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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秦因從前是恨她的。
她是繼母家的女兒,爸爸和繼母結婚的那一天,秦因瞪著那個和她同歲的女孩,穿著小禮服稍有些迷茫的她,似乎不解秦因為什么用那種目光看她。周遭的歡歌笑語,觥籌交錯,衣香鬢影,只是秦因那雙針一樣鋒利的眼睛的背景。
秦因恨著所有人。
她恨那個從來早出晚歸的爸爸,恨他從沒去過自己的家長會,恨他送自己去學跳舞——她雙腿生疼,肌肉酸痛,頭重腳輕地回家,家里沒有人。她恨自己的舞蹈老師,恨她對自己的爸爸暗送秋波,恨她把自己的身體像橡皮一樣玩弄——后來這個人成了自己的繼母。
她恨繼母的女兒,恨她乖巧懂事,恨她的舞蹈天賦,恨她們第一次見面,那條淺橘色的連衣裙。第一眼,秦因就知道她會永遠記住這個人,她是秦因這枚硬幣的反面。
那時的她厭惡整個世界,但她最深的恨意,她青春里沒處發(fā)泄的垃圾,她都一并塞給了那個人,那個纖弱的,柔美的,易碎的女孩。
原因無他,繼母的女兒是個啞巴,還是個好欺負的啞巴。每次秦因在家里對她的冷言冷語,頤氣指使,她都默默收下。
她是秦因整個少年時期的缺口,一道泄洪的溝渠。
她恨恨地嚼著這個名字,周舟,她斜著眼看她練舞,一,二,轉身,蓬松的裙子在陽光下飛舞,起跳,落地,她眉目秀麗,一個輕巧的謝幕禮。
周舟每次練舞結束后,都會張望看秦因有沒有來,不知道為什么,周舟好像有些依賴她,不過秦因一直認為這是由于啞巴那可笑可憐的自卑,是在大眾面前的羞怯。
大部分時間秦因不會來,她在繼母和爸爸結婚后就不跳舞了,當然她也根本不喜歡跳舞。偶爾秦因會來看周舟,只是為了看她練舞結束后張皇失措,滿懷失落的模樣,極少數(shù)時候她會上前去迎接她的妹妹,周舟,那個剛剛還在舞池發(fā)光的女孩,她會用一種亮到刺眼的眼神注視著她,唇邊蕩漾出一個羞怯的笑。
周舟的額角還有些微微的汗跡,但是她全然不在意,她用手語比劃著,近乎于急切了——“姐姐,你來了!
秦因看得懂,但是她從來沒回應過。
她把周舟的背包拿起來,一言不發(fā)地走掉,她知道周舟會跟在后面。
而她不會回頭。
在高中,周舟轉到了她的學校,據(jù)說是因為爸爸想要她在學校里照顧周舟。她嗤笑,手里隨意轉著筆,道:“那你不是做夢嗎?”然后就聽見爸爸帶著怒意的訓斥,繼母溫聲安慰。
周舟攥著書包帶子,怯怯地走進來,她還沒有校服,穿著一身淺草綠的棉布裙,因為常年跳舞而格外優(yōu)美的體態(tài),姣好的面容和赤子的眼睛,讓周舟在一眾高中生中鶴立雞群。
但是周舟沒有察覺到自己的美麗,她悄悄地看秦因,秦因懶懶散散靠在椅背上,沒有給她一個眼神。
周舟低下頭,老師拉著她走上講臺,她沒法說話,只能在黑板上寫自己的名字。在黑板的映襯下,周舟的小臂格外白皙,如脂如玉。
這樣的人,即使不能說話,也會成為焦點。周舟剛轉來幾天,就有其他班的男生跑來和周舟搭話。
當然周舟不能說話,她看上去很著急,手在比劃些什么。那男生想要拉扯周舟,秦因聽著走廊上的起哄,忽然起身走到外面,一把奪過周舟手里提著的書包。猛地把它甩到那男生臉上。
“成天沒事干,你就會欺負一個啞巴?”
周舟無措地站著,身子挪到秦因身后,小心翼翼地拉住秦因的袖子。那男生本來沖動著要上來理論,看到秦因是個女孩,又被周圍人勸著,瞪了秦因一眼就走掉了。
之后秦因不理睬散落在地上的書本,轉身回教室去了。留下周舟蹲在地上,卻是一邊收拾一邊偷笑著。
班上沒有人知道她們倆的關系,只以為秦因看不慣那男生。周舟收拾好自己的書包,坐在座位上,眼神不自覺地就飄向了秦因。
她的姐姐。
一次寫作文,周舟的文章被拿來當修改例文讀,寫的是“過去”。學習委員捧著作文本,聲情并茂。
“我從小不能言語,所以失掉了很多樂趣。在過去,我沒有什么愛好,唯一能夠堅持的就是跳舞。我愛上跳舞是因為一個人,她是我的姐姐。姐姐是世界上最美麗,最優(yōu)雅,最具有藝術氣質的雕塑。她是黑天鵝和白天鵝的完美融合,是溫柔和冷酷燃燒過后的結晶,是寒風和堅冰在斗爭中迸發(fā)出來的烈焰。她的每一次旋轉都那么完美,我簡直要醉倒了。但是她不再跳舞,我希望我能一直跳下去,替她完成她本應輝煌的藝術生命!
