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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諸位客官,您們可知今日要在那校場被斬首示眾的是何許人也?”
說書人中氣十足地一拍醒木,震得那桌子上的瓜子殼蹦了老遠。
這是城里一家算不上有名的茶館,卻因占了個地利,正對著城里的校場,今日難得的座無虛席。那說書先生常年里對著稀稀拉拉幾個聽客,乍然間被許多視線包圍了,亦是興致高漲,一雙眸子亮閃閃的精光四射。
他發(fā)了問,茶館里頓時便是一陣搖頭的茫然響動,斬首的告示倒是早在幾天前便貼遍了大街小巷的,可是那榜上的“葉仲”二字,卻是不曾為人知曉。
“嘿,不知倒也在情理之中。這些人過的都是亡命天涯,刀口舔血的營生,名字又怎么會是天天掛在自己嘴邊的?”洞察似的一捋自己稀疏的山羊胡子,說書人吊人胃口地壓低了聲音慢悠悠拋出一句話,“不過,三年前鄰縣的端午龍舟會上,縣太爺觀禮卻被刺殺身亡的大案,諸位應該都有些許聽聞吧?”
這回可是炸開了鍋。雖說百姓們的消息不大靈通,可這等大案還是人人知曉的。眾人把說書人圍了個嚴實,七嘴八舌,無一例外似乎想多知道點。
唯獨角落里那一桌格格不入的安靜著。是個青年男子,白衣,面前的桌上放了一壺酒,一只酒盞,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只見他獨自坐著,偶爾漫不經(jīng)心地端起白瓷制成的酒盞淺咂一口,間或側過頭,無聲地向窗外投去一瞥。。
——視野盡頭,是那個吸引著所有人的校場,已逐漸被嘲雜所占據(jù)。
葉仲是被牢房外的吵鬧聲驚起的。
不知是不是昨夜那一頓豐盛飯食的助力,他難得的一夜安睡。五月初的天氣,南方早就悶乎乎的熱了起來,當做床褥的稻草年代久了,又沾了汗?jié)窈统睔,?jīng)熱氣一熏,更是整日的散發(fā)著充滿穿透力的嗆人怪味,連周公的庭院都沒能放過。
“這環(huán)境,要是換紀辰那小子來住住,我賭他非抓了狂不可!彪S手撓了撓亂作一團的油膩頭發(fā),瞟了眼地上那只昨夜被自己一腳踩死的蟑螂,葉仲嘿地笑了起來。
他樂得開心,連手都開始在木柵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敲了開來,全然沒在意每次動作時帶動全身傷口的尖銳痛感。直到牢門被獄卒“咔噠”一聲打開,青年才稍稍止了笑,微瞇了眼睛斜望上去,上挑的眼角里掛著的是滿滿的輕蔑。
“小子,伺候了大爺我?guī)滋,辛苦辛苦!逼屏藗洞的布靴悠悠然抬了半寸起來,搖搖晃晃指向地上那個干餅狀的蟑螂,“不客氣收了吧,爺打賞你的!
得到的回答是一記耳光。葉仲哈哈大笑了起來。
他葉仲打小就喜歡惹人生氣,最好是氣得火冒了三丈連頭發(fā)都燒成白地的那種。當年紀辰的侍童盯著他二人對飲,輕聲嘟囔了句“天壤之別”,立刻就被他笑嘻嘻一句話給頂了回去。
“嘿,承蒙謬贊。不過你這孩子,說你家少爺是菜園子里頭的泥,就不怕他趕走了你?”
那僮兒給他氣的臉紅脖子粗,一面又擔心自家主子誤會,故而結結巴巴地轉過去給紀辰解釋著。紀辰卻只是喝酒,復又搖了搖頭,右手擱了青花瓷杯掂起筷子一指面前那張快要笑到抽筋的臟臉,聲音淺淡得如同酒鋪外迷蒙的煙雨:
“一言蔽之,賤!
