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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那天我聽大雨她奶罵呢,說大雨是白眼狼!蔽覌屄唤(jīng)心地提了一句。
“啊,誰?”我問。
“大雨啊,她家人都這么說!蔽覌層掷^續(xù)搓洗衣服。
“哦。”我心里,到底是不愿意她被人這樣說的。
我和大雨很早就認識了,我們住同一棟樓,她家住四樓,我家住六樓。她從小就好哭,但錯不在她,因為外人喚她“大雨”,她家里人喚她“小雨”,總之這個乳名喊著喊著,她的眼淚也就雨一般嘩啦啦掉下來了。十幾年前的夏天,我端了一大盆水坐在樓梯口玩,然后就聽見一陣嗚咽在樓道里回蕩。接著大雨就被她奶奶牽了過來,她奶奶說大雨想和我玩,不然就哭個不停。其實怎么個玩法我記不清了,卻仍記得那天的陽光白晃晃的一片,像夢一樣輕,大雨拖得老長的清涕閃著亮光。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哭。
很小的時候,大雨的父母就離婚了,她跟著她爸爸住。這一定對她造成了根本性的傷害,因為那個時候連我也疑惑夫妻聚散到底是個怎么回事。起初大雨媽媽是每周末來看她一次。等到她媽走時,大雨便扒望在樓梯口嚎啕大哭。她的哭聲最是哀凄,有些慘兮兮,又極無辜,把左鄰右舍女人的心都揉碎了。女人們出來安慰她,她便在女人們的懷里抽噎,稀拉拉的黃毛沾上了淚水軟軟地搭在紅腫的眼瞼上,女人們更心生憐愛。但后來不知是女人們習(xí)以為常了,還是大雨不及小時可憐可愛了,反正再無人去勸慰她了。她哭時,不知是她爸爸還是她堂哥,“砰”地關(guān)上門,獨留她在門外哭著。但大雨仍是一如既往地哭,仿佛是要把天哭塌下來。面對這番執(zhí)著,我還是敬她的。
假期的晚上,大雨會來我家玩。六樓是頂樓,客廳里有一排樓梯通向閣樓。我們把它當(dāng)作滑梯,然后坐在頂層一頓一頓地滑向底層,然后高聲叫嚷著屁股疼。夏天我們光腳踩在木地板上,在屋里東跑西竄,腳底板磨得烏黑發(fā)亮。一開始媽媽很高興,說我們幫她“拖地”了,但也不提醒我們穿鞋,后來她便催我們洗腳。這大概是“涮拖把”的程序吧。冬天我家用油汀取暖烘衣物,那是個帶輪子的鐵架。小時候買書皮都附贈塑料書脊,我囤積了幾十根。我們把塑料書脊擺在油汀上,學(xué)樓下燒烤攤上的新疆人叫賣羊肉串。其實那些書脊和羊肉串實在不太像,可至今我看到烤串兒時仍會想起一堆塑料書脊。而我還煞有介事地寫了廣告貼在墻上,大雨自稱是我的小助手。于是我媽逗她:“你是小豬手,我要吃小豬手。”大雨會認真地解釋,也會焦急地扭動全身。
平時大雨會來問不會的作業(yè),我常常一看就會,告訴她,她總是傻笑著寫上答案。問完就該回家了,但她并不想走。媽媽會提我們聽寫,接著讓我們?nèi)ネ,大概這樣大雨回家好“交差”。爸爸有時會問我們:“你們會不會這樣做?”然后伸手,五指并攏,依次彎曲食指到小指的中指節(jié)。這是一個頗有難度的手指游戲,但大雨看了之后開心地笑道:“手指在做仰臥起坐!”我們都忍俊不禁,笑個不停。忽聽見門外一句甕聲甕氣的粗吼:“小雨,你爸讓你來家!”那是大雨大伯家的男孩,叫大順,長我們?nèi)龤q,也住在她爺爺奶奶家。我媽翻個白眼,嘟囔道:“大順真討厭!”我想大雨一定很怕她爸和堂哥沖她喊,但好在她爺爺奶奶都偏愛她,就當(dāng)中和了吧。