老師的評語是“言辭尚可,主題不佳”,讓她拿下去修改。
周舟在后面羞得滿臉通紅,她沒想到老師會直接念出來。秦因從讀那篇文章一開始就沒有動過,似乎真的變成了一尊雕塑。
班里有些人在討論,什么“寫得好”,“沒看出來周舟會跳舞”,“感情豐沛”。周舟盡量控制住自己不去看秦因,但是她的余光還是可以看到,秦因轉頭和同桌說話,臉上勾出一個清淺的微笑。
秦因第一次知道周舟是因為她的原因才去跳舞,從前上課繼母有時會帶來一個女孩,她從來沒在意,因為她總是待在角落,或者在老師的休息室——原來那就是周舟。
但那又怎么樣,她早就不跳舞了。
元旦晚會,班里面熱熱鬧鬧的,大家湊在一起出節(jié)目。有人喊:“周舟美女,你不是會跳舞嗎?跳個舞吧!”
周舟本來擺著手想拒絕,但她看見也秦因跟著起哄,她雙手向后撐在桌子上,眼角帶笑地叫了一聲“跳一個吧!”
周舟點了點頭。
晚會上,大家把小禮堂裝飾得像小學生調色盤,配色極其花哨,但是這阻擋不了大家的熱情。在枯燥且暗淡無光的高中,這是大家唯一可以放肆歡笑的時間。
周舟是最后一個節(jié)目,她立在空無一人的臺上,優(yōu)雅地鞠躬,揚手,在燈光下旋轉飛揚,她跳起騰空,做出一個完美的大跳。
她是一朵盛開的花,有著含羞的內里。
秦因猛然站起來,不對!她要,她要——
轟隆,全場嘩然,喧嘩聲在秦因身邊涌動,把她圍成一座孤島。
周舟在落地的一瞬間摔倒了。她沒有發(fā)出痛呼,因為她的缺陷,這個人連痛苦時的求救都無法傳遞。她伏在地上,脊背一直在顫抖,像一只蝴蝶。
有人慌張地上臺,有人去叫醫(yī)務室醫(yī)生,秦因卻一動不動,立在原地,她沒法控制自己哪怕一根手指。
她原來也是跳舞的,明白剛才落地的一下有多嚴重,周舟,這個在舞臺上綻放的女孩兒,一朵白玫瑰,被陰影遮擋了,甚至凋謝了。
為什么?她想不明白?上天似乎給了周舟太多痛苦,她的美麗被賦予憂愁,但是現(xiàn)在連她這一點幸福都要剝奪。
秦因站在醫(yī)院,聽見繼母難以抑制的哭聲,爸爸怒氣沖沖,走過來抽了她一巴掌,“你就是這么照顧你妹妹的?!”
秦因偏著頭,明白爸爸是在遷怒,也是在為她開脫——事實上她與這件事并沒有關系,但是為了安撫繼母,她應該是要受下的。
原來的她一定是要與爸爸大吵一架的,但現(xiàn)在秦因有些累了,她沒什么話可說。一股巨大的疲憊席卷了秦因,她原本不甚濃烈的青春,現(xiàn)在好似完全褪色了。
白色淹沒了秦因,香水里含著消毒水的味道,巨大的空洞在她四周盤旋。秦因看見那扇白色的門,周舟就躺在里面,安靜,一雙含淚的眼。
后面的事秦因忘記了,她不記得自己最后到底有沒有推開那扇門,不記得瑣碎的,混亂的醫(yī)生的叮囑。爸爸在一周內給她辦了簽證,要她到國外去上學。
秦因上飛機之前好像接到了一個電話,對面沒有聲音,秦因猜是周舟打來的,直到電話掛斷,秦因和對面都沒有說一個字,她不知道周舟想說什么——
恨她嗎?
