了!

      景明頓了一會,輕聲道:“倪好,你看看我!

      倪好小心翼翼地仰起下巴,月光中,他脆弱的眉與眼呈現(xiàn)出一種不近情理的美。他一只手?jǐn)R在她的頭頂,貼著她的耳廓,把一縷碎劉海別到耳后。他低下頭,輕嘆了一聲,又仿佛那只是夜風(fēng)的嗚咽。倪好下意識地偏過臉,一個吻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嘴角。她的身體抖動著,卻并非出于抗拒,而是那個幻想過無數(shù)次的場景終于發(fā)生了。景明的五指插在她發(fā)間,一用力,把她的臉扳正回來。她并不是一個急切的人,但此情此景,完完全全符合了她浪漫的設(shè)定。她無法想象,一個人的溫度竟然能如此熱烈。這是他第二次吻她,在喧鬧的人海里,璀璨的花火下,凄清的天與月外,人不叫了,風(fēng)不吹了,時間靜止了。她仿佛墜入了另一個世界,又昏又暗,永遠沉睡下去。

      第二天,景明本來要送她離開的,但是因為公司團建抽不開身,便給倪好叫了車,讓她自己去火車站;氐郊,倪好并沒有告訴倪先生和倪太太她談戀愛的事。一是因為她和景明剛確定關(guān)系,自己都還沒有適應(yīng)。而且在她看來,告知父母是戀愛中后程的事,他們遠沒有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二是因為雙方父母都認(rèn)識,如果知道了她和景明的事,兩人多多少少會不自在。她不喜歡被束縛的感覺,因此也就打算先瞞一瞞。

      巧的是,景明和她有同樣的想法,這讓她在某種程度上覺得兩人是有契合度的,并非是出于一時的頭昏腦熱才在一起。他們有很多相同點,愛聽同樣的歌,甚至?xí)谕粫r間聽同一首歌。但他們也不全然相同,例如在談到對婚姻的看法時,景明表現(xiàn)出一種非常世俗的態(tài)度。他認(rèn)為人的一生是按部就班的,因為活在社會里,所以不得不屈從。倪好強烈地反駁他,不論在什么時候,人都是為自己而活的。景明只是笑笑,不和她過多討論這些問題。

      他們是熱戀中的情侶,盡管分隔兩地,卻仿佛兩個靈魂存在于同一個身體里。情人節(jié)的五點二十分,倪好收到了景明發(fā)來的 “520”,從那天起,每天同一時分,她總能收到他的消息。元宵節(jié)后,一個下著冷雨的傍晚,景明開車來杭州找她了。倪好瞞著父母,只說是有蘇州的朋友來玩,讓她出去住幾天。他訂了一間湖景房,她比景明先到,穿了一條針織裙躺在雙人床上,散著頭發(fā),枕著雪白的床單、枕套、被褥,像白釉花口盤上的一粒黑珍珠。天從灰藍色慢慢變成黑色,青黃的山麓緩緩地暗了下來,整個城市埋在陰霾的云里。她把睡過的痕跡一點點撫平,披了一件開衫,趿著棉拖佇在落地窗前。從高處往遠看,西湖大道的路燈亮了,南山路的法桐冒著白煙,霏霏淫雨落在湖上,碧琉璃裂開一道一道花紋。

      景明推進房間,她急匆匆地迎上去,發(fā)現(xiàn)他懷里抱著一捧紅玫瑰,三十來支,用紅色牛皮紙包著,覆在一層透明的黑玻璃紗下。倪好嗅了嗅,高興地笑道:“噯!你還買花了!

      景明探過來吻了吻她,笑道:“我想你喜歡花,也喜歡儀式感,特意訂的。下班路上去取,所以耽誤了一點時間。你餓不餓?我還沒有吃晚飯,肚子一直叫!

      倪好坐在床尾,笑道:“都八點了,我中午吃完以后就沒有吃!

      景明把兩只手按在她肩膀上,笑道:“怎么不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

      倪好道:“我本來想吃肯德基的,但是又怕吃太飽,和你就吃不下東西了!

      景明笑道:“傻不傻?你想吃什么?我們快點去。”

      倪好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去哪里吃。這時景明想起來,之前倪好和朋友去濱江垃圾街玩的事,他們就坐地鐵去吃小吃了。吃完豬蹄,買了香酥雞柳,撒的是倪好喜歡的甘梅粉,景明端在手里喂她。他們一路逛,什么都嘗了一遍,炸雞、奶茶、雙皮奶、瘦肉丸、車輪餅、芒果冰沙…… 好像回到了高中時代。

      他們并排坐在長椅上吃燒烤,聊起景明過去的情史。講到他大學(xué)談的那個女朋友時,倪好把手掌合在他的手掌上,笑道:“才談了兩個禮拜,那你到底喜不喜歡她?”

      景明道:“我也不知道。一開始比較有感覺,后來覺得不太合適,不是想象中的愛情!

      倪好道:“你想象中的愛情是什么樣子的?”

      景明笑道:“說不上來,平平淡淡,細(xì)水長流罷。想和喜歡的人一起去海邊看日落,牽著手在沙灘上走!

      倪好拉著他的手,笑道:“我不一樣,我喜歡轟轟烈烈的愛情,詩和遠方。我想要生活中每天都有小驚喜,這樣就算處了很久,也還是會有新鮮感,不會因此厭倦!

      景明笑道:“你不用擔(dān)心這個。我覺得我是一個長情的人,而且我很戀舊。我對待感情不會輕易嘗試,但一旦我確定了關(guān)系,我就會全心全意付出。妮妮,我愛你,我會讓你有安全感的!

      倪好伸手到他面前掩他的嘴,笑道:“你說這些做什么?我不需要你的承諾,承諾是世界上最沒用的東西。你要是真想承諾我,不如就給我錢好了!

      景明笑道:“就知道胡說八道。如果我沒有錢,你會和我在一起么?”

      倪好脫口道:“不會。但我不是為了錢才和你在一起的。有句話怎么說的?沒有物質(zhì)的愛情就像一盤散沙。錢是談愛的基礎(chǔ)。”

      景明點頭道:“妮妮,我是真的愛你的!

      倪好笑道:“我也真心愛你,這樣就夠了。不要去想那么遠的事情,會抑郁的!

