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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吳歌-短篇-完
*
。1-
吳王夫差十二年,仲秋子夜。
館娃宮中的燭火漸漸的都黯淡了下去。侍女喜姝掩上宮門,雙手捧著燭臺,安靜無聲地步過迂回的長廊。
大殿之外露重風(fēng)急,天際的一輪月華如練,名曰桃花的溪水在月色下靜靜地流淌。
溪畔佇立著高大的身影,厚重的黑袍,披散的直發(fā),在地上拖出逼仄的影子。
錦帳春深,君王此際應(yīng)是香閨夢里人,何以風(fēng)露立中宵?
“是誰在哪里?”
沉沉的一聲喝問在靜夜的上空盤旋。
喜姝連忙俯身跪了下去,“回大王,是喜姝!
吳王哦了一聲,揮手道:“起來吧!
喜姝垂首站立在一旁。
吳王背負雙手,仰望蒼穹,緩緩地說:“喜姝,我懂了!
喜姝看著君王,揣測他話中的含意。
吳王看向燈火稀落的館娃宮,深遠的目光,似是要穿越漫長阻隔的歲月。喜姝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懵懂中忽然有些明白,這一個夜晚,子夜的西風(fēng),帶著深深的懷念的氣息。
*
。2-
吳王闔閭九年,景公的幼女、齊國公主少姜,在淄水之畔初遇太子波。
其時,喜姝是公主身旁的貼身侍女。
公主經(jīng)常暢游牛山、淄河附近的山水,申池、竹叢、柳蔭間遺落下她起舞的身影以及曼妙的歌聲。于是鄉(xiāng)野間傳聞:少姜,體態(tài)輕盈,嬌艷嫵媚,言語婉轉(zhuǎn),笑似銅鈴,為齊國宮中之花。
太子波慕名而至。
那是桃李迎風(fēng)的四月,少姜足裹白色的絲履,輕提羅裙,從舟中輕躍而下。水波一圈一圈地蕩漾,淄水之畔的蘆葦長出了水面,揮動著潔白羽翼的鳥兒撲楞楞地飛起。太子波勒馬佇立岸邊,越過重重搖曳的葦草,對著嬌艷嫵媚的少女微笑頷首。
“喜姝,我們回去吧!
陌生男子的眼神過于放肆也過于灼熱,少姜被看得低下頭去,用婉轉(zhuǎn)的嗓音輕喚一旁的侍女。
她們刻意繞開那個騎著駿馬的男子而行。
“等一等!
公主的腳步停了下來,抬起頭,明眸中波光瀲滟。
男子臉上掠過驚艷的神色,注視著她,久久不語。
公主垂下眼簾,舉步欲走。
“你就是少姜?”
“你是誰?”公主猛然抬起頭,眼中有深深的戒備。
對方不語,長臂一伸,攬過她柔軟的腰肢,橫抱到了馬上。
“不要亂動,否則會摔下馬去!
被擄的公主帶著驚恐,極力掙扎。太子波換了個姿勢,把她緊緊摟在懷中,雙腿一夾馬腹,縱馬而去。喜姝驚惶失色的叫喊被拋落在后面。
“你到底是誰?明知我是齊國的公主,還敢無禮?”
“我的名字叫終累!
他帶兵擊敗楚國的舟師,帶著無尚的榮耀,凱旋歸朝。他聽到關(guān)于她的傳聞,興之所至,才會繞道淄水之畔。他不遠千里而來,只是為了一睹她的芳容。幸運的是,他并沒有失望。
“你是吳國的太子波?!”
“我這個身份,配你這朵齊宮之花,如何?”
少姜的驚惶被憤怒所代替,“沒想到,堂堂的吳國太子,竟然會做出這種擄人的下作之事!
太子波縱聲長笑,“我要向齊王提親,迎娶你做我的太子妃!”
駿馬蹕跋黃塵,漸行漸遠,喜姝奮力追趕,最終無奈放棄。
風(fēng)吹得那樣急,馬上的太子波仿若化身成為風(fēng)之子,天青色的長袍迎風(fēng)獵獵作響,束發(fā)的緞帶隨烏發(fā)飛揚,笑聲浩蕩,如長風(fēng)吹過淄水之畔的十里河灘。
*
。3-
半個月后,吳國求婚的使者,魚貫進入齊都淄博。
使者除了帶來令人眼花繚亂的聘禮之外,還有太子波的一句話:“齊不允婚,我即伐齊!
