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途是什么？
　　三途是一條河。

　　2
　　三途河上有一條船，船上有一個船夫。
　　船是好船，但幾乎沒得到過稱贊，船夫生得也還算不賴，卻依舊改變不了旅客的表情木然。

　　不過船夫不在乎，因為河始終是要渡的，船費也是必定要交的，不管來的是什么人，因為什么原因來此。

　　眾生平等，在這里體現(xiàn)的尤其明顯。于是一條小船就這樣悠悠蕩蕩的在墨黑的水里前進，岸邊是火紅的花朵，河上起的濃霧，很快就掩去來岸，卻依舊看不到盡處。

　　一入三途莫回頭。

　　3

　　——不過其實特殊的客人也不少。

　　“喂，客官，麻煩你麥要笑了。”
　　“客……”
　　被一雙魔魅的眼睛像解剖一樣掃過之后，望著那張嘴角上翹的俊美面孔，船夫很自覺地把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搖船啊搖船……努力搖啊努力搖……

　　“……你害怕了？真可愛的表情�！�
　　這世事難料，即使他身旁那把鬼陽六斬劉只剩一截，也足以讓自己改變一下身體構(gòu)造。

　　“咯咯，真是膽小，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河對岸的風(fēng)景也不錯，為什么不去參觀一下？”

　　船夫注意到，他手里有著一片絹帕，有血染過，已經(jīng)分不清顏色。
　　而他卻懶洋洋的靠在船岸上，眼神不動，仿佛還在回味著什么。

　　“你在那邊有人，當然不怕�！�
　　出乎意料的那人沒有什么特殊的反應(yīng)，眼珠子往他身上轉(zhuǎn)了一下，復(fù)又轉(zhuǎn)了回去。

　　“只是不無聊而已。”
　　……
　　“喂，老頭，那邊找人好不好找？”
　　“……應(yīng)該不難吧�！�

　　船繼續(xù)搖。

　　4

　　因為有人，所以不會寂寞。

　　5

　　“可惜�！�
　　船上這位衣著華麗，手里的藍色羽扇輕搖，面容英俊秀美，卻有著一種霸者的氣勢。

　　“人死萬事休，到了這里可惜也是無用啦，客官還是免了罷�！�
　　“——吾可惜的是汝不懂得生財有道，既然人人都要交船費，何不三兩銀子一位？真是可惜�！�
　　“……”

　　搖……船……

　　“唉，其實連我也覺得你蠻可惜，但恨才人無行啊。”
　　“哈，天下如賭場，輸既是輸，英雄豈能輸不起？”
　　真真是神色不動。
　　“那邊人也不少，你可以再度一統(tǒng)江湖么�！�
　　羽扇搖了搖。
　　“耶，沒有素還真，豈不是少了很多樂趣。我們還有一局棋沒下完呢�！毖壑行σ馀c銳利隱隱浮現(xiàn)。

　　船行三途。
　　彼岸沙華搖曳。船上藍羽輕揚。隱隱有笛樂揚起，不知是誰，更不知何方。

　　少時撫劍獨閑游，披霜臥萍州，隨流飄蕩，任東西，情休休……

　　“只是可惜看不到他再次舞劍……”話語緩慢而悠揚，聲音輕而縹緲。
　　“……？”
　　“他舞起劍來，別有一種風(fēng)華�！�

　　他看他閉上眼睛，再也不說話。

　　船繼續(xù)搖。

　　6

　　因為掛念，所以不舍。

　　7

　　河有兩岸，一般情況下，船夫都會在來岸等人。然后交費上船。

　　不過這次是例外，船夫剛劃船到來岸，便看到一個身影快速向他沖來。到他面前才堪堪剎住腳步。
　　那是一位綠衫羽扇的修道人，微圓的臉龐，額頭中心有著小巧的太極。

　　二話不說，他跳上了他的船只。
　　于是船夫真正相信有人喜歡早死早超生。

　　“走得這么急，是怕那只狐貍找麻煩？”
　　“耶，不是這個問題，不快點走，他再用魂靈相通術(shù)拖住我，就不只是我有麻煩的事情了�！�
　　“那也有法子解決，總比他見不到人，撬你的棺材好�！�
　　對方嘆氣，翠綠的發(fā)絲自肩頭垂下。
　　“你不知，大概他總是要撬的……”

　　搖啊搖……

　　“他小時候很可愛，還只會爬的時候，我用他愛玩的東西逗他，他夠不到，也不哭喊，只是繼續(xù)認命的夠，小手揮呀揮的，可惜總是差那么一點點。”
　　“……”
　　“其實我生怕他哭出來，要知道他小時候不哭則已，一哭可是經(jīng)天動地的�！�
　　“……”

　　估計這三途河再長一點，銀狐大俠的形象必定在船夫的腦海里蕩然無存——雖然現(xiàn)在也沒剩下多少。

　　然而對方?jīng)]有一點停下來的預(yù)兆，繼續(xù)滔滔不絕。
　　再好脾氣的人也忍不住。
　　“罷了罷了，不如我向河那邊求個情，免費把你送回去算啦！”

