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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烏騅是“永慶班”里一個跑龍?zhí)椎男〗巧。他上場的機會不多,最多的就是在“霸王別姬”演到尾聲的時候:
當烏騅每次在沉沉的幕布后面看到虞姬橫劍自刎時,也就是她帶著哀怨凄婉的眼神把身子倒在霸王懷中的那一刻,他就要飛快地跑上臺去,然后筆直地站在他們身旁,虔誠地抱起自己手中那個長長的牛角號將它吹響。烏騅的號角聲中有種難以說清的凄涼,它可以迅速讓空氣中彌漫起失敗的味道和末日的氣氛,而這種味道和氣氛似乎又為“霸王別姬”平添了幾許悲壯、煽情。所以,烏騅的號角聲越是凄涼、絕望,觀眾們的表現(xiàn)就越亢奮,掌聲、叫好聲也就越多、越響亮。
號角聲漸弱,大幕拉上,掌聲如潮;氐胶笈_的更衣室里,烏騅費力地脫掉了那身汗涔涔的士兵行頭,他緊緊地握著那把牛角號,走過擁擠的人群;他看見“霸王”和“虞姬”的身邊擠滿了人,擦汗的擦汗、端水的端水、卸裝的卸裝,旁邊還有幾個拿著鎂光燈、陪著笑臉的報社記者——是的,正是因為這出“霸王別姬”,永慶班火了,還有扮演霸王的小生和扮演虞姬的青衣,更是成為紅透半邊天的名角兒。然而這一切都與烏騅無關,他只是個小人物,永遠都是別人輝煌的旁觀者。
在回家的路上,烏騅的精神有些恍惚,有一次他甚至差點兒就撞到了樹上。這一舉動引得路邊的人——特別是幾個流著鼻涕、一身污垢的小孩哈哈大笑。烏騅就在這陣陣嘲笑聲中抬起頭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向他們報以一個憨傻的帶點羞怯和自卑的表情。這表情使得人們笑得更加放肆了。烏騅就帶著那種茫然的神情從他們中間走了過去。
七月盛夏的黃昏是很令人煩躁的,它像個賊一樣悄悄地潛入人間,讓一切變得更加陰沉、憂郁和無秩序。空氣里到處飄浮著濕熱的塵埃和絨毛,這些透明得幾乎看不見的小東西只要一接觸到人的身體就會馬上顫動著貼上去,像八大胡同的窯姐兒一樣,膩在你身上。
遠離鬧市的小巷中一片晦暗,偶爾會吹起一股令人難以呼吸的熱風。巷內渾濁的燈光里傳來一陣陣炒菜的味道和女人的聲音,還有狗叫。
烏騅滿頭大汗地走向位于小巷深處的家。熱。他不時用肩上搭著的那條臟兮兮的破毛巾擦一把臉。擦臉時,他的心中充滿了失落感:青衣、還有小生,是和他前后腳兒進永慶班的,按輩份算還是他的師妹和師弟呢。而現(xiàn)在,他們都是響當當?shù)拿莾、頭牌了,但烏騅自己,混來混去仍然還只是個吹號、敲鑼的小兵。
以前,他和青衣是鄰居,也是好朋友。兩個人散戲后經常一塊兒回家,一塊兒在馬路邊的小攤兒吃餛飩,吃到滿頭大汗時,青衣便會用她的毛巾給他擦汗——就是他現(xiàn)在肩上搭著的那塊。曾經有個拉胡琴兒的老頭兒取笑烏騅說他和青衣必有一段姻緣……
但是如今一切都已變得不同:青衣已經搬走了,她紅啦!當然不能再和車夫、苦力,還有暗娼一起住在這樣一個破舊的小地方了;她也不再和烏騅一塊兒回家,一塊兒在馬路邊的小攤兒吃餛飩、為他擦汗,她甚至已經很少跟他說話了……
青衣現(xiàn)在已經有她的“霸王”了,烏騅悲哀地想,她要的是“霸王”,而不是我這個吹號的,我什么都沒有,她不肯選我也很正常。想著這些的時候,他的手卻不自覺更緊地握住了那條他多年來一直留在身邊的舊毛巾。
然而在這樣一個黑沉沉的空間里,在這條壓抑的小巷中,一個跑龍?zhí)椎男〗巧,他的哀傷和失落就算再怎么痛苦,也不過是塵世間一粒毫不足道的微塵,渺小、不值一提,激不起一朵引人注意的漣漪。烏騅的心里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盡量讓自己的心態(tài)保持平和、安靜,他想自己應該可以微笑著面對這一切,哪怕在笑的同時會有酸楚的淚水涌出眼眶,他也還是會笑的: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自己……