后來大雨有了個后媽,喊她“阿姨”,是個白凈、有些高壯的女人,見人就笑,很羞澀,并無傳說中后媽兇狠的模樣,對大雨也很好。我媽問大雨:“喜歡你媽還是你阿姨?”大雨說:“媽媽!蔽覌屨f:“你媽也不管你,你看是你阿姨天天照顧你。”大雨認真地說:“媽媽和朱伯伯要在南京買房子,她還要接我去那邊上學(xué)。”我媽就問問朱伯伯的情況,我在一旁認真地聽著。這樣肆無忌憚的聊天真稀罕,后來誰都再沒有過當(dāng)年的坦誠了。大雨阿姨來敲門,她是來喊大雨回家吃飯的。我媽拉著她扯家常,無非是說說幾個月了、預(yù)產(chǎn)期什么時候之類的話。我小聲對大雨說:“你會有個小弟弟,或者小妹妹!贝笥陠枮槭裁。我說:“因為你阿姨懷孕了啊!逼鋵嵥⒁掏大肚子,但我們竟不以為意,也沒覺得她有什么不同尋常。大雨問:“你怎么知道的?”我思考片刻答道:“孕婦都喜歡穿背帶褲,你看你阿姨不就穿背帶褲嘛!贝笥挈c點頭,深以為然。真奇怪,我們不會想很長遠的事,比如大雨不會意識到當(dāng)家里多了一個孩子會有什么變化,她爸還會不會在意她,她爺爺奶奶還會不會獨寵她。
大雨的阿姨生了個小姑娘,好像也沒掀起什么風(fēng)浪,日子還是那樣過的,只是她家里多了小鞋、小衣服、踏板車而已。我去大雨家時,她爸歪在床上小憩,她阿姨坐在床邊陪他們嬉鬧,大順粗聲粗氣地說一些想逗樂我們的拙劣玩笑。有時候大雨爺爺幫大雨奶奶在肚皮上打降血糖的針,我們好奇地圍過去看,大雨拍打著她奶奶的肚腩傻笑個不停。恍惚間我會覺得,大雨好像一直沒有長大似的,她的生活,復(fù)雜又簡單,悲傷卻快樂。
但我不該這么想的。
過去我找大雨玩,有時他堂哥大順開門,見了我,粗暴地說,大雨不在家,將我關(guān)在門外,其實大雨在家。大順之所以這樣厭煩我,當(dāng)然不是因為怕我拐跑了他妹妹。事情的真相是這樣的:大順和大雨常常在家里搶電腦玩,通常他爺爺不會多言語誰?梢坏┪襾砹耍麪敔斁蜁敛华q豫地攆走大順,將電腦留給我和大雨。真奇怪,她家將玩電腦奉為殊榮,其實我對玩電腦沒什么興趣,更何況我上機是渣。雖然我學(xué)習(xí)成績好他們太多,但我從未借此炫耀過什么。然而大雨有意地利用了我上機渣的特點,又說了一些自以為羞辱到我的話。我當(dāng)時腦袋里什么也沒有,我有些不知所措。現(xiàn)在回想起來,她明知是我給了她玩電腦的機會,卻又急著排揎我,有什么比這更蠢的行為嗎?
久而久之,我也習(xí)以為常了。我知道,這樣大雨很開心,我問媽媽為什么,媽媽說:“大雨嫉妒你!钡疫是希望大雨是那個可以成天傻笑的大雨,可是只有傻子才會成天傻笑。我說不清是什么改變了她,總要有個轉(zhuǎn)折點吧?然而生活不是小說,不會一言不合就友盡,也不會稍有刺激就后會無期。生活變得很慢,但它一直在改變,稍不留神,它就已經(jīng)翻篇了。
有一次,大雨的小妹在電腦上看米老鼠的動畫片,大雨和大順自然是不樂意看的,但他們也圍坐在電腦跟前,手藏在桌下,偷偷按著快進鍵。于是一集動畫片三跳兩跳就結(jié)束了。她小妹有些迷茫,大順聳著肩說:“沒了,結(jié)束了。”她小妹便怏怏地爬開。他們在愚弄小妹,我覺得不大舒服,我冷眼看著。接著大雨又和大順爭起來,但后來他們協(xié)調(diào),玩起了雙人游戲。大雨的理由是,我太菜了,她不能有個豬隊友。我在一旁看他們玩,他們相互謾罵抱怨,又相互大笑慶祝。我應(yīng)該覺得尷尬,但我沒有。倘若我當(dāng)時就能認識到規(guī)避,認識到道不同不相為謀,我根本就不會有大雨這個朋友?赡菢游疫是難過的。