葉仲相當不合時宜的笑倒在了地上。
葉仲和紀辰是朋友。認識的時間么,不長不短,剛剛好要三年。
掰指頭算算,明兒個似乎就是那第三年整?懶洋洋靠在囚車里隨著顛簸哼著小曲兒,葉仲在余光里瞟見瓦檐下隱現(xiàn)的青黃色艾葉的瞬間突然想到了這個。
他不是那些深閨里的姑娘,什么爹娘的生辰戀人的生辰鸚鵡的生辰統(tǒng)統(tǒng)擱在心里頭成天惦記著,能記得那個日子,完全是因為那天正巧是端午。
——滿溢著粽香味兒,艾葉味兒和雄黃味兒的端午。
也不記得是怎么跑到那個小酒店外的,那時的他早已數(shù)不清與追兵們交過了多少次手,只知道若是再這樣貓捉耗子的跑下去,自己遲早會流干了全身的血。
不過,這樣也挺好的啊……自己一條賤命換一個官的性命,恐怕會把朝廷給氣死吧?這般想著,葉仲臉上的笑意終于忍不住的擴大了開來,逐漸變成了揚聲長笑。
沒有再去管身后附骨之疽般的追兵,他大搖大擺走進那個酒店里就把碎銀拍在油膩膩的桌上,旋即回過身,指了指那個靠窗坐著的唯一的客人:
“來!趁著大爺我還沒被那些為虎作倀的畜生們弄死,我請你喝一碗!”
應聲而來的伙計還沒走到一半就被他的話嚇得腿腳一軟跌在了地上篩糠似的打著抖直往后挪,他冷笑了聲懶得理會,寒星也似的眼睛只盯著那個人看。
他想知道那人是什么反應。而事實并沒有讓他失望。
那個后來被葉仲知曉了叫做紀辰的人只是淡淡的回了自己一個笑,然后說,多謝,今天是端午,別忘了讓小二往酒里加雄黃。
“當年這葉仲一個人一把刀就取了縣太爺?shù)捻椛先祟^,被縣衙里的一等好手一路追捕還能全身而退,實在是萬里挑一的硬漢?上О,這次他盯上了金庫,卻沒想到這府庫是請了江湖上出了名的‘鷹眼’夏捷看守,當場就被老爺子逮了投進天牢,三日后午時斬手示眾!
“咳,這回校場防范的如此嚴密,就算是插上雙翼,恐怕也難逃一死啰!闭f書人惋惜似的一嘆,惹得聽眾也是一陣嘆息。
唯有角落里那人無謂的笑笑。
“全身而退?我怎么記得那次見著他時,完全像是從血池子里撈出來的人呢……不過,就算是這次,他也死不了!
給自己斟滿了酒,紀辰望了望天,隨手放下了已經(jīng)空蕩蕩的酒壺。
“葉仲,這次的劫庫之賭,我要贏了。”
木車輪碾過石板鋪做的街道發(fā)出的軋軋聲響終于在某處戛然而止。被獄卒帶上行刑臺,葉仲打了個哈欠懶懶伸臂,大方地坐了下來。
劊子手端了壇子倒好了酒,就把碗往葉仲的面前重重一撂。臂彎里打磨得雪亮的刀被快至正午的太陽映了,明晃晃一道光。
臺底下霎時就是一陣子的叫好。葉仲瞄了眼被四濺的酒水洇濕的衣服,也跟著笑。
他笑著問,師傅,今兒個是端午,酒里摻了雄黃沒?
男人咋呼呼點了下頭,摻了摻了,快喝吧你,誤了上路的時辰,我不好交代。
哦哦,那我喝了。葉仲抬手端了碗,斜斜往虛空里一碰,似是在和誰對酌一般——旋即嘿的一笑,仰脖干了便把碗往腳下砸了去。
“咣”的一聲響,白瓷碎了一地。
“這酒也夠劣的,就雄黃味重……”低聲嘟噥著用袖口著嘴角,葉仲朝著正對著自己的酒樓高高挑起了眉,“不過,也夠把本大仙打回原型了。”
——你葉仲,就是條蛇,牙尖嘴刁,死活不會被逮住的蛇。
“真想大呼一聲十八年后老子又是條好漢吶……不過這次沒機會啦!彼,視線因了斷頭刀的刺眼刀光變得有些模糊,可還是不妨礙瞅見對面閣樓上騰起的一襲白衣。
紀辰的白衣。
很多年后,坊間茶館的說書先生是這般口沫飛濺著形容當時的場景的:就像一道清風攜云而來,在空中騰挪轉折,矯健若游龍,自在若翩鴻。俄而又是一個飛縱,恍若白虹沖上了三千里霄河。
風華絕代!
說書人說得搖頭晃腦,聽眾們聽得如癡如醉,個個在心底暗恨不能早生個十年,親臨現(xiàn)場看看何為傳言中的神仙風姿。然而,殘忍的事實是,倘若紀辰當真的是這般優(yōu)雅地舞了過去,葉仲就算有十個腦袋也是不夠用的。
只是疾速地掠過上空,甚至在嘲雜的人聲中泯滅了帶起的風聲。
當眾人反應過來的時候,紀辰已經(jīng)將手按在了差一分便要斬落在葉仲脖頸間的斷頭刀上。
準確的說,應該是刀的碎片。
——刀刃已在掌力吐出的瞬間片片碎裂!
