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后

　　01
　　過銅鑼灣下一站是天后，自行車騎過油麻地，飛機(jī)也落地。2001年的香港，從shall we talk唱到痛愛，滿大街的苦情歌和蛋仔魚丸的香味飄在一整條港島線上，饞得出站口的小孩走不動路。夏日fiesta，我很久以后才知道這歌的名字，跟香味一起飄過港島線的，充滿香□□有腔調(diào)和顏色的，在街邊藝人破爛音箱里放著，是零一年勁歌金曲里少有的嗨歌熱門。

　　我阿媽讓我不要發(fā)呆，拉著我手出了站口，她左邊提紅色樂色袋，右邊提好大一個我。我阿媽瘦小，太瘦小了，我這小小孩都要捧她在手里，非常非常小心地捧在手里。來香港以后我們住在很多人的筒子樓，一個做送水的姨娘跟我阿媽很好，她讓我不要?dú)馕野�，“你阿媽好辛苦，你要聽話�！�。我說，“水姨，我阿媽那么好，我為什么會氣她？”
　　我中意水姨的，她心疼我阿媽。

　　我從大陸來，深圳的海和香港的海又不一樣。

　　阿媽是香港人，97年香港回歸，我阿公住院看報紙，一拍大腿，說，“天大的好事��！”，讓我阿爸去香港，把我外公外婆接來。我那時候四歲，不明白這些，只知道阿公把我嚇了一跳，手上的蘋果掉了，砸死了一只過路的螞蟻。98年新年，阿爸去香港接我外公外婆，就把他們也變成了螞蟻。遠(yuǎn)航的渡船被大浪翻了個底，大陸和香港的警察沒日沒夜地?fù)屏藘商欤系垡稽c(diǎn)不悲憫，我被阿媽牽著，就在送我阿爸上船的港口那里，我阿媽哭得心肺都要吐出來。
　　人間由螞蟻組成，好事太大，會碾死螞蟻。我們都是螞蟻。

　　阿爸走了以后，我阿媽吃不下飯，很快瘦成竹竿子，連衣服都撐不起來。有時候她坐在窗戶前面，一坐就是一天。我問阿公，阿媽怎么都不理我。阿公就把我兩只手?jǐn)n在他的手里，說，你阿媽太傷心了，不要生她氣喔。我一看阿公的眼睛，分明淚光盈盈。人那么奇怪，別人傷心知道，自己傷心卻不管。

　　阿媽和我牽著過馬路，這一條道我們每個月都走一遭，有些日子甚至走兩遭。我們?nèi)グ萘帜�，大陸里叫媽祖，這里喊天后，其實是一個人。媽祖就是天后，天后就是林默娘，她知道未來，在海上救人，是海上的神仙，人們當(dāng)然建廟紀(jì)念她。有一次我問在飯桌上問水姨，林默娘怎么沒救我阿爸和外公外婆，水姨趕緊噓住我的嘴巴，小心地往廚房看了一眼我阿媽，說，不能講這些話。

　　我阿媽是塊碎玻璃，我和阿公，還有水姨，每天粘一點(diǎn)點(diǎn)，才把她勉強(qiáng)粘好。

　　02
　　我認(rèn)識鄭慧欣也是這一年。
　　我們都住在筒子樓，我在樓上，她在樓下。我沒見過她爸媽，只知道她街口開超市的姑婆。她會說普通話，還講得不錯，但她姑婆卻不會。我有時候跟她講粵語，有時候又講普通話，因為這樣，口音差點(diǎn)被她帶跑。

　　零一年，我們還在讀小學(xué)三年級，她站在那個禮堂小小的圓臺上唱shall we talk。我那時候連陳奕迅都不認(rèn)識，努力想要聽清她在唱什么詞，聽了半天還是只能聽見幾個重復(fù)的shall we talk。旁邊的小孩好吵，一直問我，林子瑛，點(diǎn)解你爹地冇嚟？我說，我阿媽都冇嚟。他吃了一把薯片，碎屑掉在我的校服裙子上，看著我說，“你好可憐�！蔽覠┧浪�，在他零食袋子里抓了一把，往他嘴巴里面使勁塞，“食你啲薯片啦！”剩下他爹地媽咪在后排目瞪口呆。

　　鄭慧欣唱完，我就從后門偷偷溜走。水姨帶阿媽去醫(yī)院，只有我阿公在家，回去以后我跟他去街口超市買菜。鄭慧欣的姑婆好開朗，不像鄭慧欣悶悶的，不喜歡說話。她姑婆看我來了就叫我名字，“阿瑛！今日系唔系阿欣唱歌呀？唱嘅好唔好？”怪旁邊那個死小孩，我什么也記不得，除了那兩句shall we talk。

　　“阿欣唱好好，所有人里唱到最好�！蔽艺f。

　　她姑婆開心極了，說，好啊好啊，我哋阿欣最鐘意唱歌啦！

　　我阿公買了一袋雞蛋和兩斤肉結(jié)賬，阿欣姑婆多送了我個糖果，我阿公要給錢，阿欣姑婆不收，說，“免費(fèi)給阿瑛吃�！�
　　出了街口超市，我拎雞蛋，阿公拎肉。阿公問我怎么不跟鄭慧欣一起走。

　　我和鄭慧欣的生日只差一個月，她比我大。鄭慧欣生日之前我問水姨，哪里有賣好一點(diǎn)的鋼筆的，水姨帶我去了銅鑼灣百貨。里面鋼筆好貴，一支花掉了我一個月的零用錢，水姨說還要墨水，然后又花掉一個月零用錢。鄭慧欣生日那天我把鋼筆送給她，說，你可以用它來記歌詞。鄭慧欣最喜歡唱歌，從認(rèn)識開始我就知道。她好開心，對我說，阿瑛，等下個月你生日我給你唱歌。
　　我只喜歡聽鄭慧欣唱歌，她唱什么都好聽。我問，真的嗎？
　　她用力點(diǎn)點(diǎn)頭，“我不騙人的。”

　　到我生日那天，我們把最后一塊蛋糕分完了，她送了我一個mp3，水姨說要她三個月的零花。我打開聽，什么也沒有，真的只是個mp3。我終于問她，說你是不是忘記什么了？她說什么？
　　鄭慧欣這個笨蛋。

　　我跟她生氣，不跟她走。但我不想告訴阿公。

　　香港市道窄，有些路段走不過幾個人。我阿公不會說粵語，碰到個男人擋在路中間，就用普通話問他，同志，能不能借過一下？
　　那個男人聽我阿公說普通話，抬起頭問，大陸來的？
　　我阿公笑著點(diǎn)頭。
　　那個男人推我阿公，說滾回大陸去。

　　滾回大陸去。他又推一下。

　　我看不得我阿公受委屈，把剛買的雞蛋往那男人身上一砸，邊砸邊罵他：“死撲街仔！”把一袋子雞蛋都砸光了。那個男人上來揪住我的衣服要打我，我阿公不肯，又上來抓他，他又要打我阿公，我也不肯，對他手臂上咬下去，咬出血來。他叫得沒命，把半條街的人都引來了，鄭慧欣不知道什么時候從學(xué)校回來了，我聽見她喊，“哎呀！”，她姑婆也從店里出來了，這才有人把我們拉開。

　　我是真往死里咬的，搞得滿嘴巴血腥，好像吃了人。路邊好心的男人和鄭慧欣的姑婆把我和阿公擋住，鄭慧欣拿她自己的帕子給我抹嘴巴，說，“好臟的，你怎么什么都咬啊�！�

　　她姑婆推著我們說快點(diǎn)走啦，等下警察來了不好搞的。我和阿公和阿欣往小路走回家了�；厝サ穆飞习⒐珕栁夷睦飳W(xué)的這些罵人的話，我不回答，賭氣說香港一點(diǎn)也不好。
　　香港哪里不好？阿公問我。我往地上一踢，“哪里都不好。”
　　鄭慧欣在我旁邊跟著，不說話�！扮�，”阿公叫我名字，“阿欣也不好嗎？”

　　我沒回答，跑回家去。

　　晚上我在桌邊寫作業(yè)，聽見門鈴響，開門是鄭慧欣。她拿了一袋子雞蛋過來，說，“姑婆說你們今天買的都讓你砸了，讓我來送一點(diǎn)�！�
　　我愣在原地不知道怎么辦，她看我不說話，又說，“不要錢的�！�

　　鄭慧欣好傻。

　　又上學(xué)堂，我的國語課作業(yè)放在家里沒拿，老師罰我放課做值日。今天原本是鄭慧欣值日，我們兩個只好一起做。舀水的瓢子不知道被誰搞壞掉，只好用桶裝，接水的龍頭又好高，踮腳才能夠著。我身子往前一抻，一不小心把襯衫口袋里鄭慧欣送我的mp3掉了進(jìn)去。我急著也跳進(jìn)去，衣服裙子都打濕了，往水底下一撈才把東西撈上來。鄭慧欣洗好拖把扭頭看我，叫了一下，跑來把我撈出來，大聲說，“你跳進(jìn)水槽里干嘛！”

　　我甩掉手上的水把mp3開機(jī)，幸好還亮的，才松一口氣說，“mp3掉進(jìn)去了�！蔽业囊路诘嗡吃谖移つw上，鄭慧欣把它們扯開，說，“全都濕啦！”

　　風(fēng)吹過來我才感覺到冷，連打了兩個噴嚏，委屈起來，我說，鄭慧欣你好笨。

　　鄭慧欣扶我起來，說你才笨，那么大一個水槽，說跳就跳。

　　“你最笨！說要給我唱歌，你都不記得，你最笨！”我終于忍不住說出來。

　　鄭慧欣在原地愣了一下，突然用標(biāo)標(biāo)正正的粵語說，“你冇聽？”

　　我不知道她在說什么，問，“聽咩�。俊�

　　“我錄在你mp3里面了啊�！�

　　因為跟她賭氣，我到現(xiàn)在都沒有開始用mp3，我打開來給她看，什么歌都沒有。鄭慧欣皺起眉頭，“點(diǎn)解？我明明錄好了的。點(diǎn)解唔見佐？”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她又繼續(xù)說，比我這只落湯雞還要更委屈了，“我錄了好多遍，錄了好久，你都沒聽到。”

　　我問，你錄了什么歌。

　　鄭慧欣說，“shall we talk啊，我最近只學(xué)了這首歌。”

　　回去的路上鄭慧欣又檢查了好多遍mp3，我說，算啦，沒有就算啦。她看上去好遺憾的樣子，說，我要回去問問姑婆這個東西到底怎么用的。走過斑馬線，我問，“那你現(xiàn)在可不可以再唱一遍給我聽？”鄭慧欣眼睛亮亮的，說，好啊。

　　很多年以后人們說起二零零壹年勁歌金曲的榜首，問我陳奕迅的shall we talk，我都只能想起今天的鄭慧欣。香港傍晚金黃的落霞輝光散落在市道上，把她唱shall we talk的歌聲像段油彩一樣畫進(jìn)經(jīng)過的畫廊門口的painting里，我們走過便士店，老板探出頭來對我們說， “細(xì)妹，唱咁好聽！”蛋仔魚丸的香味從街邊攤里飄出，排隊要買的國中生阿姐小聲說了句，好好聽喔。我跟著鄭慧欣身后，她的裙擺一搖一搖，國語老師今天講，“咩系理想？”那個東西在鄭慧欣身上閃光。

　　快到家的時候鄭慧欣對我說，“你上次說香港不好，可是阿瑛，香港也有好的，香港人有好壞，大陸人也有好壞，我阿爸說世界上不分大陸人和香港人的，阿瑛，只分好人和壞人�！�

　　我問她，你阿爸在哪里，怎么沒見他。

　　鄭慧欣低下頭，說，我阿爸啊，跟我阿媽一起去天國了。

　　03
　　零三年，我和阿媽從天后廟回來，鄭慧欣坐在我家門口，我阿媽問她怎么坐在地上，鄭慧欣一手拉住我，一手拉住我阿媽，很興奮地說：“姨姨，我和阿瑛考上同一個國中啦！”這一年我和鄭慧欣小學(xué)畢業(yè)，銅鑼灣下一站是天后，變成了一首歌，從我們小學(xué)一直唱到國中。

　　國中過得很快，我的mp3里面卻始終只有這一首歌。鄭慧欣的聲音也變得更加成熟，她總唱這首，她唱不膩，我也就一直聽，我最喜歡聽鄭慧欣唱歌，從小就是這樣。上高中第一年，鄭慧欣先過了十六歲生日。鄭慧欣的頭發(fā)留得好長，理發(fā)店老板娘把它卷成波浪，說是今年最流行的款式，我們在街邊攤買廉價粉底液和口紅眼影，我往她嘴巴上一圈一圈涂，邊涂邊笑，“阿欣要食仔啦！”她就搶過我手上的口紅，也往我嘴巴上糊，“一齊食啦！”我們裝成大人模樣，第一次進(jìn)酒吧里去。

　　“網(wǎng)上很火的啊，那個陳小春的犯賤啊，聽過未？”

　　一個帶墨鏡的男人找我們搭話，我搖搖頭，故意用普通話說，我粵語不好啊。阿欣也學(xué)著樣子，說，“我粵語也不好啊�！蹦莻�男人把墨鏡摘下來，狹長的眼睛掃興地看著我們。大陸不播古惑仔？咁都唔知？古惑仔無睇過？
　　我和阿欣忍不住大笑，那男人也不知道我們在笑什么，就說，笑咩��？

　　“睇過睇過，笑你長得像陳小春啊！”

　　老板用擦酒瓶子的抹布敲打墨鏡仔的頭罵他，“系唔系有病？我睇你系犯賤。”敲打完他，轉(zhuǎn)過來說，“阿欣，第一次上臺唱歌，唔好緊張�！�

　　鄭慧欣笑著說，不會。

　　酒吧主持人提著紅裙子講，“今天來了個小新人，學(xué)生妹喔，十八歲卜卜脆，佢十六歲喔，唱twins嘅天后，請佢上嚟好唔好啊？”

　　卜卜脆！有人應(yīng)她。

　　鄭慧欣上臺了。她眼影上的亮片在燈下發(fā)光，今天她穿的一條白裙子，一直到她小腿，她還穿了高跟鞋，來的時候差點(diǎn)摔一跤。她的頭發(fā)，老板娘還說，“像英雄本色里面梅艷芳！”我有點(diǎn)懊惱白天給她胡亂涂的口紅，不然她會更漂亮。阿媽帶我到天后廟，說要虔誠，天后才會實現(xiàn)你的愿望。鄭慧欣，鄭慧欣會變成大明星，天后要保佑鄭慧欣變成大明星，我心里想。

　　白日夢飛翔
　　永不太遠(yuǎn)太抽象
　　最后變天后
　　變新娘都是理想
　　在時代的廣場
　　誰都總會有獎
　　我沒有歌迷有他景仰

　　有人給她送花，臺下一陣歡呼和掌聲，鄭慧欣一邊繼續(xù)唱一邊笑著接過花束。

　　其實心里最大理想
　　跟他歸家為他唱

　　鄭慧欣笑得好漂亮，唱到最后了，音樂還沒結(jié)束，她說，“今嘢系我第一次唱歌，希望大家中意。我叫鄭慧欣�！�

　　我在吧臺坐著，看見她的笑容，“鄭慧欣！”我大喊。
　　鄭慧欣！
　　鄭慧欣！
　　所有人都喊起來。

　　十六歲，卜卜脆。

　　“玫瑰花喔，鄭慧欣。”回去路上我一手捧著她唱歌時候別人送她的花，一手扶著鄭慧欣說。鄭慧欣搭著我的手臂脫高跟鞋，“中意呀？送你嘍�！�

　　“我才不要，別人中意你送你的�！蔽艺f。

　　她脫好鞋，拿在手里，“為什么不要，別人送我就是我的了，我中意你才送你，為什么不要？”

　　“要要，要�！编嵒坌篱L大以后不像小時候那樣內(nèi)向，我越來越拿她沒辦法。我看她的腳踝紅紅，現(xiàn)在又光著踩在地板上，說，“叫你別穿，死都要穿，現(xiàn)在飛回去嗎？”

　　鄭慧欣晃了晃腦袋，繞到我身后，然后一下攬住我的脖子，“背我�！�
　　她喝了杯酒，老板在她唱完以后送的，我側(cè)過頭就聞到酒精的味道。我把花和她的高跟鞋給她，說，“拿好�！比缓笠幌掳阉称饋�。