◆
夜晚,月朗星稀的時候,推開屋門的那一刻,烏騅覺得自己仿佛又變成了那個吹響號角的士兵。他似乎看到了青衣那張涂滿脂粉的臉,看到她那握著劍在頸間輕輕一抹的纖纖玉手,看到她哀怨的眼神,看到她躺在小生的懷里緩緩地闔上了眼睛,那是她最美麗的時刻,她所有的嫵媚都在這生命終結的一瞬間得以綻放。
烏騅望著自己輕快地跑向他們,拿出號角鼓起兩腮“嗚嗚……”地吹起來,厚重的聲音低徊在整個舞臺上。他的目光肆無忌憚地徜徉在“虞姬”身上,他無可救藥地愛上了那個不屬于他的女人。
號角聲漸漸遠去,掌聲響起。又是一場戲。
大幕已經拉上很久了。烏騅還站在臺上。掃地的老劉走過來問他:“小伙子,你還沒走啊?”烏騅這才回過神來,微笑著搖了搖頭:“沒事!我正要走。你忙吧!
從昨夜到現(xiàn)在,他的情緒一直不太好。他又在臺上遛了一會兒,便從后門走了出去。一出門他就看見青衣和小生正坐在同一輛人力車上,依偎在一起,有說有笑。
人力車慢慢動起來,烏騅的腳步也不由分說地跟了上去。那個車夫已經很老了,又拉著兩個人,車的速度很慢。烏騅就這樣跟在他們后面,走著走著他哭了,他覺得自己是天下間最可笑的人。
這時,外面下起雨來。
“霸王”和“虞姬”下了車。他們挽手走進小生新買的那所相當豪華的房子里。青衣進屋的時候絲毫沒有注意到站在街對面的烏騅。他被擋在了門外。
青衣和小生一起喝酒,一起跳舞,然后上床。青衣陶醉在小生溫暖的懷抱里,她覺得自己已經找到了生命中的另一半,無比的幸福。那一夜,她沒有離開。
在小生的懷中,她靜靜地睡著了。
夢中,她卻突然被破空而起的號角聲驚醒。她推了推身旁的小生:“你聽到什么聲音了嗎?”小生昏昏沉沉地呢喃著:“哪有啊?”然后,他用強壯的手臂攬住了她,在她耳邊輕聲說:“你一定是做夢了,沒事的?焖伞!
青衣沒有再說什么。但是她覺得那聲音是如此真切。她相信自己沒有聽錯。
青衣由號角聲想起了烏騅,她不知道自己是打什么時候開始將他遺忘的,或許是從第一次扮演虞姬并大獲成功之后吧?烏騅曾經陪伴她走過了她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路程,當時她也是個小人物,整日演些小丫鬟之類的角色。不過那時他們是親密的,她把烏騅當成自己唯一的朋友,小孩子似的坦然接受著他的幫助和關懷;有時在夢中,她也會夢到自己緊靠在烏騅身邊,依偎在他的懷抱里,醒來時臉紅紅的。
但從某一天開始,那日期已經變得模糊了,青衣的視線不經意間越過烏騅寬闊的肩膀望向遠方,她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霸王”——小生,她忽然覺得自己也像虞姬一樣,無法控制對于霸王的渴望。小生英俊瀟灑、風流倜儻,是戲班里女孩子們的偶像,而且,更重要的一點是:他和自己一樣在事業(yè)上如日中天。于是,她不再壓抑自己對烏騅的不屑和厭煩,她開始討厭他的不思進取和得過且過,討厭繼續(xù)蝸居在那骯臟的巷子里,討厭再吃街邊的餛飩和掛面,然后,遺忘也就變得理所當然、順理成章了。
有時,當夜深人靜的時候,青衣也會反思自己對于烏騅的漠視,在一幕又一幕的“霸王別姬”后,自己怎會從未正視過身旁吹響號角的他呢?但是馬上她就會安慰自己:既然霸王已在身邊,虞姬又何必再去注意那吹號的小兵呢?現(xiàn)在這樣,或許對大家都好。
大幕拉開。戲總是一幕接著一幕。
新的一場“霸王別姬”又快要在鑼鼓聲中開始了。
就在青衣上好妝等待登臺的時候,他突然穿著那身寒磣的士兵行頭跑到她面前說:“青衣,我們好久沒說過話了!
