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惜朝在逃亡。
　　他得罪了蔡京，當然只有逃亡。
　　到了邊關(guān)大漠，他棲身于一個破敗酒肆，遇到了戚少商。

　　這么多年，戚少商仍舊忘不了他們當年喝酒的那一夜。
　　他舞劍，他彈琴，彼此心意相通，酒醉酬知音。

　　于是戚少商隔了許多年再見到顧惜朝，心里便靜了一靜，接著涌上了無限的悵惘和喜悅。
　　他等著顧惜朝走過來，嘴角一抹冷冷的蔑笑，說一句“戚大俠”，喚一聲“大當家”。
　　可顧惜朝只在酒肆的門口，離他很遠，席地而坐，也不在乎外面的風雨。
　　戚少商就覺得心里疼了一下——他竟把自己當作了不相干的路人。或者，自妻子死后，顧惜朝便對這人世沒有了眷戀了么？
　　戚少商干脆站起來，既然他不過來，我可以過去。
　　連門都沒有一扇的破酒肆外頭又傳來腳步聲。戚少商腳下頓了頓，顧惜朝也探頭看出去。

　　先是一襲白衣似雪，下擺紅裳閃現(xiàn)。接著短裝灰衣，芒鞋蓑笠，一柄薄劍沒有劍鞘，斜斜插在背后。
　　追的是敵人的命，冷的是死人的血。
　　正是追命和冷血。

　　戚少商驚喜叫道：“追命兄弟，冷血兄弟！”他在六扇門呆過兩年，倒也和四大名捕處得極好。
　　追命見他也是歡喜不迭，正要進酒肆卻被薄劍擋下。冷血目如劍芒，死死盯著門框后的顧惜朝。
　　昔□□供犯上的大逆，身為六扇門的總捕，他豈會不識得？
　　所以他擋著追命，戚少商斷不會害他們，可顧惜朝卻不一定。

　　戚少商見此苦笑一聲，說道：“你們進來無妨，且先當作沒見過他便是�！�
　　冷血這才撤了劍，卻仍是防備著顧惜朝。
　　二人與戚少商到了一處，追命問他為何到此。戚少商便說自從辭了六扇門捕頭一職，一時無所事事，江湖浪蕩罷了，聽說邊關(guān)出了一種好酒，想來嘗嘗口味。

　　此時顧惜朝盤腿而坐，已生起了一小堆火，聞言嗤笑道：“果然酒鬼是天生的，幾百年都未必能改！”
　　戚少商尚未開口，便聽追命笑道：“這話說得好，三爺我也是酒鬼，若是能喝一輩子的好酒，倒是什么都可以不管�！�
　　顧惜朝譏誚一笑：“哦？如此說，以后要對付你追三爺，只需帶上幾缸子好酒便成了�！�
　　追命只淡淡一笑，倒是冷血反駁道：“三師兄雖愛酒如命，卻是個知大事識大體的人，你若想對付他，只怕比對付我的劍還難�！�
　　顧惜朝撇了撇嘴，不再說話。

　　一時四人分作兩處各自靠著火堆取暖，戚少商這邊三個彼此說說笑笑，倒是十分融洽，只顧惜朝一個孤孤單單，又伴著門外的風雨，好不凄涼的樣子。

　　忽有一陣狂風穿堂而過，把兩堆火一下子滅了。
　　冷血最先感覺到不對勁，少時在野外生存的經(jīng)歷使他有了旁人莫堪比擬的、野獸般的敏銳直覺。
　　他迅速站起護在追命身前，黑夜中亦能視物的雙眼卻見右手邊一道影子閃過，向著門口的方向而去。

　　戚少商掠至顧惜朝身邊，一把抓住了他的右臂想把他扯進屋里，卻聽他一聲悶哼，心下一緊，便低頭去看那人臉色。
　　閃電的光芒照射下來，顧惜朝臉上慘白一片，右臂上的青衫竟隱隱透出血紅！
　　戚少商方才看他進來，只覺得他腳步緩慢，彼時心情激蕩，竟沒有發(fā)現(xiàn)他已受了傷。
　　顧惜朝受傷，卻一直在門口觀察著外面的形勢，他不是在看風雨，而是在看敵人。
　　敵人，想必也不會遠了。