“嘖,好險好險!鄙焓终饠嗔穗p手的鐵鐐,葉仲大喇喇從地上一躍而起至紀辰身側,順便踢飛了當先沖上來的一名官差,“你小子不要每次都搞得那么玄好不好?害老子都想自己出手了!”
“小店的酒不錯,忍不住多飲了幾盞!奔o辰微揚了嘴角淡淡說著,手上的動作卻還是絲毫不見遲緩,轉瞬便擊倒了數(shù)名官差。
“倒是你——何不先出手呢?按當初的約定,即使劫庫被捕,只要能靠自己逃出,贏的可是你!
他是帶著疑惑將此句問出的,而另一邊卻再沒了言語。葉仲眼疾手快奪來了一柄鋼刀掂了掂就抄在手里炫耀似的挽了幾個刀花,剎那便是血光飛濺如雨,嚇得那靠的前的百姓們一疊聲的驚叫。
“真是的,怕見殺人還來看什么砍頭。”低聲嘟噥了一句,幾輪之間又是數(shù)條看守的性命。
在這浸染過無數(shù)血跡的法場上,生與死,也不過是數(shù)聲鬧事里的喧囂罷了。
只是今日死的不是葉仲。
挪步繞過尸體與紀辰相背而立轉攻為守,白刃于身前飛旋著,防護得滴水不漏。
紀辰使的是家傳的拂葉掌法,據(jù)言是紀氏的先祖在柳林中練掌時悟出。只見他每一掌拍出皆是虛中帶實,蘊含了數(shù)十種后著,再加上于空中翻飛的衣袂,端的是飄逸若仙。
眼見有人劫法場,官兵們狂潮也似地涌上來將這一白一灰兩道身影纏得愈發(fā)緊密。饒是二人武藝驚人,面對著這人海戰(zhàn)術,卻也逐漸有些招架不住。
抬手狠狠將眼前之人橫擊而出掃倒了一片官差,紀辰正打算松口氣的瞬間卻發(fā)覺背后那人猛一踉蹌,差點摔倒在自己背上:“葉仲?!”
“……我沒事!睂⒂恐梁眍^的血再度咽下,葉仲只覺得頭頂?shù)奶煲脖荒枪晌⑻鸬男葰鉀_的開始旋轉起來。天牢里附著了斑斑點點暗紅陳漬的刑具并非只是擺設,目前自己全身上下已經(jīng)無法找到一塊完整的皮膚便是證據(jù)。
“是我疏忽!北澈髠鱽砑o辰的低語,末梢里墜了掩不住的歉意。話音未落,那人已一個縱身躍到了人群之上。
乍分又合。白衣的青年向愈發(fā)吃力的葉仲伸出手:“走!”
手心交握的瞬間,相互傳遞的,又怎么會只有溫度呢。
零星的血沫飛濺到臉頰上也懶得拭去,葉仲只是咧著嘴笑。
還記得的,三年前的那個端午,也是這個人與自己笑著飲盡了杯中酒,又這般突兀的在自己與官差對決時出現(xiàn)在自己身前,旋即雙掌拂走了世間的流塵。
還記得當時他望著滿地的尸首,也不過是冷聲的說了一句話而已。
“你死不了!
——于是他就真的沒有死。
不管是三年前,還是今天。
落日潑墨般將林間小徑染上了暖黃夕色。
“那么,先就此別過。”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回去代我向山莊里的侍女妹妹們問好!”葉仲對著紀辰的背影揮著手高興得不亦樂乎,怎料那人卻驀地一頓,在葉仲心驚膽戰(zhàn)的目光里悠然回過了身來微笑著補充了一句。
“三日后,此時此地,我等著五十年以上的陳釀!
“…………”
“再會。”
“喂喂!你倒是試試三天內找到一壇子自己出的起錢的好酒再趕回來!”即使林間回蕩的哀號的慘烈程度已經(jīng)及上竇氏某女,那一襲白衣也再不曾為此做絲毫的停留,反而越行越快,眨眼便融入了暮陽里。
一瞬間的涼風瑟瑟。葉仲認命似的嘆了口氣,眼角竟又重新挑起了笑意。
“罷啦,拼了我這條命尋來便是。反正,這場賭,我也贏了!
相當漂亮的收尾,不是么?其實他賭的,也僅僅只有那四個而已。
——生死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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