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鳥
　　冬天過去了一大半，正當(dāng)我暗自慶幸能無驚無險地渡過寒冬的時候，卻患上了感冒。我是那種對感冒菌毫無抵抗力的敏感體質(zhì)，每一次感冒都病得驚天動地，然后是拖泥帶水，最后是不了了之。
　　感冒和愛情其實很相像。世上其實沒有一種能完全治愈感冒的藥，現(xiàn)在市面上的感冒藥其實只能緩解感冒帶來的某些痛苦病征。愛情也是。愛情不能治愈每個人心中的寂寞，只是在某些時刻，某些地點，那些來自情人的溫柔能安撫孤獨的微痛。但溫柔是短暫的，寂寞卻如此漫長，完全沒有根治的方法。
　　此刻，我躺在我只有十平方大的公寓中，在雜亂擁塞的空間里，只有電腦屏幕發(fā)出的光，搖搖欲墜地?fù)纹鹨皇业暮诎�。冬天昏沉的天空緊緊地壓迫著百葉窗，樓底馬路的喧囂像蒸騰的水汽般遠(yuǎn)去。在半睡半醒間，我有種身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的感覺。我知道，我的意志越衰弱，寂寞就越強(qiáng)壯。在朦朧間，我聽到木門吱呀的呻吟，然后是皮鞋磨擦地板的聲音，一雙帶著清涼的手溫柔地觸碰我發(fā)燒的額頭。
　　“立恒……”在我灼燒的喉嚨撕裂前，我所能發(fā)出的呼喚，僅僅就是這個名字。
　　“睡吧�！币话褱厝岬穆曇魧ξ艺f。在我合上沉重的眼皮前，看到一張模糊的面孔。并不是他。

　　第二天醒來，一張眼就看到窗外放晴的天空，完全掃去一周的陰沉。陽光照在窗臺插在玻璃瓶中的淡紫色郁金香。雜亂地散落在四周的書和雜志都已經(jīng)整整齊齊地排在書架。桌子上放著一碗皮蛋瘦肉粥，端起來，還是溫?zé)岬摹Ｅ赃呌幸缓懈忻八幒鸵粡埍銞l：

　　“先把粥吃了再吃藥，如果還不舒服一定要看醫(yī)生。
　　——立遠(yuǎn)”

　　原來一整晚都在照顧我的是立遠(yuǎn)。其實我無須太驚訝。我驚訝的是，在我生病最痛苦的時候，沒有立恒在身邊，我的寂寞竟然這樣深。他離開已經(jīng)一年三個月零十一天，但他離開那天的一切還是如此清晰。汽車?yán)镲h蕩的香煙味道，晃過車窗的街景，安靜的招牌和路燈，在機(jī)場大廳他拖著行李的決絕的背影……
　　點點滴滴。
　　如果不是他的突然離開，我也許一輩子都不會發(fā)現(xiàn)，原來有些人的愛情注定了無法一生一世，因為只有兩個人的愛情世界太小，而外面的世界太大，只有打碎了愛情的圈禁，才能自由地呼吸大世界的空氣，無牽無掛地流浪。我曾經(jīng)責(zé)怪他的自私，怨恨他的決絕，握著我僅有的自尊，努力去遺忘他，要活得比他好。然后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徒勞，愛情的慣性超乎我的想象。即使他離開，這個城市還是遍布他的身影。原來最悲哀的不是他的狠心，而是我還是無法割舍他。我承認(rèn)自己愛得沒有骨氣，如果原諒與挽留能換他回來，我會放下我可笑的自尊心。但此時此刻，天涯海角，他在哪里，遇到什么人，在看什么書，抽什么牌子的煙，我完全不了解。時間一直在流失，時間的力量是強(qiáng)大的，它可以見證天荒地老，亦可以嘲諷山盟海誓。想說愛他，是不是已經(jīng)太遙遠(yuǎn)了？
　　吃了粥，服了藥，打開電腦中的文檔，想繼續(xù)昨天沒完成的文章。我是個自由撰稿人，在我的小宇宙中閉門造車。我描繪這個大世界的蕓蕓眾生，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的故事，卻總是與這個社會格格不入，仿佛被世界孤立了，有時候讓我覺得很悲哀。冷眼熱腸，立恒曾經(jīng)這樣形容我。那時有他，哪怕生活再狹小我也滿足，最后卻因為他那完美的抽身，才知道對于那份歸屬感，我們沒有足夠的默契。