　　“我今天唱得好不好？”她問我。
　　我說，“你哪次唱得不好？”除了小學(xué)三年級我被吵得沒聽到的那次，我心里說。
　　“那唱得好不好啊到底？” “好，當(dāng)然好，你唱最好。”

　　她在我背上笑，又說“林子瑛，以后我當(dāng)歌手了，你做我經(jīng)紀(jì)人好不好�！�

　　“哇，我很貴的，你給我開幾多錢��？”我說。

　　“早餐中餐晚飯，”鄭慧欣把腦袋探過來說，“還有一張床！夠不夠啊？”

　　我笑著回答她，“早餐有沒有雞蛋�。看惨獌擅椎泥�。”

　　“有，給你兩個雞蛋，把我的也給你�！�

　　“哇，你那么大方啊�！�

　　我們在街上笑起來，我背著鄭慧欣走得很慢，鄭慧欣在她裙子口袋里找東西，我問她找什么，她拿出她的八達(dá)通對我說，“還有更大方的，請你坐城巴�！�

　　鄭慧欣十六歲這一天，她發(fā)神經(jīng)一樣把唇印親在了城巴玻璃上，我抓住她問她是不是發(fā)癲啦，接著她捧著我的臉又把唇印親在我臉上，傻笑著說，“公公平平。”我開始后悔是不是不應(yīng)該讓她喝老板送的那杯酒。鄭慧欣第一次喝醉，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她又俯下身體要親前面椅子的靠背，我趕緊攔住她，“鄭慧欣！你再亂親你就死定了！”

　　她趕緊把嘴巴捂起來，支支吾吾地說，“林子瑛生氣了�！�

　　我讓她坐好，興許是鬧累了，她坐好后不久頭就倒在我肩膀上，然后睡過去。

　　鄭慧欣一睡就醒不過來，這個樣子給她姑婆看到要罵人的，到家后我又偷偷把她搬到我房間，給她把臉洗干凈。洗澡是洗不了了，我把買的化妝品和她的高跟鞋藏好后才算完。我躺在她旁邊，鄭慧欣睡得好沉，我小聲說，鄭慧欣笨蛋。

　　04
　　鄭慧欣在那個酒吧一唱就唱到我們大學(xué)。她讀一個很普通的公立學(xué)校學(xué)音樂，演藝學(xué)院的學(xué)費(fèi)太貴，她考上了也交不起。大人大人，有一次酒吧外面有人請她去唱歌，下臺后我拿著她的波鞋給她讓她把高跟鞋換下來，十六歲那年以后，她每次穿高跟，我的包里就會多一雙波鞋。鄭慧欣穿好波鞋，有人過來給她張名片，說，“你這樣唱歌賺不了錢的，怎樣賺錢多我可以教你。”然后又塞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一個酒店的房間號碼。我和鄭慧欣把名片和紙條撕了個粉碎，跑了出去。鄭慧欣笑說，好彩換了鞋，不然跑都跑不動。我讓她別這樣，她就停下來，在路邊抱著我哭了好久好久。那以后好久都沒人請她唱歌。大人好難，十八歲，我們也變成了大人。

　　一四年冬天，大學(xué)最后一年，我和鄭慧欣搬出了筒子樓，在銅鑼灣一個舊公寓區(qū)租了間很小的屋子，為了方便她唱歌和我的工作。我在一個小學(xué)旁邊的補(bǔ)課班做國語老師的兼職，鄭慧欣還是在酒吧唱歌。酒吧老板成了我們契爺，對我們說，走不出去，在這里一直唱也可以。鄭慧欣唱每一首歌都很認(rèn)真，酒吧很好，契爺為了阿欣重新裝了麥克，她在這里唱歌就只是唱歌，沒人打別的心思，有的都會被契爺打跑。鄭慧欣就一直唱，唱到了大學(xué)畢業(yè)，二十二歲，我們都二十二歲。

　　冬天的圣誕歌在二十四小時商店不停地唱著，我拿了兩桶方便面，開了放在窗戶邊上的熱水機(jī)，浮上的陣陣水汽一點(diǎn)一點(diǎn)沾染玻璃，把窗外面巨大的圣誕樹糊成一個墩子，最后連墩子也沒有。

　　“阿瑛！水�。∷�！”

　　我反應(yīng)過來，趕緊按掉熱水，只差一條線就要溢出來。鄭慧欣氣沖沖走過來問我在想什么，“好危險啊。”

　　“發(fā)了一下呆。”我說。

　　鄭慧欣瞪著我氣鼓鼓的，我只好又說，“哎呀，沒事啦�！�

　　我們兩個坐在便利超市的桌臺上吃方便面，我?guī)е坨R，往面湯里一吹，鏡片就模上一層白汽。鄭慧欣把我的眼鏡摘下來，說，“都花啦�！�

　　教書以后我開始戴眼鏡，度數(shù)不高，只是教課的時候要戴，其他時間不需要，但今天不知怎么的忘記摘。鄭慧欣把眼鏡遞給我，我接過來放進(jìn)包里，轉(zhuǎn)頭看見她吃了一嘴湯油，抽了張紙給她抹嘴巴。我說，“明天我可能不能陪你去了。”

　　這是不知道多久以后，第一次有人請鄭慧欣唱歌。
　　鄭慧欣上個禮拜唱完，一個老板找契爺遞了名片，要請鄭慧欣去，在時代廣場。契爺接了名片，看了以后找鄭慧欣，說，“小演出，但正規(guī)的。阿欣去不去？”“去！”鄭慧欣好開心，我跟她講我陪她，她就更開心。

　　“為什么��？”她問我。

　　“校長說明天是轉(zhuǎn)正考試。”我說，“我也才知道�！�

　　鄭慧欣搗鼓了一下叉子，好一會兒才說，“好吧，沒關(guān)系�！�

　　店里的暖氣呼呼地吹，有人開了冰柜，又乓地一下關(guān)上。我把火腿腸叉過去她的面桶里面，說，對不住啊。

　　“有咩對不住啊，你系正事，又不是不想來，冇辦法架嘛。”

　　我說，“我去問契爺陪你去好不好？”

　　“契爺不用做生意啦！”鄭慧欣看著我說，“沒關(guān)系啦，我可以自己去，你要是結(jié)束早，就來找我咯�；蛘呶乙浅炅耍氵�沒考完，我就去接你咯�！�

　　她把那一截火腿腸斷成兩半，用叉子叉起一半舉到我嘴邊，又繼續(xù)說，“阿瑛，我同你系一家人，不用說對不住的。”

　　“吃啦。好快就涼了�！�

　　香港十二月的冬天，剛過圣誕，隔壁小孩還在唱Merry Christmas，跟正在燒熱水的咕咚聲形成奇異的二重奏。我把火熄掉，從鍋里舀出熱水放在鄭慧欣的保溫水壺里。我們買的二手熱水機(jī)這個月已經(jīng)壞了第三次，鄭慧欣說，“要不把它再賣出去算了�！蔽倚χf她，“你幾時咁缺德咯？”鄭慧欣現(xiàn)在穿高跟鞋不會再摔跤，對著鏡子轉(zhuǎn)了好幾個圈然后問我好看嗎。我把羽絨服裹在她身上，告訴她，“好看，你最好看�！比缓笥终f，“上臺再脫大衣啊。”鄭慧欣里面穿的一件吊帶紗裙，長到她腳踝，穿高跟不能穿襪子，我又問她，“你裙子里面穿褲子沒有？”
　　“穿啦，我又唔系唔怕凍�！彼f。我還繼續(xù)問，“波鞋裝包里沒？”“裝啦裝啦�！�

　　鄭慧欣坐在我們的毛絨地毯上，問我，“你里面穿了毛線沒有�。俊�

　　我面試要穿正裝，早上剛從超市打折區(qū)買的最便宜的一套，鄭慧欣搓搓西裝面，數(shù)落到，“老板，咁薄的衣料�！崩习逭f，“平貨梗系冇咁好啦，你買貴架嘛，好。”我說就要這一套了，鄭慧欣扯住我說，“凍死你啊�！� 我同她說，“我就穿一次。”然后馬上推著她去結(jié)賬。

