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坐在椅子上，仰仰仰頭，看到他的下巴。再一次感嘆，好家伙，他怎么這么高。你不算矮，在女生中算是中等身高，通常和嬌小這詞沾不上邊。但站在他身邊，你就顯得很嬌小。你一直覺得你理想中的男性身高最好像你爸，180㎝，不過現(xiàn)實告訴你，再高個10㎝也可以是不錯的帥小伙，比如說他，再比如說演潘尼沃斯的那個演員，比爾·斯卡斯加德。

　　你遇見過比爾一次，那時你和同事們（當(dāng)然啦，他也在，因為他是你的同事之一）一塊兒出差，正好趕上《小丑回魂》熱映。你們和比爾合照，然后走進(jìn)電影院，看完了整場電影。你左側(cè)的同事被嚇得直抽氣，有時還差點跳起來。老實說，你看這部電影時獲得的驚恐體驗，有相當(dāng)一部分來自于你的這位同事在你旁邊一驚一乍。你不是在責(zé)怪這位同事，其實這事還挺好玩的。每次左側(cè)的同事被嚇到之后，都會朝你露出抱歉的表情。你被這位同事嚇得往右一縮，然后沖對方連忙擺手，示意不用道歉。到后來你們都快被彼此逗笑了。他坐在你的右邊。最后你就一直靠在右側(cè)，和他一起喝可樂，吃大桶薯片和爆米花。乘飛機(jī)返回途中，你和他一直在聊斯蒂芬·金的小說。你喜歡《閃靈》，對《肖申克的救贖》幾乎沒有印象。

　　第二年的萬圣節(jié)，你們研究所取得了一項不大不小的成果，于是大家決定當(dāng)天晚上在酒吧里舉辦了一個萬圣節(jié)裝扮派對。雖然時間緊急，但你和同事們都盡力把自己裝扮得像那么回事。你穿上了黃雨衣和雨靴，折了個紙船。他管你借了副你網(wǎng)購來玩還沒來得及拆包的金色美瞳，買了幾個紅色氫氣球拿在手中。

　　“（你的名字）認(rèn)識（他的名字），（他的名字）認(rèn)識（你的名字）�！蹦阈Φ馈讨巍む嚥悸逭J(rèn)識小丑潘尼沃斯，這是《小丑回魂》中的一句臺詞。

　　后來你和他相約去看了《小丑回魂2》，這次沒有旁人，只有你們倆。偶爾有幾秒，你會在看到潘尼沃斯時出戲地想到飾演這個角色的是個帥哥，然后你就感覺不到怕了，只有欣賞。再之后的一個周六，你們躺在他家的沙發(fā)上，觀看他收藏的碟片《迷霧》，吃披薩，后來一起打了半宿的《合金裝備5幻痛》。

　　“小島是神！”通關(guān)之后，你一手握著手柄，興奮地高舉起另一只手。

　　那年平安夜的前一天，你和他在另一位同事的邀請下去了教堂。你和他沒有認(rèn)真討論過宗教信仰的問題，主要是你對《圣經(jīng)》根本不熟。在你看來，他倒是對《圣經(jīng)》挺熟的，雖然你懷疑他和你一樣都是個無信者。你們十歲時認(rèn)識，那時你家搬到了他家旁邊的房子，你們上一個學(xué)校，從中學(xué)直到大學(xué)，后來還到了一個研究所工作，在這期間，你都沒發(fā)現(xiàn)他對教堂有過什么熱衷。不過信仰本身是一個能引起人興趣的命題，到教堂里聆聽布道也可以靜心。邀請你和他的那位同事是一位不錯的布道者。你們和你們的同事們都是研究員、學(xué)者、科學(xué)家，但這不耽誤當(dāng)中存在有神論者和有宗教信仰者。