　　戚少商拉著顧惜朝走到里面，硬逼著他坐下要查看傷勢。顧惜朝卻不領(lǐng)情，死死地捂著傷口不讓他瞧。
　　這時冷血已重新點起了火，追命見此便對他說道：“為何顧惜朝不讓戚大哥給他看傷？又不是黃花大閨女怕什么？”
　　冷血默然不答，卻是顧惜朝聽后恨恨咬牙，只不再阻著戚少商。

　　又過了兩個更次，眼看天就要大亮，雨也慢慢停了下來。
　　顧惜朝看了一眼靠在他身邊假寐的戚少商，拍拍衣裳站了起來。他知道已有人追來了。
　　正要走出門去，卻覺下擺被什么勾住，低頭一瞧，是戚少商的手。
　　顧惜朝不由有些氣結(jié)：“戚少商，你快放手！”
　　戚少商也不睜眼，問道：“我若不放如何？”
　　顧惜朝冷笑出聲：“那你必定后悔�！�
　　戚少商雙眼光華閃動，攝人心魄，兩個酒窩一深一淺地躍然在臉頰上，說道：“我不會�！�

　　二人就這么僵持著不動，一邊冷血卻已起身擦拭薄劍，對仍舊枕著酒葫蘆睡覺的追命說道：“三師兄。”
　　追命閉眼答了一句：“我知道”。

　　一時酒肆之中又寂靜下來。
　　天色終于大亮。

　　邊關(guān)大漠，蟲草甚少，酒肆周圍偏有一大片的胡楊林。
　　來人倒不怕別人知道似的，在林中弄出偌大聲響。
　　酒肆中的四人屏住生息，他們都知道蔡京派來的人不可能會是什么好像與的。
　　來的是“七道輪回”殺人鬼、“鞭下死尸無數(shù)”葉不安和“空空空和尚”許貧僧。
　　佛說有“六道輪回”，六道者，天道、阿修羅道、人道、畜生道、餓鬼道、地獄道�？蓺⑷斯碜栽偺鲚喕刂�，被他盯上的人個個都得做輪回外的飄魂，故稱“七道輪回”。
　　葉不安人如其名，鞭下死尸無數(shù)。只不過他用的鞭子不是一般的鞭子，而是一種木質(zhì)鞭，此鞭只人的臂膀加上肩的寬度，十分短小，恰巧葉不安這人生得又矮，故而他的鞭子更加短，甩起來更方便，殺人的時候，也就更容易得手。
　　“空空空和尚”并不是和尚，只是他姓許名貧僧，老是被人誤以為是和尚，干脆就剃個了光頭當起了冒牌的出家人。
　　這三人是蔡京安排在邊關(guān)的好手，平日里以刺殺政敵為主要任務(wù)，偶爾也接接生意，充當殺手。

　　冷血靜靜立著，他能站的時候絕不坐，能坐的時候絕不躺，因為他深信身體的松弛會使自己的反應(yīng)變得遲鈍，終不利于對敵。
　　追命卻仍舊枕著酒葫蘆，甚至在微微地打鼾。他能躺的時候絕不坐，能坐的時候絕不站，因為他深信只有當整個人在最舒適的環(huán)境下才，能給予敵人最沉重的打擊。

　　顧惜朝已經(jīng)掙開了戚少商，一個人站到了酒肆外頭。
　　風雨漸息，三個殺手在他面前停下。
　　葉不安問道：“你是顧惜朝？”
　　顧惜朝點頭。
　　許貧僧冷笑：“是你乖乖的跟我們回京去，還是我們幾個抓你回去？”
　　顧惜朝搖頭。
　　殺人鬼惡狠狠道：“既然都不選，你只有死在這里！”