　　“穿了啊，還是最厚的那件喔。”我解下兩顆紐扣給她看。鄭慧欣站起來，又幫我把紐扣系回去，我們站在鏡子前面，她說，“像不像Twins專輯的封面�。窟@樣子的，”她說著擺起pose，“你系gill，我系sa�！�
　　我配合她，“好像是喔�！�
　　“靚仔�！编嵒坌拦室庠谖叶渑赃叴禋猓昂渺n仔喔�！�
　　“靚女�！蔽姨羝鹚南掳停闷胀ㄔ挸鹛諉茨鞘�，“今天你要嫁給我。”

　　二十二歲的冬天，我和鄭慧欣擠在麻雀公寓里，她坐在地毯上化妝，邊化邊哼歌。我跟十六歲那時候一樣許愿，天后保佑鄭慧欣會成為大明星，然后又私心地多許一個，天后保佑我們會一直在一起。

　　我送她出門打了車以后趕去補(bǔ)課班，正裝穿得我渾身不舒服。趕到以后十幾個教師都穿得一樣，我扯了扯衣領(lǐng)，感覺喘不上氣，解開了一顆扣子。我前面是跟我?guī)б粋�班的教師，同我一屆的畢業(yè)生，我走過去要坐她旁邊，卻看見她西裝紐扣從上到下全系錯了。

　　“Miss.陳，”我喊她，“你的紐扣�！彼皖^看了看叫了聲哎呀，馬上解開來重新系上，我笑說，“點(diǎn)解咁緊張？”

　　“不是緊張啊�！彼鸭~扣重新系好，很不安地說，“是急啊。我男友畢業(yè)典禮，可能趕不上�！标惱蠋熀退杏汛髮W(xué)認(rèn)識，她男友小她一屆，之前來補(bǔ)課班接她的時候我也見過。

　　“人一輩子大學(xué)畢業(yè)典禮只一次架嘛�！彼f。

　　補(bǔ)課班的窗戶是落地的玻璃，我們兩個坐在面試間外面的凳子上，玻璃中間圣誕節(jié)的貼紙還沒摘下來，透過去可以看見冬季的陽光照耀外面庭院里的紫荊花。筒子樓外面的市道也有一整排紫荊，小時候我和鄭慧欣上學(xué)就從花底下走過，上國中以后就在校園里面的紫荊下走過，契爺在我們大學(xué)那年也在酒吧門口栽了兩支紫荊，因為鄭慧欣說兆頭好，契爺就寵她。
　　我滿腦子都是鄭慧欣，鄭慧欣今天要唱什么歌，我居然忘記問她。

　　考試前十分鐘我跑走了。

　　我從補(bǔ)課班一直跑到馬路上攔的士，每一輛都有客。我看了一下手機(jī)，鄭慧欣唱歌還有半個鐘頭，從這里到時代廣場要四十分，我把眼鏡和圍巾取下來抓在手里，開始拼命地向她跑過去。
　　皮鞋在磨我的腳跟，我想起她第十六歲那一天非要穿高跟鞋，把自己的腳搞得又痛又紅。那天晚上她親了城巴的窗戶玻璃又親了我，我們睡在一張床上，晚上我聽見她說夢話，“好喜歡林子瑛�！蔽液袜嵒坌缽陌藲q一起大，八歲她第一次上臺唱shall we talk，高中一年級唱下一站天后，她在酒吧昏暗的臺上唱的那么多次，還有她沒有站上臺的無數(shù)次，她唱每一首我都聽過，她每一次唱我都沒有缺席。這一次也不會。

　　我的手機(jī)響個沒停，校長至少打了七八通，我連掛掉都沒時間，就讓手機(jī)在我手掌里震動�；厝ニ桃欢〞f，大人不會做這種傻事情。但我會為鄭慧欣做這種傻事，因為我們一起大，因為我只喜歡聽她唱歌，因為她要我做她經(jīng)紀(jì)人，鄭慧欣，因為是鄭慧欣。

　　一條街道，一個路口，三十分早就過去了，四十分也過了，我已經(jīng)錯過了鄭慧欣唱歌，可是還沒到時代廣場。我跑得手腳發(fā)軟，喘著氣停下來，旁邊一輛黑車司機(jī)喊，“妹仔，去邊度？”我上了車。校長已經(jīng)不打電話進(jìn)來了，手機(jī)很安靜，在我手上發(fā)冰，冬天被我跑成酷暑那樣熱。我說司機(jī)，“快點(diǎn)�！�

　　車過百德新街，我終于看見時代廣場，我說可以，就到這里。

　　我打電話給鄭慧欣，一聲，兩聲，她接了�！澳阍谀睦铮磕愠藳]有？”

　　“阿瑛？”她的聲音從我身后傳來，我一轉(zhuǎn)身看見她。鄭慧欣披著羽絨大衣，一手拿著咖啡，一手拿著手機(jī)，然后看著我笑了，“點(diǎn)解？你考完啦？”

　　鄭慧欣，好笨。

　　我掛掉手機(jī)走過去，她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到額頭前面，我把它挽到鄭慧欣耳后，說，“沒有考�！�

　　鄭慧欣問，“點(diǎn)解？”

　　我說，“哎呀，反正沒有工作了，以后你養(yǎng)我啊�！�

　　鄭慧欣笑了，傻乎乎地，說，“好啊，養(yǎng)你咯。”

　　“你今天唱的什么歌？”我問鄭慧欣。

　　鄭慧欣說，還沒有唱。

　　“我讓人家把我放到最后一個了，這個人唱完才到我唱�！编嵒坌勒f，“想著你要是早點(diǎn)考完趕來，說不定還能聽到我唱，誰知道你本事那么大，直接不考啦�！�

　　鄭慧欣把咖啡給我，“等得我都困了，剛出來買的，喝不喝？”

　　我的心好軟，鄭慧欣的梨渦好漂亮，她笑得好漂亮。

　　露天的臺子下圍著很多路人，我牽著她回到后臺，給她補(bǔ)妝。上一個女子唱完，主持人上去說幾句又馬上下來，換鄭慧欣上去。
　　“阿瑛，我唱終身美麗，你要好好聽�！编嵒坌缹ξ艺f，然后上臺了。

　　我跑到舞臺前面看她，前奏響起來，我聽得出這幾百塊的劣質(zhì)音響，看見廉價的紅布地毯起毛，背后掛著很丑的商場宣傳帶，然而都不重要了。鄭慧欣開口，一切都變得漂亮：

　　記憶無論再輕
　　輕不過脈搏聲

　　靠你的手臂
　　抱我人潮中暢泳

　　我這幸運(yùn)兒幸運(yùn)到
　　一轉(zhuǎn)身找得到你
　　來為我打氣

　　小時候我一直忘記問鄭慧欣為什么她普通話說這么好，終于有一次我問她，怎么沒見你阿爸。那天之前我以為她忘記給我唱歌生了她好久的氣，問她這話之前才剛剛和好。她帶我回她家，給我看她阿爸阿媽的相片。她和我剛好反過來，我阿媽是香港人，阿爸是深圳人，鄭慧欣的阿媽是大陸的，阿爸是香港的。我知道了，怪不得她普通話說得好。鄭慧欣說，“我阿爸阿媽愛我的，姑婆說小時候去山上玩，一家人坐纜車，”她撇了撇嘴角，“纜車斷了，滑了下去，撞到山上，又掉下去�！�

　　我阿爸阿媽抱在一起，我被抱在中間，所以活下來。

　　鄭慧欣摸摸照片，吸了吸鼻子，“不過我都不記得了�！�

　　我看見她哭了，也想哭，我說，“阿欣，冇哭啊，你哭我也要哭�！�

　　我沒有阿爸，還有阿媽，鄭慧欣好可憐，她的阿爸阿媽都沒有了。

　　鄭慧欣一哭就停不下來，委屈得像上禮拜我們?nèi)コ锌吹降耐茏泄幸粯樱瑔柰蹎柰鄣亓餮蹨I。

　　“咁嘢我唱歌，別人都有阿爸阿媽在臺下加油打氣，小朋友問我阿爸阿媽怎么一個都不來，我好難過啊阿瑛，歌都不想唱了�！编嵒坌肋吙捱呎f，“可是我又看到你在臺下，我就想還要唱，可是你都不理我，你怎么都不理我，林子瑛笨蛋！”

　　她哭著說著就開始罵我，我被搞得也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給她擦眼淚，我說鄭慧欣啊你冇傷心，我以后都不會不理你了，以后你每一次唱歌我都給你打氣，你阿爸阿媽在天國給你打氣，我在臺下面給你打氣，阿欣啊，你冇哭。