　　圣誕到新年的假期你是回國過的，跨年那天你跟他視頻，炫耀你正要吃你爸媽給你做的拿手菜，他的爸媽也出現(xiàn)在屏幕那頭，對你揮手。他家的巧克力色拉布拉多在鏡頭里跑入跑出，快樂地?fù)u著尾巴。春節(jié)期間你早已回到了工作崗位，白天還要在研究所上班，晚上你邀請了五六個同事和朋友到你的公寓里慶祝，你煮了餃子和湯圓。后來大家都走了，只剩下你和他坐在沙發(fā)上跟你爸媽視頻，你們都穿紅毛衣，家里貼“福”字，你爸媽那邊開著電視，外頭在放鞭炮和煙花，太吵了你都聽不清他們說話。于是你就只是朝他們笑。

　　現(xiàn)在你坐在椅子上，看他從你身后走到你身前。他穿著神職人員的黑色長袍，雙眼純金。你評論道：“我可沒想到有一天你會穿成這樣。不過看起來還不錯。”

　　你想不到的事情還多著，例如他居然成為了“真神”。你們和那位布道的同事交談的時候，討論過神存在的可證偽性。因為不可證偽，有人選擇相信，有人選擇不信。但你們所有人都料不到會有今天。你真想和你的同事、老師分享一下，這是多么驚人的發(fā)現(xiàn)��！

　　后來你再次坐在椅子上，看著他身穿樸素白袍，佩戴銀色十字架吊墜，走下階梯。天使們站立在他的下首，紛紛對他欠身致意，低下高貴的頭顱。他是諸神之神，眾王之王，輝光滿溢者，是全知全能的造物主，是“上帝”。

　　當(dāng)你知道他戰(zhàn)勝第一個古神的時候，你實在很感慨。你們以前常常參加體育運動，也學(xué)過一點搏擊，都是出于興趣和為了健身，正經(jīng)和人打生打死是根本沒有的事�，F(xiàn)在他打完一個，又要打另一個。還干了點“暴躁”的事。你看到那個巨人在荒原里無休無止地游蕩，你心想，可能這就是扮演“暴君”的需要吧。

　　在表達(dá)自己的想法時，你還是習(xí)慣說話。但你明白，其實不用說話，他也能讀懂你的意思。有時你向他許愿，想吃披薩、餃子、湯圓和炒飯，愿望都實現(xiàn)了，正是你懷念的那個味兒。有時你想看小說，玩ps4。這種愿望也可以達(dá)成。

　　他說，你需要的其實是一個古代學(xué)者。你說，從舊時代活到現(xiàn)在的古代學(xué)者可不好找啊。

　　你又說，你想玩小島工作室未發(fā)售的新作。這個愿望他可實現(xiàn)不了。你攤開雙手，說道：“看啊，全知全能者也有無法做到的事�！彼犃�，用金色的眼瞳深深凝望著你。是啊，你們都知道。

　　于是你繼續(xù)吃你的披薩。有一段時間，他在修改自己的圣典。有時他有了新想法，詢問你的意見。有時他挑出一段讀給你聽。你時而長吁短嘆，時而笑著拍腿，時而尷尬捂臉。你想起了《我是傳奇》里和商店假人打招呼的威爾·史密斯，當(dāng)世界上沒有幾個人能理解你，那么做點瘋狂夸張的事又有何妨呢？

　　你見到了薩斯利爾，長得非常好看。你還見到了亞當(dāng)和阿蒙。祂們都是小嬰兒。

　　你滿嘴跑火車，偏偏還要假裝正經(jīng)地對他說道：“自體繁殖取得新成果，你應(yīng)該獲獎�！�

　　“長兄如父�！蹦泓c了點亞當(dāng)?shù)谋羌狻５k的發(fā)眼都是金色。你心說欺騙偷盜者途徑的唯一性，真有他的。阿蒙知道自己有這么多份爸爸嗎？

　　你摸摸阿蒙的臉。小嬰兒在他臂彎里睜開黑色的眼睛，眼珠移動。不遠(yuǎn)處樹枝上棲息的烏鴉一家突然抖動了一下翅膀，身上凸顯出神秘花紋，細(xì)小的蟲豸開始在樹木和草地間鉆入鉆出。

