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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他回頭看看身后,尚無一絲云氣,又抬頭瞧上面,泰山的山頂仍舊很遠,依稀模糊得像是不存在。
顧惜朝微微搖頭,自嘲地笑了笑,腳下不再停留,又拾階而上。
這是前人從山腳鋪就的一條石板路,只一人寬,在挺拔高聳的泰山山間,蜿蜒而上。
道旁盡是些山石泥土,偶有零星花草,因這幾日陰雨,都掛著些水珠兒,頗有幾分可愛。
這道路想是有些年頭了,每塊石板都已磨損得十分厲害,既薄,且脆,若是有人在這路上打斗,用勁一踩,立時便能見到石屑紛飛。
但他一身武功,所剩不過十之二三。
顧惜朝從來不是自哀自憐、喜歡回憶過去的人,卻仍舊忍不住想起那段千里追殺的歲月。
若說時間無情,倒真是不假。
又行了大半個時辰,腳下的石板路寬闊起來,繞著山峰轉了幾個彎,便見前面山腹處有片空地,隱隱約約立著個茅草亭子,勉強可供路人休息。
顧惜朝稍稍停頓了會,喘了口氣才舉步上前。
不料亭中早有人在,一襲落拓滄桑的白衣穿在那人身上卻有種明亮刺目的感覺。
顧惜朝先是一愣,繼而輕笑出聲,道:“未曾想竟在這山野間遇到了大當家你,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那白衣人回過頭來,赫然便是戚少商。他朝顧惜朝笑了笑,說道:“我也沒想到還能與你相見——你不是隨著鐵手去到了連云寨,為何卻在泰山出現?”
顧惜朝撇一撇嘴,卻有幾分郁卒似的:“難不成要我一輩子跟著鐵手,求他庇護?這么些年,江湖上業(yè)已淡忘了我們那一段血仇,我便不能順著自己的心意,過些想過的日子么?”
戚少商一聽“血仇”二字,胸口便是一窒,緩了緩說道:“也是,歲月總是無情,當年那么慘烈的千里追殺,如今已沒有多少人會提起了。”
顧惜朝瞧著他緊蹙的眉頭,心想這人真是無一刻不在皺眉,便帶點諷刺意味地說道:“連你這昔日的神龍捕頭、風雨樓樓主都已棄劍歸隱,這江湖本也不是原來的江湖了!
戚少商聞聽他這一句,猛地抬起頭來,雙眼熠熠生輝,緊緊盯住那人的臉龐。
顧惜朝被他帶有侵略性的目光驚到,略微退了一小步,與之對視。
卻是戚少商先開口問道:“你久不在江湖,怎知我辭去風雨樓樓主之位?”
顧惜朝靜了一靜,方道:“我之前住著的小鎮(zhèn)子上,有個少年人喜歡學著大俠們走南闖北,每每回得鄉(xiāng)里便要大肆說談一番。風雨樓樓主換人一事,可算不得小,自然便成了他口中的談資了!
戚少商點一點頭,算是接受了他這番說話,不再言語,別過眼去望那直入云峰的泰山山體。
顧惜朝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山頂隱在云霧煙霞之中,若隱若現,時值盛夏,又是清晨時分,便更是有種“山色空濛雨亦奇”之感。
戚少商兀自看著風景,心下卻猶疑不決,倒是該不該開口?
顧惜朝坐了一會覺得無趣,也懶得再說些什么,便站起身抖抖衣服,舉步向亭外走去。
他穿的并非多年前那一襲粗布青衣,而是極普通的褐色衣裳,因其膚白,倒也顯得十二分的好看。
戚少商就在草亭之中看他拖拉著左腿往那石板路上走,想叫住他,又覺此時此刻,自己和這人還是陌路的好。直到那褐色身影轉過了一個彎,消失在山路上,他才恍然大悟似的拔腿追趕。
他輕功高絕,雖則退出江湖幾年,到底不曾落下,幾個縱躍之間便看到那人正一步步地往上走。
戚少商降下身形,跟在顧惜朝后面,無意中屏住生息,便未被那人察覺。
如此一前一后,在這靜謐的山路間行了一個多時辰,才見顧惜朝停下腳步,斜靠在山壁上微微喘息。
戚少商觀察了他半晌,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這么些年,你的傷仍舊沒有養(yǎng)好?”
