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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他們要和那些平日里婚嫁的一樣,甚至更加熱鬧。這么體面的鄉(xiāng)紳人家,不能在這樣的大日子里遭人指指點點。
戚少商從后院書房出來時見到正忙著掛燈籠的黃管家。
“戚先生!
黃金麟給戚少商點點頭。
少商也笑著還禮:“是二小姐的喜日子么?”
“哪里!秉S金麟拉過少商,從里屋堂上拿出一張燙金的喜帖來交給少商手中:
“是大小姐的!
“大小姐?”少商打開那喜帖,不能相信,卻見內(nèi)里明明白白在新人一處里寫著:傅晚晴,三個字。
“請的都是家眷,至交。戚先生兩年來為小少爺?shù)膶W業(yè)奔忙出力,老爺特意吩咐一定不能落了先生。這不,您病剛剛好,這時辰也剛剛好!
戚少商呆愣起來,黃金麟轉(zhuǎn)身又去監(jiān)督著下人干活兒,只留他在那里憨傻地站著。
都說吉時耽誤不得,一路上吹吹打打好不熱鬧。喜慶的隊伍擁著那馬上的新郎官走過吳水橋,最最歡喜的孩童們跟著那高高在上的俊俏的人,一路嬉笑著看稀奇。
戚少商的體面總能在這樣一派半尊半卑的場面里尋得一點補償。
傅宗書要他做禮儀司儀,原想學學那種洋人的玩意兒,卻遭到了傅太太的阻止。她的身體已經(jīng)被家事所累,聽見傅老爺要用洋禮,便噗噗地落下淚來:
“不用折騰了,老爺呀,如今只圖尋個安穩(wěn)的。否則晚晴她亦不能答應(yīng)吶……”
如此只有作罷,依著舊時的規(guī)矩。
新郎官一進六嶒牌坊,就要一路地鳴起一百響鞭炮,直到迎親隊伍都入了正堂口。
七個喜婆在正堂前分發(fā)喜糖喜煙。
入贅的不同,不似別家要新娘子跨火盆,除邪去災(zāi),日子紅紅火火,而這里是要男方在女方家法執(zhí)掌前行叩拜禮。鎮(zhèn)中最為德高望重者坐堂中,看茶納紅包。
那新郎從馬上下來,便引來人群里嘻嘻的議論,年輕姑娘都紅了臉,不敢正眼瞅著他。
黃金麟立在府門前,行叩拜禮結(jié)束,便親自引著他往里而去。
傅家門庭雅致氣派,這樣大婚中,卻真如黃金麟所說只請了內(nèi)家親戚和長輩。
戚少商站在正廳一側(cè),見傅老爺,傅太太都正襟坐了,于是便道:
“迎新娘——”
新郎步入大廳之內(nèi),正好就聽見內(nèi)屋里“嘎嘎吱吱”的聲音。
外頭的一眾人也都放下了酒杯,
一個年輕男子推著一張輪椅緩緩出來。一旁的少商只覺得渾身不暢,可又不能表露。
新郎似乎也有所顧忌,不敢看那椅子上通身紅袍的妻子。
她如此寧靜,似含羞抑語。
傅老爺向那推車的小廝使了個眼色,那小廝對新郎道:
“新姑爺,請您瞅瞅新夫人吧!
那男子看著堂中的二老,于是轉(zhuǎn)過身,小廝把新娘臉上那朦朧的紅紗掀開。
旁邊的戚少商感到手腳的血液都凝固了,
坐在那里的女子,即使以前再花容月貌,容顏再經(jīng)過雕琢,也掩飾不了一個事實,
她已經(jīng)死了。
夜風颯颯,戚少商的酒卻吃得不是滋味。
他今天親手做了件他此生想都沒有想過的荒唐事,他是讀過書,參與推翻過孔孟之風的人,但是滿腹的文章于今天之情形又有何用?!
那年輕男子在自己的司禮聲中,竟然和一具尸體結(jié)為了夫妻!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來邱鍚鎮(zhèn)三年,給傅家做了兩年的教書先生。平日里滿嘴仁義道德,對著自己的學生也要他明理重義,做新一代的有為人才?山裉臁
酒至半中,他終于推身體不適告辭了。
而天上孤獨的月兒在云中照在那幽幽的新房上。
好像這樣的事情,也算不得一件奇事。邱鍚鎮(zhèn)的人們還是照常過日子,有那么一段時間,他們也議論起那個騎在高頭大馬上美美的男子,揣測著那新娘要如何同一個大活人成全禮節(jié)。但婚后三日,紅帳換成了白紗,吳水橋下紙錢紛紛揚揚。
送親的人換成了送葬的人。
戚少商那日沒有課,坐在橋頭小酒樓里喝茶。
抬棺的隊伍經(jīng)過時,他看見最前頭的,叫顧惜朝的男子,心中便似有人用力一抓般疼。
他的臉上很漠然,又有些凄凄。不知是因為自己,還以為那黑核桃木匣子里的“妻子”。少商一直目送著他消失在眼簾,又恨不得有一雙無限生長的手要將他拉回來。
他坐不住了,心里時刻都惦念著那新婚一幕,如同萬蟻蝕骨般難受。
“他?戚先生怎么又興趣?”