　　我們把半包抽紙都哭完了，鄭慧欣才慢慢停下來，說，你不許騙我。

　　我中意鄭慧欣，可能從八歲那年就開始。中意她好看，中意她唱歌，中意她的堅強(qiáng)，也中意她難受的時候會哭得像個壞掉的水龍頭，中意她每件事情都認(rèn)真做，中意就算老天給她這樣碎的人生她也還是努力去活，鄭慧欣跟我阿媽不一樣，鄭慧欣拿了膠布把自己粘好，然后穿上好看的裙子，問漂不漂亮。

　　鄭慧欣現(xiàn)在在臺上唱歌，我怕她凍，又中意她不知道冷的樣子。天后，我心里說，保佑鄭慧欣一直唱歌吧，保佑鄭慧欣將來有千萬人替她打氣，保佑鄭慧欣變天后，變大明星。

　　05
　　二十二歲，我沒有了工作，鄭慧欣在時代廣場唱完以后，偶爾有人來遞名片請她出去唱歌。我們一邊在酒吧唱，一邊開始到處跑演出。遞給契爺?shù)拿_始遞到我手上，我真的變成鄭慧欣的經(jīng)紀(jì)人。

　　頭兩年的日子過得很滿，鄭慧欣有時候跑演出，不要錢也去唱，人人想要貪個便宜，遞來的名片就更多。很多時候我們吃不起飯，買兩個茶葉蛋你一口我一口就算吃了一餐，鄭慧欣沒心沒肺的，說這樣不長胖，裙子又可以穿兩年。有時候我不知道這樣究竟好不好，人人說歌唱家歌唱家，到了電視機(jī)里就叫成歌手，我問鄭慧欣你想當(dāng)哪個？她把蛋黃一口吃掉，說，差不多啦，只要是唱歌就行。
　　她嚼了兩口，想了一下又說，“不過當(dāng)歌手好漂亮喔�！�

　　她唱得多，就有更多人認(rèn)識她。有時候人們會拿出手機(jī)來拍，然后傳到facebook上去。后來我們也注冊了一個賬號，鄭慧欣每次唱歌我都傳上去。鄭慧欣四季都在唱歌，她的粉絲從沒有升到一百多個，又升到五百多個。二十三歲剛過完生日，鄭慧欣在一個商場里面唱歌下來，一個國中生跑過后臺，他才十五歲那樣，穿的校服我和鄭慧欣都很眼熟。

　　“我系英中嚟嘅，我在facebook上看到你唱歌啊，吼中意你啊，可不可以簽個名？”

　　英中是我和鄭慧欣上的國中。我和鄭慧欣相互看看，彼此都覺得欣慰。

　　“咁你有關(guān)心我嘅facebook，就系我嘅小粉絲咯�！编嵒坌缹λf。

　　那小男生點(diǎn)點(diǎn)頭，說，梗系啦。

　　鄭慧欣在他的書包上簽名，我說人家一洗書包不就沒有啦。鄭慧欣說是喔。我讓那男生把手機(jī)拿出來，給他們照了張相片，鄭慧欣對那個國中男生說，以后我開演唱會了，你可以把這個照片洗出來再找我簽名。

　　“好！你一定會變成大明星！”

　　鄭慧欣唱了這么多年，終于唱到除我以外，有別人對她說這話。

　　回到筒子樓過新年，已經(jīng)是我們要給出利是的年齡了。我阿媽現(xiàn)在身材跟水姨差不多，不再是一根風(fēng)吹就斷的竹竿子。上大學(xué)以后我在外面，工作以后更沒有時間回來，阿媽對我說不用擔(dān)心她，她現(xiàn)在過得好，讓我放心走自己的路。這些年水姨把我阿媽照顧得很好，讓她重新活成了人樣，我不知道怎么感謝她。

　　我阿公和筒子樓的老人一起打麻將，他老了，動作變得慢慢的，摸一張牌看了好久才打出來，沒有人催他，因為大家都老了。我喊他，阿公��！他聽不到，我又喊，阿公！

　　我阿公才緩緩地轉(zhuǎn)過頭來，瞇著眼睛看我，一下子激動起來，“瑛子！瑛子回來啦！”

　　我阿公把我的手?jǐn)n在他的手里，像小時候一樣。

　　鄭慧欣的姑婆煲好大一鍋八寶飯，我們兩家人湊在一起變成了一家。一六年，二十四歲，我和鄭慧欣在鞭炮聲里面看電視看到好晚，“以后我也要上tvb�！彼f。

　　“好啊，以后你也去上�！蔽一�。

　　她湊過來親親我，說，“那你要在臺下看�！�

　　“我會一直在臺下看。”我捏她的臉。

　　二十四歲，還是中意鄭慧欣，也中意她中意我。

　　過完年我們回到麻雀公寓，我從一堆名片里面一張一張地挑，近的遠(yuǎn)的大的小的，全都排排好，然后把他們寫到全新的日歷本上，又從一堆水電單里面一張一張地看，把欠繳的清單訂在墻板上。鄭慧欣有時候會小心翼翼地同我講，“怎么辦呀，好想給你發(fā)工資啊�！�

　　“你發(fā)了，你不記得嗎？”鄭慧欣小心我就會傷心，我不想這樣，我掰扯著我的手指數(shù)著，說，“早餐中餐晚飯，還有一張床。發(fā)過了喔�！�

　　我和鄭慧欣是兩只小麻雀，呼哧呼哧地飛高飛遠(yuǎn)，只要用力飛，不要想世界的邊界。

　　鄭慧欣每一年唱歌都很賣力，她在線下唱歌，我就把視頻傳上網(wǎng)路。她的粉絲越來越多，有人開始給她點(diǎn)評和發(fā)消息。起初只有幾個人的時候，她每一條都會去看，看了以后也會認(rèn)真地回復(fù)。后來點(diǎn)評的人越來越多，她看不過來，就只好隨緣分回復(fù)�！耙怯幸话僦谎劬秃昧�。”鄭慧欣講。我調(diào)笑她，“一百只眼睛，鄭慧欣要當(dāng)烏蠅喔。”她就氣得打我。

　　二零一七年夏天，鄭慧欣facebook的粉絲已經(jīng)有快兩萬個，一個小音樂人來聯(lián)系我們，他寫了一首歌，想請鄭慧欣唱。

　　那是二十五年來鄭慧欣第一次進(jìn)錄音棚。
　　從前跑演出有其他經(jīng)紀(jì)人對我說，她已經(jīng)二十幾歲了，火不起來的。我看他帶的女孩子大約十七八歲左右，我問你家藝人什么時候開始唱歌的？他說從小，我說鄭慧欣也是從小。鄭慧欣現(xiàn)在還不火，但是因為喜歡唱歌，讓她二十五歲也跟十五歲沒差，我說希望你家藝人十五歲的時候也還是今天十七八這樣。

　　鄭慧欣第一次進(jìn)錄音棚，跟其他歌手藝人比起已經(jīng)算好晚。但是對我們來說，一切都還是國中，甚至小學(xué)那樣。她唱了那么久，終于唱到第一顆糖。那首歌在網(wǎng)上發(fā)表，讓鄭慧欣的粉絲一下升到了七八萬，歌曲變成小熱門，鄭慧欣第一次收到公司遞的名片，不是請她唱歌，是要簽她。

　　我們在麻雀公寓喝了一整晚的酒，鄭慧欣唱歌吵到隔壁鄰居來敲我們的門，我連忙說，對不住，對不住。關(guān)上門以后捂住鄭慧欣的嘴巴說，小聲點(diǎn)啦。鄭慧欣喝醉了，呆呆的看我，說，“點(diǎn)解要小聲？”然后她掙脫開我的手，跳上沙發(fā)，又從沙發(fā)上跳到地板，跪在地毯上閉著眼睛喊，“唱歌！就要唱大聲點(diǎn)！”我怕房東來，哄著她說，好啦好啦，去被子里唱，好不好？