顧惜朝被突如其來的聲音驚了一跳,回頭一見是他,忙平復了因體弱引起的心悸,低聲回道:“本就不是能將養(yǎng)的病,傷入內腑,哪有如此容易便好的?”
戚少商靜默一會,抬頭問向他道:“你這是要往山頂去么?不如我?guī)恪?br> “不必!”顧惜朝卻是惱了,冷冷道,“我顧惜朝是什么人,怎么勞煩得你戚大俠!”
戚少商不由皺眉,心下卻也有些懊惱,便不說話,只站在原地看他。
兩人一上一下,佇立對視,仿佛又似剛才草亭之中的情形。
此時朝日初升,萬道霞光在頭頂繚繞的云霧間透了進來,令人有種漫步云端之感。
顧惜朝別過眼,干巴巴地說道:“戚少商,你須莫再與我糾纏,不如早早下山!
戚少商深吸一口氣,單槍直入道:“你可愿意隨我去邊關?”
其時正是金軍南下,一路勢如破竹。宋積弱難返,苦戰(zhàn)四月,僅高陽關、津益關可守。
戚少商這半年來奔走四方,便是為了聯絡舊部,共守邊關。聽他號召,一時群雄響應,江湖血熱,只月余時間,便糾集了兩萬軍馬。另有江南富庶之地一些頗具俠義之心的富豪負責采辦糧草。
戚少商擬要帶領眾人奔赴津益關,與金國悍將元顏粘罕相抗。他聽說守津益關的李綱大軍,已與粘罕對戰(zhàn)幾月,但金軍驍勇,常常把宋軍一沖而散。月余前粘罕因金國國主病逝班師,宋軍方算喘得一口粗氣。
戚少商夜讀兵書,卻想到了那本殘破的七略,繼而想到了那片青衣。心下郁卒不堪,便在奔赴津益的途中到泰山盤桓幾日,卻不料在此重遇顧惜朝,莫不是天意?
見顧惜朝一臉狐疑,他搖了搖頭道:“我是無意間來此,并非蓄意尋你?扇缃窦纫姷搅四,我軍中正缺一位軍師,你——要不要跟我去?”
顧惜朝深深看他一眼,問道:“這么些年,你仍是這樣,習慣把重要的東西,往別人手里送么?”
戚少商也不惱,笑道:“我大約便是死不悔改了!鳖a邊兩個酒窩一深一淺地跳出來,這還是見面以來他第一個笑容。
顧惜朝一瞬間仿佛回到了那日。天光之下,兩個立著的人,一座茅草亭子,兩只緊握的手,還有這一深一淺的酒窩。
他輕輕晃了下頭,偏頭痛引發(fā)的幻覺么?嗤笑一聲,答道:“算了,戚少商,我已不想和這世間的任何人有任何牽扯,你莫如另找他人!闭f罷便轉身繼續(xù)往上走。
戚少商卻未料到他會拒絕,顧惜朝本就是一心要飛之人,怎么如今卻似折了翼,莫非時光真能將一個人蹉跎至此?
他急急跟上幾步,邊走邊問道:“你何不多做考慮?若說實話,我請的幾位軍師都對付不了金人的陣法,你……”
顧惜朝加快了腳步,不再搭理他。
戚少商見狀,點頭笑道:“你要登頂,我陪你便是!
顧惜朝一愣,不由停下腳步,看了看他,恨恨說道:“莫名至極,哪個卻要你陪!”
登到頂峰時已是午時過后,二人都餓著肚子,顧惜朝更是在途中累倒,后面的小半段路,卻是戚少商施展著輕功背負他上來的。
其間卻在半山腰遇到一個游方道人,口中吟唱著唐時李太白的詩作,長長的尾音回蕩在山間,叫顧惜朝嗤笑了好半晌。
雖則盛夏,到底山頂涼爽無比。顧惜朝靠坐在崖岸的巨石邊上,看著前頭整片整片的云霧,不由舒了口氣。
戚少商從另一邊走過來,站到他身邊問:“你急著到這山頂,卻是為何?”
顧惜朝靜默許久,吶吶道:“我快死了,死之前登頂,看看這云海,也算是遂了我凌云之志!
戚少商不由大驚,急急問道:“你莫不是騙我?”
顧惜朝失笑:“騙你作甚?如今你戚大俠又不急著追殺在下,我死我活,業(yè)已與你無干了。”
戚少商心中苦意彌散,走近兩步連連問道:“你身體究竟如何?是否那些個陳年舊傷一直不得醫(yī)治,所以,所以才如此?”
