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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全文
夜深沉
夜深沉是一首曲子的名字。
確切地說,是戲曲中的一個“曲牌”。
這曲子很好聽;熱烈輝煌的曲調(diào)中卻蘊藏著永夜的凄涼。只可惜,這曲子本身已很難;就算能奏完全的琴師也大多只得其形,而無其神;徒有歡快熱鬧的表象,卻難現(xiàn)其中無盡的沉郁寂寥。
想聽一回這曲子形神俱備的演奏似乎并不比聽一回廣陵散容易多少;我卻有幸常常聽見,為之心慟,輾轉(zhuǎn)反側(cè),徹夜無眠。
讓我有此幸運的是兩個人,兩個不尋常的人:一個寂寞入骨,一個正如暗夜般深沉凄涼。
我是一個小廝。我的主人是個很美的女人;她的美讓我不敢逼視,不明艷、不妖嬈,不清麗、不風(fēng)塵,仿佛來自地獄與天界之外的另一個世界,飄渺而又光芒四射,灼傷每一個注目她的人,也灼傷她自己。
她的聲音很好聽,高亢遏行云、低廻咽冰泉,聲聲可催人淚下;她的舞姿更美,一甩水袖、一個眼神,便能勾人魂魄。
不錯,她是這個江南小城方圓數(shù)百里之內(nèi)最紅的青衣和刀馬旦,是這個地方最大的戲班里頭牌的“角兒”。
有很多男人仰慕她,也有很多女人嫉妒她;只是,無論是仰慕她的或者嫉妒她的,都只是因為她的年輕貌美;而除此之外,她別無他物。
她只是一個戲子,而已。無論這個世界怎么變,戲子總歸都只是戲子;無論皇帝姓什么,戲子都只能呆在一個叫做“梨園”的地方,入不了廟堂,上不了廳堂。每一個淫邪的男人都可以把她們當(dāng)作猥褻的對象,而每一個所謂的良家婦女都可以在心里肆意踐踏她們,不需要絲毫的顧慮與負疚。
而我,只是個戲子的跟班。
我的主人很不喜歡說話,對我說的更少;通常只要她一個眼神,我就已知道應(yīng)該為她做什么。而事實上,每天除了上妝卸妝以外,她并沒有更多的事需要我?guī)椭觯灰苍S,她只是需要一個活人陪著她而已。她的生活比我更單調(diào);日復(fù)一日除了千篇一律的練功、登臺、吃飯、睡覺,便是怔怔地發(fā)呆,任年華由指間流走,再不回還。她的愛、她的自由,似都已迷失在生活的河流中;每當(dāng)曲闌人散,我能從她眼中讀出的只有無窮無盡的寂寞。——寂寞,已是入骨。
除了發(fā)呆,我的主人在每次的夜戲散場后還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坐在她那間小屋的桌旁,喝酒。這是她唯一需要我陪的時候;我卻只是陪著,并不喝。酒氣很烈,我并不懂酒的也猜得到不是西北最烈的大曲就是關(guān)外的燒刀子,曾勸她為了嗓子不要再喝,她卻恍如不聞,依然故我。
是啊,我不過個戲子的跟班,連戲子都不是,又如何能指責(zé)她。
她的酒量并不好,微飲雙頰便已染上兩酡醉紅;每當(dāng)此時高堂紅燭掩映之下,她的容顏如花怒放,襯著她用來盛酒的青花美人瓶沉香琉璃盞,更是美得攝人心魄。不知為何,她總愛在自己的屋里點起那種很貴的紅燭;燭影搖曳明滅之間恍如生死輪回幾番,她說。
這么說著,她便會在自己的生死輪回間起舞了。醉眼迷離、醉紅嫣然,她套上練功用的水袖,在那間不大的堂屋中紅燭掩映下旋舞,輕盈如仙子,冶艷如飛天。
而為她伴奏的,正是一曲“夜深沉”。
我一直沒有明白我美麗的主人和那盲眼老琴師間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為何每個她落寞孤寂的夜晚他的琴聲都會那么準(zhǔn)時地響起在她窗下,為何每次都是那曲斷人肝腸的“夜深沉”。從沒見過他們說話,也不知他們在舞與琴聲中因何能有如此之高的默契;也許他們是早就認識的罷,只是往事已如煙散去,無論是誰,都不愿再提。只仿佛是,他拉出了她的寂寞,而她舞出了他的凄涼。