　　門這時突然開了，是立遠(yuǎn)。我們吃驚地對視了三秒，然后都笑了。
　　“還以為你沒醒，所以就自己打開門進(jìn)來了，沒嚇著你吧？”我的后備鑰匙藏在信箱中，立遠(yuǎn)有我的信箱鑰匙。立恒走了之后，我的生活完全失去了秩序。那時起，立遠(yuǎn)就開始掌管我的信箱，為我處理信件。
　　“當(dāng)然有啦，心臟都快要跳出來了，要不要看一下？”
　　“罪過罪過。那我請你吃午飯當(dāng)作賠罪怎么樣？”
　　“好吧，看你這么有誠意，本小姐就答應(yīng)你吧�！�
　　我一直相信立遠(yuǎn)的天性中有陽光的成分，他總有能力掃清籠罩在我天空的陰霾，所以無論現(xiàn)實中的我再怎么拒人于千里之外，我不會拒絕他，哪怕他是立恒的弟弟。

　　立遠(yuǎn)駕車帶我到城西一家叫成記的老字號就餐。從城東到城西，穿梭在街頭巷角。早上明媚的陽光在此刻卻收斂起來。城市的陰天總帶著太多寂寞的況味，好像到處都有傷心人留下的痕跡。鬧市里的唱片店，舊式的照相館，冷清的二手書店……一直一直掠過眼前，像黑白默片的鏡頭，重溫著那些似遠(yuǎn)又近的往事。
　　突然，立遠(yuǎn)把車停到路邊，走進(jìn)一家花店，很快又鉆進(jìn)車?yán)�，手中已�?jīng)多了一束淡紫色的郁金香。
　　“送給你�！彼χ鸦ㄅ醯轿腋�，然后又自顧自地發(fā)動引擎。
　　看著立遠(yuǎn)，總讓我有種恍惚的錯覺。在大學(xué)的時候認(rèn)識他們兩兄弟，同時得到他們的追求，讓我倍受矚目。人人都覺得我很幸福，因為同時獲得帥哥兄弟的青睞。但我卻很苦惱，覺得無從抉擇。無拘無束的立恒像是天空上的浮云，安靜溫柔的立遠(yuǎn)像是溪澗的流水。魚與熊掌，永恒的難題。在猶疑了很久之后，我決定聽天由命，對他們說：你們各送我一束花，哪束花最合我心意，我就選誰。最后，站在我面前的，立遠(yuǎn)拿著香水百合，而立恒選擇了淡紫色的郁金香。
　　郁金香代表溫馨、愛意，那時他對我說，就像你給我的感覺。
　　最終，我選擇了立恒。立遠(yuǎn)黯然離開，畢竟在感情的世界里，并沒有三減一等于二的理性。有很多人都說我太兒戲了，但我明白我有多么認(rèn)真。也許從心底我就一直等待著這樣的結(jié)局，在我波瀾不驚的如同修女般的生活中，邂逅一場絢麗的花火。一個人總是更容易愛上與自己個性、經(jīng)歷大相徑庭的人，愛上他，愛上他的生活，來完滿自己人生的遺憾。正因如此，飛鳥愛上魚的故事才會凄美。
　　而現(xiàn)在，在立恒離開了一年三個月零十二天的現(xiàn)在，原來天翻地覆的生活又好像從沒變遷。依然是淡紫色的郁金香，感冒時送到我面前的皮蛋瘦肉粥，還有城西成記的咸魚肉香煲仔飯。改變的只是身邊那個，不再是立恒，而是立遠(yuǎn)。
　　坐在成記小而溫暖的店面，伙計為我打開煲仔飯的蓋子，誘人的香味便撲鼻而來。在氤氳的水汽中，我看著立遠(yuǎn)的臉，故事好像還在延續(xù)，那種似曾相識的畫面，已經(jīng)超越了面容輪廓勾勒出的神似，是因為兄弟間血脈的相承，還是因為思念在作祟？
　　“在想什么呢？美食當(dāng)前還發(fā)什么呆？”
　　“為什么送我郁金香？你以前不是送百合的嗎？”
　　“明明知道你喜歡郁金香，還硬要送你百合，你以為我是傻瓜嗎？”
　　那么理所當(dāng)然，成傻瓜的反而是我了。
　　“最近在寫什么呢？病了還要硬撐著寫。幸虧昨晚我心血來潮去看看你，不然你一個人病倒在家里也沒人發(fā)現(xiàn)。”