顧惜朝伸出左手去掰開他搭在自己右肩上的手掌,復又冷笑道:“你緊張個什么?我定是不會隨你去邊關了,就是去了,以我如今的身體,一日離不得參湯吊命,如何為你征戰(zhàn)籌謀?到那時,便是把整個宋軍隊伍白白送給那粘罕,卻尚不及你隨便找個人了……”
戚少商悶聲半晌,問道:“若是日日有參湯續(xù)命,再加上樹大夫以奇絕醫(yī)術為你醫(yī)治,可是有救沒有?”
顧惜朝一愣,隨即反應過來,笑道:“是了,我倒忘了你這個風雨樓的前樓主,仍有號令一代神醫(yī)樹大夫的權力。”
“你只需答我!
顧惜朝搖搖頭:“我這是沉疴難愈,自己早早不抱希望了,你何必如此?”
戚少商說道:“你變了。”
顧惜朝挑眉:“我如何變了?”
戚少商道:“從前的你,絕對會珍惜自己的生命,不會甘心就這么死了。”
顧惜朝點一點頭,道:“你說的不錯。但是今非昔比,已過了七八個年頭,人總是會被時間改變,我亦不再是從前的顧惜朝了。”
戚少商卻搖頭:“不,你還是你!
顧惜朝失笑,問道:“你卻是糊涂了,說我變了的是你,說我沒變的也是你……”
“我的意思是,你雖說不愿醫(yī)你身上的病,到底不曾放下凌云之志,否則便不會來登這泰山,是也不是?”
顧惜朝沉默半晌,長身而立,對上他的眼睛說道:“你總是了解我的人!
戚少商總是最了解顧惜朝的人。
他閉了閉眼在心下嘆道,我卻得早早去陪晚晴了。
戚少商對著那萬丈云海大聲說道:“大丈夫生于世間,當提三尺長劍,立不世之功,便是屢受挫折,也當激流勇進,有朝一日遂了凌云壯志,才算是不枉此生!”又回頭看向那人,問道,“這話是你當年親口對我說的,你卻還記得么?”
顧惜朝不由心口一窒,撇過頭去不再說話。
戚少商凝視著他,才發(fā)現不止衣裳,這人的容貌也有了改變。眉宇之間疏朗開闊了許多,向來凌厲的鷹眼中亦帶了幾分淡然,就連常年插于發(fā)髻之中的那根木簪,也已為一條黑色發(fā)帶替換下來。
他看著看著,心里便泛起一陣酸痛感,莫名地有些理解了這人為何不愿再次長空試劍。
他把眼光投向虛空處,壓低了聲音說道:“也罷,我不想逼你,雖則情勢緊張,需要你這樣的人才,到底我也不愿你不開心。只是……仍想與你并肩作戰(zhàn)一次!
顧惜朝愕然抬眸,不敢置信似的盯著他。
戚少商勉強笑笑,道:“我卻不是個愛騙人的人。”
顧惜朝點一點頭,回道:“我知道!
靖康元年,金元顏粘罕再度領兵南下,率軍自孟津渡過大河,刀鋒直指汴梁。
此一時,邊關僅高陽、津益可與之拒。宋臣郝連樂吾攜子郝連春水并全軍八萬人駐守高陽關,九現神龍戚少商則帶兵二萬直奔津益關襄助李綱。
津益關 宋軍帥營
顧惜朝修長的手指在沙盤上擺弄著小型的山陵和旗幟,向李綱說道:“李將軍且看,津益關外并非一片平原,而是一個天然形成的凹谷。城關在凹谷邊緣,地勢較高,故而攻城殊為不易,粘罕久不得利,也是為此。依戚少商所說,粘罕的一貫攻勢當是如此。”邊說邊用沙盤上的小旗幟演練起來。
金營的紅色小旗往前一推,“先鋒營來戰(zhàn)。”
右邊的小旗緊隨其后,“緊接著右翼插入!
宋營的黑色小旗被兩面紅旗沖倒,“把宋軍一口氣沖散!
“待我軍軍心一亂,”金營左邊和后方的紅色小旗將宋營剩余的黑色小旗全部推倒,“他的左翼和中堅力量一擁而上,我軍便只得退回城中了!