      吃完,他們?nèi)ベI了一盒拔絲蛋糕。景明一只手拎著塑料袋,另一只手牽著她。逛到十一點多,路上有人騎自行車經(jīng)過,車輪吱呀吱呀地響,那種聲音就像像風(fēng)吹過幽冷的秋千紅索。他們趕著地鐵的末班車回酒店,倪好洗完澡,站在鏡子前擦眼霜。她抽了一條毛巾從浴室走出來,景明正枕在床頭看書,穿著一件深綠色的格子襯衣,懶懶地翻了一頁。她呀了一聲,湊過去看一眼,然后坐在床邊擦頭發(fā),邊擦邊笑道:“你怎么還看徐志摩的詩?悄悄是別離的笙簫,沉默是今晚的康橋。能寫出這種詩的人,內(nèi)心一定十分浪漫。你喜歡徐志摩嗎?”

      景明合上書,擱在床頭柜上。他靠了過來,接過她手里的毛巾替她拭頭發(fā),笑道:“詩人都太寂寞了。我欣賞他們,但不贊成!

      倪好笑道:“那就別看了。”

      他幫她吹頭發(fā),身上飄著強烈的廣藿香油和甜橙油混合的氣味,她窩到他懷里一聞,才發(fā)覺是他的爽膚水。他的手指在她發(fā)間穿過,頭發(fā)沙啦沙啦地響,癢癢的,像小蟲在頭皮上爬。房間里暗暗的,天花板上的一帶壁燈幽幽亮著,兩個人緊挨的影子攀在白墻上。吹干了頭發(fā),倪好把書放回去。她和景明隔著老遠,在一張深棕色靠椅上坐下來。書桌上擱了一盞矮腳臺燈,薄薄的光照亮了鏡子里的人。胸前的睡裙勾了一根蕾絲出來,她慢騰騰地把線纏在食指上,用力一扯,扔進垃圾桶里。她又用木梳梳劉海,歪著腦袋,一根一根地理。鏡中的景明望著她的背影,她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過來,他已經(jīng)光著腳走到她背后吻她。他雙手撐著扶手,她窩在椅子里動彈不得,吻著吻著,他托起她,兩個人一起向后仰倒在床上。他把她往墻上頂,往鏡子里推,她的汗順著臉頰滾下來。那種小小的涼涼的快樂一浪一浪襲來,像煙花在她身體的每一寸炸開。她渾渾噩噩地攥著他,仿佛他是漂泊大海上的一根桅桿,和她一起在暴風(fēng)雨中航行。

      這天晚上她始終沒有睡著。天蒙蒙亮的時候,倪好枕在景明的臂彎里,聽他深深淺淺的鼾聲。起初還能容忍,可聽著聽著就厭煩了。她試圖分析自己矛盾的心理,原來的她以為愛可以包容一切,可現(xiàn)在看來,愛一個人也是無法忍受對方打呼嚕的。她搬開箍在她肩頭的手,翻了個身,背著他縮在床角?烧l知景明又貼了過來,一只胳膊摟著她繼續(xù)睡。倪好踢了他一腳,他迷迷糊糊地說道:“妮妮,我想抱著你。”

      倪好道:“可是你這樣我睡不舒服,太熱了。”

      景明吻了吻她的側(cè)臉,道:“那我睡到邊上去。”

      他從被窩里探了一只手過來,和她五指緊扣在一起。他們就那樣躺著,感受著彼此的體溫。過了一會,倪好聽景明說:“妮妮,等下次有機會,我們?nèi)ケ鶏u度蜜月罷。我想和你住玻璃房,躺在床上就能看到滿天的星星,在極光底下做/愛。”

      倪好微笑道:“好啊,等疫情結(jié)束。我還想去土耳其坐熱氣球,還有希臘,再去東非大草原看動物大遷徙…… 想去的地方太多了,感覺都來不及!

      景明道:“這一生那么長,總有機會的!

      倪好轉(zhuǎn)過去,把臉貼在他的脖頸上。他的脈搏突突地跳動著,牽動著她的心跳。她在呼吸聲中沉默了一會,問道:“你想過我們的未來嗎?”

      景明笑道:“剛剛還說不想那么長遠的!

      倪好笑道:“我突然想和你結(jié)婚!

      景明笑道:“那你明天早上回家拿戶口本,下午我們就去結(jié)!

      倪好道:“你又開玩笑了!我回去拿,你的戶口本呢?”

      景明笑道:“我忘了。那你下次來上海,我們在上海登記!

      倪好聽了,把眉毛微微一揚,笑道:“你到時候不許反悔!

      景明笑道:“不反悔!

      倪好格格地笑了起來,和他滾成一團。嬉鬧中,她問道:“結(jié)婚以后,你想要孩子嗎?”

      景明道:“想要。最好生兩個,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家里熱鬧。”

      倪好道:“可以不生嗎?”

      景明不假思索地說道:“這不可能,我是一定會要小孩的。這不僅是為了延續(xù),我也想和愛的人有一個結(jié)晶!

      倪好猶豫道:“可是我不想生小孩,至少目前為止是這樣的。我覺得生小孩的成本太大了,特別是對女性來說,要經(jīng)歷生體和心理上的轉(zhuǎn)變,還要在社會和家庭之間尋找平衡。我做不了這樣的犧牲!

      景明道:“妮妮,你不愛我嗎?”

      倪好道:“愛!

      他不語,良久方道:“那你不愿意為了我生孩子嗎?就當(dāng)是我們愛情的結(jié)晶!

      倪好低聲道:“我真的不想。我不想變老變丑,我沒有辦法接受長滿妊娠紋的自己。我們相愛,愛情是我們兩個人的事,為什么要用孩子來證明?景明,你就不能為我考慮考慮嗎?我的工作、事業(yè)、理想,我不愿意放棄這些,做一個素面朝天,只會柴米油鹽的家庭主婦!

      景明道:“你想想你母親,她生了你,難道現(xiàn)在不幸福嗎?”

      倪好道:“這不一樣。她是她,我是我。我有我的追求!

      景明擁著她,心平氣和地說道:“我知道這很難,但我會陪著你的,妮妮。我不會讓你產(chǎn)生類似喪偶式育嬰的顧慮,也不會讓你做家庭主婦的!

      他那樣真摯熱切,仿佛是做好了和她共度漫長歲月的打算。她不禁動容,為了他,似乎也不是不可…… 倪好長嘆一口氣,道:“好罷,那最多生一個。不管男女,只生一個。”

      景明笑道:“好,我尊重你!

      他在杭州住了三天,他們?nèi)ネ媪嗣苁姨用摚戳诵麓簷n《你好,李煥英》,還像外地人一樣繞著白堤游西湖,逛南宋御街。初春的雨連綿不斷,始終沒有看到過晴天,終于在景明走的那天停了。景明說,他和雨有特別的緣分,以后一看到下雨天,就會想到他和倪好在杭州的日子。最后一天,倪好不忍心把玫瑰花扔掉,他們于是送去了她的朋友林佳恩家里,請她代為保管。佳恩在院子里遠遠地瞥到了景明一眼,倪好問她怎么樣。佳恩笑道:“還不錯,看上去很務(wù)實!