　　“他不會死在這里。”褐衣男子從酒肆中邁步出來，在顧惜朝身后立定，正是戚少商。
　　殺手們皺皺眉頭，互看一眼，葉不安問道：“你是誰？”幾人久處邊關(guān)，倒是從未見過戚少商。
　　顧惜朝哂笑：“他是戚少商�！�
　　“九現(xiàn)神龍戚少商？”
　　“是。”
　　“不管是九現(xiàn)神龍還是玉面修羅，今日都要死在這里，做我們幾個手下的亡魂了！”殺人鬼說著便怪笑起來，他的聲音嘶啞難聽，實在叫人難以忍受。

　　追命從里頭走將出來，聽到他的笑聲，不禁嘀咕了聲：“怎么這人比鐵血大牢的犯人還恐怖？”
　　冷血嘴角抽了一下，終是沒有笑出聲來。
　　那邊殺人鬼卻是個暴躁脾氣，最是聽不得別人說他不好的，聞言便閃身過去要攻追命。豈料追命比他更快，殺人鬼尚未看到他的身影，便已撲了個空。他抬頭看，只見到一個冷面少年抱著劍，冷冷看著自己。他欲要舉拳，卻感覺頸間一熱，有黏黏的東西淌下來，他伸出的拳頭松開來，到頸間抹了一把，舉到眼前看，猩紅的一片。他才意識到這是血，便已倒了下去。

　　葉不安和許貧僧眼見殺人鬼倒下，心底不由一寒。面前的戚少商和顧惜朝尚未出手，他們便損失了一人。本以為三人對付受傷的顧惜朝綽綽有余，豈會料到他有了三個幫手？
　　二人心中不禁有些緊張。

　　葉不安似乎真的開始不安，他整個人都開始有點哆嗦，那條木質(zhì)鞭子在腰間一抖一抖的，很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的意味。戚少商緩緩抽出手中青龍，劍指葉不安。后者突然停止了神經(jīng)質(zhì)的抖動，整個人靜了下來。
　　戚少商見此心中一凜，果然這個葉不安不是個簡單人物。他方才渾身抖動，是因為內(nèi)力在體內(nèi)鼓蕩不休，需要借助身體的運動來掩飾。
　　戚少商的內(nèi)力不弱，來自鐵手的混元一氣神功經(jīng)他兩年的融合，業(yè)已到了大成。是以他一看到葉不安的抖動，便知道這是自己的對手。
　　顧惜朝沒有攔他，他深知戚少商一旦打定了主意，是不會輕易更改的。

　　另一邊，追命閃開殺人鬼的襲擊之后已對上了許貧僧。
　　許貧僧口念佛號，手中使的是一把短小的匕首。
　　追命懶懶立著，時不時喝一口酒葫蘆里的酒。
　　終于他的酒喝完，許貧僧便施了一禮，開口道：“施主請�！�
　　追命笑道：“不如大師你先請。”
　　“那貧僧失禮了�！痹挿骄�，匕首已經(jīng)攻了上來。他的速度比之殺人鬼還要快上好幾倍！
　　可他遇到的是追命，追命的速度，比殺人鬼快上幾十倍！

　　顧惜朝一人站在那片胡楊林的邊上，看戚少商與葉不安、追命與許貧僧廝殺，他自己反倒悠閑地抬頭望天。
　　冷血走過來，一言不發(fā)地站在他身邊。
　　過了半晌，顧惜朝轉(zhuǎn)頭問他：“你為何不去幫追命？”
　　冷血冷冷答道：“你也沒有去幫戚大哥�！�
　　顧惜朝失笑：“我和他怎么一樣？我們可是死敵。”
　　冷血難得地笑一笑：“是么�！�
　　顧惜朝深深看他一眼，不再說話。