強硬的態(tài)度,沒有半分轉(zhuǎn)圜的余地。
其時,吳王闔閭以伍子胥、孫武為將,一舉吞并強大的楚國,威震中原,大有北侵齊國的架式。
沒有人會懷疑太子波的威脅。
只是,公主已經(jīng)有了心儀的男子。
喜姝見過公主與他相會的情景。
那是齊國的大夫鮑牧,秀雅清俊,如芝蘭玉樹,如朗月清輝。他穿潔白的衣袍,嘴角時時噙著比三月的春光還要溫暖的笑容。
那一夜,公主哭倒在情人的懷里。
一陣涼風(fēng)吹過,枝頭的杏花被吹得漫天飛舞。隨著枝頭的杏花飄落,無聲委然墜地的還有過度傷痛的公主。喜姝匆忙上前攙扶,如木塑般迎風(fēng)佇立的鮑大夫喃喃自語,春夜結(jié)束,夏夜開始,四季輪常,人生亦如此。
逃不開的就是命運,有一些事情,注定人力無法改變。
*
-4-
吳王闔閭十年,太子波迎娶齊國公主少姜,大婚之日,親迎于郊,金車華蓋,鳳攆流蘇,絡(luò)繹百里不絕。
齊國送親的隊伍踏上吳國國土的時候,正是晨曦初透,霞光萬丈的時分。
太子波身穿王族傳統(tǒng)的服飾,金冠束發(fā),眉宇軒昂,英姿颯爽,猶勝當日淄水之畔的初見。
喜姝把身穿紅色嫁衣的公主扶下馬車,太子波親自下馬相迎。他身邊的臣子、隨從紛紛下跪。彩旗飄飛,喜樂聲中,身穿彩衣的宮女翩翩起舞。
“少姜,少姜,我終是得到你。”
太子波挽著公主的纖纖玉手踏著紅毯步入?yún)峭鯇m殿,在她的耳畔淺語輕嘆。
綿長的氣息吹落在少姜的頸窩上,像是秋天的淄水之畔,吹過的風(fēng),帶著些微的涼意,讓人感到蕭瑟落索。
喜樂震天,攙扶著公主的喜姝,感到她手心傳來的一絲顫抖。
*
-5-
“我常常在夢里見到鮑牧,他的衣履,泛著水銀瀉地似的亮色,他的笑容,溫暖如明媚的春光……倒影在日夜流逝不停的淄水河上。有人往水中擲下一顆石子,擊破水面的平靜,鮑牧的音容笑貌,拉長又擠扁,終至隨水波擴散殆盡……我在太子波的笑聲中驚醒,那笑聲如長風(fēng)吹過,如皓月千里……”
入?yún)侵,少姜漸變得沉默少言。
只有在太子殿內(nèi)的其他人都退了下去的時候,她才會對著自小跟隨的貼身侍女喜姝,喃喃地說一些從來沒有說過的話語。
太子波以為公主只是懷思故國,滿腔熱忱地命人改造吳都的北門城樓,極其華煥,更名曰:望齊門。在一個萬里無云的晴天,他牽著公主的手登高遠眺。舉目北望,青山綿亙橫臥,山色時而變化。他對公主說:“此山名為虞山,曾葬虞仲,故得名。他日我登上帝位,定必鏟平此山,讓你一覽齊國的河山!
少姜的平靜一如往昔,但他卻因此高興起來。
他不許妻子稱他為“太子”,只許她叫他的名字:終累。
喜姝在一旁默默無語,太子波是那樣細心體貼、全心全意地寵愛著她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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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要你的真心,真的有這么難嗎?”
太子波掃落了一地的杯盤,喜姝看著他滿臉悲憤地把手中揉成一團的物件擲向公主。公主只是垂淚不語。喜姝認得滑落在地上的絹巾,鮑大夫違抗王命,擅自到了邊境,公主親手把書箴封在火漆里,派親信給他送去。
太子波握緊了拳頭,痛苦地合上了眼。
殷紅的血在石板上化開的時候,喜姝驚叫出聲,太子波的手中,竟然捏著一只已成碎片的茶杯,鋒利的瓷片割破了他的手心,血就這樣一滴一滴地淌下,他的心里,是否也同樣被割裂,靜靜地淌著血?