青衣笑了:“是啊!你要跟我說什么呢?”
烏騅的眼睛閃了一下,他說:“青衣,你和以前一樣,還是那么漂亮……”說這話時,他的臉有些泛紅了。
青衣覺得他很可笑,她對面前這個男人表現(xiàn)出的那副樣子感到一陣憐憫,這些話若是放到以前他倆一塊兒在馬路邊吃餛飩的時候,或許她會非常感動,甚至可能有些不知所措,;但現(xiàn)在,她欣賞慣了霸王的豪氣,烏騅的話只是讓她感覺幼稚。
她說:“是嗎?那又怎么樣呢?”
烏騅似乎從她的眼睛里讀出了那份憐憫和鄙視,便扭頭走開了,青衣也背過身去不再理他,兩個人就這樣默默地等到臺上圓熟的胡琴聲再次響起……
那天夜里,青衣的心很不平靜。
她一直在想著白天發(fā)生的事。她感到自己有些對不起烏騅。不過當她從梳妝臺的鏡子里看到小生脫去長衫緩緩向她走來的時候,那種歉意就很快煙消云散了。
當短暫的激情過去之后,青衣輕巧地撫摸著小生光滑的脊背,問他:“我知道這話很傻,但我還是想問,你會一直和我好下去嗎?”
“當然!”小生毫不猶豫地答道,他翻轉過身子,再次將她緊緊抱住,“霸王是注定要和虞姬在一起的,不是嗎?”
他的唇又一次牢牢貼在了青衣的臉上。
“是的,是的!”青衣在心里默默回答著,“虞姬又怎么能和霸王分開呢?”
很快青衣就重新陶醉在□□的高潮中,完全忘記了烏騅的存在。
◆
青衣在三個月之后開始領會到了小生擁抱她的時候所說的那句話的另一層意思。
青衣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她開始感到肚子里另一個生命的躁動和不安。這本來沒什么需要害怕的,但讓她恐慌的卻是小生對她的那種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
當小生知道她懷孕的消息時,好像一點兒也不興奮,他只是淡淡地問了句:“是真的嗎?”,然后就走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青衣催他和自己結婚,他卻總是一再推托。被逼急了,就吼道:“戲子一結婚就沒有任何亮點了,誰還愿意花錢去看他做戲……”
此話一出,兩個人都沉默了。各懷心事。
“我現(xiàn)在還不能結婚,你要相信我對你的感情!”他哄道。意在緩和氣氛。
青衣什么也沒說,此時她才明白:小生是不會和她結婚的,這樣的事她聽說得太多了,沒想到卻發(fā)生在自己身上。
正如小生自己所講的:霸王身邊從來都不缺少女人。
她也不過只是其中一個罷了。
青衣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她不能再上臺唱戲了,只好待在家里,無望地等著小生回心轉意。
然而小生很快就又找到了他新的“虞姬”,那是永慶班最近請來的的一個花旦,模樣挺清純,很有些大紅大紫的潛質,小生非?春盟6藭r,青衣卻在時間的流逝中被人逐漸淡忘了,沒有人會去花錢捧一個孕婦的,她也不例外。
青衣在寂寞里度日如年,生活也日漸窘迫。她不甘心,然而卻無能為力。
直到有一天,又有男人沉重的敲門聲在她的屋門口再度響起。
然而當青衣懷著激動的心情打開門后,看到的卻不是她心目中的“霸王”,而是那個不起眼的“小兵”。烏騅發(fā)現(xiàn)了她眼中的失望,他的心被深深刺痛了,他說:“新來的那個“虞姬”比你漂亮,也比你年輕,只是她的眼神沒有你那么動人……!
