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第 1 章
從前有座城,城外有座湖,湖邊有片蘆葦蕩。
蘆葦蕩里有條船,船上有個老漁民,老漁民有口破壇子。
破壇子里裝了酒,好酒。
酒里藏了故事。
第一次見到祁老,是在我十四歲的那年。那一年,因為我在走鏢時“多管閑事”,跟鏢頭起了爭執(zhí),結(jié)果便是我被毫不留情地趕出了鏢局,拎著個空蕩蕩的包袱。
挨罵是免不了的,盡管我無數(shù)次地強調(diào)我并沒有做錯,可那也只是讓爹娘的怒火更旺了些。別無他法,我只有找機會溜了出去揀了個偏僻地方圖個清靜,順便提了壺用僅剩的碎銀子買的劣酒想澆澆愁。
我打小便厭煩讀書,只愛跟著村子里走了大半輩子鏢的老鏢師學些拳腳。后來老鏢師寫了封信把我推薦給城里的鏢局,也算是替我尋了個差事——雖然我還是辜負了他。
可那不是我想做的呀……郁郁寡歡地猛灌了口酒,結(jié)果差點把自己給嗆了個半死。
身后忽地傳來一陣爽朗的笑。
是個老漁人,提著魚簍與網(wǎng),斗笠下隱現(xiàn)的頭發(fā)是花白的。他笑著打量了一番我沾滿酒水的前襟,這才問道:“這位小友,與其一個人在這里喝悶酒,要不要來老夫的船上一起喝一杯?”
在路上我知道了他姓祁,五十有九,靠打漁過活,一個人倒也不愁溫飽。那壺酒被他拿去嘗了一口便大呼著“難喝”扔到樹叢里去了,氣得我好一陣跳腳。
“就算難喝也不能這樣吧!那可是我用剩下的最后一點錢買的!”
他忍俊不禁地把我拉上船,從角落里拖過來一個破壇子揭開上面蓋著的碗,酒香頓時逸了滿船:“咱們喝這個,怎樣?”
“祁老,您這酒……”他這般大方,倒弄得我為剛才的事赧然起來,“怕是,很貴吧?”
他只是擺手說不妨事,盡管喝。
“你這小子……”酒過三巡,話也多了起來。聽我講完了我的事,祁老嘆著氣給我添上酒,“于是就這樣被趕出來了?就為了救一個根本認不到的姑娘?”
“對啊……雖然沒有像鏢頭說的那么嚴重,是山賊設(shè)下的陷阱,可因為我的行動,讓這趟鏢遲了大半天才到,被趕走也是正常的吧。”
“后悔嗎?”
“?”
“我問你后悔不!辈恢遣皇俏液忍嘣斐傻腻e覺,那一瞬間,老人原本渾濁的目光驀地雪亮了起來,“要是當時不管那個姑娘,你現(xiàn)在一定還在鏢局里吧?不會被父母罵不中用也不會被鄰里嘲笑……你現(xiàn)在后悔嗎?”
“怎么可能后悔!”喝下去的酒在肺腑里燒成了火,挾著騰騰熱意沖上天靈,教我把一直埋在心底的話也吐了出來,“不救那個姑娘她不就被那些人糟蹋了?!我從小學武是為了行俠仗義,又不是為了鏢局的那口飯!”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這句話我只對那個教我拳腳功夫的老鏢師說過,而那老師傅只是嘆著氣拍了拍我的頭說我太傻。這次借了酒勁說出來,估計馬上又要被祁老當成整天幻想著做俠客的傻帽了。
出乎我的意料,祁老并沒有露出看傻帽的表情。他只是定定瞧了我半天,才忽地笑了起來,笑得皺紋都成了一團:“好孩子……好孩子!”
我便這樣結(jié)識了祁老。
那之后我又陸陸續(xù)續(xù)找過許多差使……護院,衙役,卻因為我性格的緣故總是干不長久。每次回家,我都會到祁老那兒喝酒,他聽我傾訴那些不如意,有時也講些頂老的故事,兩個人一聊就是一天。
祁老那里永遠不缺酒。我實在是想不通,一個打漁為生的老人如何才能買的起這樣香醇的好酒。直到有一次我去找他時,看見一個比我略為年長的青年挾著個空壇子從他船上下來,臨走還畢恭畢敬地行了禮。
他的目光卻落到我的身上,招著手喚我到船上去。
船泊在湖畔的蘆葦蕩里,蘆花開了,從船頭望去是浩浩蕩蕩的白。祁老拍拍我的肩,遞給我一碗酒。
“想聽故事么?”