吳王宮殿,鱗次櫛比,宮墻巍峨。入夏后,庭院中的雜草瘋長,名曰桃花的溪水穿越吳宮潺潺流過。身姿矯健的鳥兒,展翅飛過深深的庭院,剎那間去遠。城外時有杜鵑啼泣,一聲聲,說的是不如歸去。
少姜獨坐在溪邊出神。
春日的繁花已盡,盛夏已至,她感到生命在慢慢地流逝。
有人踏著中庭的雜草而來,衣履在雜草上拖過,窸率作響。她抬起頭,迎上男子的怒目相視。
他穿著黑色的長袍,下擺繡著五爪的玄鳥。他是太子波的弟弟,吳王闔閭的另一個兒子,夫差。
鷹爪般犀利的手指向她襲來,頸上火辣辣的生痛。
“我要看看,你這顆心是用什么做的,竟傷我王兄的心至此!”冷冷的聲音從夫差的牙縫中擠出來。
頸上那雙手,越箍越緊,少姜感到呼吸困難,夫差弄痛了她。她瞪著他,夫差眼中的兇狠卻沒有因她的痛苦而減少半分。他是真的恨她。忽然之間,少姜想到了放棄,她停止了一切掙扎,等待這一雙有力的手,把一切都結(jié)束。
“夫差!”
太子波神色慌亂地奔來,就像是決心維護一件心愛之物。
夫差冷哼著推開少姜。
頸上的壓力驟減,新鮮的空氣涌進來,少姜撫著頸喘息,失神地看著原以為已經(jīng)帶著傷心離去的丈夫。
“哼。不值得!”
夫差對著少姜冷哼,對著太子波惋惜。
“只是因為你沒有遇上!疤硬ǖ哪樕蠞u呈憂色。不知從何時開始,這個如風(fēng)一樣的男子,衣袂不再迎風(fēng)獵獵飛舞,深長明亮的眼眸里有了憂郁之意。
“我是不明白!”夫差帶著未澆滅的怒火拂袖而去。
太子波喃喃地說:“終有一天,你會明白。”
他并不知道,在許多年以后,當他的父王闔閭以及他和少姜,都相繼離去,吳王宮里只剩下夫差的時候,他也遇到了一個名叫西施的女子,并且在某個仲秋的子夜,想起昔日在桃花溪畔發(fā)生的一切。
*
-7-
吳王闔閭十二年,齊吳交戰(zhàn),齊國兵敗,主帥及年輕的大夫鮑牧戰(zhàn)死。
消息傳來,少姜不言不語地對著墻壁呆坐了一整個下午。
夜里,太子波背向她面朝床里熟睡,她睜大著眼,靜靜地看著帳頂。然后慢慢地坐了起來,把手伸向床頭的盒子,摸出了一把鋒利的剪刀。太子波翻了個身,把臉向她轉(zhuǎn)了過來,柔媚的月色下,熟睡的臉孔,沒有絲毫的防備。
少姜手中的剪刀有過遲疑,但最終還是舉了起來。
咣。
剪刀掉落在地上,太子波滿手鮮血,發(fā)狂地大叫:“為什么?”
少姜的嘴角噙著絕望的笑容,胸前的衣襟上盛放著一朵觸目驚心的血花。
太子波抱著她,眼淚一顆一顆的淌下,聲音支離破碎,“為什么你愿意以死追隨的人,不是我?”