黃金麟在小院中給傅宗書曬宣紙,笑這中山裝筆挺的小伙子。
少商夾著兩本書,撿了條凳子坐在他的身邊:“我是外鄉(xiāng)的,不知道這是個什么習俗!
“誒,你們這些年輕人,讀過幾本洋書,就都說自己是先進的?傻搅,都把老祖宗的東西悉數(shù)拋干凈啦!
“黃管家,您告訴我啊!
“這叫冥婚!
“冥婚……”
冥婚……少商想這世界真是千奇百怪,他所見過的婚姻,不論圓滿與否,都是透著徹底的人的氣息,歡天喜地,或者哭哭啼啼。這冥冥中,似乎還有能脫離了人氣的結(jié)合。可是,既然是脫離了人,又怎能結(jié)合?愛情,夫妻,家庭,統(tǒng)統(tǒng)是為了這鮮活的生命,卻非用來祭奠亡靈!
少商的手要把那書本的封皮給摳破了。
黃金麟悠閑地刷著宣紙,“大小姐也是苦命的,正值青春啊,偏偏是個癆病。你說姑娘正當年,沒想過男人,沒近過男人。憑空就這么去了…”
傅晚晴的病是早晚的事兒,傅家上下都知道。
少商來的這兩年里,攏共見過她寥寥的幾次。留在他腦海里病中西施,秋盡海棠的模樣,總是怕風霜大了要凋謝。少商離開邱鍚去找蔡醫(yī)生那日下午,油盡燈枯的她終于在惶惶中咽了氣。全家人不知該是喜是悲。這么熬人的一個擔子總算能放下了,唯獨傅太太哭得暈過去好幾次。
“從那以后,天天犯頭疼病!秉S金麟搖搖頭:“捱了兩天,一夜里突然起來,說是大小姐給她托夢,說一個人在下頭孤孤單單,沒人陪伴,要爹娘做主找個托付。”
“真是……”
荒唐可笑還未出口,少商便打住了,比之更加厲害的,是胸中的氣惱。
“不過,你說可怪不怪?夫人說小姐在夢里就說了兩個字,一個南,一個顧!
“南?顧…”
“老爺托人走訪,南懷鄉(xiāng)就有這么一戶姓顧的人家!”黃金麟放下手里的刷子,兩只眼睛認真地看著少商:“戚先生,你不覺得蹊蹺?偏偏就有這么一個獨獨的兒子,與大小姐一般年齡!”
“在我看來,也許是巧合呢?這一南,一顧,范圍可是太大了!鄙偕滩环䴕狻
黃金麟見說服不了少商,也再沒意思講下去。
少商起身告辭,跨出院門時,心中只想著那“一南一顧”的荒誕事,愈加痛苦起來。
小少爺今天準時地坐在書房里,少商一進來,先注意的卻是偏桌上的顧惜朝。
他微微笑笑,向少商點了點頭:“先生不介意惜朝坐在這里旁聽吧?”
“哦,不介意的,你坐著罷!
他果然坐定了,也似個乖巧的學生。
“大叔叔也要聽先生講課啊?”小少爺笑嘻嘻地望著惜朝。
惜朝對著那孩子露出了笑容,溫溫的,暖暖的:“是呀,大叔叔陪延卓一道念書好不好?”
“好——!”
孩子似乎要這樣激著才肯用勁兒,少商平時嘴都磨破了也不頂用。此時他有些感激顧惜朝呢,于是兩人的眼碰在一起,都含著笑意,謝意。
課中所學,其實真的與惜朝無甚相干?伤埠煤米S手拿起桌上一本書,那是少商閑來看的《新詩集》。先是一頁頁翻著,后來翻閱的速度越來越慢。直到下了課,他都還沉浸在那本書中。
“讀到了什么?”
少商收著筆墨,惜朝這才抬起頭,
“我念給你聽…”
“好呀!
“是她用溫柔的手臂將我包攬,然后又推進地獄…愛人眼中的愛情已經(jīng)散盡,光會用涂滿毒汁的嘴唇獻吻…”
他合上書。
少商不知道此刻該說些什么,或是怎么說。
“這是洋人寫的詩嗎?”