大雨家客廳的大屁股彩電,時而是白蓮花楚雨蕁,時而是瘟神柯南,時而又是廢話說不完的好彩妹。電視上的人物披紅戴綠,嬉笑怒罵,大雨、大順還有她小妹的臉都被映上了斑斕的光彩,表情卻癡癡呆呆。電視里的聲音有如轟鳴,現(xiàn)實卻靜得可怕。但我還是陪大雨看了。現(xiàn)在想來,我在這些我絲毫提不起興趣的多媒體世界里浪費了太多時間,可即便不這樣,我又能干什么呢。大雨仍然樂此不疲地在電腦上“經(jīng)營”她的商店.操作她的人物,看電視上無厘頭的悲歡離合。我不知道她真的沉湎于虛擬世界,還是為了炫耀她在另一個世界混得比我好。大雨變了,我不明白,難道非得如此她才開心嗎?非得呆若木雞地盯著一塊小小的顯示屏?為什么不能像以前那樣買一小袋石頭糖,在陽光下追逐一個下午呢?難道那些傻笑是假的嗎?難道她以前從不曾開心過嗎?我不懂,所以我大概只適合賣羊肉串吧。
我見大雨的次數(shù)越發(fā)少了。有一次我去找大雨玩時,大順粗暴地說,大雨不在!我當(dāng)然不信,這時她阿姨走過來笑盈盈地說,大雨上她媽那兒去了。許多次都如此。大雨她媽帶她旅游,總是一走就要好幾天。其實她不必這么做,她無非就是想挽回女兒的心,彌補她在大雨幼年時的缺席。這是一個征兆,說明她在為把大雨接過去的事謀劃。說她不必如此,是因為大雨的心無需挽回,原本就是在她那兒的。所以大雨必定會成為她爸家中的“白眼狼”,若她最初便和她媽生活,那么大家都相安無事,連帶著我。
作為朋友,我大概也是不夠格的。朋友,理應(yīng)共進共勉,志同道合。而我和大雨,只是玩耍罷了,興許能稱得上狐朋狗友。但準(zhǔn)確地說,我那時還沒有這一套一套的朋友理論。我本身也是沒有什么朋友的。
雖然和大雨在一個學(xué)校,卻很少見面,因為久而久之她定居在她媽家了。她奶奶也不大見著她,逢我便問大雨在學(xué)校怎樣怎樣。我起初說實話,讓她奶奶很失落。后來我學(xué)會開口便能瞎扯了,我說我們玩得怎樣怎樣好,學(xué)習(xí)多么多么開心。她奶奶聽了喜笑顏開,問這問那,恨不得看個全程錄像才好。我高興了便多扯幾句;沒興致了,便說沒了?墒俏矣终嫦M切┲e話不是假的。
偶然有一次,我又在樓梯口看見大雨了。她大概剛從她爸這兒出來,要跟她媽媽走了。她媽在樓下,樣子比十年前豐腴了許多,涂脂抹粉,說話拿腔拿調(diào)的,看得出來,她比原來生活得滋潤多了。這也是值得高興的吧。大雨從我旁邊走過時,我說:“Hi!”像個傻子笑。然而她只是低著頭,一言不發(fā)地走遠了。也許我當(dāng)喊她的名字,也許我該大點聲,再拉住她。可是我就這么和她擦肩而過了。我并不知道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她,很多最后一次都是不可預(yù)知的。
那一年我十二歲。
或許每個人生命的最初都會有一個玩伴的,而我像所有泛泛之輩一樣在該失去的年紀結(jié)束了我的童年。莫名其妙,悄無聲息。我大概也是不會告別的。
年三十的夜里,我外出丟垃圾路經(jīng)大雨家。風(fēng)雪很盛,已經(jīng)有幾戶孩子放炮仗了。其間隱約夾雜著大雨家的謾罵和哭嚎。
她奶奶在哭。
“白眼狼!”她爺爺狠狠地說。
雪在下,一戶戶人家的破碎燈光愈發(fā)迷離起來。天倒是透著光的,但我無興繼續(xù)看下去了。我匆匆穿過風(fēng)雪,回家。
以后,這些事也不會與我有關(guān)了。
“大雨過年也沒回去望她奶一眼,她奶氣得要死。”我媽說。
“白眼狼!痹鹤永锏睦先硕贾獣粤。但他們很快就不再談及大雨,他們自己的孫兒就夠操心了。大雨奶奶便也不提了,逢人說起的都是大雨的小妹。大順?biāo)坪跻矝]變,胖子,走路橫沖直撞。大雨的小妹像極了大雨小時的模樣,只是比她幸福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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