他抬頭一笑,問道:“是也不是?”
李綱短暫的怔愣過后便是大笑,連連頷首道:“不錯,難得你只是聽了戚大俠的形容便如此清楚明白了?磥泶舜卧賾(zhàn),還得多多請教顧公子!
顧惜朝挑眉一笑,回道:“好說!
李綱又說些軍中注意事項,顧惜朝則問了士兵訓練情況,過了約莫兩柱香時辰,顧惜朝才掀開帳簾,大步走出。
戚少商卻已等在外頭,見他出來,不由朗聲一笑道:“如何?對李將軍可還滿意?”他是深知這人脾性的,若守城的是個無能之輩,只怕這兩柱香工夫,已成了他斧下亡魂。
顧惜朝回道:“李綱有大將之風,可算是大宋皇帝的福祉!
戚少商聞言說道:“皇帝昏庸無道,我與李將軍要保的,卻是黎民百姓!
顧惜朝點一點頭,也不多說,便轉身往自己的營帳走去。走著走著,腳步越來越快。
戚少商心知不好,忙上前幾步,攜了他閃入帳中,顧惜朝一口血已吐了出來。他猝不及防,竟只愣愣看著地上那片零星暗紅。
顧惜朝驚覺自己在他懷中,掙了一下,不見反應。抬頭去看,才發(fā)現那人似是呆住了,不由笑道:“你殺過的人,沒有一萬也該有八千了,怎么見了這么一灘血,都能愣上半天,還不快快松開我?”
哪料戚少商聽了,卻把他擁得更緊,顧惜朝像被扼住了喉嚨,在他溫熱的懷抱中,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盞茶時間,戚少商才將他松開,扶著到了塌邊,將他安置著躺下。
顧惜朝直到仰面臥倒,才從迷瞪中清醒過來,冷冷道:“戚少商,我可不是什么弱質女流,你……”
“你如今還這般說話,便是我認錯你了!
顧惜朝不由噤聲,死死盯著眼前的人。
戚少商一雙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其中飽含的深情又怎會叫人看錯?
顧惜朝狠狠閉眼,低聲罵著什么,漸漸有些細不可聞。戚少商含笑看著,伸出手去捋順他的鬢發(fā),又坐了半晌,才起身出去尋樹大夫。
粘罕瞇了瞇眼,遙遙望向對面城墻,過了半晌轉頭問向兀術道:“這守城的兵力怎么突然多了起來?難道我們班師后宋朝皇帝又派了援軍?”
兀術答道:“不是這樣將軍,我聽下面人回報,這多出來的兩萬都是江湖人士,而非朝廷兵馬,由一個叫戚少商的領著,有別于其他宋兵!
粘罕大驚,急急問道:“可是那個十多年前屢抗遼軍的九現神龍戚少商?”
兀術答道:“正是那九現神龍,我兒時便聽說他功夫十分了得,一直想著要與他比試呢!”
粘罕被他逗樂,哈哈笑道:“說得好!英偉男兒生于人世,就是要做強者,你有這份心很好!不如一會就叫人去喊他下來,叫他與你好好比一比!”
兀術連忙單膝跪地,右手抱在胸前行了一禮,以示感激。
粘罕馬鞭一點,示意他起身,說道:“你派一個百夫長上前叫陣,等戚少商下來,便照例進攻!”
兀術應了,便轉入人群中。不一會兒,一個三十出頭的百夫長走上前來,向粘罕行禮后策馬奔至津益關城門下,扯著嗓子喊道:“上面的人聽了!我金國四皇子兀術想要和九現神龍比試武功,看他敢不敢出來應戰(zhàn)!”
宋軍城墻上不由一陣騷動,攻城戰(zhàn)中從未聽說有私相打斗的。一旦暴露在兩軍之下,隨時有被敵軍射殺的可能,這金國皇子竟如此膽量?
李綱一時舉棋不定,戚少商從后面走將出來,朗聲笑道:“我聽說金兀術從小便受金主喜愛,一向驍勇,他主動要求與我一戰(zhàn),我倒是求之不得呢!”
一旁立馬有武林中人勸阻,說道萬萬不可。
顧惜朝亦是修眉輕蹙,擔心道:“若這是粘罕之計,隨便推出個人來充作兀術,你一旦出得城門,頃刻便有生命之危!”
戚少商深深看他一眼,露出笑容道:“我倒相信這不是詭計。便是計謀,難道我還脫不得身么!”
