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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他把她殺死,也不過一瞬間發(fā)生的事情。然后他想,這是如此的簡單明了。
他記得他開槍的時候,金屬簧片發(fā)出的巨大聲響,硬而且脆。他輕攏食指,皮膚與槍體發(fā)生灼熱的摩擦,疼痛難忍?諝饫镉辛蚧呛突鹚幏鄣臍馕。而后他嗅到新鮮的血,像是初開的濃烈植物。她的眉心上綻開一朵猩紅的花,又像一個幽深的洞穴,是萬惡的起源也是煉獄的入口,而后又凋零,融化,一道一道,骯臟的支離破碎。他開始后悔了,支住她的身體輕置在腳邊,形成一種屈服的柔軟姿勢。他看到她的眼,仍然如死去之前,黯淡無光且充盈了憐憫和悲哀,是她冥頑的固執(zhí)己見。他惋惜地注視著她,想起她對他說過的話,于是喃喃,你仍舊是迷途的羔羊,可惜你現(xiàn)在聽不到。但你仍要懺悔,神能寬恕所有罪人。進入天堂之前靈魂必有一番掙扎。之后他用寬大的手掌撫摩了她的臉頰,哭了起來。
這是一種刻骨銘心的疼痛。他遏止不了。他跪下來,撩起粗糙破舊的麻織長袍,發(fā)現(xiàn)周身傷口的血液都已結(jié)痂,不再能夠洗去他的罪。他感到恐懼,于是乞求著寬恕。他用自己的語言為她禱告,口氣虔誠不可動搖。而后他用額頭抵住燙金封面的戒律,長久地靜默了。
他對她說:你說這些是子虛烏有的幻想,慘絕人寰的暴力。但主能證明它們是神圣的。
靈因肉的罪而入煉獄,但在經(jīng)受足夠的洗礪之后,它們也能入天堂。
他的心緒因為逐漸平和,最終波瀾不驚,沉郁寬廣似一方深不可測的岑寂水域。然后他抽出那卷隨身攜帶的皮鞭,感到空前的安詳。
我愿接受煉獄,以得凈化。
他認(rèn)識小雅是來中國以后。當(dāng)她問起他在這以前的事情,他就羞澀地笑著用奇怪的聲調(diào)念道,意—大—利。
不是他的語言,聽上去反而有種淡卻頑固的悲哀。遙遠(yuǎn)的浮華,只是事不關(guān)己。
他十七歲時在家鄉(xiāng)的教堂里受洗,做了修士。那一年,原本寧謐的村子被瘟疫襲擊。他失去雙親,躲到教堂的祭壇下面,默默忍耐疲倦和饑餓的嘶咬,自言自語了三天,直到他覺得整棟建筑開始旋轉(zhuǎn)而后轟然地壓下來。醒來以后他換了一身黑袍,握著十字架去叩修道院的大門。借此為自己找一個可以逃避和決裂的方法。
施洗的神父說,你是幸運的。由于主的眷顧,你得以活下來。但你又是有罪的,因此主懲罰你遠(yuǎn)離了你的親眷。那時他年少,看著這個一生都潔凈寡欲的老人,覺得一切都完滿且不容褻瀆。
他們說得最多的,還是那句。袒露身心,歸向我們的神,以求他的寬恕。
他開始很快地熟悉這種生活。苦修永遠(yuǎn)是隱忍無聲的,與世無爭,信仰篤定。日程規(guī)律化,祈禱必須不帶雜念,食物也清淡。信條嚴(yán)苛,服從且無疑要謙卑,但不狹隘,不暴力。山村里的修道院從十四世紀(jì)以來就存在,幾百年不缺乏神性和理智。他每日懷抱經(jīng)文,低頭用最軟最虔誠的步子踏過單調(diào)慘淡的回廊,一晃就是三年。
而后戰(zhàn)爭的消息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他們被流血和殺戮震驚。神父對他說,你應(yīng)該去那里,替主傳達(dá)他的旨意。主的國度不允許的事,我們要阻止它發(fā)生。
他按住經(jīng)書說,我會遵照主的意思,教導(dǎo)眾人博愛和平等。
神父微笑說,主指示我們的路。
他二十歲,遠(yuǎn)渡重洋去往一個不為他所知的國家。隨行的大批人與他景況相似,他們稱自己是傳教士。一路上忍受饑餓,風(fēng)暴和瘟疫,全憑潛心禱告和信仰才撐到了新國度東邊的港口城市。腳剛踏上堅硬的陸地,他還沒來得及感謝一聲主就失去了知覺。
后來他慢慢了解了這片大陸。中華民國。繁華的廢墟。時間在上面刻出深且頹圮的痕跡,帶著一種腐朽的楠木氣味。他發(fā)現(xiàn)這里的居民和他太不相似。蠟黃,瘦削,眼與發(fā)黑得幽怨。說一種異族語言。他被它的文字和聲調(diào)吸引了,鏗鏘不屈,生命力頑強。他初來乍到,就拼命學(xué)習(xí),并為此感到幸福。同行的人用了整整一年才辛苦重砌了一座天主教堂,工程粗糙,但對他們而言珍貴無比。十字架用朱漆了幾遍,圣母像做得詭異扭曲,安息日沒有唱詩班,禱告席添了一次還是嫌少。禮拜堂里滿是初生的稚嫩和背井離鄉(xiāng)的哀愁,像是茫茫暮色里一朵微渺的火焰,時時有熄滅的危險。但是他們還是堅持友善,隨時準(zhǔn)備竭力幫助手足,傳道,同時試圖從中找到慰藉。
他也跟著他們說,為主服務(wù)的人是快樂的。他在晚禱時也學(xué)會了不再流淚。
禮拜堂開到第二年春天,他碰見小雅和她的母親。小雅十六歲時,由母親領(lǐng)來受洗,而后時常隨母親來做禮拜。他很少聽到她開口,是出于禮節(jié)還是羞澀不得而知,抑或是習(xí)慣,總之沒有掩藏住她的好奇心,在壓制下緩緩地抽著枝。對禮拜堂,對遵守的信條,尤其是對他們,烏發(fā)碧眼,長及腳踝的袍子和大十字架,像一件件珍奇的瓷器。她的眼睛很容易就出賣了她。
最先和他交談的還是小雅的母親。她穿一件緊身的藏青色錦緞旗袍,手腕上兩只銀鐲子悉簌地響。除了眉角細(xì)細(xì)的紋,看不出三十五歲的年紀(jì)。面色沉郁,不動聲色,一切世間的悲喜在她的臉上都可以瞬間銷聲匿跡,略帶點嘲笑,好像因為生活根本用不著傾心,所以有這種資格。別人猜不透,她也根本就拒絕。因此他可以大膽地想象她必定曾經(jīng)有過轟轟烈烈的一段光陰,不過得不到驗證罷了。
即便如此,他依然怕她。不是因為她的不為人知,而是她鋒利的洞悉力。無人能夠知道她的想法,但她卻可以隨心地把人看到透明。所以他一面對她,這種不平等就讓他覺得冷,偷偷地看她側(cè)面的弧度,年輕時必定也是聰明潑辣的美人,而現(xiàn)在只是安靜地說:“主與我們同在!
這樣一個深不可測的女子,不知道怎么就能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女兒完全交給他。他有時想想,都覺得這種沒有根據(jù)的信任不可思議。小雅低聲對他說:“我想看看這座教堂!倍缶筒辉匍_口,目光滑開,提示過自己的渴望之后全權(quán)交由母親代理。她于是用母性和憐憫的口吻說;“帶她去吧,Giuseppe!彼X得拒絕太可恥,因此這也不過是一道他心甘情愿的命令。然后她又會替他對女兒說:“去吧,他同意了。回家不要太晚。”之后毫無留戀地獨自走開。他和她的女兒之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她根本懶得管。
和小雅在一起他更怕開口,即便明知她也是沉默少言的,依舊是恐懼和自卑。他的內(nèi)心就像這狹窄陰暗的禮拜堂,看似古老又堅不可摧,其實羸弱,根本起不到保護作用,反而必須更加警惕,一來二去,在這動亂的異邦,只能精疲力竭。而小雅根本不知道這些,只顧一路貪婪地看。本無繁華可言的地方,經(jīng)過她的目光像是更荒涼了一層。石柱頂上的人面像,燭臺上的余燼,她看得興趣盎然,好像帶著點病態(tài)的期盼。他站在后面,周圍滿是浮塵的嗆人空氣,中庭里幾株落滿午后陽光的植物。他盡可能把自己往角落里塞,恨不得嵌進這棟建筑里和它成為一個永遠(yuǎn)不能分割的整體,來看她,就覺得很滿足了。有時看她呆得太久了,想叫她離開,喉嚨一顫,話未出口,她已挪開步子。千鈞一發(fā),好在還平衡。時間一長,語言都成了奢華的飾物。
每次送她回去時,他的交談欲望像是得到了補償似的由小雅的母親滿足;蛟S是邢太太稍懂意大利語,或許是他揮之不去的好奇,總之對她,他就有傾吐的動機。小雅的母親說:“你們不遠(yuǎn)萬里來這里傳教,旅程必定艱險,何況這里又已先有了佛教,吃素念齋,都不會看《圣經(jīng)》一眼。你們不覺得委屈?”
他答,我們聽從主的旨意,除了希望幫助他人并傳播博愛與和平之外,別無他意。
邢太太笑:“早知道你會這樣回答我。紙上印的信條,教我們膜拜一種自己無法逾越的力量,卑賤也心甘情愿。我們太渺小,只是塵埃,所以要時時鎮(zhèn)住自己免得因為空虛而膨脹。想想還真是令人好笑。”
他有些動怒。不單是因為她任意嘲諷他恪守的教義,而是她對世俗的絕對蔑視和粉碎讓他恐慌。他于是口氣生硬道,邢太太,你我都是神的子民,這種非難大可不必。
“是的,對你而言是。”她忽而抬眼,幽幽地看著他說,“我為什么屏棄佛教而歸入這種信仰,完全是為了換個借口說服自己;蛟S你還不能明白,但我的絕望自己知道。這浮華不過是種虛偽的表象,像那種松軟的舊壁畫,一碰就粉碎,只是我們約定好誰也不先下手而已。用信條來解釋,我們在上不來也下不去的煉獄里。這宗教不過是在現(xiàn)世里抓住的根稻草,暫時緩口氣罷了!
他一時語塞,胃里灼熱,皮膚卻是冰冷的,頭暈作嘔,喘不上氣。沒有人這樣對待過他的宗教,因此他才覺得難受。好在她很快又獨自一人為他解圍!爱(dāng)然我終究與你們不同。你只需虔誠,全身心投入一門教義,依舊是完滿的?墒俏摇彼D了頓,繼而看到他緊張得屏息又笑了,“我仍羨慕你們單純。若是有這一半,我也再無奢求!
那時他忽然覺得邢太太這樣深邃的女子也可憐。
她終究是在極度繁盛之后生厭了,除了安靜和寂寞什么也不求。
小雅的母親忽然說:“你領(lǐng)我女兒把這座教堂看了好幾次,是嗎?”
他點頭。她好看地皺皺眉,輕嘆口氣說:“下一次領(lǐng)她去別處吧,小雅說,想帶你出教堂去看看!