　　船竟真的停下。停在河中央。

　　船夫驚奇的是對方不知用什么法子使船停下來的，眼中之見卻是那人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深而不知底，直瞪著自己。

　　于是著慌：“阿，客官我說笑罷了，我哪有這個本事，所謂人死不復(fù)生……”

　　……

　　船繼續(xù)搖。

　　8

　　三途是什么？
　　三途是一條河。

　　河的一邊是陽世，另一邊是陰間，有可以來回的船，沒有可以來回的人。

　　9

　　“哎呀，老人家走得急，忘了帶銀子，這樣，我自己搖船渡河好不好？還可以減減腰圍。”長眉下笑意彎彎。
　　“……”

　　于是這是船夫第一次免費渡河，他倒不是懷疑對方說話不算數(shù)……關(guān)鍵是算數(shù)歸算數(shù)，船走到中途翻了的可能性也是非常之大。

　　“對了客官……”
　　話沒說完，一張臉徒地湊到眼前，眼神還是笑瞇瞇的，嚇得自己險些翻倒，后面的話再也說不出來。
　　“莫怕莫怕，被藥師吾看一看你不吃虧。”身影又霎時遠了三丈，還是懶洋洋靠在船上的暖黃身影。
　　“這話到?jīng)]錯——可一直吃虧的都是你。”
　　“呼呼，真不能這么說，我養(yǎng)的鳥，我要負責(zé)不是？”
　　“……負責(zé)到替人死么？”

　　腦袋上被對方敲了狠狠的一下，不用看，也知道用的東西是一支長長的煙管。

　　“哎呀，藥師我都解釋多少遍了不是我吃虧，更不是替人死，你怎么不說羽仔當年為我踏入江湖，你怎么不說他為我才遭遇了那么多事情，更何況帶他去那次宴會也是我的疏忽。”

　　秀麗的臉上難得的嚴肅。
　　“這是藥師該為之事�！�

　　船行。
　　河水迢迢。

　　“不過其實還真不放心哩……”煙管點了點，“沒有藥師我在，那只鳥，會不會太勉強自己了……”
　　“……”
　　“呼……走得太急，還有很多話沒能跟他說，只來得及看上一眼……”

　　船繼續(xù)搖。

　　10

　　三途就是這樣一條河。

　　生生死死無盡路，人人都要經(jīng)過，只是有早晚，有離別。

　　有人看得慣了，輪到自己的時候便毫不驚訝。有人有事情未了，走的便滿腹愁腸。有的人走得坦然，空留多少生者掛念。有人走得含恨，卻也無人知曉。

　　而船夫還是當他的船夫，日如一日的劃著船，有時候他自己想起來，也覺得自己看透了世事，大概也能算半個賢人。

　　11

　　船夫又看見了那個人，已經(jīng)不知是多少次。

　　過去了這么多時光，他還是頭戴蓮冠，手拿拂塵，面色靜然，望著這滔滔河水。好像這世間一切都可以改變，唯他一如初見。

　　但船夫知道他不是渡河人。

　　他嘆了口氣。柱桿跳上了岸，桿插在墨黑的泥土里，那人的面前。

　　那人笑意盈盈，如和風(fēng)般悠然。
　　“好友，既然得空，何不坐下歇息片刻？”
　　“罷，素賢人，我可不敢當是你好友，你我也只是見過太多次面而已�！�
　　“哦，是么，但見過多次也算緣分�！�
　　“唉唉，我說不過你——我只問你，今日渡不渡河？你若真想渡，沒有錢都沒關(guān)系。”
　　“抱歉，素某不渡�！�

　　“那邊有很多人在等你。”
　　“這邊也有很多人需要我。”

　　船夫嘆氣。

　　“我擺渡這么多年，還是頭一次如此真心勸人過河，其實你又何必？只要你決心不再回頭，過了這條河，那邊便永遠也拉不回去你，這么多年的苦，你還嫌嘗不夠么？”

　　對方搖頭。
　　“劣者也不想嘗，但劣者不能離開，武林不寧，蒼生不安，便是想，也踏不出這一步�！�

　　“哈，可你做了這么多，有多少人會感激你，又有多少人會記得你。世間一笑如浮塵，千古功過誰定論。武林和平，天下安定，你不是不知道這只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卻依然不肯放手。素還真，這世間要是評選誰人最癡，怕是你要上第一號了�！�

　　說了這么多，那人卻只是靜靜地聽著，末了舒眉微笑，拂塵一揚，劃出漂亮的弧線。

　　“也許好友說的都對——但素某只求心安而已�！�

　　只求心安。

　　所以歷經(jīng)生死無數(shù)，依舊不問痛楚。所以閱遍世間冷暖，依舊不改初衷。所以心念天下太平，哪怕僅是一點奢愿。

　　船夫大笑，笑罷一輯。
　　“罷，其實我也早知道，說這些終究是我多事�！�
　　邊說跳上船，起航的時候，卻又回過頭補道：

　　“不過我今天才明白，為什么天下有了你，不管局勢多么混亂，也不會讓人感到絕望�！�

　　船行漸遠，岸邊白影逐漸模糊。而船夫也知道，再回來時，必不會再見那朵絕世的白蓮。

　　尾聲

　　“我不能倒下……”

　　——其實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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