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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生
當(dāng)鎮(zhèn)國太平公主趕回昭容宅時,看到的是披著一件薄袍的上官婉兒,她持著一卷書,倚在窗下的軟榻上。那清瘦的身形被暮光描摹,紅霞掃在頰邊,為蒼白的臉輕輕添上一抹血色。女子是那樣的專注,又或者不能說是專注,她看起來也并未聚精會神于手中的書卷,良久也不翻開下一頁,只是失神地凝望著,以至于忽略了公主的到來。
“才剛好一點,怎么又在看這些?”太平臉色一沉,不顧打擾這安靜的暮色之美,上前去毫不留情地奪下婉兒手中的書卷,不覺碰上她纖細(xì)的指尖,猶是冰涼一片。
“太平……”婉兒的眼里閃過一絲乞求,微微動身想要回書卷,卻被太平趁勢坐在榻邊,攔過肩頭使她靠在懷里,婉兒無奈一笑,道,“走了不到半個時辰,怎么又回來了?”
“我不回來,由著你任性嗎?”感受到懷里的人微微瑟縮,太平順手掩上了窗,“太醫(yī)的囑咐都忘了?真是一刻也閑不下來,又在這里勞神!
婉兒輕笑,辯解道:“讀書可不是勞神!
太平只覺得心里悶悶的,偏生她還要辯解,太平不語,扭頭看著被她放到一邊的那卷《詩經(jīng)》,看到“葛生”兩個字。
見她不說話了,婉兒也不愿再逗她,安心地倚著,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角,乞求道:“好啦,別再置氣啦……你不知道我多想有這樣清閑的時光,能閑下來看上兩卷書,是我的夙愿啊……”
太平抿緊了唇,伸手覆在她輕牽衣角的手上,她總是這樣哄人,從小就是,平常連受刑都不皺一皺眉頭的人總在這種時候可憐兮兮地乞求,太平捫心自問,自己受不了被她這樣眼含乞求地凝望著,就像自己那位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阿娘一樣,女皇帝之所以如此寵她,是因為在面對這樣的她時,任是誰也狠不下鐵石心腸。
“你也不知道……”太平輕聲一嘆,把手握得更緊了些,仿佛這樣就能使掌心里的纖纖玉指變得溫暖,“你不知道,保護(hù)好你,也是我的夙愿啊……”
在親眼見到奄奄一息的婉兒之前,太平是絕對不敢相信上官昭容可以狼狽如此的。
在太平從小的印象中,上官婉兒是個天才,她聰明,柔順,謙和,總是一步一步走得實實在在,也走得謹(jǐn)小慎微,朝堂險惡,她偶爾也不得不冒一冒險,但無論是小心行事,還是瀟灑為之,她的身影里總有一種難以忽視的從容,她總是可以預(yù)知每一種選擇的結(jié)果,做什么事都不慌不忙。
上一次危機(jī)……還是黥面吧?忤旨當(dāng)誅,改為黥面,那時的太平跪在母親的面前,聽出一身冷汗。那時的婉兒倔強(qiáng)而堅韌,無論是認(rèn)下罪名還是忍下刑責(zé),在黥面的侮辱之中,她始終是求生的——或者說,志向高遠(yuǎn)如婉兒,絕不會輕易拿性命作為賭注。
可這一次不一樣,她反抗的激烈程度超乎所有人的想象,她就像舉著和氏璧要將腦袋一同撞碎在柱子上的藺相如,玉石俱焚地反抗皇帝立安樂公主做皇太女。
她不是第一次反對這件事了。她不進(jìn)諫安樂公主對先太子的貶抑,不拒絕皇后讓她在斜封官授函上畫敕,不反對皇后在禁軍中安插韋氏子弟,對長寧公主圈地的僭越視而不見,對安樂公主逗弄大臣為樂的妄舉充耳不聞,朝臣以為她是韋黨,先太子將她列入誅殺的名單里,她卻單單在這件事上與皇帝死扛到底。
從規(guī)勸到自請罷官,再到意欲削發(fā)為尼,朝廷驚愕于她的決心,皇帝一次又一次地拒絕,以為再不會有更進(jìn)一步的要挾手段了,然而誰也不曾想到,在絕不動筆書寫冊立詔書的原則下,在皇帝繞過她向侍中蘇瑰施壓時,上官昭容毅然出列,舉起早已備好的鴆酒,決然地仰頭。
朝堂死諫!