“恩,是的。是一個德國人!
“德國…德國也有地獄?”
“……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國家,都有自己的地獄!
少商看著惜朝,看見他臉上一閃而過的恐懼,于是沒有再說下去,更談不上解釋。
“戚先生,謝謝你能留著我在一個上午。這里實在是太大了,我都找不到地方待!
“別叫我先生,我其實也只大你兩歲!
惜朝默默點頭,笑道:“行啊,那我以后就管你叫大哥吧!
他愿意留下,他也愿意讓他待著。每天早晨,他頭一個來,將茶水泡好,墨汁研開,書本整理整齊,然后一個人看那本《新詩集》。等到少商和延卓到了,滿當當?shù)亻_課。
少商不知惜朝能將那本書讀懂多少,他僅僅是看著,一會兒皺著眉頭,一會兒又將眉頭舒展。有時候一頁能看上半個時辰。到后來,他也聽少商給延卓講的那些新鮮玩意兒,隨著師生兩個開心地笑。
轉(zhuǎn)眼間,時間流過,無聲無息。
少商每夜里仔細地給那本詩集批注,惜朝一來翻看,就能看見那些為自己做上的注釋。
他時常給他講里面引用的典故,諺語,他聽一次就記得明白。
不覺中已過一冬,他們真的便似兄弟一般好了。
但惜朝很不外露,在傅家人面前,也是淡的很,少商懂他的心思,也不在人前與他親近。
這日里,少商在書房中等候延卓,卻見他遲遲不來,不知是什么原因,正要出去問,惜朝披著淡黃小傲小跑著進來了。
“延卓病了,咳得厲害,今兒的課就暫時停了吧!
“嚴重么?”
“大夫說不打緊,休息一日半日的就好了。”
惜朝為著這事兒還跑著來,少商笑了,看他穿得單薄,“你也得當心吶,看手冰的!闭f著就把惜朝的手捂在手心里。
“那本集子都讀完了?”
“都讀完了。你還有什么好書,再借我瞧瞧。”
“行啊,趕明兒我挑兩本帶給你!
他們臉對著臉,說話間呵出的白氣也要凝結(jié)在一塊兒一般。少商把惜朝的手緊緊抓著,掩上了書房的門。
惜朝才把頭放在少商的肩膀上。
兩人就這么立在屋里,
“少商…你還認我這個兄弟嗎…?”
“怎么這么說,我哪時候說出過生分的話來了?”
“那…那天我對你說的,你對我說的…”
少商將惜朝抱進懷里,嘴唇貼著他自然卷曲的頭發(fā)上:“我知道我說過什么,惜朝,我不后悔。”
他自打見著他的第一眼就后悔了,后悔為什么自己不能早一點與他相遇,后悔為什么要親眼看他身陷泥沼。
所以,此次即便是地獄,他也不能再后悔錯過。
他將詩集作為禮物送給他時,正值除夕年夜。吃過了團圓飯,家家的年輕人都出來放鞭炮,走彩燈。惜朝和少商帶著延卓一起到大街上玩兒,高興極了。小孩子在前頭玩鬧著跑,兩個大人擔心得緊緊跟著,生怕走丟了。
“延卓,你不要亂跑!”
惜朝有點擔心。少商見他的樣子,不由得調(diào)侃道:“你看看我們兩個,都當?shù)攱尩娜肆恕?br> 哪知惜朝一聽,立即鬧了個大紅臉,卻沒有回嘴。
少商呵呵笑著,從上衣口袋里取出那本詩集:“大過年的,我沒什么好送給你。你要是不嫌棄…”
惜朝接過來,沒有看少商,卻是小心地撫摸著那本書,眼睛看著被禮花照的斑斕的吳水河。
鞭炮在吳水橋兩岸紛紛開出奪目的花,映在他們的臉上。
“為什么非要是這樣才能見著…”
“你說什么?”
“我那天進門的時候,看見你站在邊兒上。我心里想,也許對的人,真的總是要在錯誤的時候才能見著。就像…這詩里說的…”
少商的耳朵叫鞭炮聲給炸得耳鳴,可他還是聽見了惜朝最后的幾句。
“惜朝……”
“……”
“惜朝,你跟我走吧…咱們離開這兒!”
“傅家替我爹還上了抽鴉片的債,又給了他安身立命的本錢……我走了,豈不是忘恩負義的忤逆子?”
“什么忘恩負義!是忘你爹的恩,還是負他傅家的義?人家是被抽田納稅逼得賣女兒,你爹呢,是抽大煙欠債賣兒子!女兒家買了過來,當丫頭,當小妾都還是伺候活人,可你……”
“你不要說了!”
