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長空靜靜凝立在黑暗之中，黑暗得如同手中創(chuàng)世的沉寂。他傾聽著血液滴落的聲音，感受著夜風(fēng)刮過胸前傷口的疼痛，茫然的眼神凝望著不知名的遠(yuǎn)處，沒有終點。

　　雪驚醒了他。

　　長空伸出手，拂過滴落在創(chuàng)世之上的雪花，卻染了滿手的鮮血。他頓了頓，收起劍，轉(zhuǎn)身朝日羅山而行。

　　二

　　日羅山于黑夜中沉默著。

　　長空踽踽獨行，在入口處他抬頭，雪停了，陣風(fēng)吹散了烏云，星光點綴于夜幕之上，前方一人負(fù)手獨立，神祗一般，那深沉目光投射入長空心中，一如許久以來的灼灼。

　　那是日盲族的神祗。

　　是萬古長空的……誰？

　　夜風(fēng)有些過份冰冷，長空深吸了口氣，卻引起胸口一陣疼痛。他走到那人面前，低頭正欲行禮繳令，卻被對方一手扶住，

　　“你受傷了�！�

　　長空后退一步，“太陽之子，任務(wù)已完成�！�

　　對方看了看自己驟然空蕩的雙臂，表情不變，“我知道�！闭f罷，轉(zhuǎn)身進入殿中。

　　長空看著那人背影，頓了頓，最終還是跟了上去。

　　三

　　千葉傳奇回到自己臥房，接過藥，

　　“他呢？”

　　大祭司偷看了眼千葉臉色，低頭答道：“在隔壁房間，他怕是想處理了傷口再過來�！�

　　一陣沉默過后，千葉開口：“叫他過來�！�

　　四

　　千葉端坐，目光盯著踏進門來的長空。

　　傷口還來不及處理。千葉凝視著那人胸前一片暗沉的血跡，目光再往上移，看見的是對方沉寂的面容，還有隱藏著抑郁的眼睛，一如往常。那雙眼睛只有在充滿戰(zhàn)意的時候，深藏的憂傷才會暫時散去。

　　所以還是戰(zhàn)斗吧，讓創(chuàng)世上的鮮血洗盡一切無望的過去。

　　“坐吧。”千葉指著自己身前的空位。

　　長空依令坐下，眼神避開了千葉的目光。

　　千葉伸手探至長空衣領(lǐng)。長空一驚，下意識地伸手?jǐn)r阻，

　　“太陽之子……？”

　　千葉收回手，嘆了口氣，神色卻不動，“久未活動，也生疏了，讓我練習(xí)一下包扎上藥的手藝如何？”

　　五

　　長空其實傷得不重，只是傷口看著嚇人，流了些血。清理包扎妥當(dāng)便無礙。百無聊賴之余，他看著胸前忙碌的手發(fā)起呆來。

　　這雙手，扭轉(zhuǎn)乾坤，定人生死。也就是這雙手，以無法逃離無可推拒的力量將自己推上了如今這條路。

　　——用最殘酷的方式。

　　而此刻，這雙手正以最溫柔的姿態(tài)為他止血療傷。

　　心里的傷，它能不能治？

　　“今日是冬至，族人們準(zhǔn)備了慶祝，你若想去，等會兒便去看看吧，銀絕會替你在這里守著�！弊詈蟀桩�(dāng)，千葉收回手，說道。

　　長空正待應(yīng)是，卻聽對方不動聲色地又補了句，“你今日受傷了，若是累了，還是早些休息的好。”

　　“……嗯�！遍L空愣了愣，應(yīng)了。

　　兩人陷入了沉默。

　　長空有些疑惑于這樣的沉默，還有對方的靜止。

　　他在沉思什么？

　　六

　　“今日另一邊的戰(zhàn)場，素還真與葉小釵按計劃對上那魔頭，素還真重傷，危急之際，葉小釵力量爆發(fā)，最后兩人合擊，勝了。我與他設(shè)下的計策完全實現(xiàn)，如今武林中再無蠢蠢欲動的勢力，想來能有一段時日的平靜�！鼻~頓了頓，似乎也不期待另一個人的反應(yīng)，只顧自說道：“信任，生命，一個人，愿意為另一個人付出多少？”

　　“日盲族全族皆愿為太陽之子付出一切�！遍L空答得不假思索。

　　“這是必須的，這是我想要的，”千葉收回表情，凝視著眼前這男子，緩緩答道：“卻也并不全然如此�！�

　　千葉看著長空疑惑的表情。那疑惑一閃而逝，沒有停留多久。

　　他到底不在乎。

　　而你呢，你又到底在在乎些什么？千葉自問。

　　七

　　沒有得到退下的命令，長空依舊坐著。他感覺到今晚的氣氛有些不一樣，卻猜不透眼前這人浩渺的心思。

　　若猜不透，便不猜吧。

　　你想要我做什么，只要開口便好。

　　“你曾問過我，什么時候才可以放下手中的劍�！鼻~斟茶，將茶杯放在長空面前，便看見長空驚訝的面容，“那時我回答，直到我允許你放下的時候。如今，你還想再問一次么？”