“昭容不可!”
“昭容萬萬不可!”
“昭容。
皇帝李顯倏地起身,望著這出乎意料的死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于是皇帝尚未發(fā)言,朝臣已涌了上去,揮舞著笏板,顛倒了幞頭,沖在最前面的蘇瑰一把奪下昭容手里的酒壺。
半壺鴆酒已經(jīng)下肚,黑色的液體順著嘴角淌下,月前才絞過的發(fā)綹垂下,婉兒視線模糊,對著眼前那片赭黃色笑得宛如鬼魅:“臣的官位是陛下所授,臣的官身受皇恩所澤,可臣的命是臣的,陛下若執(zhí)意要立皇太女,臣只有以死相諫!”
上官婉兒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倒下去的,只聽見耳邊喧嘩得很,摻雜著李顯顫顫巍巍的一句“救她”,壓抑了許久的心在墮入黑暗的一刻竟然無比輕松,那令人談之色變的鴆酒也沒有那樣可怕,溫柔的死亡擁抱著她。
“你不知道,那時我見到你了無生息地躺在那里,心里有多惶恐!敝貏(chuàng)未愈,婉兒最近總是嗜睡,太平不知她睡沉了沒有,每每總是自顧自地說話,像要把這些年欠下的話一股腦地都說給她聽,“那時太醫(yī)都說束手無策了,搖著頭說只能聽天由命,我偏不信,打發(fā)了府里的人到處去張榜求名醫(yī),一榜就是萬金,又把崇簡那臭小子找來,讓他向他結(jié)交的那些江湖術(shù)士和游俠們打聽,又去找了八哥,不管佛門道門,求神仙的事也辦了不少……只要能把你救回來,讓我做什么都值得!
婉兒只是瞑目,太平的話她聽得明明白白,卻無力去回答,旁人都認(rèn)為她死諫得十分突然,不僅震驚了朝野,更是震驚了大半個大唐,可唯有婉兒自己知道,她是如往常有計劃地完成每一件事一樣,是一步一步走到這里的,這便是她的選擇,以死為目的的選擇。
在飲下鴆酒的那一刻,冰冰涼涼的液體滑過喉間,比宮中任何一壇陳釀還要甘醇,她懷著必死的決心享受這一過程,享受著酒入愁腸,也同樣享受著隨之而來的肝腸寸斷。
與現(xiàn)世割裂,正是這樣痛到極致的一個過程,她要走到忍耐的極限,走到黑夜的盡頭,才能望見那一抹兒時在掖庭宮里就在向往的光。
“那個時候……我好像望見她了……”
婉兒微微睜眼,在那熹微光芒中不過一瞥,她已忘我地回味起來。
“昭容。”進(jìn)門的是貼身侍女宜都,看似下定了莫大的決心才敢進(jìn)來觸公主的霉頭,“圣人遣使傳旨來了。”
“傳什么旨?”太平果然臉色不好看,扶住婉兒肩頭的手握緊了些,“婉兒這個樣子,如何能接旨?”
鎮(zhèn)國太平公主一怒,無人敢在氣頭上答言,見宜都說話也不是,退出去也不是,婉兒又抬手扯了扯太平的衣角,道:“你不要吼她,圣人來傳旨,必然有重要的事……”
“什么重要的事?你忘了是誰害你這樣的?若不是七哥窩囊,又如何用得著你死諫?”太平越說越氣,也不顧嚇著誰,就這樣口不擇言,“這時候又想起你來了,別是催你回去繼續(xù)受人折磨的吧!”
“太平!”她說得越發(fā)不像話了,婉兒嚴(yán)肅了神情,止住太平的怒罵,一手捂住起伏中有些發(fā)疼的胸口,吩咐宜都道,“去請使者進(jìn)來吧,就說我不便出去接旨,勞煩他了。”
宜都怯怯地瞥了一眼悶悶不樂的太平,忙回身出去了。
太平一唉聲,心疼地看著強(qiáng)撐身子的婉兒,抱怨道:“你還這么維護(hù)他的面子,他可曾維護(hù)過你的面子?”