　　夜幕再度降臨的時候，戚少商坐在火堆前慢慢烤著，不是轉(zhuǎn)頭去看獨自
　　坐著的顧惜朝。
　　另一邊追命和冷血正啃著干糧，見戚少商單手撕扯著外衣要裹傷口，冷血正要站起來去幫忙，卻被追命攔下，只聽他說道：“顧惜朝，戚大哥為你受了傷，你不去給他包扎傷口？”
　　戚顧二人都是一怔。
　　追命只看著顧惜朝，看到他咬咬牙齒，恨恨地起身向戚少商走去。
　　顧惜朝默不作聲，手下卻不停。一時布料被撕破的聲音、戚少商的悶哼聲和顧惜朝咬牙的咒罵聲都響了起來。
　　冷血在一邊看著，低聲問追命：“三師兄？”
　　追命搖頭，亦低聲回道：“顧惜朝仍在乎戚大哥，并非一味把他當做死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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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后，戚少商偕同追命、冷血回到汴京，在六扇門住了下來。
　　顧惜朝仍在江湖上漂泊。
　　戚少商有時會想他，想那晚的風雨交加，想他恨恨讓自己替他看傷口、又給自己包扎的樣子。
　　追命來找他喝過幾次酒，可他心里一直惦記著邊關(guān)那尚未入口的佳釀。
　　他其實是希望和顧惜朝一起去喝的。
　　但那人自從上次一別，再也沒有了聲息。
　　也許他們之間，真的只有來世可以期許。

　　追命走出戚少商的房間，不意外地看到冷血矗在門前，如劍一般的直，如劍一般的鋒利。
　　追命想，顧惜朝果真是個狠心的人。
　　冷血問他：“戚大哥是否真的沒救了？”
　　追命搖頭：“大師兄已來看過幾回了，風雨樓的樹大夫也請了來，只說了中了兩種劇毒混合而成的毒，藥石罔效�！�
　　冷血冷冷罵道：“顧惜朝果真狠心！”
　　追命靜默半晌，卻笑了出來：“也許，戚大哥喜歡的就是他這樣的狠心呢……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如是而已，戚大哥未必不是超脫之人。”
　　冷血一聽他這宿命論便頭疼，低聲喚道：“略商……”
　　追命對他笑笑，說道：“其實我有時也不認命，總得先去試過才知道，對不對？”
　　冷血注視著面前人十年如一日的臉，深深吸了一口氣，淡笑猶如春回江南。
　　他的帶著薄薄劍繭的手去牽了他的手，兩人一同往外頭走去。

　　顧惜朝又到了邊關(guān)，來喝戚少商說過的那種酒。
　　他知道那個人在汴京，定然已經(jīng)毒發(fā)了。
　　他被蔡京追殺，不過是個幌子，雖有蔡京以晚晴遺物要挾他的成分在里面，但仍可算是兩人設(shè)下的一場騙局。
　　他到邊關(guān)，遇到戚少商，一切都是布局。
　　千里追殺中他曾對晚晴說過，這個世界上，已不能讓戚少商和顧惜朝這兩個人同時存在。
　　所以他設(shè)計讓殺人鬼、葉不安和許貧僧來追殺自己，讓戚少商和正在邊關(guān)查案的追命、冷血幫忙——戚少商一動，追命冷血必定不會袖手旁觀。
　　他讓戚少商與內(nèi)力最為深厚的葉不安對上。葉不安的鞭子是假象，他掌中有毒，并且是破混元一氣神功的毒。此毒若只是因中掌而得，倒也無甚大礙，不過是慢慢瓦解經(jīng)年習得的混元一氣神功，稍稍減弱內(nèi)力�？扇艋焐狭似娑尽摆ず硬荨保闶撬幨栊�。
　　顧惜朝給戚少商包扎傷口時，涂的所謂金瘡藥便是“冥河草”。
　　這是他與蔡京的計，也是他對戚少商的執(zhí)念。
　　千里追殺中他不愿殺他，可到底要殺。如今他仍不想殺他，可畢竟不得不殺。

　　顧惜朝又喝了一口酒。心想果然邊關(guān)的酒都烈得很，這酒尤其像炮打燈，一口下去，滿頭的煙霞烈火。
　　他心里忽然痛了一痛。
　　戚少商……
　　舉杯就口，顧惜朝低聲說道：“戚少商，看來我們倆，真的只有來世可以期許。若有來世……”
　　若有來世，我許你一個不離不棄可好？戚少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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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水逆鱗》
超好的戚顧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