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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隨
陳隨死后進入了一個霧蒙蒙的世界,周遭全是灰白色,她就這么濕漉漉又落寂地站在霧里,遠處有朦朧的燈光靠近。
持燈人高瘦,穿著立領(lǐng)黑大衣,他在陳隨面前站立,片刻,大霧盡散,露出一片陳隨生前熟悉的街道。
“嗯?怎么是個女孩,”黑大衣從兜里掏出了筆和本子,“這么彪悍的死法啊,嘖...”
陳隨感覺到是在說自己,抬頭看了眼比她高了一個頭的男人,對方看著她濕噠噠往下滴水的頭發(fā),以及沾了水貼在身上的褲子,手往空中一攥,憑空抓住一條長毛巾,隨手蒙在了陳隨頭上。
“擦擦,別這么看著我了,我知道你想問什么。我叫林厲,給地下工作的,就是...地府你懂嗎,閻王爺就是我頂頭上司。也就是說,你已經(jīng)死了,不過你看著似乎沒那么驚訝!
陳隨木納地擦著頭發(fā),聽罷點了點頭:“我自殺了!
林厲翻開了本子,說:“我就是為了這個而來的,現(xiàn)在得麻煩你配合我回答幾個問題。首先,姓名!
“陳隨。隨便那個隨!
“生日?”
“二月十五!
林厲寫下一行字后似乎察覺到什么,頓筆想了會,突然反應過來:這不就是今天嗎?!這個渾身滴水的丫頭在自己生日這天自殺了。
饒是林厲工作這么久了也還是忍不住唏噓一陣。
“死因?”
冷臉女孩這回有了點表情,似乎很苦惱:“額,你可以寫我過度傷心而死嗎?”
林厲瞥了眼她。
你覺得呢。
“好吧,我是過度傷心之后自//殺了。”
“死法呢?”其實林厲知道死法,來之前他看過死者的一些信息,這么問只是例行公事,但說實話他其實并不太想聽第二遍。
“我吃了很多安眠藥,割了腕,然后跳江了!
彪悍的死法,林厲一方面覺得能干出這事的絕對是傻逼,但是看著眼前的少女他又不想這么覺得了。
她本該青春恣意的。
……
林厲沒再想下去,生死不由他。作為義官,帶著憐憫心,他逾矩了。
“走吧,帶你去評功過報應,看看你能不能入輪回。”林厲帶著陳隨朝那些建筑物走去。
林厲的筆記本自己浮現(xiàn)了文字——
「救濟生靈于水火」
陳隨無意瞥到,眨了眨眼問林厲:“是我救的貓嗎?”
此時林厲正好推開陳隨家的門,入眼就有兩只趴著睡覺的貓,一個缺了只耳朵,另一個少了截尾巴。
“那看來也只有這個了。”林厲不喜歡貓狗,他此時盡力避開這兩只動物,即使此時的他們對這個世界來說是透明的。
“尾尾和小耳都是我從巷子里撿的!标愲S蹲下去抱著膝蓋看她的貓,她曾經(jīng)的貓。
她伸出手想摸摸小耳只剩了一個的毛絨耳朵,但是手卻從貓的身體穿過,她于是又縮回手,抱著膝蓋看著。
林厲覺得這丫頭挺怪的。
他見過很多人死后回到老房子都哭天喊地,久久不能接受死亡,或是接受了死亡看到親人后仍不舍于世的。
幾乎沒有人像陳隨這樣,清楚的知道自己死了,不哭不喊不抱怨,知道自己摸不到貓了也不會傷心哭泣,她似乎十分熟練于“習慣”和“接受”。
這女孩經(jīng)歷過什么呢?林厲這么想著。
他掏出筆在筆記本那一行字后打了勾,泛著金光的字逐漸變成墨色,很快又浮現(xiàn)了下一行字——
「扶助蒼者」
“丫頭,你救過什么人嗎?”林厲一時間也不明白這什么意思。
陳隨恰好站起看到了那行字,她突然愣住,像是想到了什么。
“想到了?”
“我沒救過人,但蒼者...是老人吧,倒是有一個!
“誰?”