他不禁怔住了。
之后的一日午后陰沉,小雅單獨來禮拜堂禱告。正巧那日他在祭壇前領(lǐng)祈,碰面時小雅用從母親那里學(xué)來的意大利語向他打招呼。他想起幾日前同她母親的對話,明白過來,低下頭,不知所措。
那天格外悶熱。禱告做了半個小時,連他都開始怠慢。小雅不再想看教堂,直徑出門。他沒有緣故地跟上去,像是為了逃離什么而產(chǎn)生的默契。街上盲目游蕩的人多,他們沉默地并排走著,險有被吞沒的命運。但他反而高興。小雅開始不停地對他說話,有時需要他回答,有時又只要他聽就可以。他樂于效勞,一味忍耐。一路走到港口,他們在此駐步,看林立的桅桿和鳥翼似的帆,沿岸朱砂色的屋頂上壓著鉛色的云。她問他:“你從這里來的民國?”他想答是,但她怕他沒有懂,先放棄了找答案。問題不吉利地橫亙在他們中間許久。小雅從推車鋪子上買涼茶,然后坐在濕滑的護欄上看著他。他的一句當(dāng)心又沒能出口。好在她不等那句話,也不生氣,反而饒而有興。這樣無語地呆到黃昏,然后她輕巧地躍下,笑著說:“該走了。”
這種長時間的緘默一向頻繁,兩人反而覺得受用。
后來他們也到過城里的租界地。那對他們來說就像一個懸浮著的巨大的島嶼,是水面上的海市蜃樓。那里的老爺太太乘的馬車,在街邊肆意親昵的年輕情侶,都美得像看油畫。小雅興奮不起來,像神經(jīng)質(zhì)的獸緊縮在他旁邊。她說:“我生來就敏感,不能看浮華熱鬧,好像我可以點破一切看到它們直接毀掉,荒蕪!钡降姿竿恢竿麜,他也說不清,只能默默地帶她離開。
小雅說:“Giuseppe,我們有關(guān)對方的事情,互相不知道的還很多!
他原來不知道,邢家從清末就是等級森嚴(yán)的府第,靠港口貿(mào)易起家,和各派軍閥都有私交,因此得以鞏固成少數(shù)幸存的大戶人家之一。只是從小雅父親一代,敗家風(fēng)氣才開始逐漸盛行。小雅的父親是獨子,又揮霍無度,盡愛紙醉金迷花天酒地,而后又野心勃勃地參政,但資本不足,又沒有才華,且手段做得不徹底,空背一身罵名,讓邢家顏面掃地。正眼下形式動蕩,風(fēng)雨二十幾年,年輕時的風(fēng)流倜儻已是昨日,邢老爺在自己家祖上的牌位前哭過后,決定娶一個名正言順的太太過穩(wěn)妥日子。最后選中的小雅的母親,剛滿十九歲的年華,到邢家時,就把命運交到了一幢除了往昔別無其他的搖搖欲墜的老屋里。
他聽了,不免想起邢太太那張冷面。不知剛出嫁時,是否也曾有少女的悲歡。只是后來,逐漸打磨成堅韌的石雕。但不如此,她又該怎樣活過來呢?
他覺得徹骨的悲涼。
邢老爺過五十得了小雅一個女兒,先前還有上任去世的太太留下的長子。雖不同母,但兄妹還是手足情深。后來大少爺留學(xué)歸來,因為厭惡父親的頑固守舊,與邢老爺之間逐漸產(chǎn)生裂痕,像是踩著不穩(wěn)定的火藥包,終于在終身大事上和父親鬧得一發(fā)不可收拾,和戀人連夜驅(qū)車逃出城的路上被政府軍隊當(dāng)作暴民槍殺。小雅從此對父親記恨在心,只是不敢說。邢太太雖然不動聲色,卻也越發(fā)頻繁地公開反抗老爺?shù)膶U。所幸的是家庭的需要在?zhàn)局壓迫下顯得格外重要,才勉強把他們系在一起沒有破裂掉。
小雅說:“有時我會覺得害怕,尤其是一個人的時候。一切都是抽象的,假的。我總是可以預(yù)先看到它們凋零消失的樣子,卻無力改變。像靈肉剝離,你明白嗎?我的靈魂不屬于現(xiàn)世,只是身體還在!
所以我媽媽說,我們要去信仰一門宗教,找一個解釋和安慰。
我媽媽。她有那么多的秘密,連我都看不透。我有時很怕她,但我也愛她。我太像她了,有時我想,世上不會再有我們這么相像的母女……
小雅確實像她母親。長得神經(jīng)質(zhì)的手指,直發(fā),眼里帶點嬰兒藍(lán)。另外,她們有預(yù)言的能力。看上去單純直白的人,背后是蒼涼的眼淚。落差之大,他跌進去,半天緩不過神來。
小雅說:“Giuseppe,來聽聽你的故事吧。”
他像是為了補救什么不停地說,桃花源歸來人似的極力要說服小雅相信。他故鄉(xiāng)的長云,河流,牧羊人。他們堅持的信仰。她雖笑他奇怪的漢語,眼神卻也專注而且渴慕,引得他自豪。他耗盡了所有的詞,終于安全地把她領(lǐng)回禮拜堂。夏日已將近了尾聲,黃昏的光線被拉長了打在地上,鐘樓投下鳥翼般的影子。晚禱聲響起,有微微的涼意,空氣里有石榴花的氣味,讓人沉醉。小雅說:“Giuseppe,你的沉默讓我覺得安穩(wěn),而這卻是我在家里得不到的。感謝你!比缓笏谄鹉_來,吻他的右頰。她說:“愿上帝保佑你!睂λ粋賜福的吻,在這兵荒馬亂的歲月里,幸福得微漠而真切。
后來邢太太笑著對他說:“看來我女兒更喜歡和你呆在一起。”
他受寵若驚,慌忙低頭,臉上發(fā)燒,說,按經(jīng)上說,主的子民都是相愛的。
“是么,”她像是要拆穿他,弄得他驚慌失措,危急時刻,又轉(zhuǎn)而一笑,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不過是有意嚇嚇?biāo)。他相信邢太太是對自己了若指掌的,卻也有心保護他!翱傆幸惶炷銜,這里面的美,Giuseppe。”
但要到很久以后,他才會明白,她這句話真正的意思。
來民國第二年秋,他們作為這小城里第一批傳教士的工作漸漸繁重起來。大城市里不肯派人手,他們只好統(tǒng)統(tǒng)攬到自己肩上。除了日常的主禱彌撒,聯(lián)絡(luò)兄弟教會以外,迫于時局,教會必須聽命于政府。使館高層里的意大利人不少,但真正虔誠的寥寥無幾,反而對傳教帶了些須輕蔑和歧視,想是覺得他們落后得可笑;民國人則是從一開始就排斥他們,對好心往往抱以白眼。他逐漸明白他們處在夾縫的地位,艱難求生。修士們以慈善醫(yī)院服務(wù)為名義,兼顧使館情報的不占少數(shù),時而有談判的,做個外交官的陪襯,畢竟和神學(xué)沾邊,理由無論如何也顯得更冠冕堂皇。而他們大多數(shù)又以為民國人因為拒領(lǐng)福音而應(yīng)如索多瑪城般該遭毀滅,心安理得地對戰(zhàn)亂視而不見。他只有極力回避這些,夜夜祈禱更加懇切。
唯一的片刻安寧,是在安息日時見到小雅母女。
邢太太說:“這不過是輪回到達(dá)盡頭時的先兆,而后一切毀滅,再重生。這雖是佛教里的說法,可我覺得合適。所有的遲早都會好起來。”
他笑笑,有些疲倦地說,我相信您的預(yù)言能力,但您知道還有多久?
她笑而不答,暗示一下女兒。小雅昂起臉說:“很快!
然而動亂最嚴(yán)重的時候,他連這一片刻都失去了。
雖然他厭惡社交和政治,而且神父也知道并時時替他找借口推脫。但在使館的強勢下他還是不得不違心去做翻譯,有時整天都回不了禮拜堂,除了徹夜不眠,就是饑餓,F(xiàn)世上民間的反抗勢力又猛增,禮拜堂已經(jīng)被劫過好幾次,有組織所為也有烏合之眾,圖私利的更是多,根本談不上正義性。一日他回去時,神父都在上午的暴動里受了傷。他什么都問不出口,只能默默地在胸口上劃一個十字,心照不宣,他知道他們必須要堅持下去。
禮拜堂由此取消了大部分儀式,安息日更是閉門以免迎上滋事的高峰時段。好在他暫時不必去使館,卻也一個人百無聊賴。偶爾接待一兩個來訪或祈求平安的,都是和使館交情深的有錢人。其余時間他一個人念禱告,聽拱頂上的回音。禮拜堂主要用石塊砌起,只在極高的地方開一排氣窗。他把蠟燭全部吹滅,只留從氣窗里打進的一道光,直直照在耶穌像慘白的臉上。主是愁容滿面的死色。他不禁一個冷戰(zhàn),覺得一切都開始下陷,陷入一個無盡頭的黑色旋渦里。他哆嗦著在禱告席上跪下,手腳并用地爬過去,在祭壇前摸出《圣經(jīng)》。翻開的一頁上,主說天國近了。他沒有理由地一陣痙攣。
驀地好像聽見小雅的聲音。她說:“很快!