      盡管異地,但倪好和景明都跑得很勤快。先是三月份他請了半天假來杭州,接著過了一禮拜,倪好又去上海找他。他們吃了點都德,晚上她再坐高鐵回去。景明舍不得她,特意買了鄰座的票送她一程,再一個人坐回虹橋。倪好靠在他肩頭,看窗外的天空掛著一尾纖月,白白的光像霜花一樣結(jié)在車窗上。窗里,他們牽著的手始終沒有放開。

      談過異地戀的人都說感情難以維系,但倪好絲毫沒有察覺出多么苦。抑或者說,苦中作樂。她每天隔著屏幕和他見面,幻想著他的溫度、觸覺。四月,清明節(jié)后,倪好趁放假去上海玩了三天。景明帶她看KPL,逛動物園,逛朱家角古鎮(zhèn),逛豫園,吃她愛吃的辣肉面加雪菜澆頭,在外灘邊看熟悉的夜景。路過一家老鳳祥的時候,倪好看到玻璃展柜里陳了一支純金的鳳凰簪子,感嘆道:“真好看,也不知道什么人會買去!

      景明道:“這種一般都是結(jié)婚的時候當(dāng)作三金用的。你喜歡么?下次我送你。”

      倪好笑道:“喜歡是喜歡,不過還是算了,買來也沒什么用!

      景明笑道:“傻瓜,不是讓你戴的。留著做個紀(jì)念也好!

      倪好笑道:“好好,你愿意送,我自然愿意收。”

      緊接著兩禮拜,倪先生和倪太太去貴州旅游。景明來杭州陪她,第一次睡在她的房間里。東坡路上的晚櫻花開得很旺,粉紅的花朵里帶了點鵝黃,那灼灼的紅,爬出了青磚白墻。一點星星之火,將整個城市都燎了起來。他們?nèi)コ粤艘与u火鍋,走前,倪好陪景明去汪保來買綠豆板栗餅。他提著兩個大紙袋,隔著地鐵屏蔽門和她揮手告別。地鐵像風(fēng)一樣駛離了站臺,他的身影唰一下消失在她的視野里。倪好坐上反方向的地鐵,心里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

      五月底,景明又來杭州了。他們在家里煮泡面吃,兩個人第一次下廚。景明穿著倪好高中時候的校服,做了紅燒雞翅和糖醋排骨。晚餐后,他們?nèi)窐凡栀I了蜜瓜裸蛋糕,倪好從來沒有覺得蛋糕可以那么綿軟。連雨不知春去,當(dāng)她再次見到景明,已經(jīng)是小荷尖尖的初夏了。他們在湖濱排了幾十桌的隊伍,吃了一頓念念不忘的泰妃殿。

      七月初,倪好去上海打新冠疫苗。他們冒著暴雨去永康路喝熊爪咖啡,又打車去黃浦區(qū)的今日牛事吃火鍋。每次,倪好都會點一份芥蘭牛肉炒飯;鼐频甑穆飞,他們買了一袋楊梅味的樂事,躺在床上邊看蒙面歌王邊吃。景明嘗了一口就吐掉了,他沖到浴室漱口,大聲說這是世界上最難吃的薯片。

      回杭州后沒幾天,景明的外公去世了。他告訴倪好的時候,整個人仿佛受到了很大的打擊,眉眼里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其實蔣老先生的去世早有預(yù)兆,只不過靠藥一直吊著,多續(xù)了兩個月的命而已。屏幕那頭的蟬鳴一陣一陣的,像嬰兒的啼哭,哭啞了,歇一陣,又知了知了地叫起來,不厭其煩。倪好聽完沉默了很久,在生死面前,她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一周后,景明回臺州參加了蔣老先生的葬禮,據(jù)他的描述,半個村子的人都來了。他人亦已歌,一百多號人在烈日底下暴曬著,笑的笑,哭的哭。豆腐飯熱鬧得像婚宴,喝了五糧液,吃了波士頓龍蝦。倪好不解,笑著問他:“你們家怎么回事?節(jié)哀順變,應(yīng)該悲痛得連飯都吃不下,上點青菜蘿卜稀飯就可以了。你舅舅怎么還辦得比出嫁還熱鬧?”

      景明笑道:“我外公好面子,會希望他的葬禮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我舅舅也是遂了他的愿,生前沒能再多做什么,身后事總要盡點孝心!

      倪好嗤笑道:“再怎么尊貴,到頭來也不過是一抔黃土罷了。都是做給外人看的!

      他從臺州回來,臉曬黑了一圈。月中,他們?nèi)チ吮本。出發(fā)前一天下了雷雨,虹橋機場和蕭山機場飛北京的航班被雙雙取消。無奈之下,兩人連夜買了高鐵票。倪好在北京南的出站口等景明,他出現(xiàn)時,她飛奔過去撲進他懷里,連行李箱都忘在了原地,頗有戲文里描述的那種久別重逢的沖突感。北京也下雨,無時不刻都在撐傘。銅鍋涮肉、鹵煮火燒、炒肝、烤鴨、蔥肉包子、爆肚、炸醬面…… 從廣德樓前的柵欄穿到南鑼鼓巷的宅院,馬尾弓咿咿呀呀地拉過來又拉過去,什么都看遍了,什么都走遍了。一輪清朝的月亮懸在橫臥的十七孔橋上,長滿綠草的荒坪坍塌著水泥石柱,碧瓦飛甍的影映著長而深的甬道和高高聳立的紅墻,慕田峪的青磚浴在藍色的月光里,一照就是七百年。走的那天,景明的航班又被取消了。他因為接連的取消留下了心理陰影,說什么都不肯再買一張機票。他和她在川流不息的街頭吻別,消失在十字路口的分叉處。倪好一個人在候機廳的玻璃墻前立了很久,看一架架飛機推出跑道,巨大的純白色雙翼在湛藍的天上越飛越遠,只留下一道淡白的弧線。遠端的廊橋貼著東方航空的廣告,花里胡哨的字體在陽光照射下跳動得格外熱烈。此刻她特別希望景明在身旁 —— 雖然他們常常在七莘路上看降落虹橋機場的飛機,但他們從沒有一起坐過飛機。

      七月底,倪好去上海打第二針疫苗。他們一起吃撈王,看奧運,在梧桐成蔭的小路上散步。第二天下午,離火車開還早一些,他們就去麥當(dāng)勞打發(fā)時間。倪好用薯條蘸著番茄醬,在紙盒上畫了一只豬頭。她笑著說,豬頭就是景明。景明笑道:“哦,隨便你!