話音剛落,林厲的筆記本突然自己動起來,朝著門外飛去,隔著一條路不遠處,撞在一扇門上,破舊的門掉了鎖,吱吱呀呀地敞開了。
“駱老太。”
他們走進那扇門內(nèi),入眼是一張高臺,呈著一老婦的遺像和牌位。
遺像上的就是陳隨所說的駱老太。
高臺之下此刻正顯著一副棺槨的虛影,棺前跪著一個女孩,正是陳隨。
林厲看著眼前此情,又看向身邊的女孩,她仍然滴著擦不干的水,一時不知怎么開口。
“這...是你什么人?親戚嗎?”
陳隨搖了搖頭:“不是,陌生人。我第一次被打的時候是她照顧我。”
林厲張了張嘴欲說些什么,努力半天又徒勞地閉上,他實在不知道該從何安慰起。
陳隨注意到他,開口解圍:“沒事,我不難過,她死了那么久了,哪有這么深的感情。至于我被打,校園暴力,你理解的吧!彼龥_林厲眨了眨眼睛,試圖驅(qū)散這不清不楚的凄慘氣氛。
林厲看著她的眼睛,人們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而他當了百年義官,見過那么多死人,只覺得陳隨的眼睛似乎只有看東西的作用。
至于心靈窗戶之類的,他想,要么是被她打碎了窗玻璃,要么是在玻璃外又筑起了高墻。
誰也看不清這個正值青春期的小丫頭什么心思,她看上去那么波瀾不驚。
虛像一直在重復著“陳隨”來磕頭跪送的畫面,他倆一起看著。
小一點的陳隨有時帶著一臉的傷,有時披頭散發(fā),有時帶著吃剩的飯,進門跪下就開始吃飯,邊吃邊對著棺槨講話。
地府系統(tǒng)的功能有限,他們聽不見聲音,只有畫面。
陳隨看得很入神,她看著以前的自己對著死去的駱老太說話,還能記起都說了什么:今晚吃了什么,周測考了幾分,怎么躲過那些人的圍堵,喝醉的死爹又摔碎了幾個碗導致現(xiàn)在都沒有碗吃飯了……
林厲關(guān)注著她,虛像里的和現(xiàn)在身邊站著的,如出一轍的沒有表情。
此時虛像里“陳隨”第七次出現(xiàn),這天有點不同,她難得衣著端正,頭發(fā)也不亂。她這回跪下后伏在棺木上,發(fā)了很久的呆,無征兆地滑下了一行眼淚。
林厲看了眼陳隨,她看了眼“自己”開口道:“我和駱老太遇見那天被打得很慘,額頭撞破了,流了一臉的血。路過她家正好暈在地上,醒了以后就被包扎得好好的了。我那天如果回了家,應該會死得更早!
她又看著虛像里的棺槨消失,“自己”留下清理了屋子,在高臺放下了她那把鑰匙,關(guān)門離開,自此再沒來過。
“她走的突然,身邊沒人,還是我翻了通訊錄才叫回幾個人給她料理后事。我們這的習俗,人死后停尸七天,我跪了她七天。后來就再也沒人給我準備晚飯了,我自己吃的都是對付對付。”陳隨語氣淡淡,仿佛在講述別人的事。
她沒說的是,駱老太死后,她也再沒與人這么說過話,家常閑話小事,她再沒聽過講過。
陳隨沒告訴他最后一天為什么哭,林厲也默契的沒問,在筆記本后打了勾。
金字成墨。
筆記本上這回浮現(xiàn)了紅字。
「傷害親人」
「傷害同窗」
林厲不難聯(lián)想到這是為什么:顯而易見,陳隨是個家庭也不幸福的小孩。
……
陳隨這回有了精彩的表情,她忍不住罵了一句:“你們地府都有病。坎唤o人正當防衛(wèi)報復嗎?沒鬼性。”
林厲苦笑。
功勞要認真核實,過失事件過起來就很快了。他們一起大概瀏覽了陳隨的報復和防衛(wèi):
提前安裝讓人滑倒的裝置,往暴力團伙頭目包里放蠕蟲,最嚴重的也無非是在醉鬼爹的酒里放了一把碎玻璃。
以林厲殺伐的性子來看,這些連惡作劇都算不上,而眼前還在擦水的小姑娘仍覺得自己手段狠辣。
“按規(guī)矩,二功二過相抵,你仍然有機會入輪回。這縷魂魄還可使用六天,下面是你的時間了!绷謪柦淮赀@些后就散做了煙,回府里交差去了。
但他一心希望陳隨下一世活得好,全然忘了她是自殺。地府系統(tǒng)評判標準的最大過:
自殺者,害己傷人。
給陳隨寫的那封允許輪回書被退回的時候林厲是不相信的:
“系統(tǒng)又出故障了?還沒修好?”