“別說了!別說了!你是來取笑我的嗎?別說啦!”青衣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她的情緒變得有些歇斯底里。
“不是,真的不是!。”他輕聲地訴說著:“我只是很懷念咱們以前的日子,咱倆一起回家、一起吃餛飩、一起……”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青衣就瘋狂地讓他滾出去。
烏騅的眼里含著淚水,他說:“好!青衣,我這就滾,但我會再回來的。”
他沒有食言,第二天他又回來了。青衣再次將他趕走。
第三天,他繼續(xù)出現(xiàn)在她的門前……
終于有一次,青衣什么也沒說,她跟著烏騅回到了從前居住的那條小巷里。她想:雖說命運如此,但路總歸是自己走出來的,F(xiàn)在也許她還可以和眼前這個永遠都是小兵的男人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
又是一個繁華的夜晚,小生扮演的霸王在臺上再一次深情地凝視著懷中的虞姬,他的眼神跟以前看青衣的時候并無太大區(qū)別,還是一樣的深沉到位;而烏騅則重新在自己的號角聲中得到了某種慰籍,他的心中充滿了初為人夫的歡欣和要做父親的喜悅,雖然那個孩子跟他并無任何血緣關系。他在臺上忘情的吹著,“嗚嗚!嗚嗚嗚……”就連他的號角聲也蕩漾著喜悅,一直沖破整個舞臺綿延而去。
臺下懂戲的眾看客很有些不解:這個龍?zhí)赘闶裁囱剑槭裁丛酱翟讲槐瘣砝,算怎么會事嘛?br> 他們要聽的就是別人的痛苦,現(xiàn)在沒有了,痛苦的反而變成了他們。
很快,戲散了。
烏騅的臉上掛滿了揮之不去的笑意,在后臺他毫無芥蒂地和小生打著招呼,他對小生說他要去榮古齋給青衣買她最愛吃的小醬肉,然后就馬上回家去照顧她,還有那將要出世的孩子。
看著烏騅高興的樣子,小生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么,不過他真的很想追上去問問他:為何你可以如此快樂呢?青衣是棄婦難道你不介意嗎?那孩子不是你的你也不介意嗎?你他媽的一直跑龍?zhí)住⒋堤柎蚱鞛槭裁催可以這么高興?
然而一走出后臺,他就立即被淹沒在等待他、歡迎他的人群里;祀s龐大的人群擠得他暈頭轉向、難以呼吸,間或出現(xiàn)的鎂光燈爆閃更是弄得他睜不開眼睛,只能身不由己地被人席卷而去。當他驀然回首的時候,只是看見烏騅幸福的背影逐漸隱退消失在人流之中。
與此同時,青衣正在巨大的痛苦中品嘗著誕生和死亡的滋味,她的腿被接生婆用力地掰向兩邊,那個女人還喊著她的名字讓她再用力點兒。她覺得自己的身體都快要裂開了。不過,她告訴自己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完,她一定要活下去,或許她還可以再做一個好妻子、好母親。但是很遺憾,她沒能夠做到這一點,在承受了痛苦的折磨之后她仍然沒有成功。當她的耳邊傳來一陣嬰兒啼哭的聲音時,她的靈魂就離開了身體。在自己生命最后的時刻,她向黑暗中伸出手去想要攫住些什么,但卻沒有抓到任何東西。
她看見自己的身軀留在了那幢破舊的房子里,就像一朵尚未凋謝的百合花,腿間綻開了殷紅的花蕊。一片很亮的光從遠方緩緩升起,為她導引著通向彼岸的道路。突然,她看見了那條幽暗的小巷里正在苦苦跋涉的烏騅,拿著微薄的收入為她買來了昂貴的吃食,他說過,孕婦一定要吃得好,孩子才能健康。那一刻,她的心中充滿了無盡的悲涼,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那個踽踽獨行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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