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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后之死
四月初七這一天,天陰陰沉沉的,烏云卷在天邊,黑壓壓的,這壓抑的感覺讓人呼吸不暢,似乎蓄意讓人透不過起來一般。
司馬穎掀開車簾,望著那越來越近的金墉城,他的目光帶上了探究,只是探究之下,還有那隱藏的極好的期待。
馬車停住,方走下馬車,司馬穎接過小廝手里的食盒,右手提著烏黑食盒,左手覆手于后,緩緩走向這沾染了司馬王室血液地方。
只是這里與他上一次聽說司馬遹死去的模樣不一樣,這路上的小道沒有一片落葉,這兩旁燈籠點亮,而賈南風住的寢宮更是一塵不染,這殿內到處都是熏香。
木門緩緩推開,那明亮如晝的大殿內,賈南風身著一身紫色男裝,右手拿著一卷兵書,左手拿著茶杯,淡泊的臉上無喜亦無悲。
聽到響聲,賈南風未抬起頭,仍是慢慢喝下手中的茶。
司馬穎震驚于賈南風這一身裝束,這有別于當初司馬冏所言的皇后裝束,處處都透露出,賈南風在此地已存了自己的勢力。
司馬穎垂下眸子,掩蓋好自己震驚的心情,再抬起頭,屏退左右的宮人。
待到宮人魚貫而出,司馬穎緩緩放下食盒,衣擺一甩,作三拜九叩禮。
賈南風依舊盯著手里的兵書,再無其他動作。
司馬穎站起身之時,臉上滿是尊敬的表情,就連說話的語氣都輕緩了不少,“賈后……”
這一敬稱才說出口,司馬穎突然收住話語,再一次換了一個稱謂,“皇嫂……”
賈南風方抬起頭打量著司馬穎,這一聲皇嫂,她并不受用,但心下明了,自己大限之日終于來了。
司馬穎拿起食盒,待到走近賈南風,將食盒放在案桌上之時,賈南風打量著這食盒諷刺的輕笑,依舊不說話。
“皇嫂……章度這一次前來……只是為了跟您說,雖然……孫秀那廝強娶了大侄女為兒媳,可我司馬家終是會護住其他兩個侄女的!彼抉R穎的話語讓賈南風喝茶的動作一頓。
賈南風眉頭一挑,“哦?孫秀要迎娶宣華?”
司馬穎連忙抱拳作揖,“皇嫂息怒,是章度的錯,沒有護住大侄女……這才……”
賈南風打量著司馬穎,這成都王倒是會找話題,明知道她才喪失幺女,如今又說長女的事情,這分明是讓她允他一些事情,才能以物換物,換取長女的平安。
只是這司馬穎前來給她送毒酒,他自己都無法左右自己的生死與未來,又如何夸下海口,能護住她賈南風的三個女兒?當真是睜眼說瞎話,話是漂亮,聽得舒服,實則無用。
再說……賈南風盯著手里的茶杯,她的長女當真是一個廢物不成?
“我那長女亦不是廢物,又何必擔憂?”賈南風四兩撥千斤的回道。
賈南風才說完,司馬穎帶上了猶豫,終是思量半分,才說道:“皇嫂怕是不知,前幾日安仁和季倫在東市問斬了,而賈家、裴家、張家、趙家、解家已經被下了獄,怕是不日將會受刑!
這話倒是說的直接,司馬穎何嘗不是在告訴賈南風,如今司馬宣華,她這個長女已經陷入危機之中,而她沒有卷入其中的次女臨海公主,三女始平公主也將會被波及。
司馬穎這是算準她終究是一個母親,對嗎?
可是……她又如何能容了司馬穎這般挑釁?
她是賈后,是那期待大晉海清河晏的賈南風,她不會,也絕不可能婢顏奴膝。
“這素來成王敗寇,成王者萬代稱頌,成寇者萬世唾棄,又有何奇怪?”賈南風直視司馬穎的眼睛,那看穿一切的模樣,讓司馬穎不敢造次的再次抱拳作揖。
“皇嫂,并非是章度多思。這三個侄女到底是女子,若是護不住……”司馬穎這話顯然不具備任何的誠意。
賈南風望著司馬穎,冷笑一聲,“護不?”