婉兒卻是搖搖頭,道:“我不是維護(hù)皇帝的面子,我是想要維護(hù)大唐的面子,無論誰做皇帝,詔書都是最重要的文書,我就是寫詔書的人,若是在我這里連詔書都不嚴(yán)肅了,將來可怎么辦!
將來?
這樣的詞聽起來是如此刺耳,上官婉兒現(xiàn)實而冷靜,清醒的時候總在考慮現(xiàn)在和將來,卻幾乎忘了,她差點就沒有將來了!
使者拿著一卷黃帛進(jìn)來,抬眼望見臉色不大好的太平公主,愣了一愣,順勢將黃帛遞給了宜都,叉著手恭恭敬敬地說:“圣人遣仆來,是要探望昭容,看看昭容恢復(fù)得怎么樣了!
婉兒勉強(qiáng)坐正身子,微微頷首,道:“已經(jīng)見好了。”
使者又看了一眼似乎欲言又止的太平,支支吾吾地再問:“圣人說,昭容休息了近兩個月,也該見好了……若是大安了,便可……便可還朝……圣人既往不咎,還請昭容繼續(xù)主政……”
“大安?你看看昭容像大安的樣子嗎?”太平一肚子的火正無處發(fā)泄,這忠于職事的使者正撞在她氣頭上,“昭容昏迷了整整一個月,幾近喪命,難道圣人不知道嗎?如今尚不能下榻就來問還朝的事,她好著的時候怎么不管不顧?她好著的時候怎么把她逼上絕路!”
公主連珠炮似的質(zhì)問把使者嚇懵了,不愿被遷怒,忙要出聲解釋:“公主!仆是奉皇命,這不是仆的意思……”
“你給我出去!”太平徑直下了逐客令,“我不管皇命還是天命,誰也別想讓婉兒還朝去!”
使者有些為難,雖叫著公主,目光卻不住往婉兒身上瞥:“公主,這……”
“出去!要是你的皇帝問你,你就直說是鎮(zhèn)國太平公主說的,讓他絕了這門心思!”
使者見昭容也沒有要說話的意思,頂不住太平的怒火,忙跟著宜都下去了。
屋門一閉,將晚霞的最后一抹光芒擋在門外,已經(jīng)入夜了,被云層覆蓋過的月光暗沉沉的,落在婉兒肅穆的一張臉上。
她斟酌了半晌字句,還是沉靜地說:“太平,你這樣讓我……很為難。”
太平不解,道:“你嫌我為難你,你倒是不為難,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
“我不是這個意思!蓖駜杭敝忉尡凰`解的東西,捂住胸口的手不著痕跡地收緊,“我是想說,人只要活著,就一定要面對活著的難處不是嗎?”
“可是人活著難道就只有難處嗎?”太平問。
“難處是要去克服的,而不是去逃避!蓖駜和,誠懇地說。
太平一驚,追問道:“那你告訴我,如果活著就一定艱難,是不是只有死才可以解脫?”
婉兒搖搖頭,道:“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在怪我!”太平忽然起身,退開距離,俯視著彎腰在榻上的婉兒,目光里滿是受傷,“你果然在怪我!你怪我壞了你的好機(jī)會,你本來就是想要就此跟她走的是吧!”
“太平……”婉兒越發(fā)急了,胸口抽痛得更急,失去了太平的支撐,蜷縮在榻上忍受著胸中的痛楚,慘白的唇顫抖著,只能勉強(qiáng)發(fā)出一聲破碎的,“不……”
“你就這樣絕情,習(xí)慣了一種活法,就再也改不了了嗎?你不來求我,偏要以為自己是孤軍奮斗,不惜死諫,你自以為看得懂世間萬物,卻唯獨看不懂那壺鴆酒喝下去,傷的是誰的心!”太平激動地怒吼,眼眶里早已偷偷蓄上了淚,“我傾我一生都想讓你看看生命里不只有艱難,你卻什么都不要,非要去趟那刀山火海,從來就不肯回頭!”