他講了個關(guān)于老漁民的故事。
四十五年前城是這座城,湖也是這座湖,連蘆花蕩都跟現(xiàn)在是一個模樣。唯一不同的是,當時的祁老既不是漁夫也不老。十四歲的少年祁斂,奉了師父的遺命,到這里陪伴隱居的師叔馮謙。
師叔好酒,每當有了好酒總愛拖著祁斂一起喝。喝到月至中天,二人都醺然時,總喜歡拍著他的酒壇子,絮絮叨叨地講一些少年還不大理解的道理。
“我隱居,是不想再參加那些勞什子的派系爭奪。哪派的拳腳好哪門的劍法高,整日里吵來吵去,就不嫌煩么?學武行俠,這么高尚的東西,也被他們給徹底攪混了。”
“所以我只說我隱居,沒有說我不問江湖事。阿斂,我問你,江湖是什么?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我們習武之人,就應(yīng)當背負起行俠仗義的責任……你莫忘了!
祁斂懵懵懂懂地點頭,卻換來老人一陣爽朗的笑聲。束在頭頂?shù)睦K結(jié)散了,馮謙將手里的壇子拍得空空響:“好了,不說這些了——我們喝酒!”
雪白的發(fā)絲灑了他一肩,像是結(jié)出的秋霜。
他常隨著老人進城賣魚,守在魚簍邊看師叔應(yīng)付各式各樣的買主。若是閑暇時分,便會有城里的百姓來找馮謙閑聊,祁斂在一旁歪著腦袋聽著,也樂得自在。
“那城南的孫老爺,仗著自己與鄰縣的縣太爺是姻親便胡作非為,光天化日居然指使家丁強搶了好幾家的姑娘關(guān)在家里。說什么要送予皇上為妃,當咱們都是傻子不是?”
“嘁,官官相護,老百姓誰敢指望?我隔壁的劉嬸子的小女兒就被搶了去,她家老大去官府討說法,倒被打得半死扔了回來。慎微堂的宋大夫看不過,寫了張榜貼在城門口,只盼著秦少俠能看見,幫百姓們出口惡氣!
“誒……這位小哥,你問秦少俠是誰?瞧你這生面孔,是新搬來的吧。秦篆秦少俠么,在咱這城里可是大大的有名。一年前他學成歸來,正巧遇見官吏在街道上欺凌老者,手起劍落,當場便把那幾個腦袋砍了去,簡直是大快人心!”
“不過……自那之后,他便再沒了蹤影,據(jù)說是因怕連累了大家,舉家遷走了。這次也是無可奈何,不過昨夜里,那榜還真的給人揭走了。只希望是他還念著這里,揭了那榜,回來為我們主持公道!
老人喚祁斂去打酒。那種味道香醇的陳釀,非得是幾百里外的那座小鎮(zhèn)上才能買到。臨走時祁斂無意中覷見酒壇下壓著的杏黃色紙卷,字跡因酒水的浸潤,洇開了朵朵的墨花。
喧嘩了整整一日,位于城南的孫宅總算在夜深時安靜了下來。側(cè)耳辨別著風里傳來的細微聲響,馮謙緩緩呼出一口氣,從遮蔽身形的樹叢后走了出來。
少俠秦篆會不會回來他并不知道,馮謙只知道自己當去救人。
那夜當真算得上是月黑風高。不僅瞧不見月光,連微弱的星芒也無法分辨。馮謙潛進后院時正巧聽見更夫在墻外梆梆梆敲過三聲,他凝了凝神,便俯下腰,貓一般沿著墻根向院角落的那間小屋游去。
意料中的門扉緊鎖。然就算是有備而來,生生拗斷純銅制成的大鎖也耗去了不少氣力。眼見得背后的火光越來越近,馮謙猛地擊出一掌,在寒光自背后襲來的一瞬低喝:“快跑!”
銀發(fā)飛散。
拴發(fā)的繩結(jié)墜在地上,在劍風里驚不起半點聲響。轉(zhuǎn)眼又是一劍自斜里削來,馮謙堪堪側(cè)身避過,低眉間腳踏八卦陣反守為攻,右掌探出,一個起落便將火把奪在手里。
滿頭白發(fā)失去了束縛,在風里散作一縷一縷。而在他面前,手持長劍滿臉殺氣的,居然——是秦篆。
驚怔只有片刻。秦篆瞧準了這一瞬的時機挺劍直刺既穩(wěn)且狠,連馮謙閃身退讓時都忍不住想為他叫聲好。身形交錯間少年竟又換了路數(shù),長劍抖開來化作無數(shù)劍花,云霓也似,偶然刺出的殺招卻令人防不勝防。
“這劍法……”馮謙眼神一凜,“城里百姓盛傳你是‘綿里針’虛云道長的弟子,竟不是謠傳?!”