      七夕節(jié),景明寄來了禮物。除了一些常見的化妝品外,還有一只灰色的兔子掛件,因為他喚她小兔子。倪好特別喜歡,把它掛在床頭柜旁臺燈上,每天都能看見。八月中下,景明到杭州來。頭一天他們?nèi)チ吮烫倚○^,看了《青蛇·劫起》,晚上在江邊城外吃雙椒味烤魚。他住了一夜,倪好和他在酒店里待到很晚。那是他第一次來杭州時訂的酒店,只不過這次不是湖景房。第二天,景明要走了。他照例去買了汪保來的綠豆板栗餅,留一盒給周太太,另一盒分給同事。晚上習(xí)慣性地吃了葉馬,景明點了一道菜,叫脆皮目魚小棠菜。倪好啃了兩口,又油又膩,說什么都不肯再吃了。景明道:“我沒想到是炸的,我再也不會點這個菜了!” 那是他們第一次在葉馬剩菜。

      因為疫情,他們見面的次數(shù)漸漸變少了。從一周一次,兩周一次變成了三周,一個月。國慶的時候,倪好終于見到了景明。他們?nèi)貛X玩,景明坐動車到杭州東,倪好再和他一起過去。她在火車站買了兩份永和大王的鹵肉飯,帶到車上當(dāng)晚飯。此時已是初秋,天氣卻還很熱。景明問姐姐借了車,帶她把整個溫嶺都玩了一圈。紫陽老街、長嶼洞天、天空之城…… 他們穿著情侶裝在臨海古長城上又蹦又跳,下來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黃昏。一輛三輪車悠悠地在路邊騎,吊著一個發(fā)黃的燈泡,車后堆滿了青色的小小的橘子,一塊紙板上用黑色馬克筆寫著 “四塊五一斤”。他們聽到一個人在那里喊 “賣橘子嘍!”,從馬路這頭喊到那頭也沒有人應(yīng)聲。倪好追過去,踢翻了腳邊的一片梧桐葉,踩上去發(fā)出嘎吱一聲,顯得格外荒涼。她買了一袋,邊走邊剝著吃。大概是時候未到,吃上去總覺得有些寡淡。

      第二天,景明帶她去下宅吳村玩。這天是陰天,后來才出太陽。從城里往城郊開,灰蒙蒙天透著點亮光。下了公路,路過一家理發(fā)鋪子,一家糕點鋪子,一間矮矮的書店,店門口貼著紅紙黑字的對聯(lián)。路上兵荒馬亂的,電瓶車、自行車一輛輛駛過來又駛過去,車輪的夾縫里卷進了許多扭曲的手和腳。景明家是一棟五層樓高的連排,他把車停在后門。倪好繞到前門向里窺了一眼,周老太太正坐在小板凳上理幾根稻草。倪好問道:“你奶奶一個人不無聊么?”

      景明道:“也沒辦法,人老了都是這樣的。她有時候和村里別的老太太聊聊天,再編點東西,一天也就過去了。說難聽點,和等死也沒什么區(qū)別!

      倪好道:“怎么不接到上海去?”

      景明笑道:“我奶奶不習(xí)慣的。她連普通話都不會說,住兩天就又想回來了!

      倪好笑道:“說的也是。人老了,總是想落葉歸根的,換個環(huán)境反而不適應(yīng)!

      他們在稻田里拍了會照片,又開車去海邊看落日。他們坐在堤壩上,黃昏只是一剎那。指甲蓋大小的橙紅色太陽像一枚寶石,而沙灘就是天地間憑空多出的一枚戒托,一不小心就蹭不見了。海盡頭的山煙樹迷離,金綠交錯,滿山的樟樹和烏桕樹被海風(fēng)吹得朝一邊倒。倪好再回頭看,還依稀見到金黃的稻田和灰色的公路,路盡頭佇著幾棟灰色小連排,那仿佛是景明的家。

      她笑道:“你之前說想和喜歡的人在海邊看落日,現(xiàn)在我們一起看了,只是海好像不夠藍。”

      景明笑道:“下次去三亞好了,天涯海角。那邊還有白沙灘,比溫嶺不知道好多少!

      倪好笑道:“你總是下次下次,下次到底是什么時候呀!下次帶我開卡丁車,吃牛蛙面,都大半年了,連個影子都沒見著!”

      景明笑道:“下次就是下次呀,你總是那么急。哪有一次性把所有事都做完的!細(xì)水長流懂不懂?”

      倪好揚起了眉毛,帶點抱怨地說道:“三年五載的,我都回悉尼去了!

      景明湊過來吻了她,笑道:“傻瓜,我會等你畢業(yè)的。”

      倪好道:“那我走了,你不許跟其他女生在一起的!”

      景明失笑道:“怎么會?倒是你,不能亂搞。聽到?jīng)]有?不然你就太對不起我等你那么多年了!

      倪好笑道:“我才不會!

      言罷,她突然悲上心頭,隔山隔海,他們的愛情能堅持多久?三年、五年、十年?他們會一輩子愛下去么?她是想和他結(jié)婚的,但現(xiàn)實的一座山壓在這里,她很清楚景明的性格 —— 回避、自我、現(xiàn)實。他不是愚公,他雖然說著好聽的話,但是行動卻常與言語背道而馳。談了大半年的戀愛,她清晰感知到他的熱情在慢慢減退。她常對景明抱怨出去玩不回消息的事,可他總是當(dāng)作耳旁風(fēng),還要反過來怪她翻舊賬。她能理解從熱戀期步入到平淡期是每對情侶的必經(jīng)之路,但他的愛消退得似乎過快了。他真的在意尊重她么?

      倪好挽住景明的胳膊,道:“豬豬,你不是說上班無聊么?你要不要去澳洲讀一個碩士?這樣我們就不會分開了!

      景明淡淡地道:“也不是不行。我考慮一下罷!