榻上劇烈顫抖的身子顯示著難以忍耐的疼痛,額上冷汗涔涔,眼前又開始一片模糊,婉兒連支撐起身子也沒有力氣,耳畔只在嗡嗡作響,聽不清太平的聲音,腦子里只有那句絕望的“你在怪我”。她急著要解釋,卻越急越說不出話來,沉重的呼吸一聲又一聲,飲下鴆酒的窒息感鋪天蓋地地傳來,她迷迷糊糊地看到太平轉(zhuǎn)身要走,抽動著唇,極細(xì)微地喊了一聲:“我不怪你……”
那決然要走的身影倏地頓住,仰頭像在收著眼里的什么東西。
“我不怪你,我不怪你……”青筋一道又一道,猙獰地顯露在瘦可見骨的額上,婉兒虛脫地伏在榻上,一遍又一遍地喃喃。
那喃喃的聲音就像咒語,終于擊破太平最后的防線,就在不聽話的病人將要摔下小榻時,太平回身將她攬住了。
到底還是這樣的真性情,婉兒想要笑一笑,卻沒了力氣,順從地被太平抱起,把最后那句話壓在心底。
我怪我自己。
對于活著這件事,上官婉兒從來就有自己的打算。
小時候在掖庭宮,活著是為了將來有一天能自己掌握命運。后來跟了天后,活著是為了有朝一日可以與天后比肩。再后來天神隕落,活著是為了完成天神的囑托。
可天神囑托了她什么呢?
她還記得,則天大圣皇帝在臨走時,拉著她的手說,你要好好活下去,又指著外面亮得耀眼的月亮,問:“你知道我為什么給我自己取日月凌空的名字嗎?”
那時的婉兒強(qiáng)忍著淚,不愿讓眼淚成為最后的記憶,如同每一次對答一樣回應(yīng):“陛下胸懷之廣,唯日月可以比擬!
那叱咤風(fēng)云一生的女人卻閉著眼搖了搖頭,最后含著笑說:“因為我知道我會比你走得更早,將來會有望不到邊的迷茫,會有荊棘深陷的苦難,我只有化為太陽和月亮陪著你一起走,天亮的時候看你忙忙碌碌,漫漫長夜里,也能陪著你孤獨!
月光照在她安詳?shù)哪樕,仿佛使她年輕了二十多歲,回到初遇的那一天,那時天后的鳳凰清姿。
正是這樣的囑托,使她死心塌地。
不,就算沒有這樣的囑托,她一樣死心塌地。
“阿娘,我愛她。”
在能夠下榻之后,上官婉兒總是會花很長時間待在母親的靈位前,從來就沒有這么長的時間可以待在家里,仿佛要借這個機(jī)會完成從前虧欠的陪伴。
“我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其實有很多人都仰慕她,但我還是狂妄地認(rèn)為,我不一樣。我曾問過您,愛是什么東西,那時阿娘說,愛是‘南有樛木,葛藟累之’,剪不斷理不清的思慕集于一人之身,從此再也難舍難分。如果說在掖庭宮里只是對外面的世界,對自由的向往,那一切都還是可以解釋的,但到她身邊之后,我就瘋狂地著了迷,她是一切都是那樣有魅力,與她共同做成一件大事的喜悅,就像是無窮的魔力,我不知道那樣強(qiáng)大的思慕從何而來,再也理不清了。
“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你覺得他比春雪冬陽還好,從此世間萬物都黯然失色。女皇帝的光芒的確掩蓋一切,但我愛她的不止女皇威儀。她像天神,能把一切都握于掌心,高瞻遠(yuǎn)矚讓人心悅誠服,無論是她寵我騙我侮辱我,我都無法控制對她的愛慕。而她也會和所有凡人一樣,她會心痛,會失落,會舍不得,她會為了我那樣解釋令萬眾矚目的名字,那些在耳畔的細(xì)語溫言,總會在每一個冷得發(fā)抖的夜里跳出來安撫人心,她是太陽,也是月亮,灼燒我,也溫暖我,永遠(yuǎn)地陪伴著我。
“是‘葛生蒙楚,蘞蔓于野’……”
自語到這里,婉兒忽然哽咽,咬著下唇良久像在忍耐著什么,唇上剛剛泛起的淡淡紅色又迅速消退,終于再也說不下去,仰頭凝望著鄭氏的靈位,像每一次在母親的懷里求取溫暖時一樣。