他比任何時候都堅信這是一個預(yù)言。
安息日見不到小雅母女,卻仍可以從其他來做禮拜的老爺太太的閑談里聽來只言片語。邢家好歹也算個大戶人家,雖說已開始走向沒落,尚經(jīng)受得這種上流社會里的紛紜流言。邢老爺?shù)昧酥夭,終日臥床,加上疼痛折磨,逐漸暴戾起來,為一點小事虐待下人是常有的,又無端斥責(zé)妻女,弄得邢府上下一片慘淡光景。他聽了不免暗暗發(fā)愁,指望邢夫人能順利地用她的無畏從容打發(fā)掉這日子。
但事實上噩耗似乎總是扎堆。使館方面缺人,他不得不又被招去,然而故意表現(xiàn)得心不在焉毛手毛腳,求得回禮拜堂安心;厝r正巧碰到來做禮拜的一對夫婦,姓陳,也是體面人家,先前見過,也不陌生。然而從他們那里聽到的卻讓他感到驚恐。
陳太太說,邢家的事這兩天鬧得格外兇。邢老爺犯了疑心,硬說抓到了太太在外找別的男人的把柄。太太又只是沉著臉說自己清白,越說越不相信,干脆禁聲。老爺病中犯糊涂,倒以為是太太默認(rèn)了。先是罰了三天不進水米,后來再問,太太還是倔強著不開口,結(jié)果老爺盛怒之下一頓毒打。小雅去護她母親,也被波及。太太挨打時重心不穩(wěn),臉磕在桌子角上。銅雕花包的桌角,把臉劃了三寸多長的口子,從眉角到這里。陳太太抽手比畫了一下。好歹老爺在病里,身體弱,才算就此罷手,不然太太恐怕連命都保不住?上咸贻p時也是個俊俏人,傷口就算痊愈了,結(jié)了痂,也毀了她的一張臉。
從此他覺得他那整天都在發(fā)抖,像是成了生來的頑疾。他哆哆嗦嗦地念了主禱文,掃過祭壇,又關(guān)了禮拜堂回自己的房間躺下。在毯子里一旦一片漆黑,眼前就會生動地浮現(xiàn)出邢太太的冷面,上面劃開一道三寸長的血口,似乎聞都聞得到那種熱而粘的味道。還有小雅,想必也會跟她母親一樣,在淫威面前咬牙也不會呻吟,縱然傷痕累累依然顯得高貴而慘烈。他渾身的骨頭都在咯咯地響,摸摸臉頰,已經(jīng)是精濕。他很驚訝自己的眼淚這么多。
雖然是被禁止的,但他第一次覺得仇恨莫名其妙地在體內(nèi)點著了。
他無奈地爬起來禱告到天亮,才昏昏沉沉地再次睡過去。
大約一個星期以后,他卻在教堂里見到了邢太太。
那日一早他一人在祭壇上掃燭灰,得知有人要來做禮拜,早早地動手準(zhǔn)備。但直到中午才見兩個女人推門進來,神色匆忙。他覺得奇怪,剛迎上去要問,走在前面的女人忽然急急轉(zhuǎn)身,向身后的人低語了兩句,行了個不周全的禮就逃跑似的出了門。他這才看清楚后面的女人,還是穿著藏青色的錦緞旗袍,兩只銀鐲子,緊貼身體的輪廓,肌膚尚如溫玉,像前朝后宮的青花瓷器。她極慢地伸手摘下黑紗,他一眼看到那道傷痕,朱砂色的,居心叵測,毒蛇般撕開了她的臉。他一下不能接受親眼看到流言里的那些悲慘,愣在那里,喉嚨抽動,卻只吐出一串模糊嘶啞的囈語。她低頭快步走向他,在他面前駐了步,他比她高大許多,影子投在她身上,像是可以把她整個都罩起來。她原本嬌小,被這陰影又削得單薄了一層。她抬眼對他微微一笑,嘴角抽動了那道傷,看上去說不出的凄厲。他看得觸目驚心。
邢太太說:“愿主保佑你平安,Giuseppe!
他忽然又有落淚的沖動,只好強忍住!靶霞业氖屡履阋猜犝f了,”她嘆口氣,自顧說,“一切都像是幻覺,但殘酷又真切。連同這浮世也是,荒唐得很。這種矛盾越發(fā)犀利,我也就越發(fā)迫切地要預(yù)言它的毀滅。不是詛咒,是預(yù)見。你明白的,它總會實現(xiàn),只是早晚。這里就是一個煉獄!
他扳住她的肩,您要相信我主,他是公平的。我們已經(jīng)和他達(dá)成和解。他會懲罰迫害我們的人。
“不,”她口氣堅決,卻依然平靜,“平衡早已被打破。迫害我們的是本身,因此下地獄也是主的指示,借此來洗去我們的種種罪,狹隘,暴力,□□,貪婪……至于在那之后,誰上天堂誰下地獄,不是我們能看到的。不要試探,只要按照安排好的往下走。Giuseppe。”
他徹底被懾服,許久他們之間只剩沉默。他無望地想主與神的關(guān)聯(lián),毀滅與重生的關(guān)聯(lián),然而無解。之后她說:“Giuseppe,我不指望我能通過這煉獄,也無謂我該化成枯骨甚至是灰塵。只是我女兒,她不能去。因為她是無辜的,還有你,也一樣!
他詫異。
“和小雅一起逃離這里吧!彼f。
“每場浩劫之后必有余生的人,而現(xiàn)在,輪到的是你們。這同樣是命運,但我又僅能預(yù)知到這里,至于以后,則需要你們仰賴信念和自身的純真走下去……你們是被篩選的人,主會庇護你們……”
他說,但我究竟要怎么做?
“聽主旨意,”她閉上眼,雙手合在胸口,神色詳和,沉默良久才緩一口氣,像一陣淡而幽冷的蘭花香,“和小雅一起,等!
她從包裹里取出一封信交給他!坝浀茫珿iuseppe,”她說,“等到一切成真的那一天,打開它,預(yù)言才會完滿。主命我把我自己和女兒交給你,而我們也堅信他。盡管我甚至連懺悔的資格也沒有,但我仍求主眷顧你們。”
他強忍的淚水終于剎那間迸發(fā)了。
次日,爆發(fā)了軍閥指使的剿滅知識青年組織的陰謀,同時大批學(xué)生又起暴動反抗。城里血雨腥風(fēng)三日,政府和民間傷亡都慘重。修士把禮拜堂關(guān)閉,企圖借兩扇搖搖欲墜的朱漆木門抵擋這浮世上的動蕩,但并不成功。廝殺吶喊的震耳欲聾還未消退片刻,城里又起瘟疫。修士上午去使館送信,中午時分返回,剛對其他人講完街頭的空無一人,怎樣的死寂,末日似的陰冷,野狗撕咬著病死或饑餓的人的尸首,電線桿上還野蠻地掛著用以警告叛亂者的殘肢斷臂,剛說完立即倒下去,脈搏急促,臉色潮紅,其余人趕緊將他送進房里,當(dāng)夜就停了呼吸。次日又有兩人病倒,依靠藥劑緩解兩天,最終也痛苦不堪地死去。一連失去三人,神父當(dāng)即決定開門舉行彌撒,求主平息,然而無用。他們連買蠟燭的錢都付不起,全城的人又惶惶只求自保,當(dāng)然不會有人誠心前來懺悔。他們只得自己做給主看。明知人人各懷別意,他卻一點不敢怠慢,禱告懇切,汗如雨下,一場彌撒完畢,已經(jīng)幾乎虛脫。但伺候禮拜堂不曾再有人病倒過。他也多少開始感到一絲欣慰。
只是他忘不了邢太太的預(yù)言以及小雅。
主垂青我們,他只指望預(yù)言完滿的一天會延遲。
盡管要忍受長達(dá)半個月的噩夢折磨,但相比之下,他更不愿失去什么。
邢太太說:“但凡預(yù)言都會成真。”
深秋時,他已如身處地獄,舉目荒涼,哀鴻遍野。一到黃昏,各家門戶緊閉,除了風(fēng)沙呼嘯,幾乎沒有任何生氣。他都無心再裝作與此無關(guān)地悠然,把禮拜堂的大門洞開,直剌剌注視著空蕩蕩的街道,蒼黃色的天,忽然看到一個單薄的影子快步向禮拜堂走來。他驚叫出聲。小雅一路腳步慌亂地沖向他,兩頰緋紅,喘不過氣來,眼里似乎還有未褪去的恐懼的蔭翳。她見了他就笑,說:“媽媽說許久不來做禮拜了,已對主不敬。但她今天有事,沒陪我來,要我替她向主謝罪。”
他幾乎要哭出來,只能咬緊下唇對她微微頷首,告誡自己要不動聲色。他領(lǐng)小雅進去,安排她妥當(dāng),待她完全潛心進入禱告中,他才匆匆沖回房間,摸出那封他一直壓在枕下的信。
薄而脆黃的信紙,他手抖了又出汗,生怕自己會不小心把它們碰個粉碎。小雅的母親用他的母語寫了全篇,她要他徹底讀懂這個預(yù)言的結(jié)尾。
“Giuseppe,”她說,“我原本并沒有資格在這里對你說什么或要求你聽著。我是有罪的,且深重。你說主為每一個誠心懺悔的人免去責(zé)罰,但我連這乞求的權(quán)利都沒有?峙履銦o法想象,但對我不過一個不爭事實,所幸只需我一人承擔(dān),不再連累他人,原本也平和。但在這現(xiàn)世上,一切都被顛倒了,攪亂了,無是無非,空余下生的本能!妒ソ(jīng)》上也說,這原是丑陋邪惡的,無人可免,又肆無忌憚,才會有煉獄降臨,焚毀萬物,之后主從灰燼里再創(chuàng)世。我已預(yù)言到其中所有人要扮演的角色,包括我自己。但這并不是對我的救贖。我非先知,只是服從,因此我對你將來的傾訴,也不是奢求寬恕,因為我已不可赦。只是預(yù)言必須如此!
她說:“這根本不是你想的——凄苦和清白——我也是出生在一個沒落的文化人家里,父親因為書卷氣濃,凡事又理想化,把家操持得不成樣子,窮且兒女多,因此我十四歲就賣身出去。因為模樣生得好,從小又受母親管教嚴(yán),也算是知書達(dá)禮,所以很快就上了官場和大戶府邸。夜夜笙歌,紙醉金迷,我比誰都要清楚。我那時也不是無知,而是沒有絲毫羞恥感,亦無快樂可言。看上去體面講究,事實上一如往常的空白溫吞。因此過得愈發(fā)飛揚跋扈,姑且算是種補償。規(guī)矩對我都不起作用,又有些臉面人物的照應(yīng),富足任性不可一世,日子爛熟似的淌過去,溫而粘的,也談不上半點歉疚心。等十九歲那年嫁入邢家時,早已不是童身了。”
他覺得,若是她開口說,必定要在這里輕嘆一聲:“說到頭,看夠了邢家的迂腐固執(zhí),我自己也不過如此,倒也公平;蛟S你現(xiàn)在會理解了,Giuseppe!
“至于邢家會選上我,不過因為那時我已洗手不再做這買賣——不是悔意,為此我從來不叫自己后悔——后來我在一戶門上陪酒時,遇上那家的少爺。他世家都親政,乾隆年間就顯赫,又留過洋,有才識有地位,什么都不愁;而我身份卑賤,不過是主子手上的玩物,圖就圖個新鮮,嫌膩了就扔掉。好在我們都還些許的不羈,又自命清高,所以很快開始私會。那是我頭一次覺得七情六欲都回到身上來,悲喜都自如且真切。為此我?guī)缀蹩駚y,又越發(fā)地依戀彼此,愈來愈急迫且不顧慮。他荒廢了家業(yè),我也怠慢了其他的上門客人。情欲終于掩飾不住時,我們的一次偷歡被管家當(dāng)場抓住,各挨一頓毒打,我被掃出府邸,并威脅要告到官府去——其實這樣見不得人的事,我明知道他們是就面子也講不出口的,因此并不害怕,且又早已是漂泊身,不過拾起舊日子過下去罷了;而老爺心疼獨子,不肯讓他吃虧,也只當(dāng)事情不了了之。唯獨我們難舍又不甘心,私情斷不了。我在他們的宅子附近的公館租了間房,白天陪酒,夜里等他來找我,剛安穩(wěn)下來又被發(fā)現(xiàn),我只得再搬得遠(yuǎn)些,他也難免家規(guī)調(diào)教。如此幾次,他父親終于大怒,揚言要和他斷絕父子關(guān)系,又威脅先找人殺了我,他跪求無果,跑來向我哭訴。我雖然不露懼色,卻也嘆自己恐怕除了離去也別無他法,只是不忍拋下他,看他娶妻生子再一輩子平庸的結(jié)了局。那夜他恨恨而去,第二日咬牙來見我,渾身浴血。他說:‘我殺了我全家,從我父親到姨娘,再也不會有人來阻攔我們了。’我大驚失色,遠(yuǎn)遠(yuǎn)又聽得大火聲起,呼號和哭喊在幾條街外都聽得分明,且格外的撕心裂肺,是他滅門以后又防火點了宅子。我們擁在一起痛哭了一場,在我那間屋下,看了橘紅色的火光,嗅著濃煙和血的味道,待天泛魚肚白時叫了人力車?yán)ジ劭,上了來這城的船。
“我們在這城藏了三個月后,他自縊死了,因為禁不住夜夜噩夢和良心拷問,為此我也越來越歉疚和痛苦。他自縊的那日與我最后一次交歡,而后我親手交給了他繩套。他死后我把所有細(xì)軟行李都留在我們租的房子里,然后走到街上,剎那間覺得情和欲又從我這里完全被抽走了。我覺得自己既然已死在他的那間房里,接下去的光陰便全無所謂。日子又陷下去,我重新開始醉酒似的過活,只是不再做買賣?孔鲂┐汤C或給人縫縫補補糊口。直到邢家從線人那里得到了消息,說我也曾是紅盛一時,甚至鬧得一戶大人家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而現(xiàn)在竟落得個凄慘的下場,于是決定娶我去做續(xù)房。倒不是可憐我,這我也清楚,但也只是笑笑罷了。我懶得去費口舌,又得個清閑!