      第三天早晨吃完夾糕,路過景明的初中,他們下車去逛了逛。中午,景明的朋友叫他去家里玩。倪好怕生,他開車時一直握著她的手,讓她安心。家里在打麻將,七八個人圍在牌桌前又胡又碰,熱鬧非凡。她不喜歡那種場合,因此他們坐了一會就走了。但倪好內(nèi)心是開心的,在她看來,把對象介紹給朋友是一件鄭重的事。他們?nèi)ヌ炜罩强慈章,下山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了。山路很暗,景明打開遠光燈,把速度降到了二十碼。倪好和他一路說說笑笑,車載正放到薛凱琪的《告別我》。

      十月中下,景明來了一次杭州。他帶了一只小熊□□,舉著手機從虹橋火車站一路拍到倪好家門口,錄下了她驚喜的表情。晚上吃了吼堂火鍋,時間太緊,景明在地鐵站狂奔,差點沒趕上車。

      十一月倪好期末考,忙得天昏地暗,他們沒有見面。十二月初,景明送的生日禮物如期而至。一對銀制的耳環(huán),做成樹葉的形狀,在燈光下流光溢彩。倪好戴給景明看,他說很美。平安夜那天,倪好送了景明一棵小圣誕樹,上面掛滿了五顏六色的小球和彩燈。煙店的橘貓兜兜繞著圣誕樹上躥下跳,新奇得像是第一次見到雪的小孩。月底,景明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倪好熬不住,他們打電話的頻率漸漸少了。

      元旦,倪好去找景明跨年。他們在人潮洶涌的南京東路上倒計時,迎接新一年的到來。倪好訂了海馬體的情侶照,她穿著輕婚紗從試衣間里走出來,景明站在化妝間另一頭朝她微笑。她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仿佛今天是他們的結(jié)婚登記日。景明擁著她說:“妮妮,你像我的新娘! 他們拍了一打照片,最后選了六張做成片。倪好看了又看,恨不得枕在枕頭下,連睡覺都抱著。第二天,他們?nèi)ス淞怂屦^,魔鬼魚展著巨大的魚鰭從他們頭上游過,倪好因為高興,忘記和鯊魚合影了,景明倒有點興致懨懨。晚上吃今日牛事,倪好照舊點一份芥蘭牛肉炒飯。米飯大概是剛蒸出來,濕噠噠的,一粒粒黏在一起,不似以往那樣香,他們第一次沒有吃完。第三天下午,他們又去南京東路晃悠,買了邵萬生的鮮肉月餅,景明很耐心地喂倪好吃。車開在延安西路上,71路從他們身邊駛過。那天的落日又大又圓,像一枚咸鴨蛋黃掛在梧桐樹梢,一溜煙的功夫就沉下去了。倪好還想多拍幾張照片,到底沒抓住。

      七號,余小姐和江先生結(jié)婚。倪先生倪太太受邀去湖州參加婚禮,景明來杭州住了一夜。晚上吃了撈王,再坐地鐵到定安路,逛一逛南宋御街和河坊街。這夜出奇冷清,街頭零零星星幾粒人。很多店鋪關(guān)了門,倒也沒什么逛的。路過一家賣茶葉的店,一只彼得兔立在門口,玻璃櫥窗擦得锃亮,里面擺著許多精致的茶具茶葉罐子。有繪著花卉色澤明亮的英式下午茶杯碟,還有描金邊蒂芙尼藍的帶蓋馬克杯。展示臺鋪著白色桌布,臺上陳了一套彩釉骨瓷茶具。倪好買了一只綠色的小兔子,還送了景明一個馬克杯,讓他放在辦公室里用。

      往前走,佳藕天成打烊了,他們就打包了一份冰糖桂花藕粉,坐在同仁堂門口的木頭長椅上吃。那是景明第一次吃藕粉,他笑道:“和我想象中不一樣。我以為是冰粉那樣的!

      吃完,他們又去九月生活買了榨菜鮮肉月餅,和上海的月餅味道完全不同。從南宋御街往回逛,路過西湖大道,有一個人在天橋上吹口琴,長亭外,古道邊。倪好笑道:“一個人大半夜在這里吹口琴,這人可真有趣!

      景明笑道:“不要這樣,太寂寞了。生活還是要熱鬧一點!

      倪好笑道:“可是我很喜歡他的心境,像詩人一樣。我很好奇他經(jīng)歷了什么。”

      景明笑道:“妮妮,現(xiàn)實一點!

      他們牽著手往前走,路過了羊壩頭的一排洋行,去中山中路的扇貝王吃燒烤。吃著吃著,就講到了湖州的事。倪好道:“你說余小姐到底為什么嫁給江先生?她那么年輕,才三十歲。江先生比她大了一輪半,再添幾歲,都能做她爹了。”

      景明笑道:“應(yīng)該是愛情罷。她跟了江先生七八年了,一直不離不棄的。江先生和前妻關(guān)系不好,在結(jié)婚前就認(rèn)識余小姐了。”

      倪好笑道:“江先生也不是很有錢,那余小姐明知自己是第三者還上趕著,倒也算真愛了。只是可憐了他兒子,那么小就變成單親家庭的孩子了!

      景明笑道:“誰說不是呢?不過別人的事,我們也不好多說什么。他們開心,我們祝福就好了!

      景明這一去,再見就是月底。他瞞著倪好來和她過一周年紀(jì)念日。本來想吃烤肉的,但倪好莫名其妙地發(fā)了一頓脾氣,結(jié)果就改吃了撈王。飯后,他們手牽手沿著北山街走,走到蔣經(jīng)國舊居再折回來。江南夜色里,倪好滿心期待地問道:“豬豬,這是你最后一次來杭州了嗎?”

      景明淡淡地說道:“不知道,有可能罷。”

      過完紀(jì)念日就是春節(jié)。景明回溫嶺,和朋友玩得忘乎所以。他們一天交流的次數(shù)掰著手指頭都能數(shù)過來。半夜,他開車等紅燈時,舉著手機跟倪好打電話,眉眼間都是疲憊。打了沒幾分鐘她就厭了,尋個理由匆匆掛斷。永遠不回消息,永遠左耳進右耳出…… 他到底還剩多少愛?吵都吵倦了,他總是那么自我。后面幾天,倪好干脆不等了。她不好奇他在做什么,和誰在一起了。她早早地告訴景明自己要睡覺了,實則打游戲打到后半夜。她和陌生人開房間玩,她打開語音,聽他們講各種傳奇的故事。越是精彩,她就越寂寞,他卻再沒多發(fā)過一條消息。她笑自己可笑,還奢望他能記起兩百公里外有一個掛念他的女朋友。

      過完年,杭州疫情爆發(fā),倪好只能跑到上海去打加強針。本打算當(dāng)天來回的,但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倪太太擔(dān)心她打了疫苗身體吃不消,特意打電話來叫她好好休息一晚再回去。她和景明吃了今日牛事,晚上,他陪她在酒店睡了一會。倪好和景明靠在床頭的時候,她看到他的微信里多了一個聯(lián)系人,是一個很年輕的女生頭像。她以為是同事,沒有多問。

      過了一周,一個下著冬雨的周天,景明失聯(lián)了。倪好給他發(fā)了無數(shù)條消息,打了無數(shù)個電話,換來一句他和朋友在外面吃飯。她問道:“你和誰在一起呀?男的女的?”

      景明道:“女的,朋友。你不認(rèn)識!