　　鄭慧欣就一搖一搖地站起來走進(jìn)房間里去，抱來被子，把我們兩個都蓋起來。

　　“阿瑛，烏漆抹黑，我都看不見你�！编嵒坌类洁熘f。

　　我說，你把我們遮成這個鬼樣當(dāng)然看不見！

　　鄭慧欣聽了，用手指偷偷扒出一條縫，光漏進(jìn)來，“噉就睇得見啦！”說完她就開始傻笑，笑著笑著就躺在我腿上。

　　“咁開心呀？”我笑著問。

　　鄭慧欣好用力點(diǎn)頭。

　　“我也很開心�！蔽艺f。

　　“給你聽。”鄭慧欣打開手機(jī)，點(diǎn)點(diǎn)屏幕，開始放一首歌。我的記憶回到好多年前，我和阿媽在天后站下車，站口的小攤在賣蛋仔魚丸，我盯著流口水，耳朵邊上是流浪歌手在唱歌，太小，不認(rèn)得什么拉丁還是桑巴，只知道歌很嗨，很開心，聽著像海邊的嘉年華。

　　“你不是說有首嗨歌不知道名字嗎？我去找了，夏日fiesta，劉德華唱的。零一年的勁歌金曲喔，跟shall we talk還有終身美麗一起的�！编嵒坌勒f。
　　零一年，那一年我剛來香港，剛認(rèn)識鄭慧欣。

　　鄭慧欣手上的手機(jī)屏幕發(fā)著光，我什么也不想說，把她手機(jī)翻過去扣在地上，然后捧著她的臉親下去。

　　鄭慧欣工作步入正軌，新公司給她配了經(jīng)紀(jì)人，我就不好一直跟著。她開始跑一些大的演出，偶爾去電臺做客，再偶爾去電視臺上綜藝，我看著她faceboo□□絲越來越多，越來越多人喜歡她。我重新找了工作，不再當(dāng)教師了，在一個便利店做店員。便利店外面是商場，商場招牌下面掛著巨大的電子屏，有一次我看見眾多廣告里面一閃而過的鄭慧欣，我掏出手機(jī)拍下來發(fā)給她。

　　“你要發(fā)專啦？”
　　鄭慧欣call過來，“我今天回家就要告訴你啊，你怎么就知道啦？”
　　你們公司給你做的宣傳咯，在大屏上，我剛剛看見的。我說。
　　鄭慧欣聽上去好像在耍脾氣，“都是他們把我手機(jī)收掉了喔，不然我早都告訴你聽了。”
　　“咁你現(xiàn)在又有手機(jī)啦？”我故意說。
　　咁嘢我要回家呀！鄭慧欣說。

　　這兩個禮拜她一直睡公司，忙得回不了家，也不打給我，原來是忙這個。我又問，“點(diǎn)解收你手機(jī)啊？”
　　鄭慧欣說，一直跟你發(fā)訊息，mya姐說我不務(wù)正業(yè)啊！
　　mya姐是她新經(jīng)紀(jì)人，人和善的，只是工作時候很嚴(yán)肅。
　　我笑了說，咁你不會務(wù)完正業(yè)再發(fā)給我？
　　“她哪里跟你講那么多道理啊，直接把我手機(jī)拿掉了喔，很可憐的。”鄭慧欣說，“不過我的涼茶都是她買的，唱完一首讓我喝一瓶，搞得我總是跑廁所�！�
　　有人來結(jié)賬，鄭慧欣還在說，我抬起肩膀夾住手機(jī)，一邊給人結(jié)賬一邊聽她講。她像個小孩子，兩禮拜沒見阿媽，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晚上到家我煲好飯等鄭慧欣回來，聽到門鎖一響然后開了，鄭慧欣看見我鞋都不脫就撲過來，“阿瑛，好掛住你啊�！彼裰恍∝堃粯油疑砩喜洌冶ё∷�，說，我也好掛住你。吃完飯以后到夜市去，看見地攤上賣的化妝品，鄭慧欣說，點(diǎn)解這些東西又便宜又靚？鄭慧欣還是鄭慧欣，我說，想買你就說啦。她就傻笑，咁我買了哈。夜市人好多，人人擠在一起，夏天又好熱，我和鄭慧欣手臂黏在一起，她勾勾手指牽住我，說，“前面系不系有燒烤攤啊？”我還沒看清，也沒說話，鄭慧欣就拉著我手，摩擦著人潮向前跑去。

　　二十六七歲這兩年我們聚少離多。鄭慧欣越來越紅，發(fā)的專輯也拿了獎。我一直在便利店做，有時候進(jìn)來的顧客會哼鄭慧欣的歌，說不上什么感受，只是覺得好想念她。開始是兩個禮拜，現(xiàn)在有時候兩個月都看不見她一次，她滿香港趕通告，有時候我會產(chǎn)生錯覺，覺得電視上看的那個人不是鄭慧欣。她越來越紅，網(wǎng)路上就不只是單單點(diǎn)評她唱歌的人。有時候鄭慧欣上八卦雜志的封面，說她跟哪個藝人看不順眼在后臺打架，有時候大字給她初生牛犢的版面，竟敢跟誰互搶資源。網(wǎng)路上有匿名爆料哪個大咖認(rèn)她做了契女，要包養(yǎng)她，有次我回酒吧看望，契爺拿這個新聞罵人，“瘋癲，哪來的契爺？佢契爺唔系我咯？我系咩大咖？”人們愛看的，她和男藝人的戀愛八卦也更多。娛樂圈里面仿佛有一百個鄭慧欣。我唯一慶幸的是她還沒有被放在桃色新聞上出現(xiàn)。狗仔狗仔，是世界上最努力要吃飯的人。

　　鄭慧欣，鄭慧欣怎么還不聯(lián)系我，她手機(jī)又被收了嗎？

　　今天她去頒獎禮唱歌，說唱完要回家的。我到她公司去找她，要坐城巴，卻找不到八達(dá)通在哪里，只好打的過去。到了公司，她公司的人說應(yīng)該還在慶功宴上。于是我在樓下等，鄭慧欣，你快點(diǎn)回來。

　　等到半夜，我終于看見mya姐的車。鄭慧欣從車上下來，她穿著白色的裙子，上面斑斑駁駁，好像被潑了紅酒。她看見我愣住了。我看她沒有穿鞋，頭發(fā)也很亂，我走過去問她怎么了。她眼睛里面眼淚馬上要掉出來，問我怎么在這里。我很急，又問一遍，怎么了？

　　鄭慧欣不說話。我過去抱住她，她的眼淚就啪嗒啪嗒掉進(jìn)我的t恤衣領(lǐng)里。我急得要?dú)⑷�，我說鄭慧欣你說話啊。我是急瘋了，她哭成這樣，怎么能說得好話。

　　mya姐跟我講，慶功宴上有個搞商業(yè)的巨頭，家里有老婆不管的，出來花天酒地，但是投了鄭慧欣的新專，鄭慧欣理應(yīng)要同他喝杯酒。他老婆是個性子烈的，剛好來抓，一來看見鄭慧欣給他敬酒，以為又是他老公包的哪個情人，上來潑了紅酒就開始抓鄭慧欣的頭發(fā)。

　　我們回公司樓上換了衣服，我要帶鄭慧欣回家。mya姐讓鄭慧欣休息一下，照片都上網(wǎng)了，網(wǎng)民不分清白的，壓不下來，等過幾天再開發(fā)布會說。鄭慧欣的波鞋在車上，我要去給她拿，她扯住我不讓我走。我坐回去，摸摸她的臉，“那我背你回家，好不好？”

　　鄭慧欣點(diǎn)點(diǎn)頭。

　　我背她走在路燈下，街上有店通宵的，有地攤凌晨三點(diǎn)還不收攤的，有樓上打開窗戶抽煙的。鄭慧欣在我背上，小聲說，想吃蛋仔魚丸。我說帶她去士多店看下有沒有好不好？她說好。去了士多店，剛好剩下兩串魚丸，但是沒有蛋仔了。我們買那最后兩串走了，鄭慧欣拿著兩串魚丸，也不吃，我背著她，她也不說話。

　　“死八婆！”我突然喊。

　　鄭慧欣問我干嘛。

　　我說，“不開心要罵出來，鄭慧欣，誰欺負(fù)你，你就罵誰�！�

　　鄭慧欣說哦。然后終于咬了第一口魚丸，邊吃邊喊，“死八婆！”

　　“死八婆欺負(fù)鄭慧欣！”我跟她一起喊。

　　“死八婆欺負(fù)我！”