公主自殺不成,太子波避而不見,醉倒在偏殿,吹了一夜涼風(fēng),次日便發(fā)起了高燒,在床上輾轉(zhuǎn),囈語不斷。
公主虛弱地靠坐在床前,掰開他的手心,注視著上面猙獰的傷口。
一只杯子被推到在地上,碎裂成幾片,喜姝來不及阻止,公主撿起碎片,毫不猶豫地割開了自己的掌心。
喜姝掩口驚呼。
“原來他也一直承受著這樣的痛,”公主帶著凄慘的笑容喃語,“喜姝,我該怎么辦?我對他竟然已經(jīng)恨不起來……”
*
。8-
在即將要離開吳國的時候,少姜讓喜姝再一次把她帶到了望齊門。
望齊門原是吳國北門的城樓,改建之后,便成九層的飛閣,高聳云端。雕欄玉砌,極其華煥,可見建造者所費的心思。
太子波對她,由此至終,都是費盡心思。
喜姝攙扶著少姜舉步登樓。
登上第一層,那些在淄水之畔的歲月漸漸遠去。她在春風(fēng)中回旋起舞,手持朱顏花對著倒影自憐……那如云起云落的少女時代。
登上第二層,齊王景公的臉慢慢去遠,伴隨著他的臉孔消失的,還有屬于齊國公主少姜的榮寵……那些曾經(jīng)芬芳如美酒的歲月。
登上第三層,鮑牧的臉漸漸模糊,那個如芝蘭玉樹,如朗月清輝的男子,終究不能陪伴她到地老天荒……那些曾經(jīng)刻骨銘心的愛戀。
……
登上第九層,太子波的臉竟?jié)u漸清晰,終至近在眼前。
他已先她一步登樓。
他的身影在落日中孑然獨立,消瘦憔悴的臉上不再有浩蕩如長風(fēng)的笑容,落霞在地上拖出一個長長的影子,那樣孤單,那樣憂傷。
不曾有過的情緒一下子鋪天蓋地,把少姜席卷。
站在望齊門之巔,極目遠眺,落日昏黃,身后是吳國巍峨的宮殿,眼前是綿綿的青山。騎黃膘馬的健兒穿越城門,縱馬出城,揚起陣陣的塵煙,久久不散。城內(nèi)的長街之上,酒旗迎風(fēng),有人高聲叫囂著酒令,紙醉金迷。
流浪的歌者擊罍而歌:“吳江奔流兮秋岫遠,低頭拭泣兮背鄉(xiāng),回眸阡陌兮蒼穹遠,孤雁高飛兮入云端,煢矣伶矣空江浮萍……”
少姜低下頭,潔白的絲履蒙上了塵埃,沒有淄水的洗濯,它已經(jīng)不再光潔如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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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終于要走了。
少姜看著迎風(fēng)舞動的紗幔,喃喃地說:“春夜結(jié)束,夏夜開始,四季輪常,人生亦如此!
太子波悲怮,他的眼里閃動著淚光,忿聲說:“我不管什么聚散由天注定,我一定要把你留下!
少姜的淚終于落下,從相逢的時刻開始便注定,一切都太晚了;蛟S重頭再來一次,她會珍惜眼前這個傾盡所有,深情不悔的男子。她說:“妾聞虞山之巔,可見東海,乞葬我于此,倘魂魄有知,也好一望故鄉(xiāng)。”
“少姜!少姜!”太子波臉上的悲戚,終于泛濫成淚河。
如她生前所愿,少姜被埋葬在常熟的虞山之上,太子波在她的墓旁命人興建了望海亭。
一杯黃土,埋住了昔日最美麗的齊宮之花。
兩個月后,思憶成狂的太子波,在病床上低喚著公主的名字,追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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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夜已深,金波淡,玉繩低轉(zhuǎn)。
蒼穹中寒星閃爍,喜姝想起那一年的四月,淄水之畔,足裹白色絲履的女子,輕提羅裙,從舟中輕躍而下。水波一圈一圈地蕩漾,淄水之畔的蘆葦長出了水面,揮動著潔白羽翼的鳥兒撲楞楞地飛起。越過重重搖曳的葦草,勒馬佇立岸邊的男子對著嬌艷嫵媚的少女頷首微笑……
二十年的時間仿佛只是一個轉(zhuǎn)身,一聲嘆息。
只是如今剩下的,就只有她及眼前深陷回憶中的吳王了。
喜姝有一剎那的恍惚。
“退下吧!背脸恋穆曇粼俣软懫。
喜姝退開數(shù)步,轉(zhuǎn)過身的時候,聽到了君王的一聲低語:“為她雙手奉上所有又如何?”
是年,越國大夫范蠡獻美女西施于吳王夫差,請求越王勾踐歸國。夫差允。勾踐臥薪嘗膽,苦心造詣十年。吳王夫差二十二年,越國舉兵攻破吳王宮,吳國滅,夫差自刎于靈巖山下。
原來他也可以像兄長一樣,為一個女子,甘心情愿的拼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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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記:少姜,齊景公幼女。吳王闔閭以伍子胥、孫武為將,破強楚后,威震中原,大有北侵齊國的架式。遂派使者至齊向景公為太子波求婚,意即齊不允婚我即伐齊。時齊已敗弱不堪,景公雖愛女卻畏吳,不得已而派大夫鮑牧送女入?yún)浅捎H。少姜至吳,仍深念齊國,雖有太子撫慰,哀猶不止,遂抑郁成病。其病日增,以致不起。太子憶念少姜不己,亦得病而卒。(其事見《東周列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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