他不知怎么的眼前就浮現(xiàn)出她的手,蒼白纖細(xì),緊勒著那致命的繩,勒進皮肉里,冷面依舊,鎮(zhèn)定自若,只墜一滴淚在眼角下,清且冷,風(fēng)干了是胸口上珍貴的白珍珠。
“嫁到邢家我原覺得是不痛不癢的,但后來才知道是錯了。不到半年我就在邢家生下了女兒,也就是小雅。她一生下來我就知道那光陰還不到頭。不錯,小雅是像我,但神態(tài)更像他。一顰一笑,都讓我噴涌地想起他來。那段日子在我身上扎了根,他借此懲罰了我,一面甜蜜一面疼痛,我要帶著他的美直到死。”
“所以,你看,Giuseppe,”她笑,“我不知道沒有女兒我要怎樣在邢家過下去,這種貧乏虛妄的日子,邢家的老爺生性殘暴,折磨下人是家常,逼死過姨娘和管家,最后連親兒子也狠心放逐。我想盡辦法保護小雅,最后也不能免去成為他掌下玩物的悲慘命運。他又盡做喪盡天良的事,一面挑唆學(xué)生起義,一面賄賂政府軍官,起了沖突他好從中得酬金和兵權(quán)。這些我全看在眼里,但是沒人可以遏制,我們?nèi)紵o能為力。”
“奇怪的是,我生了小雅以后,開始有預(yù)言的能力。邢家有幾次險遭抄家,都被我事先警告了。小雅也有這能力,只是還沒有成熟。這也大概可以說通為什么如今我和小雅還能呆在那宅子里。我對你預(yù)言煉獄和毀滅,你也知道我只是遵循它,而非扭轉(zhuǎn)。本是注定命運,無力抗衡的話不如淡然接受。但這次我卻猶豫了,只因為小雅和他。他們好不容易才得重生,清白無辜,我不忍看到他們和浮世一同再墮入煉獄遭焚燒。還好這時我遇到了你!
她說:“Giuseppe,你的單純和恪守教義一直安撫著我,挽救我于崩潰。但我終究免不了罪,因此我的光陰必需被徹底地做個截斷,而唯一能做的又僅僅我一人。因此你在讀這封信時,我應(yīng)該已經(jīng)死去了,用那段十六年前我遞給他的皮繩以同樣的方式死去。我不覺得悲哀,這也是預(yù)言的一部分,沒有它就不會完滿!
“只是,Giuseppe,我仍要懇求你,帶小雅逃離煉獄,半是為預(yù)言,半是私心。待一切重生,我希望你們能看到涅槃后的美,如此我們也能得到救贖。但,我能告訴你的也僅到這里,從此以后我就成了違背預(yù)言的人,我不后悔也不畏懼。至于以后的事,我則不得而知,然而我無力也不愿再多做猜測。我相信你們因為虔誠真摯而深得主寵愛,因此小雅和你在一起,無論發(fā)生什么,我和她都會欣然接受……”
他覺得耳朵里一直轟鳴作響,放下信紙卻半天不敢確定邢太太要對他說的是不是就到此為止了,腦中滿盈和空白頻繁交替,直到被小雅的驚叫和哭泣打破。他踉踉蹌蹌地站起來,久跪地膝蓋已經(jīng)吃不了重,他幾乎是撞了出去。
他看見小雅站在禮拜堂的門口,淚水漣漣,被早些時候陪過行邢太太來見他的女人死死抱住,卻仍掙扎著企圖沖到街上。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哭號和嘶吼,空氣里滾過夾雜焦碳和木屑的熱浪,略略被灼紅。他心猛得陷下去,問那女人,她卻害怕似的不回答。小雅近乎歇斯底里地抽噎著說:“我們家的宅子著火了,我媽媽沒能跑出來!”
他驀地怔住,在沉默的空隙里卻看見邢太太。在大火和濃煙里的背影,一件藏青色貼身旗袍,瓷器般的高雅潔凈。他想她的臉,必定比任何時候都要平靜,死亡的美。他不由一陣眩暈。
要到那以后,他才醒悟過來,這場火也是她的預(yù)言。在那之后,她就真的什么都不想知道了。
他只能顫抖地?fù)Ьo小雅,不得言語。
恍然間,他好像聽見一個聲音。她說:因你的罪,主遷怒于無辜,以此煎熬你懲罰你,要時刻謙卑。
他渾身沸騰,推開小雅,摸回房間,從床鋪底下摸出一卷皮鞭。他慢慢地褪去長袍,在圣像前屏息屈膝行了禮,然后打開戒律,讀了不可妄自尊大一段,聲調(diào)略略上揚,口氣激烈懇切。他赤身站起,輪廓略微佝僂,但高大。蒼黃的天光從窗里打在他身上,殘破得悲壯。他舉起了鞭子,狠命甩出去。
火辣辣的撕心裂肺。
鞭痕如柔軟的長蛇,齒卻鋒利地撕開皮肉。新鮮溫暖的粉色傷口里,血緩緩地凝成珊瑚珠子往外滲。他咬牙又揮出一記,不能留給自己半點軟弱的時間。他開始品嘗疼痛的滋味,是奇妙的蜂蜜和苦膽的混合滋味,越來越密集。驀地他在雨點般的鞭花爆裂聲里抬頭,看見小雅面色慘白地站在房間門口。他悲哀地看到她的瞳孔里是一片廣袤的空白和荒蕪。
他想要說,我必需贖罪。為我之前犯下的狂妄,求主寬恕。
但他未能說出口。那女人忽然沖過來,驚恐地拉開了她。他看見小雅無力地企圖掙脫,眼里有憐憫的淚水。他想告訴她同情是錯的,這是鄭重神圣的責(zé)罰。但他站不住,身上四處崩裂的血口絆住他,泄露了他最后一點氣力。他在血淚里感到身體潔凈,平靜且滿足,并且他從未如此明了過主的旨意和他們今后的命運。他想告訴她一切,但沒有做到。不過至少他是快樂的,在失去知覺的剎那,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在高歌。
他終歸把邢太太的信念給了小雅聽。
出乎他意料的,小雅僅在將近尾聲時抽泣了片刻,又很快恢復(fù)神色!拔乙稽c不覺得羞恥或驚訝,Giuseppe,”她說,僅是眼眶略略泛紅了,“從小我就覺得自己不屬于這個家,不服水土似的,有時候覺得血液都在蠢蠢欲動地想逃離。但現(xiàn)在我可以為此解釋了!
帶著些許偽裝的漠不關(guān)心,他反倒聽得一陣痙攣。
她說:“Giuseppe,我不懷疑我媽媽,包括我的身世和她的預(yù)言。既然她預(yù)知我要逃離煉獄等到再創(chuàng)世的那一天,我也愿繼續(xù)反叛在劫難逃的命運,為我的父母,我想要活下去,與浮世決裂開。你說,主會憐憫我們的,是嗎?”
他說,是的。我們是被選中的人,愿主垂憐我們。
那時他已暗暗下決心,要帶小雅逃離這里。
后來他還是照例去懺悔。在漆黑的懺悔室里看不到神父的臉,他閉了眼一口氣說下去,從他們的相識,他的半敬畏半憐憫,小雅母親的過去,預(yù)言以及他背負(fù)的妄自違抗的命運。神父除了簡單的安慰就是沉默,但在晚禱結(jié)束時,他低聲告訴他,他可以送小雅回意大利。
神父說,你的所為原本是有罪的,但又唯有如此,才能拯救他人,也為了再創(chuàng)世。若要主垂憐庇佑你們,Giuseppe,你知道應(yīng)該怎么做。
他在胸口劃上十字,說:為我的自私怯懦和背信棄義,誠心懺悔。
神父讓他吻了圣像,說:愿主指示你的路。他恍然抬頭,被物是人非的感覺蒙住臉,不知道時間。一陣海水的咸濕氣味沖入他的鼻翼,他忽然覺得自己失去了重量。
之后的日子里,他才真正體會到邢太太說的那樣爛熟溫吞的光陰。
修士們?nèi)跃墼谝黄穑诿癫涣纳母∈郎峡鄵我婚g供人偶爾覺悟和避風(fēng)的禮拜堂。他雖然日日禱告都可以心無旁騖,卻也逐漸不知道自己念的一字一句里又有什么深意。小雅在邢家失火后只回去過一次,差遣了姨娘女仆,就被安排在禮拜堂附屬的醫(yī)院里,由修女照看,禱告和幫助服侍病人。除了每天早晚兩次禱告,他們幾乎見不了面。偶爾碰上,除了交換各自的日程安排,無話可多談。那個預(yù)言像一道隱秘的傷口,橫亙在他們中間,腫痛得不能碰。
小雅說:“Giuseppe,我知道我媽媽說的時候還沒到。我們要等!
又一日,從使館回來的人說,半個月內(nèi)S城港口會有一艘船,要帶一批傳教士和使節(jié)回國避難。
神父在他的房間里找到他,說,Giuseppe,你該帶那個民國姑娘去。
他卻無法不猶豫。除了他們,□□里應(yīng)該有更多的人期盼著返回意大利。要務(wù)纏身的,傷痛嬰疾的,終歸要比他的理由懇切且堂皇。他不想用一個無憑預(yù)言做借口,何況這本身還有罪。
小雅說:“Giuseppe,你做什么樣的決定,我都不會埋怨。我既然已經(jīng)不再相信命運,就相信你。是生是死,如我媽媽所說,我們都欣然接受!
他看著她因為強烈壓抑欲念而略略緊繃的臉,胃里如刀絞般地疼起來。他索性謊稱病了,連續(xù)三天關(guān)在房間里,如果聽不到福音,他也期望借此能暫時忘記現(xiàn)世。愁苦,貧窮,瘟疫,道德以及信條,小雅母親的慘烈殉教和遺留下的一個詛咒意味濃重的預(yù)言,他越想忘掉反而越記得清楚。第三日傍晚他還不知道如何面對即將降臨的崩潰時,神父強行闖進他的房間,將他拉起來。
神父說:“Giuseppe,時間到了,你必須趕緊走。”
他恍恍忽忽,只是跟在神父后面。禮拜堂里的人點了所有的蠟燭在做晚禱,禱文被黃昏的光線擠壓得直射上拱頂,一層一層地回旋著,一種悲劇前奏式的美。神父帶他到禱告席的最后,塞給他一只包。他從里面摸出兩張使館印了章的登船許可和一支槍。
神父說:“你應(yīng)該知道在什么時候和怎么用它,以及在此之后要做的事!