　　我們一路罵一路走，喊到流浪狗也跟著一起吠，我說鄭慧欣，你看，小狗都幫你。鄭慧欣說小狗好好，然后蹭蹭我的頭，說，你也好好。我說，那你開心點(diǎn)沒？她說，一般般。我問她那要做什么你才能開心一點(diǎn)？鄭慧欣讓我把她放下來，她光腳站在路邊，攬住我的脖子親了上來。

　　“現(xiàn)在開心點(diǎn)了�！编嵒坌勒f。

　　06
　　從小到大沒有事情讓我和鄭慧欣分開過。因為她喜歡唱歌，所以我喜歡聽她唱，也因為我喜歡聽她唱，所以她喜歡唱，我們一起奮力制造的幸福努力地擠開我們身體里原本的坎坷找到自己的位置，把這二十年變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把我們變成幸福的人。
　　幸福是會長長久久的嗎？
　　我三十歲之前問過兩次這個問題，一次是小時候阿爸剛?cè)ナ�，我問阿公，幸福是會長長久久的嗎？阿公說，“瑛子，這問題好難，阿公也不會。”然后阿公也落淚，我覺得阿媽沒有我阿爸就永遠(yuǎn)不會幸福起來了，那我也不會幸福了，阿公好像也不會了。我在阿媽和阿公那里找不到幸福的答案。來香港以后，我以為在鄭慧欣這里找到了答案。鄭慧欣是后天的樂天派，跟她一起的日子太好，好到讓我忘記所有答案都是有時限的。時區(qū)太多，鄭慧欣太好，好到我忘記我在鄭慧欣這里找到的答案，有一天也會走過它的時區(qū)。

　　鄭慧欣在家休息，我們兩天沒開手機(jī)，一開機(jī)就接到mya姐的電話，我問是不是發(fā)布會的事情，她讓我看娛樂新聞。我看了看，板塊里面都是鄭慧欣，慶功宴上她被打的照片滿天飛，我往下滑，又看見別的，是我和鄭慧欣被拍了。

　　mya問我?guī)讜r和鄭慧欣一起的。她不知道我們從小一起大，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說，好早。她問我難道不知道藝人不好戀愛嗎，我說，我們早到她變成藝人前就戀愛了。我看mya的表情有點(diǎn)痛心。她說，“我?guī)н^好多藝人，有些從他們十五十六歲就開始帶，每個都唱歌好，當(dāng)藝人以后都變?nèi)龡�，你告訴我，人人都想變天王天后，憑什么是鄭慧欣？”

　　鄭慧欣很長時間不會有通告了，也不會有歌唱。

　　她在家里休息，一休就從夏天到冬天。好半年她哪里也不能去，狗仔不知道哪里搞到酒吧的地址，搞得她在那里也不能唱。我從便利店下班給她帶吃的回家，看見她在沙發(fā)上看tv睡著。鄭慧欣從來不說，我希望她鬧一鬧脾氣，可她像一個洋娃娃，漂漂亮亮，什么都會，就是不會發(fā)火。我給mya打過很多次電話，問她鄭慧欣什么時候可以重新回去唱歌，她每次都回答等一等，等一等。我打的次數(shù)太多，終于有一次mya忍不住對我講，“她搞出那么多事情，公司上面現(xiàn)在不想管她，你們都當(dāng)是休長假了好冇？”

　　鄭慧欣學(xué)了一個菜，又學(xué)了一個菜，現(xiàn)在唯獨(dú)不會做魚，因為覺得活魚滑膩膩，惡心得她做不好。她每天睡得好多，早上我要出門，剛起床她就會拉住我，問，咁嘢不上班可不可以啊？我還沒回答她就會親親我，又說，“我說笑的，你趕緊刷牙去�！编嵒坌琅紶柍鋈ヒ惶耍幸淮伪Щ貋硪欢训�，我說現(xiàn)在電腦上都可以在線看，鄭慧欣說，那不一樣嘛。于是我們拿出來小時候家里用的舊碟片機(jī)，把劉德華所有電影都看一遍。有時候看不完，她就會睡在我肩膀上，隔天我下班回來，又接著繼續(xù)看完。鄰居家的小孩放了長假開始在陽臺上栽花，鄭慧欣看見了那小孩一天要給盆栽澆三次水，忍不住跟他說，“花都要淋死啦�！�
　　那小孩停下來問鄭慧欣，“我阿媽說花要多喝水，不要這么多嗎？”
　　鄭慧欣說，一天一次就夠。說完又問，“你阿媽又沒回來？”
　　小孩點(diǎn)點(diǎn)頭。
　　我在廚房煮飯，聽見小孩說：“阿媽好忙的，要生計，要賺錢�！�
　　傍晚陽光照下來，鄭慧欣站在陽臺上，我透過油膩的廚房玻璃看見她的剪影，鄭慧欣對小孩說，“過來一起吃飯。”
　　我就多煲了一碗米。

　　后來那小孩常來找鄭慧欣玩，有時候拿功課過來做，鄭慧欣不會數(shù)學(xué)，我也不會，那小孩碰到不會做的題，我們就大眼瞪小眼，我說你拿國語課功課來，我保證你一百分。小孩說他國語課本來就一百分。鄭慧欣聽了笑出來，捂著肚子說，“林子瑛你好好笑，跟小學(xué)生一樣�！蔽艺f你笑多點(diǎn)，就去煲飯。他們兩個不會做數(shù)學(xué)，就不做作業(yè)，隨便挑一張碟看起來。我說要鄭慧欣笑多點(diǎn)，不是賭氣，是真希望她笑多點(diǎn)。

　　時間過到那小孩又去讀書。鄭慧欣又在家里待了半年，已經(jīng)沒什么狗仔要拍她了�？煲^二十八歲生日的時候，我們回去酒吧看望契爺，契爺也長白頭發(fā)了，他好久不見鄭慧欣，看見以后又要哭又要笑，“喊你一直在我這里唱，你不聽，現(xiàn)在受委屈了吧�！�

　　契爺說胡話，當(dāng)初我是希望鄭慧欣走出去排第一的人，他排第二。鄭慧欣看不得契爺流眼淚，這么多年，假女兒早就變成真女兒。高中的時候商場搞促銷活動擺演出，說觀眾上來唱一首歌可以拿購物卡，鄭慧欣上去了。契爺那天從商場出來就聽見鄭慧欣唱歌，追了我們兩條街道，我們以為是人販子，越跑越兇，于是他又追了兩條街道，到最后我們誰也跑不動了，我停下來，氣喘吁吁地喊，“阿叔，你做咩追我哋，你再追我要拉警察來了。”
　　契爺是鄭慧欣的貴人，追了四條街那么貴。臨走前他又對我們說，“實在不行就返累，這里永遠(yuǎn)有地方�！�

　　我們看完契爺回家，鄭慧欣快一年來第一次情緒失控，當(dāng)街哭起來，我知道她憋了太久了�？薨�，鄭慧欣，哭出來吧，我說。

　　鄭慧欣過了二十八歲生日一個月，我也過了二十八歲生日。我很久不打電話給mya，卻等到她給我打來。她電話打得很早，我以為是鄭慧欣可以回去了，mya約我去咖啡廳，鄭慧欣還沒起，我一個人穿了衣服就往外趕。

　　夏天六點(diǎn)鐘，早晨也蒙蒙亮。服務(wù)生端來兩杯苦咖，她們都中意喝，我覺得太苦，從來不喝，鄭慧欣也不喝。我等了很久，才等到mya講話。
　　“你們不應(yīng)該做那么不聰明的事情�！眒ya講。

　　她說話聲音很慢，好像要我勢必聽清楚。

　　“我時常對鄭慧欣說，她現(xiàn)在越紅，才能唱得更久。如果現(xiàn)在她都不出名，過兩年又會有新人，比她靚，比她年輕，也唱得好，誰人不中意小年輕？無人會牽掛她�！�

　　“她一年沒有消息，連狗仔都不會關(guān)注。我們趕那些通告，上電臺，上電視，跟她唱歌有什么關(guān)系？如果沒人認(rèn)識她，誰又想聽她唱歌？我?guī)н^好多連演唱會都沒開過就唱不下去的藝人，最終轉(zhuǎn)了行。

　　“鄭慧欣轉(zhuǎn)行又可以做什么？
　　“她那么好唱歌，做什么能比唱歌開心？
　　“林子瑛，她現(xiàn)在一天要唱歌，你們就不能一起的。”