司馬穎抱拳作揖說道:“現(xiàn)在雖是太叔祖手掌大權,可終究孫秀一手遮天,委實難以護住!
賈南風再次諷刺一笑,“司馬家的公主在皇宮中都護不住,司馬家的男人都是廢物嗎?”
司馬穎發(fā)誓一般的說道:“皇嫂,我定竭盡全力護住三個侄女!
賈南風低下頭,眼睛盯著兵書,不再看向司馬穎,傳來冷漠的聲音,“公主出生自有公主應盡的責任,但絕不包括被小人羞辱!
賈南風抬起頭看向司馬穎,又是輕蔑一笑,“你也不用說哪般竭盡全力,我的女兒都不是廢物。若是她們以死明志,也算是全了你司馬家的顏面!若是常伴青燈古佛,求的也是你司馬家的太平。至于孫秀,不過是一個跳梁小丑,一年內必死無葬身之地。你若是真有香火之情,念及宣華是你血親,若她不幸殞命,決不可讓她在孫家祖墳中受此侮辱。若她還活著,讓她去你司馬家祈福,全了你司馬家的顏面吧。”
賈南風眉眼微顫,雖是盯著司馬穎,又奈何不是看向皇宮的方向,心中暗想:女兒們,我雖不是個好母親,卻也終究要借著司馬穎來保你們性命無憂。
司馬穎萬萬沒想到,賈南風竟是如此的決絕。
他以為賈南風會以母親的身份,軟下身段和心腸,為她的女兒謀生路,卻從沒想過,她會冷心讓這三個女兒出家了此殘生。
也對,賈后終究是王者,她如此叱咤風云之人,又如何著眼于小局,她素來心懷全局。
而皇室,若是生逢亂世,與其百般羞辱而后死,不如慷慨激昂自盡以全了顏面。
這便是皇室該有的驕傲,更是皇室該有的尊嚴。
原是他司馬穎小看了賈南風,是他算錯了,也看錯了。
“皇嫂所言甚是,是章度思慮不周,多謝皇嫂點撥!彼抉R穎拱手作揖,真誠的道歉。
“點撥?”賈南風望了一眼那食盒,自嘲一笑,“罷了……我本不愿多言,不過,你好像是司馬家難得的聰明人,剩下的好像還真的都是廢物……既然你有心,我便賜你幾句,不枉你來此一遭……”
司馬穎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訝異,但很快的,便換上了希冀的眸色。
賈南風端起茶杯,瞥了一眼司馬穎希冀的眸色,輕笑一聲,給自己斟了一杯茶,仰頭喝下。
司馬穎望著賈南風,沒有多言一句,只是靜待著賈后指明他未來的方向,讓他不枉此行。
賈南風閉上眼,感受著熱茶入喉的滋味,再次睜開眼的時候,直視著司馬穎,此時她的眼睛已經沒有戾氣,只有希冀,似是望著司馬穎,又似是穿過司馬穎凝望某一處,她仿佛是再跟另外一個虛無的人在說話,又像是在跟自己說話。
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司馬穎聽個清楚,也讓他聽個明白。
“在我去后,這天下大致會有趙王和梁王倆兄弟招搖一時,可終究因德不配位,失敗告終。再之后怕是那齊王司馬冏與常山王司馬乂有所舉動,這兩人狼子野心,也有一爭天下的決心。可是,他們只有野心,卻德行不配,故而因德不配位,終是一敗涂地。唯有二人,你要萬分上心!辟Z南風的話讓司馬穎心下一震,不得不佩服起賈南風久居上位的敏銳與睿智,對四位王爺的分析,如此的一針見血。
“不知,皇嫂,是哪倆人?”司馬穎恭敬的問道。
賈南風語重心長的說道:“一者,接替司馬倫的河間王司馬顒,此人手握重兵,又有張方這般虎將。二者,忠于司馬乂的東海王司馬越,此人楊駿之亂時,心狠手辣,又與瑯琊王家的王導交好,又是裴家的外戚,不得不防。這二人皆是手握重兵又常年征戰(zhàn)在外的將軍,有軍隊基礎,更有心腹和財富,是你未來大患!