他這才知道,他們得到許可是最后的兩張了。那一早去交涉的人剛離開,使館就被闖入的暴民焚毀。神父說:“Giuseppe,主挑選了你來完成預(yù)言,你不該猶豫或是懷疑。他的旨意不總是明朗的,但你只要按照這條路往下走,并且時時保持謙卑和虔誠。愿主喜悅你們,也垂憐你們!
他心里一陣緊,問,您和其他人怎么辦?
“我們,”神父平和地笑笑,“愿接受煉獄洗禮,而后上天堂或下地獄,聽候?qū)徟。?br> “Giuseppe,我們的兄弟姐妹每晚都會為你和新世界祈福!
他覺得贊美詩里的語言忽然凝成了一把利劍,貫穿他的太陽穴,禮拜堂里的光影搖曳成一片模糊。他捂住臉,眼淚噴涌而下。他暗暗告誡自己,這是最后一次。
當(dāng)夜,他與小雅接受了所有人的祝福和道別,簡單收拾東西,啟程去往S城的港口尋那艘回意大利的海船。遠(yuǎn)走高飛里的自私意味,把其他人的悲涼結(jié)局拋在煉獄的大火里。
他坐在出城的馬車上,一路禱告沒有間斷。
小雅說:“Giuseppe,你覺得這樣做有罪是嗎?”
他不知如何回答,無意與她的目光撞上,那里面彤云似的陰郁和懷疑懾住他。他一時把她和她母親混淆,不知道自己在這時候怎么還犯這種錯誤,只有不語。她也不再逼問,掀開簾子看一會窗外,都是明暗不一深深淺淺的建筑輪廓,而后掩上窗,又在膝上絞住雙手。她的手指纖細(xì),即使蜷緊得關(guān)節(jié)發(fā)白,也依然顯得無力。她說:“我們拋棄了所有人。假如這個預(yù)言本身就是為了貪生,是帶罪的,為什么它還要被恪守和受人祝福?有時我也置疑,是我殺了我媽媽。”
他一驚,剛要說些什么,又被她制止。立起一根指頭,動作輕微但堅決!皠e叫我否認(rèn),Giuseppe,在教會的醫(yī)院里我不止一次想象如果這世上沒有我又會是怎樣一番光景。當(dāng)然依舊有四季、陽光、車水馬龍、繁華和動亂。而我媽媽則不必再預(yù)言和服從,獨自承受那些悲慘的真相。雖然日子仍然會像溫吞的粥,她卻起碼可以作為邢家最后一任太太享盡富貴,然后壽終正寢,只是不如現(xiàn)在這般悲壯地隕身去完成一個旨意。但若是如此,我又不能看到我媽媽這樣孤獨麻痹地耗去光陰。我也知道,不是我和我身上父親的影子,她是撐不到最后的。為此她可以用自己去換一個改變預(yù)言的冒險,而我絕不能浪費掉它。若我能逃過這浩劫活下去,就是我父母得救的證明。這也是我唯一能讓自己不內(nèi)疚的辦法了。所以有時我會用這個來替代掩飾我的恥辱和私心,為我的所為找一個富足的借口。”
“但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要這樣做,Giuseppe!
他猛地怔住了。禮拜堂里一切的聲,光,色和氣味,以及所有人的臉孔在眼前毫不留戀地疾速向前翻去,余他一地空白。他像是溺水的人,被兩股暗流來回玩弄,最后又被緊緊地擠壓住不能呼吸。他強忍著眩暈對她說:“我們聽信主,若他命我們遵從預(yù)言,帶罪但時刻懺悔,雖然表面殘酷,卻是使所有人得到救贖的路。我們因此相信真相,仍然是仁慈和公平。”
微弱綿軟的說教氣,他一開口就覺得沮喪。小雅卻抬眼注視他一會,繼而一笑:“為此我們就能說服自己了,Giuseppe。但無論怎樣,我想感謝主讓我活著。所以我才明白我媽媽會在信上那樣說,對于我們今后要發(fā)生的任何事,我和她都不做預(yù)測并且欣然接受,F(xiàn)在我想也是如此!
笑時她收起了眼里的荒涼犀利,他也就釋然了。車軸的節(jié)奏平穩(wěn)地帶著他們向前飛奔,他念著主禱文,內(nèi)心微明。只是要到很久以后,他回想起來,才會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真正懂得,那些話的意思。
馬車載他們到城外,往后的路靠他們步行。在通往鄰城的沿途他領(lǐng)著小雅在村落里找住宿并布道。時間的花藤被拉長拉細(xì),變得韌性十足。此間互相這樣的傾訴和告慰也逐漸變得多起來。
小雅說:“有時我會懷疑,如果所有的信條都是無因果又非功利的,完全沒有邏輯,顯得這樣專橫,要如何使人信服!
他回答說,我們僅僅期望將人從生性的罪惡中解救,為此信仰才是崇高的,并非求回報。
“但依賴主又是出于人性的懶惰和畏懼產(chǎn)生的諂媚。這是矛盾的,Giuseppe!
他一時被小雅問住,半天才緩過神來,口氣不免惱怒且嚴(yán)厲。他說,不,我們依賴主,是因為相信他的仁慈公正,為此他得以拯救我們。
“所以他讓你鞭打自己?”
他狠狠一愣,抬眼看她,臉上的狡黠里摻了一筆濃重的討伐意味,像是對犯了錯誤的孩子正式求一個解釋,無論怎么完美還是免不了懲罰。他這才醒悟到自己掉進了她的陷阱里,遲早要撕開傷口讓她看清里面。他說,那是贖罪。我因犯下不自量力的罪惡,自我懲罰,求主寬恕,免去更大的責(zé)罰,不僅我要承受,也禍及他人。
但她還是搖頭:“我不認(rèn)同。既然主仁慈,又為什么要讓你以這種暴力的方式懺悔?若你認(rèn)為肉身是罪惡的源頭,為什么又要拖著它茍活來幫我完成這個預(yù)言?”
他堅持地說,一切都是主的安排,暫時的殘忍只是為了最終的和解和得到凈化。
互相不容商量的頑固和不退步里開出曇花一現(xiàn)的沉默。然后小雅先于他撤回了目光,低頭輕嘆一聲,里面帶著憐憫和隱忍。她說:“但愿我們都能等到和解和得到凈化的那一天,Giuseppe。”
他說,會的,我們會的。
離開禮拜堂的第七日,他們進入下一座城高大瑰麗的城門。
將近黃昏時,他在一條安靜的街尾找了處旅店,安排他們的住宿。連日奔波,他和小雅都精疲力竭,飯后就互道晚安各自去休息。睡前他不忘禱告半小時,為他們的前程也為被他們拋在身后的兄弟姐妹,而后他小心檢查了行囊,才吹滅蠟燭躺下去。他枕著樓下廳堂里微暖的人聲,很快就入睡。夢中他回到了出生的村莊里,踏過大片的蔥郁麥浪,綢緞似的河,步履輕快。他想在去修道院之前再和父母擁抱,但出來迎接他是邢太太。她眉角上的傷痕忽然帶了種異教的邪惡美,手上攢著十六年不腐的皮繩。她說:“Giuseppe,他們都在等你!彼哌M修道院的門,神父正領(lǐng)著修士修女做晚禱。他也跪下來,剛要開口念什么,卻發(fā)現(xiàn)自己失去聽力。頭頂上的拱頂忽然裂開來,落下無數(shù)斑斕的石頭碎片。他想要大聲呼喊,提行其他人躲避,卻無法發(fā)聲。他急得跺腳,抬頭又恍然發(fā)現(xiàn)周身已是一片火海。煉獄。他渾身一個激靈,坐起身子,長衫早已被汗水浸透。他拿出胸前的十字架吻了一下,剛要感謝噩夢結(jié)束,就聽到樓下一陣喧鬧混亂,夾雜著叱責(zé)和哭喊。他一驚,弓身躍下來,從枕下摸出那支槍,略略顫抖著開門出去。
他住的房間在二樓,出門時看到走道里房客和店家都在恐慌和求生欲望里相互擁擠。他好不容易才問清楚,是政府軍隊得到密報,來旅店里搜捕民間起義組織的成員。政府軍向來殘暴,一場血雨腥風(fēng)注定難逃。他暗暗心緊,一路撞過去,沖到小雅的房間里。小雅端坐在床邊,看得出她在強壓恐懼,維持的鎮(zhèn)定表面下真切的神色卻如受驚的小獸,看到他,求助的急迫越發(fā)難掩飾。她說:“Giuseppe,我們該怎么辦?”
逃出去。他唯一能想到的僅有這個念頭。他催她收拾好,又帶她回房間拿了包裹。他們剛走到樓梯口就撞上了大隊上樓的穿制服的政府軍官。他覺得無法忍受他們打量自己和小雅的目光,但想必他們也不能不懷疑。他的教士黑袍和圣經(jīng)讓他們多少敬畏,但他解釋不了和一個落難的民國少女的關(guān)系。一個預(yù)言決定的關(guān)系,他說了又有誰肯相信?人群微微失去秩序,而后一個神態(tài)極其傲慢的男人站出來喝止了竊竊私語,并居高臨下地向他發(fā)問。他不動聲色,一手拉緊小雅,另一邊把顫抖得不成樣子的手藏在衣襟下面去拿使館簽發(fā)的許可。他崩緊唇,將許可遞給那男人,努力作出同等目空一切的樣子,嫌那人動作拖拉,故意高聲呵斥,用些須意大利語,同時震懾住的還有自己幾乎發(fā)狂的恐懼心。男人有些不知所措,心存不甘又想起任務(wù)在身,不情愿地把證件還給了他們,向身后的人做了個放行的手勢。他攙著小雅一級一級走下樓去,步子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炫耀勝利而變得很慢,像一股湍急的暗流,所到之處的人群都被他們沖出一個倒楔形的窄而尖的缺口。他僵著手臂,還神經(jīng)質(zhì)地舉著他的許可,像是抓住了主的衣擺般的饑渴。剛才還鼎沸的大堂忽然死寂一片,他被弄得不知所措,只有硬著頭皮往門口走去,余光卻掃到了地板上瓷器的碎片和血跡。許多人的臉,模糊得看不清,卻感覺得到他們的目光,格外徹骨,芒草似的扎進肉里。迷茫的,艷羨的,嫉妒的,仇恨的。他知道被生的本能塞滿頭腦的人的丑惡,但不能怪罪他們。他只能念著主的名,一路低頭走過。
直到走出幾十步開外,他們才意識自己已經(jīng)出了旅店的門。他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外面下起不大但凄清的冷雨,淋得骨頭都覺得如同刀絞。旅店低矮破舊的屋檐下在風(fēng)雨里點了盞昏黃的油燈,廝打哀號,以及破碎的轟然聲響依舊持續(xù)沖破窗戶跌落到漆黑空蕩的街道上來,而他們已然是兩個劫后余生的人了。小雅依偎在他身旁,把臉埋進他的衣袖里低低地抽泣。他注視著那番光景,忽然清醒似的渾身虛脫,險些站不穩(wěn)。他在胸口上劃了十字,喃喃地說了句連他自己都聽不清的感謝的話。
后來小雅說:“原來我們是不受祝福的,Giuseppe,你有沒有看到那些人的眼神。他們是同我一樣的國人,卻一樣仇恨我。主的預(yù)言若是這樣煽動暴力的,我就會懷疑它的正義性。”
他說,你看到的是狹隘的,人性本有罪,無可厚非。要認(rèn)知它,并且誠心為此懺悔以求克服它而向善,就像通過懲戒和感化馴服暴獸,只不過它是隱藏在身體里的欲望罷了。主教導(dǎo)我們?nèi)绱恕?br> 她說:“若求生欲望會導(dǎo)致我們這般丑陋邪惡,我無法想象往后的行程,為了求生我們會變成什么樣子……”
正是為此,我們才要時刻保持謙卑虔誠的心。主挑選了我們完成這個預(yù)言,一方面是垂憐,另一方面,也是告誡。
也就是說,我們有罪,但又是幸福的。
她說:“但我不知道是該為這命運感謝它還是詛咒它!