      她看到他對面空空蕩蕩的座椅,暗想那個女生是不是坐在他身邊?她還想再說些什么,他已經(jīng)掛了電話,對她的憤怒視若無睹。幾分鐘后他發(fā)來消息,說晚上要去唱歌,讓她乖。倪好哭了,套著拖鞋就跑出門找姐姐,把倪先生和倪太太都嚇了一跳。迎著濕風(fēng),白滔滔的雨一陣急過一陣。她跌跌撞撞地進了門,臉跌在床上,臉底下的床單漸漸濕了。冰涼的水暈貼著她的下巴,她兩只手捂著臉,直挺挺地保持著同一個姿勢,很久都沒有動。姐姐倒了一杯溫水,她坐起身子,捧著玻璃杯,噙著淚笑道:“他從來沒有這樣過…… 他都沒有和我吃過西餐,現(xiàn)在他帶別人去了。一個女人…… 還不告訴我…… ” 屋內(nèi)閉著窗簾,亞麻布上印著墨綠色的玫瑰花莖,一方一方的,鬼森森地瞪著她。

      大家都知道她談戀愛了。倪太太勸道:“實在不行就算了罷!

      倪先生也跟著道:“是啊,你要出國了。這也不是一件小事,不要耽誤景明!

      倪好激烈地爭辯道:“不是這樣的!他只是忘記告訴我了!”

      半夜,景明打來電話。倪好問道:“豬豬,你今天出去玩為什么不告訴我啊?”

      景明沉默了很久,笑道:“為什么?因為我起床晚了,沒來得及告訴你!

      倪好道:“你就真的這么忙么?連五秒鐘回消息的時間都沒有。還是你看到了我的消息,只是不想回而已!

      景明笑道:“就…… 忘了呀。好罷,對不起妮妮,這次是我錯了,我向你保證下次不會再犯了!

      倪好默了片刻,問道:“豬,你還愛我嗎?”

      景明輕快地笑道:“愛。你胡思亂想些什么呢?”

      倪好道:“那明天情人節(jié),你來杭州罷。我想你了!

      景明道:“好!

      于是他下班就到杭州來了。挨挨擠擠的湖濱,厚貞烤肉排了四十多桌。倪好等到八點多,景明也到了,手里提著龍翔橋小吃街買的炸雞和奶茶。他們才在一起待了一個多小時,他就要回去了。臨走前,倪好去蘋果店買了一根數(shù)據(jù)線送給景明做禮物。她覺得太少,非要再添點什么,景明卻笑道:“挺好的。禮輕情意重,又實用。我天天都能看到,天天都能想起你!

      他對她的冷淡肉眼可見,她卻沒有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yán)重性。二月底,綿綿的冬雨尚未止息,從杭州一路南飄到了廈門。她在高崎機場等了兩個小時,終于見到了景明。他們打出租車去酒店,一路上種滿了碗口粗的棕櫚樹,在那壓抑的深灰色的天空下,高高低低地在風(fēng)里搖擺。她坐在后座,無意間窺到景明的手機。他的相冊里藏著和別的女生的合影,微信列表里,那個陌生的頭像和他說晚安。她瘋了,質(zhì)問他,逼迫他,他卻無動于衷地坐在沙發(fā)上,偏著臉微笑著,不言也不語。

      倪好道:“你把她的微信給我看啊!”

      景明仍舊端著云淡風(fēng)輕的笑容,淡淡地說道:“為什么?我不想給你看。你確定一定要看么?”

      倪好沖著他吼道:“我一定要看!你沒有資格和我談條件!”

      他考慮了良久,最終還是把手機給她了。她顫抖著雙手向上翻著那比《圣經(jīng)》還要長的聊天記錄,她用力地滑,卻怎么也滑不到盡頭。他們分享著日常的點點滴滴,像戀人一般親昵。景明對那個女孩說想她了,給她買了禮物,專程送到她家樓下。倪好問景明:“你送她什么了?”

      景明搖頭道:“沒什么!

      倪好道:“所以她是那天和你吃飯的人么?”

      景明道:“是的!

      倪好道:“你和她怎么認(rèn)識的?什么時候開始的?”

      景明道:“不記得了,十二月底罷。朋友的朋友。但我和她真的沒什么,我們只是朋友,沒有確立關(guān)系!

      倪好猶如酷夏置于冰窖,一顆心猶如被碾在玻璃渣上,碎得千瘡百孔。臉上冰冰涼的,淚珠子一滴接著一滴地掉。還要怎么樣?還不夠么?她怒極了,抄起床上的手機要拍那個女生的微信號。景明第一次著急,他撲過來,從她手里把手機奪了回去。她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瞬間失了理智,揚起手,啪一巴掌扇在他的左臉。房間里頓時比死了人還寂靜,她立刻后悔了。她到底做了什么?她怎么那么沖動?他不怒反笑,倚著沙發(fā),用一種冷漠疏離的眼神望著她,仿佛已經(jīng)做了一輩子的仇人。她跪在地上,呆滯地望著雪白的天花板。整個世界都顛倒過來了,她像在天花板上行走,飄飄然的。過了一會,倪好指著門,笑道:“你走,你走!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景明提起行李箱就走,那么決然,又讓了她的心涼了半截。她伏在床頭柜上呆呆地流眼淚,那死寂的沉默,遁入黑暗,遁入虛空的虛空。他們真的結(jié)束了么?不…… 不會的…… 她愛他,愛到了塵埃里。不論他做了什么,她都可以原諒…… 她立刻驚醒過來,給景明打了無數(shù)個電話挽留他,他確實回來了。倪好懇求他:“豬豬,我不怪你。我們還在一起,好不好?”

      景明低著頭,坐在房間的暗處。不論她說什么,他只是不語。就當(dāng)她以為他啞了的時候,他突然說道:“妮妮,我們還是做朋友罷。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是我對不起你。繼續(xù)談戀愛,我們兩個的關(guān)系也不可能和以前一樣了。”

      倪好道:“不會的豬豬,可以和以前一樣的。你要相信我,你不愛我了么?”

      景明笑道:“回不去了。對不起啊妮妮。你要是不同意,我現(xiàn)在就走了。”

      倪好忙道:“你別走,我答應(yīng)你。”

      她擦干了眼淚,冒著凄凄的冷雨,他們?nèi)コ粤松巢杳。她立在街頭,聽那悲涼的風(fēng)吹過開滿紅花的鳳凰樹。她問道:“豬豬,你還想我么?”