“惜朝!”
“別說了…求求你,少商……別再說了…”
他別過臉,不讓少商看見他發(fā)紅的眼角。
少商心如刀割,只覺得剛才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用碎玻璃做的,滿口鮮血。
“惜朝…對不起…我只是…”
他扳住惜朝的肩,只求他能看看自己。
惜朝拉下他的手,轉(zhuǎn)身下橋,追延卓去了。
惜朝從書房出來時,看見了黃金麟。
其實黃金麟本來就是有意要讓他看見的。這是一種行動上的警告,一層層往上升。到了口頭,再到皮肉。
“兩個男人,眉來眼去的,看了就惡心……”
“看他才進門兒幾天。那會兒都說他是潔身自好,守著個排位就愿意過一輩子的,千般女人往他跟前兒過跟過眼云煙似的。今天看來…”
“嘻嘻…就是。不過也虧了那樣一張好臉!
“別說了!有人來啦,快走!”
小丫頭們的私語在顧惜朝和黃金麟兩個人聽來,有分別的影響。
黃金麟背著手,逼視著那些女孩子,她們便慌張地退走了。
“顧公子?”
他從不叫他“大少爺”或者“大姑爺”之類。
惜朝站在回廊里,禮貌地回了一句:“黃管家!
“書房走動的勤了些吧?”
“……”
“那是小少爺念書的地方,您要是閑著沒事呀,就幫著老爺喂喂鳥,練練筆,總?cè)_人家老師和學生也不好么!
“您說的是,惜朝以后一定注意。”
他逃似地離開了,可他也是真的下定決心要逃的。
“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反正這里的一切也都不是我的…”
他們和衣躺著,在少商幾平米的小房間里。
“我在鄉(xiāng)下有個表姑媽,從下帶著我的。我們先去她那兒,然后再想其他法子!
“只要能走,只要我們在一起…”
惜朝壓住少商,俯身生澀地親吻他。
他從來沒有過,沒有讓一個人離得自己如此之近。當新婚那日,小廝掀開他“妻子”的蓋頭,他想也許此生就這樣罷。他寧肯做塊兒石頭,硬邦邦,冷冰冰。
可是少商熾熱的身體和自己接觸時,他抱著他,在半寒的空氣里旖旎生光。
不打草驚蛇,少商沒有辭職,只是說請兩天假。
他們約定好五天之后在六嶒牌坊見。短短五天,對于少商卻似五年。
那天夜里,連一團月兒也沒有。天空里什么都不見了,靜悄悄的。
少商看來十幾次表,時間分分秒秒流去,他開始不安。
跑著來到了傅家門前,這宅子也似這夜一般凄寂,偶爾的蟲吟伴著絲絲涼氣。青磚圍墻覆滿了青苔,少商不知道里面的惜朝出了什么事。沒有一點聲響的街道,詭異,凄涼。少商此時千頭萬緒,他反悔了嗎?不…不可能,那么他就是遇到了什么難處…莫非是傅家人察覺了他們今夜的動向…可是他們商量的事,也只是彼此才知道……
渾噩中,少商回到家,睜著眼直到天亮。
顧惜朝就這么憑空地消失了。戚少商被傅家辭退,沒有任何理由。
他沒有放棄,一個大活人能就這樣莫名其妙的消失?中司衙門,警察局,他統(tǒng)統(tǒng)尋遍,他要找到他,可他得到的永遠只有一句話:“可以,可以。我們一定徹底查辦,您就請先回去等消息吧!
這樣又過了一個春秋,連那句堂皇的話索性也沒有了。
戚少商沒有離開邱鍚鎮(zhèn),他習慣了被人指點的滋味兒,失去了他以往得到的所謂尊重。他不再是為人師表的典范,而是身著惡習的漂流者。直至被人全然遺忘……
尾聲
“你們曉得冥婚…要說這冥婚么,也是為過往人尋個依靠?蛇@多半兒要出事兒。”
“出什么事兒吶?”
“瞧你那死木瓜腦袋,一個守活寡的女人,或一個年富力強的男子,能出什么事兒?”
橋頭酒樓里幾個當?shù)啬贻p人圍著個花白胡子的老頭。
老頭津津有味地磕著瓜子。
“是呀…那要真出了事兒,咋辦?”
“簡單。女的浸豬籠,男的么,活埋。”
“啊…真的啊…”
“誒,現(xiàn)在都不興了,官府不準,你們是沒機會看見咯。想當年我們那個時候,我呀就親眼見過好幾回呢…..”
老者洋洋自得地捋著胡須。
幾個年輕人聽了,也為自己“不能親見”而唉聲嘆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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