此話一出,周圍的眾多武林人士不由大呼英雄。
確然,他真真是當得起英雄二字!
顧惜朝斂眸暗思半晌,笑了一笑說道:“你便去吧。”
兀術看著那城門緩緩打開,只露出了一條縫隙。不一會兒,一人一馬沖了出來,城門又頃刻闔上。
馬上之人并未穿帶盔甲,只一襲白衣在奔騰中被風鼓蕩而起。白衣白馬,倒真是一派英雄風流!
兀術策馬奔上去,恰便戚少商到了,城關與兀術相距超過百丈,他的馬竟這般快!
兀術不由贊了一聲:“好馬!”
戚少商大笑道:“人更好!”
兀術亦笑道:“要比過才知道!”話音方落,手中銀槍已挽了幾朵槍花刺過去,空氣仿佛被他攪動一般,一股熾熱的勁風直奔戚少商。
后者不慌不忙,炫白長劍一撥一擋,便把那一朵朵致命的槍花避開,不但避開,而且破解!
兀術被他激得血脈沸騰,大叫一聲:“果然不錯!”頗具韌性的槍桿在長劍上彈了一彈,甩回來直刺戚少商面門。
戚少商哪會如此輕易被他刺中?左手一拍馬鞍,整個人躍在半空中,一柄長劍竟由頭頂射向兀術。
兀術大驚,連忙撤回銀槍抵擋,槍劍再度交鋒,只聽“鏗鏘”一聲,二人俱是手心發(fā)麻。
中軍粘罕看著前方二人的拼斗,也覺血熱,朗笑一聲道:“果然神龍威猛!想不到宋朝皇帝也有如此福分,上天竟把戚少商派給他。若是為我所用,何愁不能坐擁江山!”
他正大發(fā)感慨,卻聽一個清寒之音道:“宋朝皇帝沒有這等福分,你金國便更沒有了!”
粘罕大驚,四處張望不見說話之人,但見右后方的軍旗胡亂搖動,隱隱有廝殺跡象。他連忙叫人來報,卻說是不知從何處來了一小隊人馬,不超過百人,個個拿槍帶劍,已把右后方六個百人隊殺了精光。
粘罕心下一寒,知是宋人狡詐,定有密道暗暗從城關通了出來,準備將他包圍。果然百丈之外津益關城門大開,宋將李綱領著七萬大軍洶涌而出。
一時萬馬奔騰,津益凹谷之中沙塵飛揚,迷蒙了雙方兵士的眼睛。
仍在酣戰(zhàn)之中的戚少商和金兀術亦大驚失色,只不知是哪一方先開了戰(zhàn),只得暫時罷手,退歸己方陣營。
不過片刻,兩軍短兵相接,鐵蹄錚錚,廝殺聲震天,血光飛濺。恰此時烏云蔽日,直把這戰(zhàn)場涂成了修羅鬼蜮,好不煞人!
另一邊,津益凹谷的邊緣處一個突出來的山崖之上,顧惜朝正給李綱的裨將分派任務。
“郭將軍,此時金軍右后方已被殺出一個缺口,你且領著另一個百人隊從左后方靠近,同先前一般,邊殺邊換裝,待得粘罕發(fā)現,你們業(yè)已身著金軍鐵甲與他們的中軍開戰(zhàn)了!”
那郭姓將領連連稱是,到底血性漢子,末了忍不住罵一聲:“狗娘養(yǎng)的!要平時叫我穿那金狗的衣服,我是打死也不穿的!”
顧惜朝皺皺眉頭,厲聲道:“郭將軍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打仗并非一味的拼死斗勇,你得用腦。”說著揮一揮手,將一旁整裝待發(fā)的百來名武林人士招到跟前,說道:“郭將軍,他們可都是江湖好手,交給你了,這便去吧!”
那郭裨將領命去了,一時山崖上只剩了顧惜朝和一個十人隊,并戰(zhàn)鑼戰(zhàn)鼓等雜物。
顧惜朝走到崖邊,看看腳下,才半柱香工夫,凹谷之中已是尸體滿布、刀劍散落,此戰(zhàn)慘烈,可見一斑。他眼光逡巡,終于在兩軍對壘處找到那件白衣。
戚少商正在那匹“照夜白”之上,手持長槍左突右沖,間或炫白長劍直取敵人首級,猶如探囊取物。
漸漸地,許是粘罕見他驍勇,己方已有數百人死于他槍劍之下,便又派了兀術從后方趕來,與戚少商對戰(zhàn)。
此二人卻是棋逢對手,方才一戰(zhàn)并未有勝負,皆是好戰(zhàn)之人,怎不血脈澎湃?
