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一個人衰老的最明顯跡象就是不住的回憶起過去的點滴小事。
　　最近，我就常常想起一些事情。不過，不是在平時，是在睡夢中。
　　夢見自己仍舊只有十四、五歲，極短的頭發(fā)，把單車騎的飛快，從校門口的斜坡往下沖，手臂伸的筆直，風呼呼從皮膚上呼嘯而過。

　　李揚在后面追著，我能聽見自己笑。

　　路兩旁有其它學生在對著我吹口哨，我停下車，瞪過去。把兩個手指放在嘴巴里，撅起嘴，吹的更清澈，更嘹亮。甩甩頭，得意洋洋地走了。
　　我差點在夢中駭笑，只有當年才那么在乎和囂張，今日，若有人在道路兩旁對我吹口哨，我一則會在心里竊喜，居然在這樣的年齡還有人對我吹口哨；二則目不斜視地走過去，可沒膽對著吹回去。

　　校園操場邊有株櫻花樹，我們站在下面什么也不做。年紀尚小，只有膽量，各拿一本書在小石桌上默默念背。風一吹過，落了一頁的櫻花，淺紅薄粉，無言好看。

　　鬧鐘又在該死的此刻響起，不自覺在喉嚨里發(fā)出嗚咽的響聲。每日此時，都不知道自己魂魄在哪里。想著一日復一日，真是沒有勇氣起床。

　　不起來也得起來。
　　淋浴洗頭穿衣上班開會招呼客戶，一整套例行公事等著做。
　　大學畢業(yè)開始在小公司積攢資歷，一旁辛苦做事，一旁仍舊夜夜苦讀。然后自己開設計室，剛開始不是不辛苦，什么都自己做，累的賊死賊死，還日日惶恐生意無以為繼，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這材料�？蛻舯频募绷�，整宿整宿拼命。在外面，不知道受了多少污濁之氣。自己不是天才，一分一毫都得的比別人辛苦，沒有技巧，只是辛苦得來的。
　　而歲月就在這恍惚中悄然消逝。
　　難怪做夢要躲回當年的歲月中去。
　　那時候，才是真的無憂歲月。

　　坐在客廳的方桌前吃早餐。周圍一片寂靜無聲。志國一年365天倒有300天是在外面出差的，家里常年就我自己一個人。有時候，我會詫異，我是否已經真的結了婚。
　　我只得一個人吃飯，我只為我自己做飯。

　　偶爾有時間感覺寂寞的時候，我也會想，生幾個孩子多好。捏她們軟軟的臉盤，看她們骨溜溜地眼睛。她們必定會把芳香的胳膊牢牢地箍著我的脖子。男孩子也不錯啊，從樓上到樓下劈啪地竄逃，能吵的你幾近瘋狂。
　　我用手拖著頭，不禁訕笑。怎么跑出來這么多怪異的想法。哪有時間和精力生兒育女呢？

　　我把車子開出車房。維持生活需要很努力。有很長的一段時候，我都處在緊張的懸浮感中。很害怕銀行里沒有存款，害怕生活動蕩不安，害怕客戶拖欠款項。朋友都說，你的小公司不是還挺賺錢的么？
　　外面公司那么多，大家都在搶飯碗吃。公司雖小，但也有十來個員工需要付薪水。還有一頭家，十二項開銷，項項少不了。志國和我父母都健在，他們辛苦大半輩子，讓他們住的好一點，生活的好一點是我們的義務。還要供房子，買車子。為將來退休做打算。哦，這接下來的若干年還需努力工作，辛苦積蓄。生孩子？哪有精力？哪有時間？

　　但話又說回來，做到今天這成就，比起大多數(shù)人來，我還是有成就感的。
　　一切，都是努力得來的。

　　回到公司，總會有一大堆的事情等著做。大大小小，繁不勝繁。每次，客戶對我表示滿意，說“GOOD”的時候，我會有欣慰的感覺。有所付出，有所得到，已經不錯。這世上還有很多事情是自己不管多辛苦多努力也得不到的。

　　讀大學的時候勤奮地學習也恣意地約會，但，那些，都不過是迤儷的美夢。從李揚走后，我知道如何享受愉悅，但有些已經永遠地失去了。工作后也和幾些人出去，但心思更多是在事業(yè)上，男伴們大都不喜歡我。直到后來遇見了志國�？匆娝荒樀姆�(wěn)重和塌實，我心里會有安定的感覺。而且我們在對將來的計劃上也是不謀而合。
　　還能怎么樣呢？能找到一個很安穩(wěn)感覺又和合拍的男人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我們就結婚了。結婚了，兩個人不適合再在一個公司里上班，考慮到我是做設計的，那時候自己出來做也比較成熟了，就咬咬牙自己開公司。
　　一晃，就這么多年了。
　　昨夜，夢中，我回到了少年。