      景明擎著傘和她四目相對。他的眼睛像大海上的星空,在那黑壓壓的睫毛和蔥郁的眉峰下,閃著奇異的光,不偏不倚地撞入她的眼簾。他側(cè)過頭和她接吻,手按在她的后腦,嘴唇上滿是甜甜涼涼的雨水。綠燈亮了,紅燈跳了,汽車駛過水坑,在褲腳濺了星星點點的泥,他們卻始終沒有分開。

      倪好和景明還像情侶一樣睡在一張床上。他們緊貼著彼此,可兩顆心卻隔著世上最遙遠的距離。景明不再吻她,也不會在她翻身時貼過來抱住她。黑暗中,倪好的臉上滾下兩行淚斑。她竟然感到一絲凄涼的滿足。

      景明連夜改了手機密碼,防賊一樣防著她。第二天,他在浴室吹頭發(fā)。她穿著睡裙,坐在浴缸邊上問道:“豬豬,你為什么要換密碼呀?”

      景明睨了她一眼,笑道:“因為我不想讓你看我的手機。”

      倪好笑道:“那好罷。豬豬,你為什么要和我分開呀?我們不是一直都挺好的嗎?”

      景明笑道:“不合適罷。我和你談戀愛可以,但我感覺離結(jié)婚還差一點。我們有些三觀不同,是磨合改變不了的。妮妮,趁早分開對我們倆都好。不然等拍拖了三五年再分,對你的傷害豈不是更大?”

      倪好道:“可是我們都沒有磨合過,你怎么知道就改變不了呢?”

      景明道:“有些東西是天生的。你可以為了我不追求自由了?”

      倪好道:“我不知道。但我覺得追求自由沒什么錯,我只是想做自己喜歡做的事。豬豬,我們在一起罷,我可以為了你改變的!

      景明只管搖頭,淡笑道:“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罷!

      倪好道:“豬豬,真的可以的。異國戀也沒什么的,我只是缺一點安全感。你可以給我的,對么?”

      景明笑道:“你自己都說了,還來問我干什么?”

      倪好怔忪片刻,他的話像鈍刀一樣,刀刀都割在她心上。她仿佛感覺不到痛,呆呆地說道:“等我走了,你就和她在一起了。”

      鏡子上有許多小白點,是景明刷牙的時候濺上去的。倪好用指甲去摳,摳著摳著,她開始嗚咽,捂著嘴,像被抽掉了筋骨的烏賊,順著洗漱臺向下滑。啜泣聲中,她聽到景明說:“那也未必。喜歡就一定要在一起么?”

      她還想再問,他卻不耐煩了,簇著眉道:“好了好了,你不要再哭了。你這樣讓我很壓抑,像在道德綁架我一樣。再哭,我下午就走了!

      她不死心,卻不敢說了。下午,他們?nèi)ス淞酥猩铰凡叫薪帧B穬蓚?cè)林立著高大的白色大理石建筑,因為疫情,不少紀(jì)念品商店都倒閉了,整個城市蕭索得像一張灰色的圣誕卡片。冷風(fēng)里,她伸出手,塞進他的手心,他到底沒有掙開她。

      二月二十二號,他們一起去看了電影《花束般的戀愛》。景明不再避諱她,當(dāng)著她的面回消息。她挽著他的胳膊,倒在他肩頭哭得泣不成聲,把他的毛衣哭成了一件雨衣。倪好也不知道是為了電影里的花凋的愛情而哭,還是因為景明和那個女生聊天。他從來沒有在看電影的時候理過自己。她突然覺得自己輸?shù)皿w無完膚,那個女生什么都不用做,就擁有了她努力了四百天都沒有得到的東西。上天干脆對她再殘忍一點好了,她已經(jīng)沒有什么不能承受的了。

      倪好變了,她要報復(fù),她要他后悔。她給景明講了一個故事,是她和前男友的故事。一個已婚男人,愛而不得的故事。故事講完,景明靜默得像一座石雕。他背過臉,終于紅了眼眶,淌出兩滴淚來。他撫著倪好的臉頰,微笑著,用一種悲憫的眼光瞧著她,道:“妮妮,你怎么這么傻?為什么以前不告訴我?”

      倪好微笑道:“我怕你討厭我啊,F(xiàn)在不一樣了,我們要分開了,所以也無所謂了!

      景明吻了吻她的額頭,注視著她,輕聲道:“怎么辦?我好像更愛你了……”

      倪好笑道:“豬豬,我覺得你母親不會喜歡我的。她肯定喜歡勤儉持家那種類型的女生。”

      景明微笑道:“不會的。只要我喜歡,她都會同意的。”

      倪好閉上了眼睛。她的目的終于達到了,可此時此刻,她滿心只有凄涼。她用自己的悲哀換取了他最后一絲同情,她的行徑遠比周景明更加卑劣。

      雨停了,他們走在空曠的碼頭,路邊的三角梅轟轟烈烈地開著。那鮮亮的蝦子紅,將整個城市的天都點燃了。碼頭對面是鼓浪嶼,一棟棟幾何形別墅坐落在半山腰。高峻的棕櫚樹展著墨綠色的芭蕉狀葉片,透過樹的縫隙,她看到錯落的屋脊,巍峨的石柱支著紅頂白墻,半圓形的陽臺上擺滿了紅的紫的花,陽臺的水泥闌干噴了水綠色的漆。在那綠樹鮮花外,是灰藍色的天和灰藍色的大海,海上漂泊著一只只白色的船。一只海鷗在陰云中盤旋,嗚嗚地叫著,把翅膀拍得撲棱響,無邊的凄清,無邊的悲涼,仿佛要飛到很遠的天涯外去。

      景明把她送到T3航站樓,再乘擺渡車去T4。巴士來了,他已經(jīng)走上了臺階,又突然折回,彎腰吻了她。倪好的眼淚像洪水沖破堤壩一瀉而下。景明隔著車窗對她揮手微笑,車越開越遠,他變成一個小小的黑點,消失在她的視野里。倪好孤零零地立在車站,晚風(fēng)吹著丈來高的棕櫚樹,那葉子在風(fēng)中飄然,就像女人鼓起的裙擺,裙下的風(fēng)光乍隱乍現(xiàn)。她看著,心頭宛如被挖了個洞,悵然若失。

      悉尼也下雨,陰霾的天上積壓著厚重的云。倪好日也哭,夜也哭,發(fā)出去的消息石沉大海。她透過一方落地窗往外望,看那淡漠的潮濕的天。窗外的桉樹在風(fēng)雨中亂糟糟的,眼睛一睜開,只知道那樹葉還在搖晃。

      漸漸地,倪好不哭了。她只感到麻木,偶爾會對著她和景明的合照嘆惋一番。兩周后,天放晴了。她和朋友出去喝酒,一杯一杯復(fù)一杯,走起路來東倒西歪的。從火車站出來,走在幽冷的小路上,一盞昏黃的路燈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她從包里摸出手機,給佳恩撥了視頻電話。

      佳恩接得倒快,抿著嘴笑道:“你這是喝了多少杯!神志都不清醒了!