　　何苦你哋仲系兩個女子。

　　她面前的咖啡冒熱氣，沾花她的眼鏡，我看見她把眼鏡摘下來，繼續(xù)說：“她回來會好難，一切都要重頭來過。你說你們早到她成藝人前就一起，那你更加知道她走到這里有多辛苦，鄭慧欣是不是剛過二十八歲？她不是二十歲了，前途沒有那么光明了。你中意她，你最清楚的�！�

　　我記得我問過鄭慧欣一個問題，那時正是我們窮到一天只有兩個雞蛋吃的時候，我問，歌唱家和歌手你想做哪個��？她說隨便啦，說完又看著我，好像仔細(xì)思考了一下子，眼睛亮亮的，補(bǔ)一句，但是做歌手好漂亮喔。鄭慧欣是愛漂亮的，我也愛她愛漂亮。鄭慧欣簽公司以后，藝術(shù)藝術(shù)，娛樂娛樂，夢想夢想，這三個東西最后怎么變成一個東西，卻又加多那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好像不管花多少腦力都想不明白。mya在等我的回復(fù)，可是我顧不上她，我想起夏日fiesta，我來香港以后聽到的第一首歌，后來還是鄭慧欣告訴我這歌的名字；我想起小學(xué)禮堂，那個聒噪的小孩，吵得我聽不清鄭慧欣為我唱的歌；我想起過新年，鄭慧欣說她以后要上tvb，要我也在臺下看�；剡^神來，我還是坐在早晨六點(diǎn)的咖啡廳，面前擺著從來不買的苦咖。我覺得不對，她說每句話我都覺得不對，娛樂圈娛樂圈，我確實不懂娛樂圈，我聽mya講了半個鐘，好像句句都是廢話。然而她說每句話背后都是鄭慧欣，我就沒有理由不聽。因為是鄭慧欣，所以她說得那么沒道理，我也沒有一點(diǎn)辦法。我又想起八歲傍晚鄭慧欣在黃昏街上唱shall we talk的樣子，想起十六歲卜卜脆，她在酒吧里面唱天后，想起她在風(fēng)里受凍對我唱終身美麗——如果可抱起這愛情，連天都會替我高興。
　　幸福是長長久久的嗎？
　　好難，好難。
　　我回到家里做好早飯，鄭慧欣起床，不知道我出去過一趟，她還是對我講，“咁嘢可不可以不上班？”“好啊，今天不上班�！蔽一卮�。
　　我和鄭慧欣，我們有二十年，可我在鄭慧欣這里找到的答案，還是走過了它的時區(qū)。

　　跟mya談話后沒幾天，我阿媽突然打來電話，不是讓我回筒子樓，是讓我去醫(yī)院。我腦子有點(diǎn)不清醒，不知道是不是我阿媽電話打得太早還是聽到醫(yī)院兩個字的緣故。我打車到醫(yī)院，看見阿媽和水姨在手術(shù)室門前等，等我阿公。

　　我阿公身體幾時開始這樣？我問水姨怎么沒人同我講？我阿媽流著淚說，你阿公不給告訴你聽。水姨給我阿媽擦眼淚，我抬頭看醫(yī)院的燈管，上面的灰塵積了那么厚一層，遮得光也亮不起來。我突然好想哭，我聽到阿公叫我名字，看到小時候深圳的海，那時候我阿公在前面，我踩著他的腳印走，我阿爸和阿媽在背后踩著我的腳印走。我長到二十八歲，還有那么多事情想不周到，我阿公那么老了，那么老了，我卻好像沒看到。

　　鄭慧欣打爆了我的電話，她一來我會再也離不開她，我還是沒有接她電話。醫(yī)生下病危，我阿媽哭得站不穩(wěn)，是我簽了字。我和水姨扶著我阿媽坐下來，我阿媽喘不過氣來，卻還是對我說那么多話，“阿瑛，瑛子，阿媽好自私。你阿爸走了我以為我最難受，難受得要死掉，你阿公是最不該補(bǔ)償我的人，阿媽好自私，帶你阿公回大陸，他一直好想回大陸，如果你阿公出來了，帶他回大陸去吧�！�
　　我阿媽又犯病，水姨叫來護(hù)士一起扶她走，叫我在這里守阿公。我一個人在手術(shù)室等了二十幾個鐘頭，兩個天亮，醫(yī)生才把我阿公救回來。我又守到阿公醒過來，他看見我第一眼就動動手指頭，想喊我名字又喊不出來，我蹲在他床前哭，我握住他的手，從前最愛攏起我雙手的，他說不出話，只能看著我哭個沒完。
　　我想起我阿媽對我說的，我問阿公，阿公，你想回去嗎？我阿公知道我在問什么，不是筒子樓，他把頭轉(zhuǎn)過去看窗戶外面，醫(yī)院三十幾樓沒有鳥飛過，窗外面是二十一世紀(jì)的香港，永遠(yuǎn)回不到二十年前。
　　我知道他在看大陸。

　　我手機(jī)又響，鄭慧欣又打來電話。

　　二十八歲，我找到幸福的答案，是沒有答案。
　　沒有永久的幸福，也沒有永久的幸福的答案。

　　07
　　我買了回大陸的票，也接了鄭慧欣的電話。
　　我見到鄭慧欣，她生氣了，問我去了哪里。我說mya姐找我了，說你可以回去唱歌了。鄭慧欣問真的嗎？我說我干嘛要騙你。她又問那為什么不接我電話，“我打了幾十通！”我牽著她手走，我說，開心到?jīng)]聽到有鈴聲啦。我們走在大街上，鄭慧欣不信我，一直問，“開心到三天沒聽到鈴聲？林子瑛，你不要騙我。”我沒辦法，“我阿公生病了，在醫(yī)院�！编嵒坌懒⒖虇栁野⒐趺礃�，我讓她不用擔(dān)心，已經(jīng)沒事了。

　　我說，你可以回去唱歌，開不開心？

　　鄭慧欣沒說話。

　　我問，怎么啦？

　　她哭出來。

　　鄭慧欣唱了這么多年才到這里，最難的時候一天只吃一個蛋，跑三四場沒錢的演出，裙子來不及洗。跑露天演出，夏天會出汗，熱到她中暑，冬天又受凍。后來出名了被罵，被謠傳，被人扯著頭發(fā)打�，F(xiàn)在她一年沒唱歌了，鄭慧欣那么喜歡唱歌，因為拍到我跟她接吻的照片，一年沒歌唱。我跟著她一起哭，我想起mya的話，突然覺得有一句是對的，鄭慧欣走到這里有多辛苦，如果我知道，我沒有道理不珍惜。我只喜歡聽鄭慧欣唱歌，從零一年認(rèn)識鄭慧欣開始，希望鄭慧欣變成大明星，每年的生日愿望我都這么許，鄭慧欣的理想是我最大的愿望，我沒有道理不珍惜。

　　好難。好難。

　　鄭慧欣哭累了，我說鄭慧欣，我背你吧。不坐城巴，也不想打的。我背著她走，走到月亮出來，我說，鄭慧欣，給你買雙新的波鞋好冇？她說好，以后不穿高跟，只穿波鞋唱歌。

　　隔天我送鄭慧欣上了mya的車，和她第一天去公司一樣。我口袋里是昨晚翻出來的當(dāng)年鄭慧欣送我的mp3，里面還是只有一首歌，歌里唱“變天后變新娘”。

　　二十二歲我許兩個愿望，第一個是鄭慧欣會成為大明星，第二個是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然而如果這兩件事情只能愿望成真一件，我會大哭一場，然后選前面那個。

　　鄭慧欣，聽到嗎，我好愛你。因為好愛你，做了很多傻事。因為要撿你送的mp3，我跳進(jìn)水槽里面，弄濕了全身還被你罵；因為不想錯過你唱歌，我逃掉了工作的面試，然后我們吃了兩個月的泡面和冷包；因為想你變天后，所以好像變不變我的新娘都不太重要。

　　我的八達(dá)通早丟了，過銅鑼灣下一站是天后，不會再響起夏日fiesta。我心里念著，比任何一次在天后廟跪著祈求都要虔誠，我念，鄭慧欣，鄭慧欣，去吧。車上載著鄭慧欣和我們的二十年。
　　去吧。變天后，
　　變新娘，
　　不再是理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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