“是又如何?”秦篆腳下不停,繞著馮謙周身游走,然馮謙自小習武,各路招數(shù)早已爛熟于心,又怎是一個江湖后輩可以易于?老人以火把做棍,依“纏”字訣,招招后發(fā)先至以慢打快,火星四濺間又是百來招過去,馮謙仍應(yīng)對自如,秦篆的汗水卻早已洇濕了鬢角。
勝負頃刻便分。馮謙將火把拋至左掌直擊上封住攻勢,旋即飛起右腳將秦篆手中長劍踢了老遠。順勢揮出的右拳停在少年頸側(cè),再近三分,便能讓他命喪當場。
“我雖與虛云道長素昧平生,卻仰慕其高義已久!被鸢堰在靜靜地燒,馮謙右拳未收,凝視著少年雙目,像是想從其中挖出些什么來,“你得了道長真?zhèn)鳎瑓s助紂為虐,可還有面目茍活于世?!”
“茍活……?那又怎的!”聽了此話,秦篆原本黯淡下來的眸子驀地又閃出了譏誚的光,“我曾想行俠仗義,卻惹怒了官府,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做孫家的護院雖然見不得光,但也好過被人追殺,全家整日惶惶不可終日的過活。我自己選擇的路,哪要你這個外人來多嘴?”
“……”右拳不經(jīng)意地顫抖了一下,馮謙沒有做聲,只是示意他說下去。誰知秦篆的聲音卻忽地小了下去,嘴唇甕動了幾下,喃喃地說了一聲“抱歉”。
“對不住……我爹還生著病,我的名聲不能毀,所以,只能這樣做了……”
秦篆右袖里射出的箭泛著血紅的光,像是毒蛇吐出的信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馮謙刺來。與此同時,老人的右拳,也狠狠擊上了少年的頸項。
秦篆的死轟動了整座城。
出殯那天送葬的百姓綿延了三里,浩浩蕩蕩的白衣把天地都映得慘淡。自郊外回來的時候下了大雨,有老人抹著眼角說,那是蒼天為秦少俠留下的淚水。
那幾個逃出來的少女,無一不感謝秦篆的大恩大德。又有一個人說,那晚慌不擇路的逃離時曾經(jīng)回頭看過一眼,見秦少俠與個老頭兒斗在一處,恐怕那老頭子是孫家雇來的護院,秦少俠就是被他給害死的。
馮謙的尸體被懸在城墻下曝尸,卻在第三日上沒了蹤影。與此一同消失的,還有那個經(jīng)常跟在老人身后,愣頭愣腦的少年。
直到四十五年后,城還是這座城,湖依舊是這座湖,連蘆花蕩都跟當年是一個模樣。一個新來的老漁民,持著長蒿,攪碎了一湖的蘆花倒影。
講完這個故事的時候祁老用缺了口的破碗干了最后的一點酒,咂了咂嘴望著船外的湖心若有所思:“我把師叔葬在湖邊的那一天,蘆葦蕩的蘆花在一夜里開了,跟今天早上你來時看到的一樣,白茫茫一片倒映在湖水里,簡直就像是詩里說的……什么來著?”
“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蔽医拥溃翱墒,他的頭發(fā)不是早就白了么?”
“呵呵,說得也是!
“我沒有替師叔申冤……一個外地來的孩子,說的話有誰會信?況且,比起一個糟老頭子,還是青年才俊為了百姓而英年早逝的故事更讓扼腕嘆息吧。孩子們總?cè)氯轮髠b大俠,可誰會崇拜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老漁夫呢?——雖然,師叔他,著實當?shù)闷鹉且粋‘俠’字呵……”
祁老將我送至岸邊,再三叮囑我路上要小心。
彼時夜已深了,可中天的那一輪明月卻照得四野明亮宛如白晝,連湖中的蘆葦?shù)褂耙部吹姆置。我向老人作別,卻還是在他轉(zhuǎn)身的那一剎忍不住問出聲來:“若您……遭逢那老前輩一事,悔也不悔?”
“你猜呢?”
他這樣反問了一句,并沒有回頭,但我知道他在笑,笑得皺紋都成了一團。答案在我剛認識他的那年就有了……清輝灑了一湖,也灑在他早已變做雪白的發(fā)絲上,像是瀉了一地的秋霜。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