　　另一個少年對我說，我喜歡你啊。
　　那時候的人是不會說“我愛你”的，覺得肉麻透頂。只適合說，我喜歡你。
　　李揚說，我喜歡你。
　　少女羞澀，不知道回答什么，只是一臉嬌羞地低下頭。
　　梔子花，白花瓣，落在我藍色百褶裙上。你輕聲說，我低下頭，聞見一陣芬芳，那個永恒的夜晚。十七歲仲夏。你吻我的那個夜晚，讓我往后的時光，每當有感嘆，總想起，當天的星光……
　　不，不，不，那時候，他沒吻我，我們沒那個膽量。
　　抱著咖啡杯，我不禁失笑。

　　放下咖啡杯，覺出自己有點不同往日。用毛巾去洗手間洗了把臉，把想的東西都忘掉。想什么呢？我們無法回去了。

　　撥個電話給志國，很善意地關心他一下，他也寬慰我?guī)拙�。我們夫妻是很和平相處的�?br>
　　秘書進來，說有個老客戶說介紹了個新客戶過來，希望我撥個時間過去商談一下。公司就靠這些老客戶的好口碑才日益興隆起來的，介紹新客戶，當然是欣喜。當即撥了個電話過去說約好一起吃晚飯。
　　“不知道這次王先生給我介紹的公司是哪個？”
　　“政府交通部。”
　　“啊，那真是要感謝王先生了，這種工程不易接洽的到那�！�
　　“那就好好請我們吃一頓。‘
　　”那自然。我的榮幸�！�

　　這次是真的意外，我們這樣的小公司一般是輪不到做這種政府工程的。王先生是真的惠顧我，給我面子。叫秘書當即去查資料，訂酒家。宴請政府官員，當然是越奢華越是好。叫上兩個長袖善舞的員工，與我一起出馬。先探深淺，再謀打算。

　　看到這，大家也知道我會遇見誰了。
　　正是李揚。
　　難怪說生活中要發(fā)生有些突如其來的事情的時候，會有點預兆。我夜夜夢回當年，原來就為了再見到他。十多年過去了，我并沒想到我會再見他。
　　在外面混了這么多年，雖是意外，但我也能不露聲色地應付。沒想的那么夸張。真的，以沉默，以眼淚。不不不，我不會失態(tài)。

　　他從國外回來，就一直在交通部任職。這次和王先生他們合作需要做企化宣傳。因王先生是我的老客戶，就自然想到了我。并不是難忘舊情，苦苦追尋。十多年過去，那么長的時間。當初那么年少。不會有什么了。

　　開車送他回家，在狹小的空間里，失卻了餐廳的燈壁輝煌和人聲。倒是真的頗為尷尬，不知道如何開口。
　　“好么？”
　　“好�！�
　　到了他家門口。
　　“政府福利房？”
　　“是的�！�
　　“父母也過來了么？”
　　“仍舊在老家。”我是怕他的父母的，很怕很怕。
　　“沒想到，小時候在一個城市。工作了，又在一個城市。關于工程，請多多關照�！�
　　他笑笑，“自然。”
　　與他各道晚安，我就開車回家了。

　　我一邊開車，一邊輕輕地吹著口哨。
　　更精彩的畫面應該是，相擁一笑，坐下開始談工作，合作愉快。
　　相逢一笑泯恩仇。哈哈。
　　不過也已經是差不多。

　　洗完澡，我坐在梳妝臺前，細細地端詳自己的臉孔。我至小便與美貌無緣，長大了也不好看，那現(xiàn)在，年華都已逝去，自然不會美麗。但我知道，我比以前好看了多，氣質是愈來愈好。比當年那茫然青澀是好過多多。
　　晚上志國打電話過來。突然脫口而出：“你可曾與我共看明月�！彼尞悾骸霸趺赐蝗徽f這個�！�
　　我自顧自說：“月亮是璀璨星空最美麗的一顆星星，你肉眼只可見其它星星的閃耀，但你能見明月圓缺混合。”
　　他沉吟良久，答：“你我此刻抬頭，看的就是同一輪明月。”
　　猛然醒悟，我屬無理要求。旋而問何日歸期。
　　現(xiàn)在的人做夫妻比以前的人難的多，但也文明的多。誰還會撕破臉皮，鬧個街聞巷之。能在一起，大家盡量和平共處，真不能在一起了，禮貌地灘開來說，各自走路也就好了。我知道，我和志國就是如此的人。
　　李揚表現(xiàn)的那么禮貌客氣，我也不會有什么遐想。做好事情，應該不難。再如何深刻的愛情在如此久遠的歲月里也消殆一空。

　　他出去以后，也不是再沒聯(lián)系。我念大學一日暑假，我在宿舍念書，他打電話過來。說“喂’。那把聲音還是能記得的。他說，我在杭州，我是來寧波看你，還是你來杭州找我。
　　突如其來，我不知道作何反應。他報給我一個電話號碼，說，你想好了，給我打電話。我會在杭州逗留三日，再回老家。
　　五年沒有聯(lián)系了，我不知道他緣何回來，緣何找我。