      倪好掰著手指頭道:“也就五六七八杯罷。我很清醒!

      佳恩笑道:“悠著點,差不多就得了!

      倪好笑道:“你知道嗎?我從沒來覺得自己那么自由快樂過。去他媽的周景明!他愛和誰在一起和誰在一起,我現(xiàn)在一點都不想他!”

      佳恩笑道:“想通了就好!

      笑著笑著,夜風(fēng)吹來,倪好感覺到臉上有一點潮濕。她抹了把眼角,嗔道:“可是為什么每當(dāng)我回憶起他,我還是有點想哭?”

      佳恩看了眼她的臉色,淡淡地笑道:“這也難免。想哭不是因為他,完全是因為你自己。跟他的記憶也是組成你的一部分。”

      倪好微笑道:“我還記得和他剛在一起的時候,我去上海找他。他舍不得我走,為了多陪我?guī)资昼,還特意買了高鐵票把我送到杭州。你說,人怎么這么容易就變了?愛怎么就這么短暫呢?”

      佳恩端起水杯喝了一口。那是一個綠色的玻璃杯,里面的水暗盈盈的。倪好看到一張堆得亂七八糟的書桌,最顯眼的地方倒攤著一本破了皮的《黃金時代》。隔著屏幕,佳恩的臉又遠又小,五官也很模糊。她舉起雙手,把那水蔥似的指甲對著燈光,仔仔細(xì)細(xì)地照來看。過了一會,她不屑地笑道:“有種讓他再多陪你幾十年嘞!妮妮,不要去想了,沒有意義。人是不會變的,你之所以覺得他變了,是因為你接近了真實的他。你愛的是記憶里幻想中的周景明,早就不是那個讓你傷心的眼前人了。最是人間留不住,那就干脆不要挽留!

      倪好自嘲道:“他見過我穿著婚紗對他笑,也見過我大冬天化好妝穿著裙子露著腿在高鐵站等他的樣子。我們在一起經(jīng)歷了那么多美好,可是到頭來他只記住了我哭和我的狼狽。他怨我道德綁架他,說我脆弱,怪我不懂柴米油鹽。他只愛我圓滿,不愛我破碎!

      佳恩笑道:“這不是你的錯,破碎也是吸引人的。是他追求新鮮感,還反過來挑你的刺。其實哪有那么多不合適?什么異地啊結(jié)婚啊,都是借口。無非是他不愛了,又喜歡上其他人,正好借出國這個機會把你打發(fā)了。你應(yīng)該慶幸在廈門分手,不然等你到了悉尼他再提,你甚至不會知道還有一個第三者的存在。那時候,你只會懷疑是你的問題。遠隔重洋,你還苦苦地等他。而他呢?把所有的痛苦都丟給你一個人承受,轉(zhuǎn)頭就忘了你,開開心心地新歡在一起了。其實他早就權(quán)衡過利弊,把一切都考量清楚了。男人最偽善了!

      倪好愣了愣,道:“可是他說以后再說…… 他說他未必不能和我結(jié)婚的!

      佳恩笑道:“他沒說錯啊?梢院蟮氖抡l又知道呢?當(dāng)他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圈,經(jīng)歷了種種不如意后,他就會開始想到你的好,回過頭來找你?赡菚r候你還會愛他么?愛一個廉價的過期的承諾,還是愛一個當(dāng)初明明可以在一起,卻狠心傷害你,欺騙你,把你拋棄的人?你愿意,我都替你膈應(yīng)!妮妮,你嫁給的永遠是愛情,不是他和婚姻。”

      倪好懶洋洋地趴在客廳的欄桿上。一只烏鴉飛過來,在她面前蹦蹦跳跳。她抬眼望去,三月才初始,可月亮卻瘦得稍縱即逝。彎彎一勾淡黃色,掛在遙遠的天邊,仿佛一炷香燒糊了天青色綢緞。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笑道:“你說我和他之間還剩下什么?青山一道同云雨,可上海的雨永遠飄不到悉尼。難道我們共賞一輪月亮嗎?”

      佳恩道:“沒有意義,有情人才千里共嬋娟。知道對方看到月亮想到了自己,所以才得到了寬慰。”

      倪好點點頭,道:“也是。如果某一刻我和他同時抬頭看月亮,那也只是看到了一輪月亮而已,沒什么別的特殊含義了。我常覺得看月亮能排遣寂寞,在無窮的時間和空間里感受到自己的渺小,這些悲歡離合就都變成了滄海一粟!

      電話那頭的佳恩十分鄙薄地笑道:“誰說不是呢?周景明那種人,都未必會抬頭看月亮。他不懂你的內(nèi)心世界,你跟他談?wù)撛铝、時間和生命的意義,他只會覺得你恐怖,說不定還會慶幸,還好趁早分手了!”

      倪好掩著嘴笑道:“好了好了,不跟你說了。你不是快熄燈了么?洗漱去罷!

      她推開房門,房間里亮堂堂的。下午出門前忘記關(guān)電腦,此刻正放到徐佳瑩的《大雨將至》。香薰的白檀木氣味尚未散盡,倪好躇在原地愣了愣神,走過去啪一聲闔上了顯示屏。電腦旁邊擺了一個灰色的玻璃花瓶,花瓶里插著幾支半枯的紅玫瑰,仿佛還能嗅到若有若無的花香。她于是重新接了半瓶水,把花一支支裝回去。一團耳機線亂堆在桌上,倪好很耐心地解開,拉開抽屜丟了進去。早上玩過的塔羅牌擱在那里沒動,她就打算收起來。無意間,一個小藥瓶被拂到了桌下,許是蓋子沒有擰緊,里面的橙色藥片嘩啦啦地滾了一地。那是她整夜整夜睡不著配來的安眠的藥。這時,倪好看到墻上那張用膠水修補過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穿著婚紗,景明摟著她的肩,宛若一對新婚夫婦。她擰下圖釘,把照片擱到了書架最上層。然后她坐下身,笑盈盈地踢了一腳藥瓶,它就咕嚕嚕地滾到看不見的床底去了。

      她靠在椅背上,翹著二郎腿,很久都沒有動。一臺海誓山盟的戲謝幕了,另一出地久天長的劇本才演到開頭。月圓了又缺,雨停了又下,在千盞燈萬顆星的夜晚,同一支曲咿咿呀呀來來回回地唱著。成千上萬的人為此痛恨著,倪好倒并不覺得有什么值得惘然的。一句此事古難全摧毀了她卻也成就了她 —— 所謂的因緣際會不過如此。

      二零二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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