信使沒搭話。
他不熟這套規(guī)矩也不怪他,死者按死法分門別類地派給了不同的義官,一般人自殺早就被最次的那等篩走了,林厲身份僅次閻王,按理是不接手自殺事件的。
只是陳隨這種用三種法子尋死的很罕見,被系統(tǒng)誤判了。
一并被退回的還有一封陳隨的受刑書。
林厲看完后耐著火才沒把信撕了,這封受刑書讓他一個死了百年的陰差都覺得荒謬,他知道這是誰批的,整個地府能改他的工作的,只有一個閻王。
林厲壓著火去找了閻王。
“大人,我認為評判的標準要改,從這次開始!彼涯切虝脑诹碎愅踝郎稀
那桌子對面是一個白須飄飄的老頭,神情是不同于長胡須仙風道骨的威嚴與殺伐,老者放下筆,緩緩開口:“林厲,我以為你會懂規(guī)矩!
“大人,我按規(guī)矩辦事,只是如今規(guī)矩不合理,我僅僅提出整改意見!绷謪栯p手撐在黑石桌面。
他是倔脾氣,誰也不服誰也不怕,閻王當年選他做繼位人時又何嘗不知道。不過這地下他萬人之上,林厲是他一手栽培的,能橫到哪里去?
“為了那丫頭改掉執(zhí)行了千年的規(guī)矩?”老者輕笑了一笑,這一聲笑讓林厲覺得不自在。
很快老者收起了笑意,強勢的氣場讓屋子顯得更加悶人:“閻王這一脈自祖宗開始,規(guī)矩便是這樣,自殺,大忌也。你作為繼位人,難得糊涂!”
話外的意思林厲聽出來了:難得糊涂一回可以,第二回便沒人縱容了。
可是林厲不甘啊,平凡人小女孩,沒做什么壞事,下了決心尋死后竟然還要被告知將受刑。讓他去告訴陳隨?他說不出口。
閻王抿了口茶,抬眼看著自己親自挑選的繼位人,開口:“林厲,我知道你要公平正義,可是這世界上,哪有那么容易分辨的公正。規(guī)矩,就是衡量標準,有這相對合理的捷徑,為何不走呢?”閻王俯視著林厲,敲了敲桌子壓低了聲音,“林厲,你要知道,這就一個了。送走這丫頭,你就能來坐我這位子了!
他和林厲,一在臺上,一在臺下,隔著三四米遠。林厲抬頭掃了眼閻王,又望向他身后延伸到頂?shù)母窆瘛@里每一格都奉著一塊碑,是歷任閻王轉(zhuǎn)生前留下的,他們積夠了陰德,就轉(zhuǎn)而往生,運氣好的飛升列入仙道,次的也是去了人間享代代榮華富貴。
林厲突然覺得,這些他從前覺得是模范先輩的人,似乎也就那樣,他們不壞規(guī)矩,不研究對錯與公正,守著那世代留下的陳規(guī),借此積德走向富貴。
做了閻王又怎樣呢?他是義官,守的是義。
他視線沒多停留,朝閻王頷首致歉后便走了,他此時一刻也不想多待。
林厲去了趟人間,陳隨的人間。
他動了特權(quán)調(diào)取了陳隨的生平,跟著她,看了她的十七年——
一周,爺爺奶奶不滿想將她掐死在襁褓。
五歲,被奶奶故意丟在人群,兩天后找回,凍得奄奄一息。
七歲,父親開始酗酒家暴。
八歲,母親自殺。
十歲,被同學孤立。
十三歲,校園暴力,被老師惡意針對,被猥褻,報警處理后遭報復。陳隨此時初二,第一次嘗試自殺,未遂。
十五歲,家暴,校園暴力,被夜路跟蹤。
十七歲,被校園暴力跟蹤到家,酗酒的父親下手日益加重,駱老太死亡。
十七歲,陳隨自殺。
……
林厲跟在她身后,看著她逐漸熟練地給自己包扎傷口,看她一層一層給自己包上盔甲,再看她對生活的熱情日益冷卻,凍在了面無表情的臉上。
最后看她服了藥,用準備好的刀片劃開手腕,一道又一道,直到她確認足夠深,然后毫不猶豫地跳下橋。平靜地江面只波瀾了一下,早已死去的心終于停止跳動。
他終于知道為什么初次見面時陳隨要說自己“過度傷心而死”。
林厲找到陳隨是在一條野江的岸邊,她抱著膝蓋看流水,衣服依舊濕著,滴著水。
這樣濕漉漉的陳隨讓林厲覺得難過,他總想起她那些過往與最后辭別人間的決絕。
她身上的水干不透,似乎她也還未與世界和解。
林厲與她隔了點距離,坐下,他猜少女還不想與男人有接觸。
他嘆了口氣,開口:“丫頭,你投不了胎了。”
陳隨只看了他一眼,淡然:“哦!