“阿娘,我愛她,我是真的愛她!對不起,我從很早就下定了決心,我的生命,一定是要給她的。”婉兒眼中泛著瑩瑩的淚花,說得如斯堅決,“她交代的事,我都拼盡全力去做,可如今不能了,我也懦弱了一回,想要逃避過去。那天我藏了一整壺鴆酒,生怕自己會被救回來,我滿懷著信心,她會原諒我的,我進(jìn)諫、辭官、削發(fā)為尼,直到為諫而死,我實在盡力了,她會允許我拋下一切陪她去,會成全一個凡人對天神的覬覦?墒,可是……”
靈位前的白燭閃了閃,似在回應(yīng)著婉兒的哽咽。
抬手拭去奪眶的淚,婉兒繼續(xù)忍耐著,就像往?偸窃谀赣H面前藏起眼淚:“既然活下來了,那就是天意,就還得繼續(xù)往前走。∧呐略倨D難,都要走下去……女兒知道阿娘是懂我的,那時才會只說希望婉兒一生平安順?biāo),從來不逼著我長命百歲——我愛她,阿娘也看出來了,所以阿娘是同意了的吧?我的生命,一定要給她。”
“其實想一想,婉兒這一生是何其幸運。‰m不能長命百歲,亦不能平安順?biāo)欤瑓s有明明白白的自己想走的路!辈粮裳蹨I,印著兩道淡淡淚痕的臉上就能浮起一抹笑來,婉兒望著母親的靈位,眼里盡是驕傲,“婉兒這一生,有最值得驕傲的兩件事,那是別人得不到的幸福。一件是做了阿娘的女兒,一件是遇上了她!
上官婉兒扶著香案起身,搖晃的身子穩(wěn)了穩(wěn),再眨了眨發(fā)酸的眼,仔細(xì)地拭去面上淚痕,緩步走向門口,輕輕用力,推開虛掩著的屋門。
抬眼正望見不知何時就在門口候著的太平。
婉兒迎著她清淺一笑:“候得如此有耐性,可真不像鎮(zhèn)國公主!
“我知道你不愿被打擾!碧酱鸬,“外面張學(xué)士來了,我怎么勸他他都不走,非說是受了修文館學(xué)士們的委托,必定要見你一面。”
婉兒笑笑:“那就去吧!
正欲動身,卻被搶上來的太平一把扶住,揮退了宜都,鎮(zhèn)國公主親自扶著昭容去客廳。
婉兒依然噙著笑,道:“張學(xué)士是受托而來的,你跟著倒讓他有話不敢說了!
“我就那樣可怕?”太平不信。
“是可怕!蓖駜荷酚薪槭碌攸c點頭,“連皇帝的使者都敢罵,圣人還真是沒脾氣,都不追究你!
“我不攔著,還不知道朝廷里有多少人打你的主意!碧浇器镆恍,道,“你們要說什么悄悄話,就這樣想避著我?”
“修文館館主和學(xué)士說點悄悄話,不應(yīng)該嗎?”婉兒說得頗是無賴,嗆得太平一時語塞。
“我也是修文館的人!”太平堅持道,“你們的詩會我可是積極得很,又是同你們吟詩作對,又是帶著你們游我的別院!
婉兒抿唇微笑不語,修文館啊……算得上是這些年艱難長夜中的一抹亮色,那些美麗的詩篇,一篇篇都載著美好的回憶,身為宰相的婉兒走得艱難,身為詩人的婉兒卻是幸福的,那日登上彩樓,拋灑詩篇不過是一時興起,卻就此傳為了大唐文壇的佳話。
上官婉兒喜歡與修文館的學(xué)士們談話,那些或老成或熱血的學(xué)士們,滿腹的經(jīng)綸是毋庸置疑的,是她一手建立起修文館,又將這些人拔擢到身邊,多少人徑直從流放塞外到獲得伴駕的榮光,唯有他們對她不是嫌惡,不是嫌她擋了路,不是必欲取而代之,而是懷著最深的傾慕。
“昭容!睆堈f在客廳候了許久了,見婉兒在太平的攙扶下前來,本應(yīng)激動的一聲明顯地消沉下去。
“張學(xué)士久候了!蓖駜嚎蜌獾厣焓种噶酥改沁呍O(shè)好的案席,“請坐吧!
張說便坐下,看到主位上太平?jīng)]有要走的意思,公主十分不見外地挨著昭容坐下來,面上不免帶了些欲言又止的尷尬神情。
“張學(xué)士不必在意!蓖駜嚎闯鏊牟蛔栽,笑著化解尷尬,“公主總是為修文館的詩會費心,多少也算是修文館的人了!