秦因在國外讀完高中,像是被放逐一樣,她沒再聽過繼母和周舟的消息,只有她的爸爸偶爾會打來電話。在畢業(yè)前,爸爸問她想要在哪里上學。
她愣住了,驀地想起周舟,實際上秦因并沒有看見過周舟躺在病床上的樣子,但是在那一刻,她忽然想起周舟,閉著眼睛躺在一片純白上,像一只白色的小舟,載著她漂流遠去。
秦因考了國外的藝術學院,她被一股子莫名其妙的激情驅使著,橫沖直撞。她很久沒有練舞了,考試之前她沒日沒夜地復健,忍著快要超過身體負荷的酸痛,她沒有其他想法,只是想要跳舞。
在明亮寂靜的舞蹈室,她跳得近乎力竭,汗?jié)褚律,鏡子里她旋轉著的身影,削瘦而沉默——長居異國,她不再是那個乖戾的女孩。
之后幾年,秦因拼命忘記一切,全身心投入舞蹈,在學院里她往往很沉默,獨來獨往。但是不管秦因怎樣努力,沒有跳舞的那幾年空缺是無法彌補的,畢業(yè)后她沒有專職跳舞,而是進入一個劇團做一些雜活。
開始秦因在劇團里什么都干,一個小小的角色,或者幫忙管理服裝道具,后來她嘗試著參與編舞,畢竟是專業(yè),秦因漸漸在這個舞團扎下根來,專注編舞,偶爾參與演出。
有時候秦因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快要認不出來,從前那個盛氣凌人,張揚灑脫的靈魂,現(xiàn)在居住在一個滿是傷痕,眼神默然的軀殼中。
她擺出一個姿勢,忽然想起來,從前周舟說自己是“寒風和堅冰的烈焰”。不知道周舟是怎么想的,居然能寫出這樣的句子。
深秋,天空布滿蕭索。秦因裹著大衣,走進一家小劇院——同事給了她一張票,說是中國戲曲文化交流的一個項目,讓秦因過來看看“家鄉(xiāng)的戲劇”。秦因低頭看手中的票——京劇,鎖麟囊。
實際上,秦因從來沒聽過京劇,沒想到第一次聽居然是在異國他鄉(xiāng),看上去有一些諷刺。
臺上的青衣扮相很美,鳳冠霞帔,身段窈窕,眼波靈動,咿咿呀呀唱著。忽而換了場景,薛湘靈唱腔傷悲,似含著無限悲愁——
“他教我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
秦因被那凄楚的女聲帶入一個空茫的境界,她有些癡了。
“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秦因喃喃道,休戀逝水,早悟……蘭因。
聽完《鎖麟囊》的那幾天,秦因都處于一種渾渾噩噩的狀態(tài),薛湘靈和趙守貞的唱段在她腦子里反復上演,秦因忍不住把自己和周舟代入其中。
但她不是一個合格的薛湘靈。
秦因沒有貴重的麟囊贈給周舟,她給周舟的只有一點微不足道的跳舞的快樂,她甚至在周舟的生活里扮演了一個壓迫者的角色,然而周舟卻不計前嫌,她如一捧溫水,不聲不響接納了一切,回報麟囊之贈。
休戀逝水,早悟蘭因。
秦因的劇團在策劃做舞劇創(chuàng)新,想要融入中國的戲曲元素,她一遍一遍地聽《鎖麟囊》,看薛湘靈,看趙守貞,她們在紅塵中沉浮,被命運撥弄。
秦因對這部創(chuàng)新劇投入了前所未有的時間和精力,同事都說她有些瘋魔了,身體漸漸瘦下去,眼神卻亮的驚人。有些人開玩笑說,秦因為這部劇燃燒了自己的靈魂。
前塵似海,秦因在海里漂浮,尋找一葉扁舟。
這出劇獲得了意料之中的成功,劇團集資在世界范圍內巡演,最后一次展演是在中國,秦因跟隨劇團,踏上闊別將近十年的故土,恍惚間以為這十年不過是前塵一夢,她醒來,仍然停留在離開的那一天。
燈光打在舞臺,舞者們在臺上演繹著人間悲歡,秦因躲在黑暗中,看見觀眾席里的張張臉孔,每一個都好像過去的自己。
謝幕,秦因作為創(chuàng)作者之一登臺,人群在鼓掌,喧嘩,有幾個記者采訪,秦因溜出來,順著劇場外的道路慢慢走。燈光暈黃,一只寂靜的螢火蟲。
有一個人站在燈下,燈光隱去了半張臉。
秦因忍不住走上前去,那人站得筆挺,燈下影一動不動,但是睫毛在輕輕顫抖,在眼瞼處投下似蝴蝶振翅的陰影。
她幾乎沒有變,那雙含淚的明亮眼睛,穿透十年的時光,依然直直注視著秦因,她用眼睛對秦因說話。
“你進去看了嗎?”秦因問,她沒想到自己的聲音居然這么沙啞。
周舟的眼淚順著臉頰滑下來,整個人都開始顫抖,她像是要往前一步,卻遲遲沒有邁開步子。
秦因嘆了口氣,上前一把將周舟緊緊抱住,周舟的頭發(fā)蹭到她的臉上,冰涼涼的,和她的眼淚一樣。
“沒看也沒有關系,”秦因低聲說,“我跳給你看!
休戀逝水,苦;厣,早悟蘭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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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周舟小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