小雅又說:“Giuseppe,我媽媽很早就預(yù)言過,在這嚴(yán)酷的現(xiàn)世上,無人再享有道德和良知的特權(quán),大家各求自保,除了茍且偷生別無他法。即便我們是被選中的人,主也不會伸手來幫助我們,算是場試煉。哪怕舉步維堅了,路還是要靠我們自己走下去!
他們在城里沒有停留太久,稍做休息恢復(fù)精神就匆匆趕往S城去。撇開時間緊,他更不愿再被牽連到任何一樁沖突里去。城里政府和民間矛盾白熱化,滿是武力和無序,他們只有盡量避開。他也逐漸明白一切并非總?cè)绱嗣髁,他和小雅因為預(yù)言產(chǎn)生的聯(lián)系也不是那樣神圣的,莊嚴(yán)的,只需心安理得地受人頂禮膜拜。在這現(xiàn)世上,都不過是眾多沉浮的人中的一份,但又因為這預(yù)言和自命的清高,變得顯眼,也為此必須遭受被人唾棄和尖刻置疑的威脅。在亂世上求生,他們都不自覺地遵守著緘默地條款,稍有不同的,就會被推上去祭奠了恐懼和貪生怕死。他覺得悲哀。除了他和小雅,再無人能懂他們被挑選的命運和主的預(yù)言,僅有兩個對此早已爛熟的人的相互安慰,游戲似的拋來擲去,所有的悲喜都是相似的,再不可褻瀆也腐爛成塵埃泥沙。
出了城再翻一座山就看得到S城,他們沿著曲折縵回又稍帶傾斜的路走過去,看兩旁被刈得整齊的麥田。傍晚時他們抵達(dá)山中的一個小村莊。他想回憶起故鄉(xiāng),但無論如何努力,想起的總是那夜夢中的光景,讓他無法分辨幻覺和真相。他有種被惡兆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將圣經(jīng)抱在胸前去叩一戶人家的門。他用盡力氣,半晌只有一個八九歲的孩子從門縫里偷偷地覷了他們一眼,而后飛快地又掩上。他無奈,又試圖去重復(fù),但仍無果。僅僅是有人讓他們趕緊離開,其余的對他們的解釋充耳不聞,還有一戶脾氣暴烈的,詛咒之外,險些和他發(fā)生沖突。他才明白,這里的日子幾乎在時間里凝固。人們冥頑粗魯,更是排斥一切異端的人事。像他這樣的異邦人,又無法說明牽涉到一個民國少女的關(guān)聯(lián),除了流言,還要被公開驅(qū)逐和歧視。他精疲力竭,無心再為自己辯護,一味拉著小雅躲避著小村莊里鋒利的暗流,心灰意冷。直到村尾,小雅說動了一個剛喪夫的年輕女人的同情心,收容他們用了晚飯。但她說為男人守靈的頭七未過,不能允許他們進屋,只謄出一間低矮破舊的倉房,讓他們睡一夜,并催促明早盡快走,免得招來閑話。
他累得不想抵抗或計較,但還是強打精神摸出去確認(rèn)他們暫時不受威脅,再回來草草收拾了一下,才總算安頓下來。小倉房里幽暗潮濕,在深秋夜里格外地顯單薄。他頂著極度的困倦堅持做完了入睡前地例行禱告,感謝主賜予他們避難處而免于露宿的悲慘,躺下卻輾轉(zhuǎn)不能入眠。小雅早早背對他蜷在一旁,一直緘默,如同受傷的獸。他不知道該不該,又要如何來開始交談,也只能不開口,只數(shù)著他的心跳,一拍一拍,像是隔著不見底的深淵。良久,她幽幽地嘆一聲,像一只冰涼的手一把攢住他的心口。她說:“Giuseppe,別的我絕不再問,我只是想知道,為此你是不是覺得后悔!
他也沉默幾秒,讓自己的聲音沉下去恢復(fù)平靜。他告訴她不要多想,只需一心一意承受預(yù)言,服從主的意愿,得失終歸公平,沒有后悔可言。
她含糊不清地應(yīng)了一聲,也無法判斷是對他的回答滿意抑或是心不在焉。他到后來才明白她原本要的根本就不是他的任何形式的答案。他呆到過了子時,夜越深越清醒,太痛苦。他聽著小雅的呼吸逐漸平緩下來,她翻身時軟軟的聲響。黑暗中她纏住他的手臂,脖頸里散發(fā)出麥芽糖的甜蜜氣味,劉海散落在他的臉頰上。她在睡夢中呢喃自語,說著挽留他的話。她說,Giuseppe,若這預(yù)言完成了,我們身在意大利又如何。我們都沒有家,到哪里都是他鄉(xiāng)客……我想要和你在一起,或許這才是預(yù)言本身的原始意義……他忽然覺得渾身灼熱,幾乎不能喘息,只能賭氣似地埋怨她皮膚的溫度,蒸得他也滾燙。他祈求萬能的主讓他平靜下來,閉上眼,卻有春日繁花盛開的暖空氣撲面。他痛苦地掙扎著,又乞求她放過自己,但熟睡中的小雅根本聽不到。他拼命禱告抗拒,但看到的光景依舊是那不勒斯平原上小巧的白色風(fēng)車磨坊,布置著大理石雕又掛著飽滿花藤的后花園。最終他猛地癱倒在原地。他絕望了。
他凍僵了似的等到小雅的囈語結(jié)束,才輕而緩慢地抽開一只手,儀式似的莊重起身,從包里拿出圣經(jīng)和那卷皮鞭,走到倉房背面。
他把額頭抵在經(jīng)書上,任憑汗水沿著脊背流下來,冷風(fēng)一過,就開始不住顫抖。他保持這個姿勢約莫一刻鐘,然后開始褪去長袍。
為我無法抵御惡的引誘,以及自己的貪念私欲,忘記主的垂憐,自甘墮落,聽?wèi){原罪萌蘗,在主降臨怒火于我及他人之前,誠心懺悔并加倍自懲,求得安寧和主的寬恕。
他舉起了皮鞭,覺得一切都親切而順理成章。
第二日清晨,他們長途跋涉終于抵達(dá)了S城。
一路艱辛,他們終于可以暫時停下來,欣賞亂世中的這座城,好像對災(zāi)難和戰(zhàn)爭生來有免疫力,是骯臟和貧瘠的觸角永遠(yuǎn)纏不到的地方。動蕩風(fēng)雨,反平添一份妖嬈。石板路被露氣潤得烏黑,女人鬢角上的花是剛摘下的鮮艷欲滴,在販子此起彼伏的叫賣的潮水里,市井氣味夾在風(fēng)里倒灌入肺腑,讓人看慣了死亡和卑賤,不免一陣洶涌的恍惚。他轉(zhuǎn)頭去看小雅。她眼里脫俗的鎮(zhèn)靜和憐憫早就超越了她的年齡。他想起她說過,這雙黑的發(fā)藍(lán)的眼看到的總是繁盛之后的殘暴頹圮,不由地悲哀。她永遠(yuǎn)看不到美,哪怕只是虛幻,他也希望她會有片刻的沉醉,爬上一小塊巖壁,不需再在絕望的水域里苦苦掙扎。
小雅說:“我并不需要如此,Giuseppe。這是我的能力的一部分。無法看破塵世蒙蔽就不能預(yù)言,我不想這樣!
上午他們詢問了S城里的意大利使館的方位。這里的上層人要比先前那城里的更加虔誠,對他也要恭敬許多。他得以放心地將原委交代清楚,但仍有意略去了預(yù)言的部分,只謊稱他懷揣著禮拜堂的口信要呈遞地方教廷,而小雅的家族在意大利也有產(chǎn)業(yè),托他帶她出外避難。使館的人像是并不在意他的理由,連真?zhèn)味紤械帽鎰e,只是在許可上又加簽了兩道,以備萬一。他暗自松了口氣,手心早就汗?jié)窳恕6笏麄冇粥嵵馗嬖V他,當(dāng)下使館和S城政府之間鬧得并不愉快,表面上和平無事,互相敬重,偶爾還捧捧場,暗地里卻各自懷恨,背地里陰謀不間斷。S城政府的幕后有滿清遺老主持的軍隊力量,從不服異邦人的教條,冥頑不化又強硬,使館方面也只因為手握些許條約,才得以不穩(wěn)當(dāng)?shù)貢簳r壓制蠢蠢欲動的沖突勢力,實際內(nèi)部也軟弱不堪了,只想著解散是遲早的事,之后怎么打算才是要緊。又勸他隨機應(yīng)變,不能指望太多。他盲目地點頭,沮喪之際,已不耐煩。
小雅對他說:“你看吧,Giuseppe。毀滅一定會降臨,沒有人逃得過。再光鮮體面,也不過是表象,一旦開始肢解枯朽,就變得丑陋且自私。我沒有說錯,這是條真理。”
正午時分他們從使館出來。他看著街道里川流的車馬行人,在明晃晃的陽光下顯得刺眼且恍惚,不禁覺得無措。小雅緊挨著他站著,壓低聲音說:“我覺得有什么快來了!彼鐗舴叫阉频囊惑@,剛要催她離開,卻聽見巷尾的方向傳來吵鬧,叱罵和撕裂聲,像是有暴動經(jīng)過,空氣里都滿是浩劫前剎那的死寂,烏云似的沉甸甸地壓得悶熱。而后視線里出現(xiàn)大批軍隊,在擁擠狹窄的巷子里大肆沖撞,風(fēng)急火燎且血腥味極濃。來往的人不及躲閃,飽受波及和驚恐。他拉住小雅順勢飛奔,艱難地躍過層層的人,路面上四散的商貨和翻到的攤鋪,突破所有的障礙拐入一家屋檐下陰影的凹面里,用身體壓住她不讓她因恐慌而失控。戎裝,火槍和塵土在他們身側(cè)呼嘯而過。她的臉貼在他的胸膛上,咬住失血的唇不讓自己放肆,卻仍本能地微弱地抵抗著他的強權(quán)霸道。稍一用力,膝蓋抵到他大腿內(nèi)側(cè)的傷口。他不由疼得猛抽一口氣,渾身大幅地一顫。他努力想要挽救,但還是太遲。小雅的驚異已轉(zhuǎn)為惱怒。她太聰明,只消用手指觸碰一下,一切就都了然了。他除了著急,什么辦法也沒有。
“你……”她厲聲道,卻連忙被他制止,并要求她禁聲。她加力反抗一陣,最終扭不過他,放棄之余,眼神卻變得硬且冷起來,直直打向別處,像是可以粉碎一切偽榮光和茂盛,只是不再看他,且決心堅定。待那隊政府軍的硝煙過去,他才不舍地松開她。兩人像是剛經(jīng)過死戰(zhàn)的角斗士,大汗淋漓,不斷喘息著,眼里余恨未平。良久她直起身子,撫平弄亂的發(fā)角,扭過頭對他說:“Giuseppe,我知道,主讓你這樣做,你為了他而有此所為,我無權(quán)追究!