她還是這樣,習慣了接受,林厲甚至有些怒其不爭,他想是不是因為這樣厄運才總是盯著陳隨。
“你還有幾天?”他問。
“兩天天!
“帶你見個人!
最后兩天,陳隨見到了駱老太,她生前行善,死后有機會留在地府出力積德,好投個好胎。
陳隨沒走近,躲著,遙遙地看了她一眼。駱老太年輕了很多,身上的氣質(zhì)卻還是陳隨熟悉的。她不走近,林厲就陪他站著。
年輕了的駱老太也還是愛說話,拉著人正高興地說著什么,人聲嘈雜,陳隨聽進耳朵的卻都是她從前對自己的那些叮囑。
“她以后會活的很好嗎?”陳隨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
“對。會比這一世輕松很多!
陳隨轉(zhuǎn)身便離開了,林厲跟上帶著她見了另一位。
卻不知他們走后,駱老太突然抬頭望向這兩道離開的背影,盯著女孩離開的方向,很久。
最后一天陳隨見到了媽媽。
她八歲后就沒了記憶的人。
“你媽媽運氣比較好,她來的時候我們系統(tǒng)正好故障,誤放了好幾個人入了輪回!绷謪枎齺淼搅巳碎g。
兩界時間轉(zhuǎn)換不同,上一世苦命的女人如今已經(jīng)升了中學,和千萬個青春靚麗的女學生一樣。
“她這輩子會幸福嗎?”陳隨看著正在上課的曾經(jīng)的母親。
“也會,我參與了那年的系統(tǒng)維修,意外瞄到了閻王的名冊,那一批誤判的人只有你母親命最好!
“嗯,謝謝!
她朝林厲深深地鞠了躬:“我該去受懲罰了!
她轉(zhuǎn)身離開地灑脫,讓人覺得這女孩冷血,絲毫不關(guān)心生前的血親與愛她的人。但是林厲知道陳隨對生命失望,卻只詢問了她倆的人生。
心安就好,不必留戀,反正如何也是見不到了。
陳隨冷靜得近乎不近人情。
回地府的路兩人走得格外慢。
“你見到她們,開心嗎?”林厲看不出女孩的心思。
“挺開心的!标愲S面無表情地說著“我挺開心”。
“想過她們嗎?”
陳隨認真的回憶了一番:“小時候想過媽媽,但是后來送駱老太走的時候沒想過她!
對話到這里結(jié)束,兩人再沒開過口。
她跟著指示一路回到地府,走到黑泉邊,盯著水面上飄著的濃濃黑霧。
她想,如果不出意外,她將在這待上幾百年。
林厲送她來到這里,看著少女下一步就要邁下。
他下意識地想挽留這條生命,卻只能做到喊住她:“陳隨!”
陳隨回了頭,林厲習慣了她的面無表情,卻沒想她此刻紅著眼睛:
“大人,人間一點也不公平,我不想再來了。”
黑霧涌上來,吞噬了絕望的靈魂。
……
十年后,老閻王退位,林厲繼位新一任閻王。
交接會上,林厲與舊上司對望,遙遙朝他敬了一杯:“大人,我還是要公正!
新閻王雷厲風行,頂著風險改掉歷代奉行的地法,重審黑泉內(nèi)受刑人員,徹查地府在位人員,整改義官系統(tǒng)條例,除掉了幾十年前盯上的徇私枉法人員,送去了黑泉。
新王上任制立新法:「有自殺者查明身世,生前苦難者以無罪審理」
有老官員不認同,連伙反抗,接連被削位除勛,歷經(jīng)三年,地府上下同心,秉性新法。
同年閻王選定繼位人,是名重審后從黑泉放出的女孩,那都是后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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