當下,戚少商拋卻槍桿,只余手中長劍;兀術亦下令命兵士退避。他們的周圍便空了一塊,再沒有人進得其中。
顧惜朝看到此處,心底不由一嘆,輕罵了一聲:“呆子!”卻在下一刻命身邊小將扛來一面大鼓,手執(zhí)鼓槌“咚咚咚”地敲了起來。
這鼓卻是牛皮所制,高半丈,鼓面便有一丈來寬,乃是這津益城中樂坊女子用來跳鼓上舞的,戰(zhàn)事一開,便被充作了戰(zhàn)鼓。
且叫這脂粉世道也曉得何謂熱血!
顧惜朝手下不停,鼓聲連連,竟一口氣響了足有盞茶時間!
底下宋軍聞聽鼓聲,皆是戰(zhàn)意騰云,廝殺更為激烈。
戚少商一聽這鼓的韻律,便知是那人,心中一時是酸一時是痛,只手下招式更為凌厲,速度更為迅猛,直把個金兀術逼得步步倒退!
一旁小將看得心驚膽戰(zhàn),一顆心亦隨著鼓聲激蕩不休,恰便鼓聲一停,他長吁一口氣,卻見一道血絲順著顧惜朝慘白的唇角淌了下來。
驚呼被噎在喉嚨里叫不出口,小將只覺得渾身都已抖動起來,直欲沖下去好好廝殺一番。
一個聲音清冷冷道:“你今年幾歲了?”
“!”小將回過神來,見是顧惜朝,他這幾日多見識了這公子的手段,怎不知他厲害,當下唯唯諾諾道:“我,我十九了。”
顧惜朝點一點頭,不知為何有些想笑卻又未笑,只說道:“十九歲,真是好!”隔了半晌又說,“我當年參軍的時候,也是十九!
小將訝然,問道:“公子也參過軍嗎?”
“何止參過軍……”顧惜朝微微搖頭,道,“我曾把整個邊關都走遍了,輾轉于各座城池之中,向眾位將軍們上呈自己撰寫的兵書……”
那小將憧憬道:“公子寫的兵書,必定許多人看了!奇怪,可我怎么從來沒聽說公子的大名呢……”
他兀自疑惑著,顧惜朝卻笑一笑,看著下面那襲白衣,心道:若不是有這個人,若不是有他,戚少商……
凹谷之中,宋軍九萬人對金軍十二萬人,戰(zhàn)斗業(yè)已進入最酣暢淋漓的階段。
金人悍勇,雖一開始被顧惜朝的計策擊殺了不少,但對于十二萬大軍來說,仍只是九牛一毛。
李綱于千人戰(zhàn)陣之中,勒馬回旋,大聲對周圍的宋兵道:“按顧公子意思,結五芒陣!”
宋兵聽了,皆放聲大叫:“遵令,結五芒陣!”一個兩個,十個百個,千個萬個聲音在戰(zhàn)場上傳揚開來,一時之間,金人氣為之奪。
粘罕心知不妙,宋人中向來有些高人異士,懂得些奇妙無比的陣法,只怕這個五芒陣也是如此。還未來得及下令眾人小心應對,便見前頭血光沖天,片刻時間有人來報,前鋒營被宋軍數十個五人小隊阻住,不得再進半步!
粘罕大訝,數十個五人小隊,不超過百人,怎么就阻住了前鋒營兩千人馬?
他忙令一名千夫長前去觀看,等待之間,又聞聽無數金兵哀號之聲,心下不由大急。
那千夫長匆匆返回稟道:“將軍!宋人所謂的五芒陣是由五個人一小隊組成,這五人武力相當,各司其職,竟比個十人隊還厲害!若是工夫強些,居然可以擋下我們的百人隊!”
粘罕眉頭劇烈跳動,口中卻越發(fā)淡然道:“那宋將剛剛叫著的顧公子是誰?你去替我抓來!”
千夫長面有難色,回道:“這個顧公子據說是戚少商帶來的,可今天并沒有出現在戰(zhàn)場上!