說完她徑直快步走出巷子,任憑他在后面怎樣喊也不回頭。他于是知道再做什么也是徒勞。她不認(rèn)力挽狂瀾的意義,對她而言,注定已是如此。他只能自嘲地對自己笑笑,嘴角一松弛下來,便覺得無限委屈。
直到那夜在旅店里安頓下來后,她沒有再對他說過一個字。
他無奈,用晚禱陪伴自己入眠。
第二日他獨自去港口打聽那艘船的下落。中午時分回到旅店里,通知小雅要等待時,她依舊一言不發(fā)。他開始有些沉不住氣,草草用過午飯,就閉門禱告。直到黃昏時,小雅來敲他的門,給了他止血的藥膏。她看著他敷上以后,說:“我想去港口走走!
即便如此,她提出渴望時,聲音依然謙卑地軟。
他像是又被她拉回了那日,傍晚時僅僅是停留在那城的港口沉默地看風(fēng)景的光陰,他們卻如從盛大舞會上下來的人一樣戀戀不舍,余韻盎然。只是眼下,S城的港口大得空落,一片荒蕪。殘陽血紅地鋪滿他們身后,黑色的海鳥群凄厲地滑過去,平行地落向地平線的后面。小雅徑自走在前面,輕巧地躍上懸掛著的廢棄的粗大纜繩,坐在上面不經(jīng)地晃動身體,一幅絕妙的事不關(guān)己的漠然。他還覺得躊躇,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這場非要用暗示的別別扭扭的和解。但她卻先了開口。她說:“Giuseppe,你從港口來到民國,又從這里回去,你是否會覺得這是一個輪回并且它即將圓滿?”
“我媽媽相信輪回,且信得很深,從來都是用輪回向我解釋預(yù)言。為此我也一直在想,我媽媽用她自己換來的到底是什么。我和你原本是各自完滿的兩個人,命運錯得很開,沒有我媽媽我們只是陌路人。但卻因為她,我們有了某一點的相互觸碰,而后越疊部分越多,直到這面積足夠大。我媽媽所換來的,就是一把斷開我們各自命運的剪,然后把我們有缺口的地方擰成一股往下織。這就是為什么現(xiàn)在我們在一起。我終于看出來,在主的煉獄的預(yù)言里,我媽媽隱蔽地寫了她自己的預(yù)言!
他失神地看著她,說,我不能懂。
“你會的,總有一天你會的!
小雅說:“現(xiàn)在我比任何時候都想要完成這個預(yù)言,因為它跟我媽媽的死有關(guān)聯(lián)!
她忽然撫面抽泣起來,瘦削的肩頸枯葉似的顫抖。他遲疑了一下,還是伸手?jǐn)堖^她,盡量放溫柔聲音,在她耳邊呢喃著安撫她的話。他說,誠心聽主教誨,嚴(yán)格照此去做并時刻反省,主會知道你的禱告,而后垂憐于你。
她努力克制著才收斂起她的痙攣,抬眼看著他,眼淚依舊不住地往下落。她又抽噎著微笑一下,說:“告訴我主要你自我懲罰的理由!
他沉重地說,私欲,貪婪,放縱和驕淫墮落。
她擰了眉,神色是難以置信又帶些許天真。她說:“我看不出你的罪,任何一項都是!
罪責(zé)只有自己看得到,還有主。
“因此他告訴你要用自我鞭打的方式去贖掉它們!彼龂@,“這一路尋求亂世中的生機,本是我們懺悔的方法。困苦饑渴,難道還不足以讓我們得到救贖,為什么又添這種強迫自己□□疼痛的方式。若我們無法選擇贖罪的方式,一味承受下去直到被壓垮,都不可呻吟一聲,又有多少人會信服這樣的旨意?”
他說,那是你虔誠不足,為此無法忍受試煉,全心信主的人不會因為這一點苦難畏縮膽怯,他們是寬容的。
“寬容得忍氣吞聲是么,”她忽然一冷,聲音都變得青澀,“Giuseppe,我敬佩你永遠(yuǎn)不動搖的信仰,但我不是,我只想早日完成這個預(yù)言,讓我媽媽瞑目。我承認(rèn)我是自私狹隘的,這大概就是主要懲罰我的原因。我不奢求他的恩賜,只求一切盡早結(jié)束。你要知道,若我難以承受,我不知道什么時候自己會完全空白無措,無所適從……”
那只有忍耐。為了你媽媽和她遵從的一切,也就是主的預(yù)言,忍到一切好轉(zhuǎn)、重生,你所說的輪回重新開始。
話一出口,他就為自己的逼人語氣后悔不已。他不是不再心悸她的老成和悲觀,只是不知為什么頭一回?zé)o畏而沖動地要去頂撞她,像孩子似的心態(tài),非要看看一種錯誤的極端后果。小雅冷冷地看了他片刻,又垂下頭去,劉海疲倦地在鼻梁上投下濃而亂的陰影,遮了她的半張臉。畫上人的面龐下看過幾世的心,他就是把呼吸心跳都一齊交給了她,也不知道下一秒她又會怎樣來懾服他。良久他才聽到她無奈又憐憫地輕笑一聲,說:“但愿,Giuseppe,我可以看到那一天,和你!
他一下子徹底不知道是該悲還是該喜。
第三日中午,他們終于聽說那艘開往意大利的船沿著東海岸線行駛下來,傍晚時分在S城港口?。
小雅說:“Giuseppe,我有預(yù)感,我們不會這么輕易地就逃離的。這其中必還有一劫,我為此擔(dān)憂。”
但他為她的預(yù)感的焦慮未能掩蓋住返鄉(xiāng)的愉快,有點兒孩子氣的忘乎所以。她坐在房間的角落里,鎖著眉,臉上有沉沉的陰影,只是看著他來來回回忙著打點,一遍一遍,感謝主的眷顧和庇佑,和他蓬勃的熱情相比,襯出他可笑的幼稚。并非她有心,只是她有這種悲劇式的能力,無聲但強大,霸道地滲染進別人的情緒里。他覺得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胸口,停下手里的事,幾度抬眼,撞上她欲言又止的隱忍神色,剛想勸她開口,她又假裝無視地看向別處。他雖然隱隱覺得愧疚,但也無可奈何。
就這樣熬到又一個黃昏。
他們從小雅房間的窗口看夕陽和鳥群,港口的方向傳來逐漸清晰的喧鬧聲,帆的影如同大團鉛色的云,平緩地沿著海平面滑過來。她攢住他的手,渾身顫抖。他明白她不是興奮,而是極度的恐懼,但對此他沒有絲毫的辦法可以安撫她。為了緩解,他用命令的口吻催她下樓去。他說,預(yù)言即將完滿,你不該在此猶豫不前。
“不,Giuseppe,”她低聲說,同時抓緊他,眼里的恐慌越發(fā)顯露,“預(yù)言成真的前一刻才是最危險的,現(xiàn)在我們就處在這個漩渦的邊沿。我沒有理由不害怕!
他給她吻了十字架,說,你要堅信,主會拯救我們。而后拉著她出了門。
他們沿著旅店往港口方向的街道,一路上不安和亢奮的情緒越來越濃,難舍難分。三天前走過的同樣的路,光景一成不變,他卻覺得漫長而沉重,因為預(yù)言的神圣,變得莊重且異質(zhì),壓得他透不過氣。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到港口聚滿了人,他也不免擔(dān)憂。有了之前的種種,他不愿再向任何人透露他和小雅的關(guān)系,也懶得再裝腔作勢,更多恐嚇的也不過是自己。但是眼下正是預(yù)言即將完滿的時候,他不能耽擱,只能咬牙迎上去。那艘并不宏大瑰麗的船舊得不成形,卻也專制得不容他挑剔,僅是孤注一擲。他的一筋一骨都在緊繃,而小雅貼在他的身側(cè),面色慘白,整個人都失了血色。他感覺得到她是幾近崩潰,無奈時間卻不允許他停下來想辦法寬慰她。他只能握緊她的手,像是攙著一個被蒙住眼睛走鋼索的人,借著肌膚上的一點余溫去引導(dǎo)她。若她不愿自己直面,他也期望她可以相信他和他恪守的信仰。
稍走近一點他們才知道,阻塞在他們前面的是城里的窮困難民和借勢暴動的強權(quán)組織,受當(dāng)?shù)卣乃羰梗s上他們異邦人的返鄉(xiāng)隊伍登船掀起混亂,期望能趁此對一向勢不兩立的使館挑明關(guān)系,從此由假意的臣服而徹底名正言順地抗衡。即使有政府軍隊在現(xiàn)場維護秩序,也不過是裝裝樣子,高聲斥責(zé),卻也難抑一點兒幸災(zāi)樂禍的意思。使館里本來大多數(shù)人都不主戰(zhàn),只求平平安安地返回故土,繼續(xù)過安穩(wěn)日子。又逢時局動蕩,一場屠殺迫在眉睫,體面富貴自然都顧不上,只想盡早逃離這是非之地。慌亂里的狼狽丑陋,成了被仇恨強占了善意的暴民手中的把柄,欺詐弱勢反而是種得逞的快意。他看到不少和他同樣境況的意大利人徒勞地站在碼頭上,因為都無法靠近登船,只是咒罵悲嘆或者禱告。他不由憐憫起他們來,理應(yīng)走過去和他們呆在一起,求主安撫他們,賜他們福音,但他咬咬牙扭過去,眼淚被硬生生咽下去。他私下乞求他的兄弟姐妹能原諒他的背叛。
他弓起身子將小雅攏進他的長袍,手臂撐起,鳥翼似的,帶著一種父性的威嚴(yán)和忘我拼死支出一個能安全容納她的空間來。他們周身,滿是因為嫉妒,貪婪,茫然和恐懼而扭曲變形的臉孔,飽受煉獄大火煎熬,衣衫被扯爛,形銷如骨,眼眶深陷下去,面色死灰。骯臟,貧瘠,一種無處逢生的絕望,演化城可怕的饑渴,凡是周身能攝取的,無論他們能不能給予或者消化,只是不斷所要。光陰,青春,榮華和繁盛,像童話里的女妖,因為強烈的據(jù)為己有而顯得森然。他不禁一陣?yán)鋺?zhàn),預(yù)言之外的部分他還沒有準(zhǔn)備好立刻面對,只有也縮緊自己,躲避的同時企圖也能保護小雅。但他們的觸角還是不斷撫過她的身體,一點一點從他手里奪取她,吸食她。他終于忍不下去,低低咆哮一聲,猛抽出他掩在袖子里的槍,如剎那間的一道電光,劈開人流。他舉槍的胳膊顫抖著,簧片絞動的聲音細(xì)小而尖利,直沖他的耳膜,扣住扳機的手指痙攣地抽搐著蠢蠢欲動。他冷眼看著人群騷動驚叫著給他們讓出道路來,才重新帶小雅起步,槍支不動聲色地收回,才敢稍松一口氣。
政府軍隊的官員上來盤問他們,沒有想到S城還有這么強硬不畏恐嚇的外國人。他亮出官印的證件和傳教士的身份,故意強調(diào)有秘密口信帶回地方教廷,決不能延誤。他知道,這樣一來即便不能讓他們對他肅然起敬,也會引得他們對他肩負(fù)的那個子虛烏有的秘密教義好奇,至少也得以分散他們的注意力,使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成熟的謊言好繼續(xù)生存下去。他們來回把玩了一遍他的證件,看不出破綻,加上他高大,面色因緊張而又顯陰郁,他們知道他不便有意刁難,只得放行。他伸手向他們討回許可,剛要接過來,軍官卻猛得把手抽回去。他們把目光落向了小雅。
領(lǐng)頭的傲慢男人問他:“你說你是傳教士,急著帶信回意大利去,和她又有什么關(guān)系?”