　　長空震驚，卻不知千葉意圖如何。

　　千葉一聲輕笑，表情卻是不變，“到如今，你還想問這個問題么？”

　　長空看著千葉，一時心中翻騰洶涌，卻不知如何回答。

　　“你在猶豫什么？”

　　“或是說，你已經(jīng)徹底接受你的命運，接受我為你鋪好的前路？”

　　“我是日盲族的人，我的使命便是守護我的族人�！遍L空答道，表情堅定。

　　千葉凝視著他，最后慢慢說道，

　　“過去，你放下了嗎？”

　　那聲音鏗鏘地近似冰冷。長空心中一痛，低下頭，緩緩答道：

　　“你是日盲族的太陽之子，你所做的，我明白�！�

　　“哈，”千葉輕笑，“你明白，但始終不能接受，不能釋懷。無論我有心無心，無論我的目的是什么，你始終記得，我沒有救回釋女華，我沒有救蘇苓�！�

　　長空沉默。

　　“你恨我嗎？”千葉揚手，將漸冷的茶水倒掉，換上新茶，“若我不是你們的太陽之子，你會向我揮刀。這毫無疑問。哈，其實計較這些并無意義�！鼻~將第二杯茶放到長空面前，一派氣定神閑模樣，“我只想知道，你能夠交付給我多少�！�

　　力量，信念，生命，還有某種程度上的信任。這便是他能從長空身上得到的。

　　除了這些，你還期待什么？千葉想。

　　八

　　“太陽之子，這是族民們?yōu)槟鷾?zhǔn)備的時節(jié)食物�！�

　　“放下吧�！鼻~點頭，吩咐了聲，“時節(jié)之期，不要麻痹大意。大祭司，叫銀絕加強日羅山防衛(wèi)�！�

　　大祭司應(yīng)了，退出房間。

　　千葉將盤子推到長空面前，道：“嘗嘗吧。去年冬至你有任務(wù)在身，整日在外，今次倒是可以一補遺憾�！�

　　“嗯�！遍L空應(yīng)道。

　　平日里長空守在千葉身邊，也不乏同桌共食的時刻，卻不同此時，千葉只是看著，并未舉箸。

　　“說說，今晚你那一戰(zhàn)的情況如何？”千葉執(zhí)起長空面前的茶杯，換了新茶，“茶又涼了�！�

　　長空舉杯喝了口，開始講述早前的戰(zhàn)況。

　　九

　　千葉知道夜已經(jīng)深了。

　　他看著始終端坐的那個人，接收到對方疑惑的目光。他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開口道，

　　“剛才我問的那個問題，你還沒有給我答案。”

　　我只想知道，你能夠交付多少給我。

　　長空知道他所指是這個問題。但是此刻他好像沒有辦法認(rèn)真思考。他覺得自己是有些累了。

　　“你是日盲族的太陽之子�！绷畛�，他便執(zhí)行。除此之外，還有什么呢？

　　千葉嘆了口氣，移開視線，道：“我沒有必要問你一個答案如此明顯的問題�！�

　　那么另一個答案難道不明顯嗎？長空想。

　　“付出總是相互的�！彼囊暰�投向千葉背后冰冷的紗羅帳，無意識地說道。

　　相互？

　　這個答案，他早該知道。

　　千葉看著長空，仔細(xì)端詳研究著他的表情面容。

　　夜已深了。他在猶豫，或者說，是在珍惜為數(shù)不多的平和時刻。

　　而這平和終會被打破。卻不知打破之后將要面對的是什么。但即使是全盤的崩潰與否定，他也勢在必行。

　　哈，執(zhí)著太過便成心魔。千葉傳奇你要銘記啊。

　　一聲輕笑過后，千葉長身而起，在長空面前站定，俯視著他，影子整個將對方籠罩住，不得一絲走脫。捕捉到對方疑惑的目光，千葉開口，聲音堅定，

　　“若你無法真正給我答案，我便自己來設(shè)定一個答案，”他伸出手，解下長空背上的創(chuàng)世，輕撫劍鞘，道，“若你無法決定，我便替你決定——或者說，無論你的決定是什么，你都只能接受我的決定�！�

　　鏗鏘一聲，創(chuàng)世出鞘。

　　“俗世紛擾，人在江湖，誰也無法得到永遠(yuǎn)的安寧和平，即使是有太陽之子的日盲族也一樣�！鼻~停了停，看著長空，“你永遠(yuǎn)也不會有機會放下你手中的劍。除非你可以舍棄你的族人你的同胞。但你永遠(yuǎn)也不可能有這一天，除非我死于你之前�！�

　　這番話語仿佛夾帶著風(fēng)雷，震住了長空。他看著千葉將創(chuàng)世入鞘，而后擱在桌上，看著他的目光有如實質(zhì)穿透人心，看著他俯身，溫?zé)岬臍庀①N近，然后是嘴唇輕柔的觸碰。

　　霎那間長空腦海一片空白，無法思考。他下意識地開口，想說些什么，可下一刻迎接他的便是狂風(fēng)暴雨般的唇舌侵略。

　　心跳得有些快，身體有些熱，難道是胸口的傷的緣故？

　　許久，長空才被放開。他剛想退開，卻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抓住，下一刻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躺在千葉的床上。而千葉正坐在床邊，俯視著他。

　　那雙扭轉(zhuǎn)乾坤定人天命的手，此刻正抵在長空的胸口及喉嚨。

　　“不屬天，不屬地，我自三界之外而來，沒有過去，也無記憶。每一步踏出，皆是下一刻的歷史。我創(chuàng)造過去，編織記憶，卻如浮萍，永遠(yuǎn)無法尋找到根源。”千葉頓了頓，“而這其實都無所謂，我只需要擁有現(xiàn)在�！彪鼥V燭火中，那雙眼睛卻是熠然生輝，堅定自信，毫不動搖，

　　“我是日盲族的太陽之子，號令一下，無人不從。但你們不屬于我。”

　　“我是千葉傳奇，江湖權(quán)衡博弈間，與人恩惠賜人死亡，我能得到他們的感激與畏懼，但他們不屬于我�！�

　　“我想要一樣絕對擁有的東西�！鼻~俯身，凝視著長空些許慌亂掙扎的面容，鎖住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像是要烙印進對方的靈魂里，

　　“我想要你交付所有。你的全部都要屬于我，你的生命，你的信任，你的感情，你的身體以及靈魂，全部交付給我，只屬于我�！�

　　“你可以失去所有，只要剩下我就夠了�！�

　　長空震驚，而后思緒陷入混亂，他感受到千葉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感受到千葉的手掌貼在他的心臟上方，他想發(fā)聲，喉嚨卻被制住。他想他必須退開，他不能呆在這里，不能這樣下去，可他卻動彈不得。

　　他應(yīng)該憤怒，卻連怒火也無法積聚。他想起那幾杯冷掉的茶。

　　“你不用懷疑，茶沒有任何問題�！鼻~說道，“你傷口上的藥有些微的不良反應(yīng)，但我意并不在用它來讓你繳械投降。我無需那么做�！�

　　長空用力咬自己的下唇，希望能夠清醒些。

　　“看來你并沒有選擇�！鼻~看著這個人糾結(jié)不開的眉，終不忍心軟，放開了他�！拔以摬辉摻o你選擇呢？”

　　想達到一個目的有千百種方法，可以讓這個人一絲痕跡也找不出來，為何最后卻是選擇了最直接也最無勝算的方式？想絕對擁有一樣?xùn)|西一個人何其容易，為何最后卻是選擇了眼前這個最不可能的人？

　　長空，為何是你？

　　千葉似是明白，卻又看不清楚。

　　而長空心潮翻騰洶涌。他閉上眼，腦中一片混亂。他不知自己在掙扎些什么。

　　千葉凝視著身下之人，良久之后，最終嘆了嘆，伸出手，將長空的手握住，溫暖交融傳遞。他將手緊了緊，最后說道，

　　“今日冬至，白日最短，黑夜最長。在天亮之前，我給你時間。這是你，也是我最后的機會了，長空。”

　　那聲音叫得輕柔。而在天亮之前，他能不能解出這輕柔背后蘊藏的意味？在天亮之前，這個人又會給出怎樣的答案？

　　燭火漸熄，星光隱去。一個人在靜靜等待，一個人在苦苦掙扎。

　　而黑夜終有盡頭，黎明總是充滿著希望。何謂怨懟，何謂仇恨，總是剎那煙云；是執(zhí)著記憶，還是放下過去，其實也不過一念之間。

　　十

　　冬至過后是個難得的溫陽晴天。

　　“太陽之子�！�

　　千葉點頭，吩咐道：“正道大戰(zhàn)方休，想是暫時無人會造訪日羅山了。若是有訪客，你替我拒了吧�！�

　　大祭司應(yīng)了，看了眼房內(nèi)，咳了聲，問道：“他既還沒有醒，要讓銀絕過來貼身守護嗎？”

　　“不用了。”千葉順著大祭司目光看去，答道，“偶爾換換角色也不錯，我亦未曾這樣守護一個人。就放他一日假吧�！�

　　黑夜再長，也有明天，誰說不是呢。

　　千葉回到臥房，轉(zhuǎn)身輕輕關(guān)上房門，如此想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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