　　“在寫候鳥的故事。有一群候鳥每年都要橫跨太平洋到一個溫暖的小島過冬，待到來年的春天又要飛回原來的棲息地。在漫長的旅程中只有作為首領(lǐng)的那只雄鳥能辨認(rèn)方向。路上他們要在海中央的一塊大礁石上稍作歇息。有一年，正當(dāng)群鳥要遷徙的時候，首領(lǐng)的妻子卻因為翅膀受傷不能飛翔，被迫留下。首領(lǐng)舍不下她。她卻安撫首領(lǐng)說：‘你走吧，他們沒有你的帶領(lǐng)，是飛不過大海的。放心，我會一直撐住，等你回來的�！谑鞘最I(lǐng)帶領(lǐng)著群鳥離開了。在寒冷的冰原上，雌鳥頑強(qiáng)地度過了冬天，因為心底一個執(zhí)著的信念，就是等待春天來臨與愛人重逢。但希望卻落空了。首領(lǐng)，還有他的族群并沒有回來。雌鳥很想去找他，但她無法知道通往小島的方向。年復(fù)一年，雌鳥度過了數(shù)個寒冬，變得越來越堅強(qiáng)，心也越來越強(qiáng)硬，冷得像棲息地的飛雪，因為她不再相信愛情與諾言了。但讓她一直耿耿于懷的是，首領(lǐng)為什么不回來。是因為迷戀小島怡人的溫暖，還是另結(jié)新歡？”
　　說得太累，我停下來喝了口茶潤喉。
　　“然后呢？”立遠(yuǎn)追問。
　　看著他那張成熟的臉露出近乎執(zhí)著的表情，我大笑起來，“哪有然后？你該不會真的以為我在寫那些故事吧？現(xiàn)在這個社會寫這種故事是死路一條。要不就寫灰姑娘的愛情童話，要不就寫懸疑兇殺。誰有空看幾只鳥的故事？”
　　立遠(yuǎn)點點頭，“也對。既然一切都已成定局，是什么原因不能回來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我看著立遠(yuǎn)自言自語，吃驚這個胡謅的故事能讓他如此介懷。

　　雖說候鳥的故事是胡謅，但能一時之間說得這樣順暢，也許是因為我的心里也在追問：立恒，你究竟為什么不回來？
　　恨他，是因為說要流浪的他從來不給我片言只語，更恨他不留下聯(lián)系方式，殘忍得連讓我低聲下氣求他回來的機(jī)會都不給我。
　　這樣的恨，是因為那樣的愛。我開始明白，也努力習(xí)慣。
　　一個人的時候，變得很迷失。不再迷戀花花世界中精致的誘惑，因為一切皆無心俯拾。我的世界簡單得只有文章、睡覺，還有樓下面館的餛飩面。
　　偶爾經(jīng)過樓下的小書店，看到一本旅游雜志，介紹南意大利的城市——那不勒斯。竟又無端勾起許多回憶。
　　認(rèn)識立恒，就是從那不勒斯開始。那時公選課我們都修了人文旅游。講師要我們各自介紹一個心儀的地方，我們不約而同的選了那不勒斯。吸引我的是從那里流傳的神話：歐洲有一片海，女妖塞王生活在那里。她美妙的歌聲讓過往船只上的男人為追尋她的倩影不顧一切地投身海腹。后來塞王愛上了尤里西斯，為追求愛情，這次投身大海的不是別人，正是塞王。女妖美麗的身體被海浪沖到岸邊，于是便有了驚艷的那布勒斯灣。而吸引立恒的是那不勒斯南部一個叫capri的小島，那里有滿街搖曳的檸檬樹，飄香的檸檬花，甘醇的檸檬酒，清冽的檸檬香水。
　　課后，他留下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有的女人是有讓男人為她跳海的魅力�！�
　　這就是故事的開端。之后立恒曾經(jīng)對我說，那時他說這句話就是為了�？醽硪鹞业淖⒁狻�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的發(fā)誓要一起去那不勒斯。但所謂的山盟海誓，全都因為無法實現(xiàn)而成為心中的刺，永恒的牽掛。下意識地，我走進(jìn)書店，買了那本雜志。