粘罕正要發(fā)問,便聽凌空處一道聲音傳來:“找我么,我便在這里!”
抬頭望去,卻是左手邊數百丈遠處一個突出的崖尖上,有一人御風而立,寬大的袍袖鼓蕩著,頗有些魏晉風骨。如此距離,聲音仍舊清晰可聞,這人必定是用內力發(fā)話。
身邊立馬有人舉了箭要射,被粘罕揮退。他細細瞧了那山崖高度,說道:“那里是津益凹谷的邊緣,就算是百步穿楊的絕頂射手,也射不到他。”
回頭叫了一個斥候吩咐道,“你帶上一個百人隊,悄悄地從崖底掩過去,務必把他擊殺!”
斥候轉身去了,粘罕隔著兵馬向那山崖上喊道:“剛才我的右翼被襲擊,是不是你搞的鬼?”
片刻時間,便聽那聲音回道:“不錯,便是我!闭Z意驕矜,頗有些自得似的。
粘罕大聲問道:“你叫顧惜朝?是宋人?”
那聲音回道:“是!”
粘罕喃喃道:“宋人竟有這等好兒郎!戚少商是一個,這又是一個……”
崖上小將瞧著顧惜朝口中涌出的鮮血,慌得不行,急急問道:“公子為什么要和他說話?不但暴露了我們的位置還,還加重了你自己的傷勢……”
顧惜朝揩去唇邊血漬,淡淡說道:“大宋有的是不怕死的好男兒,戚少商是,我顧惜朝就當不得?”
小將聽了這句,喏喏不語。
顧惜朝又回頭去看腳下,宋軍已結成了數百個五芒陣,時而成刀鋒狀,時而成北斗狀,依李綱帥令而動,變化不一。李綱之下,又有十來名裨將指揮,一時之間,九萬宋兵皆依仗著陣法殺入金人隊伍,左突右沖,好不肆意!
反觀金人則在五芒陣下頻頻倒退,有甚者面對五人小隊,如臨大敵,竟殺昏了頭砍了自家兄弟的腦袋。而粘罕所在中軍,因他方才一番話仍有所顧忌,暫時按兵不動,故而前鋒部隊已被殺得七零八落。
顧惜朝不由憶起戰(zhàn)前自己對李綱所說的話:金人驍勇而宋人膽怯,若說兩軍對壘,千軍萬馬之下,難保沒有一些混水摸魚之徒,之前許多戰(zhàn)役,便有大半是輸在宋人的自潰。若令五個實力相當之人結成一隊,一來可增強兵力,二來彼此監(jiān)督,倘有后退者另四人有權立斬于刀下,如此奮而向前,才有萬夫不當之勇。
雖是小計策,卻于宋兵十二分的有用。
顧惜朝掀唇一笑,目光移動,卻見戚少商與金兀術的打斗已有了端倪。
兀術天生神力,驍勇善戰(zhàn),本占上風;但戚少商劍術絕倫,斗心不滅,越戰(zhàn)越勇,將近一個時辰過去,竟把兀術逼得落下馬來,氣喘如牛。
戚少商卻非恃強凌弱之人,也跳下馬來,手執(zhí)長劍笑道:“我們再來過!”
兀術本當自己必定逃不過馬蹄踐踏,豈料這人如此舉動。他心下贊道,果然這九現神龍英勇無匹,又有仁心,真?zhèn)叫人佩服!
當下大喝一聲,疲累的身軀似乎因此而重新活了過來,銀槍一刺一抖,竟一連挽出十二朵槍花!
戚少商大叫一聲“好槍法!”亦揉身而上,襲轉跳躍之間,頗有酣暢淋漓之感。他與兀術打斗,深知這是一個將才,若給他際遇,必能直上云霄,故而不愿就此殺了這人,心里倒有幾分欣賞之意。
二人皆是一般心思,手下卻越發(fā)狠厲,像是要把自己生平所學全部施展給這個難得的對手一看。
戚少商意氣高昂,身體翻飛地如同一場戰(zhàn)斗者的舞蹈,斗到酣處,只覺渾身汗出如漿,心頭卻是前所未有的暢快,不由長聲吟道:“平生、進退、如、飆風!”