琴聲隨夜色而起伏,仿佛沖破黑暗的禁錮卻又被暗色所吞噬;她隨著琴聲揮舞水袖,黑發(fā)飄散如紅燭影下的陰霾。我常被這琴聲舞姿震撼,整夜整夜地頭痛、惡心、壓抑,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成眠。
但我卻并沒想過要離開。我不過是個戲子的跟班而已,離了這個,或許還要跟別的老老小小的戲子;無論哪一個,都沒有什么區(qū)別。
——就這樣,日復(fù)一日地,暗夜深沉;一舞傾城,一曲銷魂。
在我的記憶中,似乎并沒有過去很長的時間;戲子的生活總是格外漫長與艱辛。突然有那么一天,當(dāng)她點燃紅燭、穿上水袖,那熟悉的琴聲卻并沒有出現(xiàn),而且,再也沒有出現(xiàn)。
她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這突然的消失令她恐慌。于是我踏著青石板路走遍了這江南小城的街巷,幾番賄賂之下終于從一個所謂的污衣幫小弟子口中帶回了盲眼琴師死的訊息。
“他們是四天前在城西那個廢棄了的娘娘廟的神案下發(fā)現(xiàn)他的尸身的。開始還以為他是在那里睡覺,后來才發(fā)現(xiàn)早已經(jīng)沒了氣息!蔽也恢牢业穆曇魹楹螘绱说乇錄]有感情,也許我也學(xué)會了深沉地憂傷,然后在憂傷中沉淪。
“他……死了?”她如遭雷擊,臉上的表情已將慣常的冷漠與茫然出賣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墮入深淵的絕望。燭影漸暗、夜?jié)u深沉,她惶然套上水袖又一次起舞,沒有了琴聲相和的舞姿卻似沒了靈氣魂魄,惟剩下令人心碎的凄美絕倫。
我還記得,她從來不曾像那一夜般對我說了那么多的話,而那么多的話竟也那么深地刻在我心里。
“你可知道他是誰嗎?……”
“他姓胡,叫胡泰尹,只不過人們都叫他胡大先生!
“你以為他只是個普通的琴師,江湖藝人?……”
“哈哈,想當(dāng)年,他可是曾被皇太后召見演奏過,是三千梨園弟子崇拜的偶像,當(dāng)年大江南北最紅的角兒綠牡丹、筱桂秋都做過他的記名弟子……”
——那后來呢?
“后來?”她忽然凄厲地笑了起來:“后來他瞎了,瞎了……再后來,他就死了。”
我明白。達官貴人甚或皇宮也許會養(yǎng)一班戲子以為娛樂,卻沒有人會養(yǎng)一個瞎子;即使他曾是天下第一的琴師,黯淡無神的雙眼卻讓他無法再做很多事。
戲子終歸只是戲子,不管皇帝姓什么,不管皇帝愛不愛聽?wèi),都只是戲子而已?br> 她始終沒有告訴我她與他究竟有什么關(guān)系;我也不必再問。也許他們是父女、是師徒甚或是多年前的情人,也許只是如她所說,他是她也崇拜仰慕的偶像;我知道,他們同是落魄天涯的苦命人。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時光流轉(zhuǎn),多年后的今天,我已不是當(dāng)年的那個戲子的跟班,也早已失去了當(dāng)年我那美麗主人的消息,但那艷紅的高燭、那蒼涼的旋舞、那深沉的夜色、那凄惻的琴聲,卻是我永生難忘的回憶。好物不堅、好景易散,在這個涼薄如斯的世上,除了我當(dāng)年的主人我不知還有誰會記起那曾是天下第一的琴師胡大先生。但我知道她定是不會忘的——為了那入骨的寂寞,為了那暗夜的凄涼。更何況,我始終不曾告訴她,我當(dāng)時便已從那小乞丐的手中買下了他的那把胡琴深藏起來,只因不愿他和她再絕望寂寞,不愿他在奈何橋畔、幽冥府中,還要無比凄涼地奏起那曲“夜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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