　　之后的幾天，我發(fā)瘋似地尋遍了城市的大街小巷，可是都無法找到來自capri的檸檬香水。買了幾瓶市面上的檸檬香水，卻不是想象中的清冽純凈。也許回憶美化了想象，但我還是相信capri的香水一定會更加迷人，值得我飄洋過海的牽掛。
　　晚上見到立遠(yuǎn)，請求他如果有機(jī)會，為我找一支capri的檸檬香水。因為神通廣大的他從來對我都是有求必應(yīng)。
　　“為什么突然想要這樣的香水？”他顯得出乎意料的吃驚。
　　“哪有什么為什么？別管那么多了，幫我找就對了。”
　　“我盡量�！彼恼Z氣里有點勉強(qiáng)。
　　接下來的時間，立遠(yuǎn)顯得很沉默。那樣陌生的立遠(yuǎn)，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我的生活日夜顛倒，跟身為朝九晚五族的立遠(yuǎn)作息時間常常錯開。但那天問過他香水的事情后，還是隱約覺得他在躲我。雖然每天早上起來還能看到他幫我插的新鮮的郁金香，還有他幫我整理好的信件。但他那種退避的態(tài)度，好像我觸碰了他不愿讓人看到的事情。但我想不到有什么理由會讓他忌諱。大概只是我的多心。
　　立恒離開一年六個月，地球還是照樣轉(zhuǎn)動。只是在安靜下來的時候，我的心會有一種空蕩蕩的感覺。立遠(yuǎn)對我很好，還向我求婚。以立遠(yuǎn)的條件，應(yīng)該沒有女人能夠拒絕，但其中好像沒有包括我。即使立恒離開，但他總有一天會回來，站在立遠(yuǎn)身邊，將來我要怎么面對他？戴安娜曾經(jīng)說過：“在兩個人的婚姻中，因為有了三個人，所以顯得太擁擠�！睈矍椴皇敲姘�，不是想就能隨心所欲地掰開一半的。
　　我對立遠(yuǎn)說：“讓我考慮一下吧。”
　　“好吧，我不逼你。我會等你的�！钡难凵裰羞�是有掩飾不住的落寞。
　　之后的幾天，立遠(yuǎn)真的沒有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很感謝他的體貼。
　　花還是由花店的員工送到，不過信件就要我自己整理了。那天下雨，我到樓下去收信，看到郵差文叔。正準(zhǔn)備跟他打招呼，他卻在濕地磚上一個打滑，摔了下來。我連忙跑過去扶起他。
　　“文叔，你沒事吧？”
　　“哎呀，年紀(jì)大，機(jī)器壞，沒用了。要是在以前，打個后空翻再安全著陸都沒有問題�！彼酒饋恚樕祥W出痛苦的表情，“好像閃到腰了�！�
　　我看看他空空如也的郵袋，說：“不如上我家休息一下吧�！�
　　因為工作關(guān)系，我有很多信件。接觸多了，我和文叔的關(guān)系不錯。我扶他到我家里，為他泡了壺薰衣草花茶。
　　他喝了口茶，咂咂嘴，“周小姐是文人就是不一樣，連喝茶都比較有品位。”
　　我笑了笑，“文叔，你太過獎了。”
　　“哪里，我是說真的。我是直腸子，說話不會拐彎。周小姐你是不一樣，連收到的明信片都與眾不同。我每天都送出去很多明信片，花花綠綠，花樣百出，什么都有，就只有寄給你的明信片上帶著檸檬香味，聞一聞啊，我那一整天都會精神抖擻�！�
　　“什么？有檸檬香味的明信片？”我一步跨到他面前。
　　“是啊。就是上一年的事啊。每個月都有，多的時候每個月有好幾封，整整持續(xù)了一年。不過這幾個月倒是沒有了。怎么？你沒收到嗎？沒可能，我沒有放錯信箱啊，305號信箱，我怎么可能會放錯�！�
　　“那你有看到明信片是誰寄來的嗎？”
　　“因為太特別，是有多看幾眼。好像叫什么恒的�！�
　　“立恒�！�
　　“對，就是這個名字�！�
　　立恒，明信片，一整年。
　　那一刻，我整個人像被掏空一樣。想到的僅僅是三個字：為什么……