與他對戰(zhàn)的兀術一怔,已被攻下一處。
崖頂上的顧惜朝聽了,卻笑得肆意飛揚,到了那牛皮大鼓跟前,執(zhí)鼓槌而擊。轟天的鼓點聲又一次響起來,卻比之前更加嘹亮,伴著顧惜朝運足功力的一聲,飄揚于九天之上。
“一睨人才天下空!”
戚少商接道:“獨向、蒼天、橫、冷劍!”
兀術在他劍下節(jié)節(jié)敗退,竟看不清眼前的劍光。
一劍光寒、一心無二、一意孤行、一石二鳥……正是他成名的一字劍法。
兀術銀槍再舞,卻仍舊掩不住那炫白劍光,劍氣激射,他只有持槍回旋。
戚少商縱躍之間避過,一劍平平刺出,卻是“一指中原”,兀術應聲而倒,他才和著那空中傳來的人聲和鼓聲讀出最后一句:“何必生吾慚英雄!”
粘罕正欲親自往前面去看那五芒陣,卻聽左翼有人報道“兀術將軍敗了!”,他心下大驚,忙策馬過去,便見兀術被兩個小兵抬著,左手軟軟垂蕩下去。
粘罕急急下馬,令人將兀術放下,奔近問道:“兀術!兀術!你怎么樣?”
兀術張張嘴唇,強笑道:“戚少商真是好漢子,了不得!我晃斡出能與他一戰(zhàn),今生無憾!”
粘罕一聽他連自己的乳名也說出來,心知他是敗得心服口服,當下一嘆,只命人將兀術抬往后方營地醫(yī)治。
他重新上馬,馬鞭一指前方宋軍陣營,大聲呼喝道:“兒郎們!替我大金國主打下那津益關城池!打敗宋人軍隊,為你們的四皇子而戰(zhàn)!”
“大金——威猛!大金——威猛!”萬千呼喝聲震天動地,金國中軍開始全力沖擊。
此一戰(zhàn),足足耗時六個時辰,辰時始,戌時終。宋九萬人死傷四萬,金十二萬人死傷者逾八萬。
此一日,津益凹谷之中血流漂杵,幸存者每每提及,皆長吁短嘆,不忍回顧。
而于現今的宋軍來說,終是勝了。
這是半年多來的第一場勝利。
是夜,戚少商坐在燭火前烤著匕首,臉上的神情帶了幾分凝重。
顧惜朝脫了上衣斜斜靠在榻上,蒼白的嘴唇一掀,笑道:“有甚可怕的?當年金鑾殿一役,我身上那么多的傷洞,不是照樣活了么?”
戚少商回頭瞪他一眼,不肯答話。
顧惜朝看他大眼中蒙上一層陰翳,便不再言語,寂然的氛圍之中,只有他細不可聞的喘息聲。
戚少商終于站起身來,翻轉他的身體,匕首的尖端一點點刺進皮膚,與那鑲入他體內的箭頭摩擦著,翻卷起皮肉。
粘罕雖退兵,那斥候卻完成了任務。顧惜朝被突然出現的金兵一箭射中背心,猝不及防。
戚少商尋到他時,他已令崖上僅剩的十人隊殺了八十多個金兵,兩個小小的五芒陣威力亦算不得小。
戚少商卻只注意到那人額上的涔涔冷汗,急急命跟著的人圍剿剩余的金兵,一路施展輕功進了城內。樹大夫診斷之下,說只是中箭,且不深,后背無甚重要穴道,故而與肺腑無礙,他一口氣才算吐了出來。
暗弱的燭火下,戚少商下手利索,匕首也烤得正好,箭頭頃刻被取了出來,他連忙扯過一旁紗布,給顧惜朝裹上。白色的紗布一圈圈繞過那人的身體,上面無數大小不一的傷口,宣示著那人曾經有過的往昔。
戚少商到底沒有按下心頭劇痛,三兩下把紗布纏好,急急走出帳外,對著夜空深吸了幾口,才算平復心跳。
他想著這人卻是受了多少多少的苦?為何偏偏沒有早些被自己遇到?
卻聽顧惜朝在里頭喚了一聲,他在臉上抹了一把,轉身入帳。
那人已經自己披好了外衣,端坐榻上笑著問他:“大當家,等我的傷好了,你再陪我去一趟泰山吧?這一次,我一定能自己爬上去了!
戚少商憶起那日泰山山間遇到的游方道人,和他那句拖著長長尾音的“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不由扯起嘴角笑了,點一點頭道:“好!”
說登云,天下誰人登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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