“是!睆堈f看起來還是緊張得很,寒暄道,“修文館的學(xué)士們都很掛念昭容,只是朝中諸務(wù)繁忙,蘇相公想來探望昭容,卻抽不開身,又擔(dān)心來的人多了,平白教昭容費心,只好遣了仆這個閑人,代表眾位學(xué)士來問昭容的安!
婉兒輕輕點頭,道:“難為你們?nèi)绱松闲,我已?jīng)沒什么大礙了!
“昭容……”張說再一次欲言又止,這回并不是看太平始終冷淡的臉色,而是觀察到婉兒依然無力的姿態(tài)。兩個半月過去,她還是坐不直身子,斜靠在憑幾上,若非無力,修文館主絕不會以如此姿態(tài)示人。過去她總是挺直背脊,從容面對撲面而來的風(fēng)刃,未曾如此脆弱過。而今她就靠在那里,靠在張說看不見的太平偷偷在后面支撐起的手臂上,隔著一個臺階的距離,卻虛弱得仿佛伸手就會消失。
于是在她飲鴆之后,修文館在宮中謎一樣的定位不再是什么問題了,學(xué)士們遭受韋后的趁機(jī)排擠也不是什么問題了,這些煩心的事,找不到出路的事,受了學(xué)士們囑托的事,張說決定要全數(shù)埋在心底。
“修文館還好嗎?”
于是當(dāng)婉兒帶著祈盼這樣問起時,張說可以咽下心中的沉重,笑著回答:“一切都好!
見婉兒若有所思地頷首,像是怕她細(xì)琢磨似的,張說又急忙解釋道:“修文館同往常沒有兩樣,不僅議政,還不免要議論文事。這些日子是蘇相公代昭容在主持,還多次交代仆要抓緊了,要趕在昭容還朝之前把前朝的詩文集子編好,待昭容回來,就能見證這一文壇盛事……啊,對了,為了完成昭容的囑托,蘇相公親自主持了這一次拔擢,沒有推遲學(xué)士的揀擇,選進(jìn)了幾個新人,都想見昭容想得緊,仆攔了好一陣才勉強(qiáng)讓仆代禮了……”
張說不再說下去了,來這里本就不是來說這些有的沒的,既然不忍說實情,那么說什么都是枉然,他不敢說祝欽明為了討好皇后是如何五經(jīng)掃地的,不敢說皇帝是如何戲弄大臣,只把修文館當(dāng)作宴飲侍從的,國庫的金帛沒有被批準(zhǔn)用在前朝的集子上,卻流進(jìn)了長寧公主在鬧市區(qū)構(gòu)建的山池別院里……一樁樁一件件,都是難以啟齒的文人屈辱,憋了滿肚子的話,到了婉兒面前,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婉兒不知是何時睡過去的,她本不愿在修文館學(xué)士面前露怯,卻無奈今日在母親的靈位前傷了心,神思勞損,聽著張說的話,就靠著太平闔上了眼,從昏昏頹頹,到漸漸地睡沉,直到世間的善惡都與她無關(guān)。
上官婉兒睡得很沉,連太平將她抱回榻上也不知道,直到夜色深沉,月光朦朧,侵浸面上的白,燭火搖曳,點染唇上的紅。
太平記得,那天她吐了好多血,從黑色到暗紅,太醫(yī)在高興,說好了好了,吐出來就好了,吐出來就證明毒素跟著出來了,勉強(qiáng)還可以護(hù)住她極脆弱的肺腑?商绞冀K揪著一顆心,看滿屋子的侍女來來去去,只是抱著懷里漸漸失去溫度的人,癡癡傻傻。
兩個半月過去,要在她的臉上看見血色仍是奢求,她脆弱得如白瓷一般,要人足夠小心翼翼,生怕轉(zhuǎn)眼就破碎了。燭火在她的唇上描摹,太平心里微微一動,傾身上前,想要替代那燭火,親自替她點染唇上的紅色。
是偷偷的一吻,太平如此小心,支撐起自己的重量,只把云層般的柔軟給她,讓那干涸的枯云變得濕潤,再讓那青白的天空覆上紅霞。太平感到唇下的柔軟微微一動,慌忙與她分開,卻意外看見婉兒仍閉著眼,倔強(qiáng)地迎了上來。
她在回應(yīng)!