　　雨停后，我送文叔到醫(yī)院，然后在汽車站乘上了第一輛過來的公車。109號，終點站在城西。在底站，再過一個路口，就是上次立遠(yuǎn)停車買郁金香的花店。冥冥中，好像有什么催促著我到那花店去看看。
　　經(jīng)過一場大雨，路上人影稀落。花店里沒有客人，老板娘在作花籃，正要把一朵奪目的天堂鳥插入花泥，看到我進(jìn)來，立刻熱情地招呼我，“小姐，想要什么花？進(jìn)來看看吧�！�
　　我一眼就看到那些淡紫色的郁金香，安靜的，優(yōu)雅的，帶著輕描淡寫的憂愁。
　　“小姐你真有眼光，這些郁金香是今天才運到的，很新鮮。我敢打包票，在這個城市中找不到五家花店，賣這么好的花。很多人山長水遠(yuǎn)到這里就是為了買這種郁金香。”
　　“老板，請問是不是有一個叫黃立遠(yuǎn)的男人長期在這里訂這種郁金香？”
　　“黃先生？對啊。前幾天還訂了一大捧，好像要向女朋友求婚用的�！�
　　“那除了他還有其他人嗎？”
　　“嗯，讓我想想。在一年半之前，有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到這里，一訂就訂了一年的，很大手筆啊。之后總是買這種花的，就是黃先生了�！�
　　“那個男人有留下名字嗎？”
　　“沒有留全名，收據(jù)上好像就只留了一個字。叫什么來著？恒，永恒的恒。”
　　“永恒的恒……”我木然地重復(fù)著老板娘的話。
　　“小姐，你沒事吧？你的臉色很蒼白啊�！�
　　“老板，幫我把剩下的郁金香都包起來吧�！�

　　我捧著花蹣跚地走出花店的時候，已經(jīng)夜色四合。我乘車到立遠(yuǎn)家。
　　立遠(yuǎn)打開門，一臉驚訝地看著我，“你怎么來了？來之前打電話給我嘛，我可以開車接你的�！�
　　“在哪里？”
　　“什么在哪里？”
　　“明信片，立恒寄給我的明信片！”
　　“我不明白你再說什么�！彼苕�(zhèn)定，但我還是在他的眼睛里捕捉到一閃而逝的驚訝。
　　我推開他，走進(jìn)去，搜遍了飯廳、睡房和書房，可是都一無所獲。
　　“我早說了，沒有什么明信片�！�
　　我緊緊地盯住立遠(yuǎn)的眼睛。他是個干凈利落的男人，家里上上下下打理得一絲不茍。他的家里香味最重的就是擺放古龍水、沐浴露的洗漱室。
　　我沖進(jìn)洗漱室，閉上眼睛，在空氣中仔細(xì)地尋找想象中的檸檬香水的味道。然后，我彎腰伸手在花崗巖的洗手臺下摸索，果然有突起物。我用力扯下來。透明膠袋中，一疊明信片靜靜地與我對視。即使被嚴(yán)實地封住，檸檬香水清冽的味道還是滲透到空氣中，異國的風(fēng)情，地中海欲語還休的故事。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五十七張明信片。
　　“瑩：
　　現(xiàn)在的我，在那不勒斯。意大利人說：“朝至那不勒斯，夕死可矣�！彼詻Q定在這里安享“晚年”，呵呵。
　　離開的時候沒有告訴你理由。因為我的懦弱。我不知道當(dāng)我變得瘦骨嶙峋，化療掉光了頭發(fā)后，要怎么面對你。
　　醫(yī)生說到溫暖濕潤的地方靜養(yǎng)，我的病會有好轉(zhuǎn)。但能拖多久？一年？兩年，還是三年？
　　如果無法和你說永遠(yuǎn)，我應(yīng)該放手。可是在瀟灑的離開后，發(fā)覺還是舍不得你。我知道自己太自私，但上帝會原諒我吧。
　　立恒”

　　“瑩：
　　我托人找到一瓶capri的檸檬香水。那種香味讓我找回久遺的幸福感。我決定在每張明信片上都熏上香水的味道。相信你會喜歡。
　　有研究說，人類對香味的記憶比其他的感官記憶持續(xù)得更久。如果這是真的，我希望這種香味能烙印在你的腦里。呵呵，很霸道吧。但除了這些香味和記憶，我不知道還能為你留下些什么。