他說出先前那個想過無數(shù)次的理由,且先在使館里演練過一回,一字一句,不緊不慢,真摯但不卑賤,理應(yīng)完美無憾。但他一看到他們的目光,就知道他們要的根本不是借口,再天衣無縫,在他們眼里也是一紙玩笑。他們?nèi)羰钦J(rèn)定他和小雅是理應(yīng)被玩弄的,他再頑抗,恫嚇,欺騙或是以牙還牙都沒有用。那軍官看著他們笑,嘴角的弧度是刺骨的嘲諷。他問:“這也是你們使館答應(yīng)的理由了?”
他愣了好半天才反應(yīng)出對方揶揄的口氣,惱羞成怒,剛要反駁,卻覺得小雅在暗暗拽住他,輕微但堅定,他好歹強忍住發(fā)作,軍官又冷冷地說:“無論如何,在你真正回到你的國家之前,所處的仍是民國,姑且說你們是逃難也不過分。即便使館再有權(quán)勢,你們也得聽從民國政府。S城已下令,凡是國人一律不允許出海,不管有怎樣冠冕堂皇的理由,也不像你們,一有危難,就拋家棄國。民國不會容忍任何叛逃的行為!
他說,你們可悲地不原諒別人的過錯。經(jīng)上說,苛酷狹隘的人,將來也必遭千夫所指。
那軍官說:“你不愧對你傳教士的本職,道理講得熟練,只可惜來錯了地方。”
他急,但她是被主挑選肩負(fù)了預(yù)言的人。
那人神色凝住,很是不可置信的模樣。他雖然因為自己失控地吐露真相而一時地恐懼且不敢去想象后果,卻也暗地恍惚地期望能借此壓制住對方的玩世不恭。他們緘默地對峙了片刻,那軍官忽然抬了抬手,又放下,說:“若是這樣,不如叫你們的救世主自己來完成這個責(zé)任的好!
他一驚,剛要沖上去辯解,軍官的臉色卻立刻陰沉下來,變得異常暴戾。他強行命令手下分開他們,把小雅押到一邊帶去難民群里去。她發(fā)出受驚動物般的尖叫,拼命扭動,手指絞進他的衣袖里,指甲撕開了粗糙的麻布。兩個人蠻橫地攬住她的腰,生硬地把她從他身旁剝離開,無論她怎樣拼死反抗,仍是令人心酸的徒勞。他悲愴地大吼,雙手卻也被人牢牢鎖在背后,動彈不得。周圍人一陣洶涌的哭號和吵鬧卷去了她要講給他聽的話。像是時間的閘被擰小,流速放慢。每一次掙扎都變得清晰得疼痛,空氣也被抽干,他從一片模糊的灰藍(lán)色背景里陡然看清她明亮而平靜的臉,在無聲地哭泣,唇的開闔吐出的音節(jié)直接就在胸腔里聽到。她對他說,帶—我—走。她終究是個孩子,會恐懼會撒嬌也會貪生。他痛苦地閉上眼,現(xiàn)世上的一切不分光陰時間地在腦海里潮水般地涌上來,他的山村,禮拜堂,邢太太的臉,死去的同伴……它們?nèi)家蕾囍诺靡源嬖谙氯,他承受不了這么多,他肩上繁重的使命責(zé)任一面在支持他一面在摧垮他。最尤其的是十六歲少女外表下深不可測又善變而他卻永遠(yuǎn)看不透的小雅!他像是被瞬間扼住了喉嚨,剛要掙扎,下一秒險些溺死他的水流又全都利落不著痕跡地褪了下去,唯獨他被洗刷得光溜溜地憤怒羞赧和恍然若失。他如同在一片廢墟里點火,有種自甘墮落的賭氣和狂亂,渾身被燒著似的焦灼,血流加快,耳朵里轟然作響。一挫身,掙脫之后,手指怎樣扣攏,也不過一念之差。子彈出膛時擦暖了他的周身,在挾持小雅的一人額上開出斑斕的煙火,一地血和支離破碎的金屬。他猛得拉過她,把人群和所有的可能和將來統(tǒng)統(tǒng)推開,一路狂奔。
小雅說:“Giuseppe,那艘船,我們會趕不上……”
他沒有聽見,耳邊只有呼嘯的風(fēng)聲,撕裂了她微弱的警告。他們轟轟烈烈地往前跑,直到港口一個隱秘的角落。他拉著她躲進貨倉背后大片的陰影里。像是為他們開放的桃花源,莫名里的宿命意味,一切喧嘩混亂被關(guān)在外面。他癱倒在地,大口地喘息,覺得自己處在一個半是冰冷的深淵,半是灼烈的火焰的邊沿上。他被這兩股力量搖曳,徘徊到自己都厭倦了,身上這種激烈的沖突交鋒讓他不堪忍受。他祈求萬能的主再次伸手拯救他,且明確地知道在那之前他必須做的事。他伸手去摸腰上的皮鞭。
我主仁慈,我的原罪不可赦免,但因你的指引,仍努力尋求懺悔的路,力挽狂瀾,求你寬恕。
第一鞭下去,他揮得極重。鞭梢如動物尖利的喙,撕開他的衣衫皮肉,因為身體里未平的混沌和焦躁,他知道自己還不夠平靜鎮(zhèn)定,不足以準(zhǔn)備好接受試煉,禁不住疼痛而輕微地呻吟,血滾燙地劃過他冰冷蒼白的皮膚。驀地聽見她說:“Giuseppe,主又命你非要現(xiàn)在這么做不可嗎?”
他一驚,抬眼時看見小雅盯緊自己,神色是空前的諷刺和蔑視。他才記起她會目睹整個過程,但顧不得內(nèi)疚和掩飾。她雖單薄,卻冷眼看他跪在地上,儼然女王一般,他只是她的奴仆。她臉上大團戲謔的烏云下一時壓制住是她更強大可怕的撕開表象一直刺到真相最后毀掉一切的能力。她用命令的口吻說:“告訴我,Giuseppe,你又犯了什么不可饒恕的罪?”
暴力。他的聲音里攙了血和淚的凄厲,你看不到嗎?我犯了和我一直抵御和厭惡的人同樣的罪,我和他們沒有分別,還有什么資格憐憫和救贖?
“只為了你可笑的信仰的禁令,你也要舍棄我們這樣拼命維系的預(yù)言和生路?”
我現(xiàn)在必須懺悔,這是我們唯一得救的辦法。
“就連那些仰賴期盼著你的人也無法打動你?我媽媽,神父,禮拜堂里的所有人……”
你怎么還不懂?主賦予我們這個預(yù)言,是為了讓我們在逃離煉獄的一路上竭力苦修懺悔,以全身心的虔誠和潔凈達(dá)到完成預(yù)言的盡頭。若我們有任何一點的不忠或污濁,即便走到了最后,主也不會送我們?nèi)サ。他必會懲罰我們,降下浩劫,遠(yuǎn)遠(yuǎn)勝過這浮世上的煉獄。無論我們之前怎樣拼死,也都是徒勞了!
她被他困獸般的狂怒怔住,不語片刻,再抬頭時淚水已不能自已地滑落下來。她咬著牙,目光冷得像利刃。她說:“Giuseppe,我才知道,你其實是愚蠢,根本不值得我憐憫。你為你恪守的教義,可以壓抑你的一切感情,自我輕賤,麻木刻板,甚至不敢承認(rèn)你喜歡我,也不敢直面我對你的情意……但就是如此,你還是死心塌地,覺得分外滿足,只要有信條,凡是都順理成章,不顧它們原本有多么蒼白軟弱。你信仰的主就是個天大的謊話陰謀。他偽善,專制,殘暴,你卻還心甘情愿地仰慕著他!你讓我看清了這門信仰的惡,我為此痛恨它,也看不起你!”
住口!他咆哮,你可以任意辱罵我,誹謗,污蔑,蠱惑,編造騙局,但是你不可褻瀆主和他的教義!這就是罪不可赦,你根本不知道信仰對我意味這什么,你不知道!是你狹隘,嫉妒,讓你墮落到罪的深淵里。你要跪下來求主原諒!
“原諒,”她凄厲地仰頭大笑,“我早就不原諒任何人了,連我自己。我是不知道信仰怎么支撐著你到如今,但我也不想知道。我倒要看看,你會不會為了你神圣的宗教來懲罰我這個罪人。若你真的純潔又忠誠,為什么不開槍打死我,否則你和你的主就是連浮世上最卑賤最微小的灰塵也不如!”
你住口!
他踉踉蹌蹌地站起來,左手從衣袖里抽出槍,扣下了扳機。
若是許多年以后,他回想起那一刻,還會清楚地記得那一聲響怎樣的震耳欲聾,她殘破的身體悲壯的美,眼里熾熱明亮的光暗淡下去,撫平了一時的瘋狂暴怒,真正深藏的悲憫和心碎才大片地浮上來?諝饫锏难鯓拥貫R開,夕陽下的黑色鳥群為此驚得四下飛起,像挽歌的譜上高高低低的音符。許多年的光陰,他看到這光景鮮活地凝固著,抹也抹不掉顏色,一伸手卻又碰不到,濃霧一般的幻覺,卻又悄然留下深且舊的劃痕,證明他也曾悲歡離合過,凝定在時間里,變成了永恒。
只是他已沒有許多年可用。
為她禱告之后,他沉默地徹底褪去長袍,酣暢淋漓地完成了最后一次鞭笞懲戒。他赤裸裸地跪在地上,直到他聽見港口上的人聲稀稀疏疏地散去,海船起航的最后一班鈴聲響過,風(fēng)撕扯著帆布的獵獵聲也漸行漸遠(yuǎn)了。然后他平靜地把槍上了膛,槍口頂上了下顎。
那一刻他才明白,這煉獄,他從來就未能逃離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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