胸中翻騰著狂喜的巨浪,反而使太平不知所措,她不知婉兒是否清醒,還是正沉入什么夢境里,但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在回應(yīng)!
從不曾有這樣真實的觸感,從不曾有這樣動人的回應(yīng),她是神的侍者,自然沾上了神的品性,于是當(dāng)太平看她時,就總有揮之不去的疏離感,仿佛早已置身在追不上的彼岸。
可現(xiàn)在,她在回應(yīng)!
太平瘋狂地加深這個吻,直到看到婉兒的臉上泛起紅暈,直到聽見她皺著眉頭逸出一聲難過的囈語。
“阿曌……”她含含糊糊地這樣喊了一聲,緊皺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了,旋即臉上綻出太平從未見過的那種笑容,“阿曌……別鬧……”
在太平的印象中,婉兒經(jīng)常都是笑著的,但與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笑不同,與帶著些無奈的笑不同,此時的她笑得這樣幸福,好像忘記了一切艱難險阻,只有最純粹的快樂。
太平覺得自己也中毒了,緩緩起身,背過婉兒,靠著軟榻頹然跌坐下去,捂著心口的手越收越緊。
“婉兒,婉兒,那時你也是這樣痛的嗎?”太平覺得自己快要喘不過氣來,唇上還殘留著婉兒身上別人沒有的梅花清氣,那便是比鴆酒更狠的毒藥,“小時候我總是任性,你就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來勸我,我早就從師傅那里學(xué)過這句話,卻不如你講的耐聽?扇缃,你也知道獨處的痛苦,卻真的忍心讓我也來品嘗一次么?”
太平強(qiáng)忍著眼中蓄了這好幾天的淚,想起來,十三歲起就建立的情誼,這么多年了,兩個人卻都不愿在對方面前流淚,不愿共享淚水,卻都知道彼此難言的苦楚。
“婉兒,把命握在自己手里,這一生,你做到了!碧揭廊槐晨恐浰,堂堂的鎮(zhèn)國公主坐在地上,眼里閃爍成一片,“生是你的選擇,死也是你的選擇,那是無人可以動搖的事情。我總說你倔,可像我們這樣的人,誰又不是呢?死亡不是生命的隕落,而是生命最后的綻放,它是由生命造成的,不知生,焉知死?那時的你渴望生,與此時的你渴望死,原是一樣的道理,都是因為好不容易來這世間一趟,想要完成最美的綻放。我知道,我不傻,我都知道……”
“可是我舍不得,是我的靈魂在告訴我,我舍不得。當(dāng)我看著你形銷骨毀地躺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還可以醒來,我就會想,將來還會有一天,你真的不能再醒來,那時我要怎么辦?你就當(dāng)我是自私吧,我真的無法忍受沒有你的日子?墒恰碧胶眍^一哽,放開了捂住胸口的手,夜里清清冷冷的空氣呼吸進(jìn)胸膛,像刀子一樣在五臟六腑間橫沖直撞,疼得她顫抖起來,“可是我更不愿見你這樣艱難地活著!
“我原以為,只要在朝政上幫襯著你,讓你走得順?biāo)煲稽c,你就不會再有什么牽掛,可我錯了,你愛她,不管艱難還是順?biāo),你的歸宿一定是屬于她的。”太平停了好久,悵然說出來,心里的痛感倒?jié)u漸消失了,“所以我不會再勉強(qiáng)你了,如果你覺得你的生命已經(jīng)有了完整的意義,那么我不會再攔著你,不會再勉強(qiáng)你,如果真的有下次的話……”
太平起身,回望一眼沉沉睡著的婉兒,替她掖了掖被子,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卻被羅袖拂過,拂落榻邊小案上隨意放著的書卷。
躬身拾起,是那天被她奪過的那卷《詩經(jīng)》,書卷的主人沒有再讀下去,書簽就夾在當(dāng)時的那一頁。
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蘞蔓于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后,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后,歸於其室。
太平怔怔地盯著那一頁,終于在一聲啜泣后再也忍不住,豆大的淚珠奪眶而出,一滴一滴將書卷浸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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