　　立恒”
　　“瑩：
　　因為語言不通，我雇了個華人學(xué)生。我讓他每天為我買一束紫色的郁金香。在這里找這種花真的容易多了。當(dāng)年追求你的時候，為了找到與眾不同的花，我找遍了城市大大小小的花店，終于在城西找到了這種花。
　　離開之前，我到那家花店訂了一整年的郁金香。雖然沒署名，但你一定知道是誰送的。你知道為什么是一年嗎？一年后如果我康復(fù)了，我會回來親自送給你。如果我不能回來，送花給你的，應(yīng)該是另一個人了。
　　立恒”
　　……
　　“瑩：
　　今天立遠(yuǎn)來了。雖然身邊的人都瞞著我，但醫(yī)院找我的家人來，一切都很清楚了。我的身體我自己明白。
　　躺在床上想著你，我就能消磨一整天。只是，如果我不在了，你要怎麼辦呢？總是感冒，不會打理生活的你。
　　看著立遠(yuǎn)，我知道他還是很愛你。把你交給他我會很放心。所以我告訴他在哪里買到你喜歡的花，你生病時要吃皮蛋瘦肉粥，你的最愛是成記的咸魚肉香煲仔飯。
　　只要你能幸福，我就能走得無牽無掛了。所以你一定要幸福。
　　立恒”

　　我拿著明信片，頹然坐在地板上，一時竟沒有眼淚。
　　立遠(yuǎn)蹲下來與我對視，“我知道我很殘忍，很自私。但你知道看著自己愛的人死去是多么難受嗎？那種痛苦我一個人承受就夠了。其實哥早就知道我瞞著你他的事，因為你一直沒有回應(yīng)他。他還對我說，本來就該這樣，是他自己太任性了。他是因為愛你，才不愿你面對那種生離死別�！�
　　“是啊，很愛我�？墒悄阒绬�？我一直在怨恨他，為什么拋棄我。有時候甚至詛咒他死掉。想不到真的死了�！�
　　“瑩，還有我，我會連哥哥那份去愛你的。”
　　“立遠(yuǎn)，上次說候鳥的故事，你不是問我結(jié)局嗎？那時說沒有其實是騙你的。想知道真相嗎？那年春天來到，首領(lǐng)雄鳥真的帶領(lǐng)著群鳥回家，但他們飛到一半，卻找不到中途歇息用的大礁石。原來海平面上升，淹沒了那塊礁石。沒有那塊坐標(biāo)式的礁石，連首領(lǐng)也迷失了方向。無奈下，群鳥都返回小島，可是首領(lǐng)不肯，因為他要實現(xiàn)與妻子的承諾，無論如何他都要回到妻子身邊。于是他在廣闊的太平洋上空一直飛一直飛，始終飛不到棲息地，最后筋疲力盡，墜入了太平洋。在海另一邊的雌鳥，一生一世都在怨恨他，卻不知道愛著她的首領(lǐng)早就死去了�！�
　　“瑩，我……”
　　“什么都別說了。立遠(yuǎn)，帶我到那不勒斯吧，我想見他一面�！�

　　我一直都沒有流淚，不可思議。不是我的心脆弱得無法再承擔(dān)一滴眼淚的重量，而是一直被愛著的我，太幸福了，不應(yīng)該再流淚。
　　在立恒的墓地遠(yuǎn)眺，可以看到海的一角。蔚藍(lán)，干凈的氣息。墨西哥沿海的地方流傳一句話：太平洋沒有記憶。在那不勒斯，意大利人竟然也說：地中海沒有記憶。也許世界上住在海邊的人們都認(rèn)為海洋沒有記憶。無論怎么喧騰過，待到風(fēng)平浪靜的時候，所有的傷痕都已經(jīng)消逝。所以海洋不是沒有回憶，只是他們把痛苦的往事都忘掉而已，留下來的都是幸福的回憶。
　　最后，我答應(yīng)了立遠(yuǎn)的求婚。他愛我，也愛立恒，他說會連著立恒那一份去愛我。我愛立恒，也愛立遠(yuǎn)，他的身上有一部分是立恒。這是二比二的相愛，我們都會幸福的，對嗎，立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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