司馬穎深思起來,他這一刻,終是明白為何賈后得了那么多人才的忠心維護,如此睿智,如此明知,世上又有幾人能與之媲美?只可惜,身為女子,奈何,奈何。
司馬穎的眼睛之中染上了遺憾,卻更多的帶上了惋惜。
賈南風又如何看不懂司馬穎這一刻的惋惜?可她到底是要了無遺憾的走才是,這惋惜也罷,悲戚也好,與她,已然是身外物,棄之不惜。
賈南風低下頭繼續(xù)看兵書,慢條斯理的說道:“你若是想在這大爭之世,保住那最大的力量,挽救倒懸的局勢,當要擁有幾種人。一者為你出謀劃策的謀士,而這謀士,并非盧志那般眼界狹窄之人。二者,為你提刀上馬的將士,而這將士,并非陸機那般眼高手低之人。三者,為你守護后方的士卿,而這士卿,并非王衍那般自視甚高之人。四者,為你卜錢若泉的商賈,而這商賈,必是與你親昵交心的重臣。如此……”
賈南風抬起頭,睥睨的打量著司馬穎,語氣沉了幾分,“你方能擁有智、勢、權、錢四種。才能讓在你未來十年屹立不倒,也才能以錢生勢,以勢生權,以權生局,以局生謀,以謀生智,以智生錢,五行相生,五行相克,五行輪回,才有了源源不斷,才有了孜孜不倦,更才有了生生不息。你可懂?”
司馬穎望著賈南風的眼睛,這便是王者,屬于王者的治國之道,屬于王者的用人之道,屬于王者的御下之術。
這一刻,司馬穎看賈南風再也不是看一個女人的眼神,而是一個為他指明道路,一個為他開創(chuàng)未來地位的帝王。
他長袖作揖,跪在地上,“皇嫂,章度受教了!
賈南風打量著司馬穎,心中又是嘲諷一笑,他怕是不知,她留了那最大的惡狼司馬睿,這司馬睿才是與這司馬穎一較高下之人。
但她終究是身殉大晉,又何必在乎這大晉到底哪位司馬重掌乾坤?左右負了她的,終將會自食其果,而她又何必,太過心善?
賈南風從食盒里拿出金屑酒,打量片刻,終是自嘲一笑,不免心中想道:若我是衛(wèi)子夫,若我有衛(wèi)青這般族人,若再給我十年時間,我定讓大晉十年之內,繁盛一如西漢!若我是男子,這世人安能不享文景之治?只可惜…… 我終是思慮不周,引天下將亂,以命殉之,實為贖罪。
思及此,賈南風仰頭,一飲而盡,她緩緩走向臥榻,端坐在上面,盡管腹中疼痛如期而至,可她終是隱忍著一聲不吭,她緩緩閉眼,終是維持著閑適的模樣,嘴角含笑。
一代皇后賈南風,終是隕在了金墉城四月初七的深夜里,如此安詳,如此平靜。
一如這南風,暖風緩緩,輕輕而來,終歸輕輕而去,帶來一場暖意,帶走一場寒意,只留下眼角潮濕,令人眼眶紅了,鼻頭酸了,喉頭脹了,哽咽幾句,再無話語。
司馬穎長袖作揖,轉身快步離去,腦中想著賈南風所言,他定當銘記在心。
人們常說昔者舜五弦之琴,造《南風》之詩。其詩曰: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
人們常念赤日炎炎,暑氣如蒸,百姓必有怨言。而南風一起,天氣轉涼,萬民必有喜色。所謂薰風兼細雨,喜至怨憂除。
可人們不知,四月初夏,暑氣蒸蒸,南風不見,只剩下水深,只存了火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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