　　“真調(diào)皮�！蹦阏f，注視著這個小嬰兒，心想如果將來有一天祂成為詭秘之主，而他是上帝，戰(zhàn)斗早晚會發(fā)生在他們之間，就像上一代的上帝和詭秘之主。

　　但你還是抬起頭，對他說道：“加油啊，單身爸爸。”起碼他把另一個神話生物帶得挺好，你覺得梅迪奇的某些純粹之處比人類還像人。

　　再之后，又過了很多、很多年。亞當(dāng)和阿蒙都長成了成年人的樣子。你幾乎不會單獨和亞當(dāng)待在一塊兒。很多時刻，你會跟著薩斯利爾，但最后你總會回到太陽神身邊。你出現(xiàn)得不再那么頻繁，你的身影開始時不時變淡。你有一種預(yù)感，你感覺到，你不能再跟著薩斯利爾了。剩下的時間，只要你在的時候，你幾乎一直陪伴在太陽神身邊。你醒著的機(jī)會越來越少。

　　直到最后的時刻來臨。

　　光輝的造物主再次隕落，被祂忠心的門徒所分食。天國的副君猶如一副空空的軀殼，陷入漫長的沉睡。而在太陽神的骸骨上，由祂所有的負(fù)面凝聚而成一個黑色的嬰兒。

　　“負(fù)面”。人總是有負(fù)面情緒的，它會讓人變得不像自己，表現(xiàn)出自己最壞的一面。你們負(fù)面情緒最多的時候，一個是在青少年階段的某一時期，一個是在讀博期間，同學(xué)被謀殺，自己成了學(xué)術(shù)造假的受害人，爸媽在開車時和一個酒駕者的車相撞，對方家里糾纏個沒完……那段時間，什么爛事好像都往身上撞，令人心情郁結(jié)得快要發(fā)瘋，令人忍不住發(fā)脾氣，做壞事。但那些不好的時刻你們挺過去了，那個最壞的你，會讓關(guān)心自己的人傷心的你，并不是真正的你自己。

　　真實造物主的誕生伴隨著瘋狂的囈語，純金眼瞳的遠(yuǎn)古太陽神正在成為歷史。你悲哀地看著他，嘴唇開闔，最后一次呢喃出他的名字。

　　那個千年間沒有人真正喚起，早已被遺忘的研究員的名字。

　　從混沌海中醒來的那天，他看到了你。你坐在高處的一張辦公桌上，姿態(tài)就像著名的丹麥小美人魚銅像。你看到他從發(fā)梢開始變黑的金發(fā)，微笑著叫了他的名字，說道：“哇哦，很酷的挑染。”

　　潛意識中，他知曉時移世易，滄海桑田，往日不再，但他還是緊緊盯著你，掙扎著向你的方向攀爬。在他所途經(jīng)的地方，留下一串黑色的痕跡。

　　啊，祂想起來了。

　　在那些同樣痛苦得近乎于死亡的時刻，你最后一次對他的呼喚其實不是發(fā)生在太陽神即將逝去的現(xiàn)在，也不是發(fā)生在他從混沌海中醒來的那天，而是發(fā)生在太久太久以前。那時從地底涌上來的黑色怪物吞噬了你們的一個又一個同事。黑色的海水逐漸將你浸染，你向那個研究員伸出手，呼喚著他的名字，飽含著痛苦與絕望。海水吞沒了你的指尖，也吞沒了他的身體和他想努力抓住你的手。

　　你沒有他那么幸運。你早已沉入了虛幻的混沌海中，永遠(yuǎn)不會再醒來。

　　此時此刻，你已無力再將他喚回。你也在消逝，就像化為泡沫的小美人魚。

　　你曾經(jīng)聽過一句話，人的第一次死亡是肉/體的死亡，第二次的死亡，也是真正的死亡，將是世間無人再記得你。

　　這就是你的終結(jié)。

　　“太陽落山以后，蠟燭無法替代�！�

　　太陽燃燒過后，只剩余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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