　　躺在宿舍的木地板上，細細想了三日。
　　我與他十四歲開始戀愛，十六歲分開。十八歲，他出國。然后杳無音信。十六歲，我腿受傷，離開體育隊。十八歲，我高中畢業(yè)開始工作。二十二歲我重新考大學。中間五年，我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現(xiàn)代的愛情稍縱即逝，何況年少的愛情。當時，我一事無成，在學校里當大齡學生，并不可以昂首挺胸。
　　我沒給他打電話。
　　半個月后，他又給我打電話，他說，我在杭州。我坐明天早上的飛機回英國，你來看我，或我來找你，好么？

　　我問：”緣何回來，緣何找我�！�
　　“在英國，我有一女友，準備回國結婚。一日，在高速公路上，出車禍，我大腿骨折，她當場去了。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我想，若我也就這么死了，我會有什么遺憾。那就是，我無法再見到你。我不想窮其一生都不能與你再見。”
　　我說：“不�！�
　　他說：“為什么？”
　　我說：“我有自己的理由�！�

　　他走的時候，一定很黯然。

　　我沒理由不見他，我沒理由見他。再見，重拾舊歡？不，再無可能。再見，只為了卻再見一面？那以后呢，還不是不能再見。
　　而且，我心懷芥蒂。當年，他父母，知曉我們戀愛，立即幫他轉校。留我一人在學校接受風言風語。他不愿意，離家出走。他父母找到學校，一個對我威嚴逼迫，他媽媽當場跪在我的面前求我。十六歲，一個未涉世的女孩子如何應付。只是哭，哭，哭。訓練的時候，精神恍惚，從木馬上摔下來。從此，我再也無法繼續(xù)我的運動生涯。
　　他去英國前找我，說：“說你喜歡我，說你等我�！�
　　我說：“不。不。不�！蔽覠o力。

　　兩個人要重逢與兩個人不能相愛一樣，也是不能控制的。該是什么就是什么？

　　晚上，繼續(xù)做夢，從前，從前，從前。

　　一大清早，就撥電話過去。
　　他詫異。我說：“我有話相問？”
　　“說�！�
　　”你是否知曉是我主持這家公司才與我們合作�！�
　　”你在行內有口碑�！�
　　”但政府并不會與小公司合作�！�
　　”是我私心�！�
　　‘為何？”
　　“約你晚餐，與你解釋�！�
　　“好。晚上，六點，紅川。我以地主之誼請你老朋友吃飯�！�
　　他哄笑：“不用這么保護自己吧。”
　　“吃了很多虧才學會的�！�
　　他沒與我斗口舌之利，約好準時見面。
　　要與人糾纏也要明刀明槍摸清底牌才可以開始，不然不知道對方做什么，會錯了意，表錯了情，那可叫人笑掉大牙了。

　　沒有刻意修飾，我準時到達。他也是一個守時的人。他的英俊與當年只有增并不減之，看到自己曾經愛過的人并無落魄潦倒，那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我也很欣慰，我并無丟臉。我滿意我現(xiàn)在的狀態(tài)。
　　他不開口說話，我也不開口說話。他不動，我不動。
　　我省視一下從與他分別后的一切，我很努力，我很上進，我也薄有成就。拿起紅酒抿上一口，松弛一下神經。云去云還，我自安然。
　　“當年……”他開口。
　　“當年已經久遠，無需再提�！蔽覕r住他的話頭，不管當年如何恩怨情仇，都不適宜再作回想與評判。
　　“還好么？”他再問。他還記得當年的情分的吧，不然不見得會問出這樣冒然的話來。
　　“你說呢？”他已經在別人那打聽過我，自然知道我好不好了。
　　他沉吟著，不知道該如何再開口。我也覺得自己緊張了一點。
　　“不是說有什么要解釋的么？”
　　“你有想過我們會有一日再見面么？”他突然問道。
　　“以為不會。”如果讓我知道會偶遇之類的，我會避開的，我知道自己的脾性。
　　“總覺得自己會有一日與你重逢�！彼f“看到你現(xiàn)在這樣，覺得很好。”
　　’我也覺得我很好。“我由衷的答到。
　　一個晚上，我們說的都是如此的對白。或許我和他都等待再見的這一刻，而我們都沒有對彼此失望。這已經很好了。因為曾經的歲月，他會想起見我。而什么點燃舊火焰只是電視劇里的橋段。在現(xiàn)實生活里是不可能發(fā)生的。

　　坐在車里，他說：“我無惡意�！蔽抑�。他只想見見我，并無過分的其他想法，是我自己太緊張了。是我自己害怕把握不了自己。
　　躺在黑暗中的床上，我釋然。這樣，已經是最好的了。有些話我放在心里沒說，在他離開后，我曾經無數(shù)次同上帝祈禱，換他回來，我愿意等他。但，這些話，已經不適宜說了，也已經不是了。當年的就留在當年了。
　　工程？當然繼續(xù)做，我有員工會去接洽。生意管生意，我還要養(yǎng)家糊口的。

　　但，我和他，再重逢。也不過是兩個老朋友的重逢了，如陌路，無咸無淡。
　　03/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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