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當(dāng)時的月亮
(一)
經(jīng)過連日昏天黑地的考試,我正式向大一告別。
流年似水。
穿過人潮熙攘的月臺,登上南下的火車,在硬座中我輾轉(zhuǎn)難安。車廂中因為人流密集而顯得擁擠不堪;劣質(zhì)香煙辛辣嗆人的味道混雜著人體的酸臭汗味在空氣中發(fā)酵;打撲克的人群的呼叫,女人的絮語,孩子的吵鬧在一路上交織,擾攘不息。
身邊坐著一群喋喋不休的女生,臉上的化妝在汗?jié)n中化開,成了庸俗的涂鴉。接觸到我的視線,對面的女生也看著我,眼神輕佻,問我的名字和目的地。我合上眼睛挨著椅背假寐。她們又嘰里咕嚕地說了一通,然后爆出一串肆無忌憚的尖笑。
我感到厭煩。連日積累的疲勞適時襲來,眼皮開始沉重,四周的混雜愈漸模糊。然而就在此刻,腦海中清晰地浮現(xiàn)出一張素凈的臉龐,就像在渾濁的海水中不斷上升的晶瑩的氣泡。
沈憶如,這個與我分別了一年再未相見的女孩,有關(guān)她的記憶竟然隨著時間的推移無休止地堆砌。她的面容如此頻繁地出現(xiàn),以至記憶即使老化,感覺依然鮮活。
想著她,總能使我安靜下來。
。ǘ
我從高二開始逃避那個精神與命運的戰(zhàn)場。我無法在考試的陰影下當(dāng)個循規(guī)蹈矩的乖學(xué)生。
我知道,只有那些最優(yōu)秀的模范生才有選擇的權(quán)利;只有那些口中含著金鑰匙的富家子弟才無須選擇與被選擇。
也許,這僅是我放浪形骸的借口。
盡管游離在正規(guī)學(xué)生生活之外,我沒有混幫派,頂多算是一個不上道的混混。
我頹廢,但并不敗壞。
我知道自己長得好看,身邊眾多的女友證明這點。我多數(shù)女友都在酒吧認(rèn)識。最后一個在酒吧認(rèn)識的女友,印證了“紅顏禍水”的定律。一個深夜,我被她的前男友和他的手下堵在巷子的死角,說我搶了她的女人,不由分說一陣毒打。
那一打讓我在家躺了足足一個星期。然而比起身體的痛,更深的痛楚在母親的沉默中蔓延開來。
這個隱忍了一輩子的女人,即使那個至今下落不明的愛情騙子逃跑之后,也沒有紅過眼睛,卻在我拆繃帶的那刻,伏在我僵硬的肩膀淚流不止,暴露在空氣中的眼淚,壓抑的啜泣聲,沒什么比這無言的控訴更有力了。
那個夜晚,在我沒有開燈的房間,黑暗盤踞不去,掩蓋住我的眼睛,只剩下母親充滿愁苦的眼中閃爍的淚光,刺痛我的眼睛。這輩子,我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如此了解這個女人的悲傷,關(guān)于她夭折的愛情,但更多的是她不成器的兒子。
我以懺悔者的姿態(tài)跪在她的腳邊做出承諾:我要為了她重生。
那時,離高考還有兩個多月。
第二天,我準(zhǔn)時上課,到處都有人用驚詫的目光看著我。我視若無睹。我已經(jīng)為實踐承諾做好赴湯蹈火的準(zhǔn)備。然而當(dāng)我打開簇新的課本,里面天書般的內(nèi)容讓我完全愣住了。老師在講臺上說得眉飛色舞,他的話在我耳朵里卻如同外星語言?粗皖^奮筆疾書的同學(xué),我覺得自己是那樣格格不入。
不準(zhǔn)逃課,沒錢請家教。絕望感油然而生。
下課后,我躲在走廊的拐角抽煙,眼睛無意識地看向教室。講臺上,沈憶如正在和數(shù)學(xué)老師爭辯,小老頭已經(jīng)面紅耳赤,她依然氣定神閑。
我細細地打量沈憶如,她實在不美。削薄的露耳短發(fā),蒼白的臉龐,淡漠的眉;鼻子有點塌,鼻翼兩邊有淡淡的雀斑,薄唇的線條很倔強;骨架纖細,背脊挺直得有點僵硬。唯一能看得大概就是那雙大眼睛。
盡管百般挑剔,我不得不承認(rèn)她舉止投足之間,散發(fā)著混合了領(lǐng)袖的強悍與藝術(shù)家的靈逸的氣質(zhì)。她是模范生中的典范,公認(rèn)的天才。如果有她的指導(dǎo),一定比什么見鬼的家教好得多。
我抹了一把臉,心里有了想法。
晚修后,我到了自行車棚。南方的初夏,天氣已經(jīng)開始溽熱,車棚喧鬧一陣后沉靜下來,只有無名的蟲子在鼓噪。棚邊有一棵老榕樹,葉子在夏日的滋養(yǎng)下濃茂非常,依依裊裊的樹須在稀薄的夏風(fēng)中微微搖曳,月光穿過濃密的樹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斑。我倚在樹邊,踩熄第三個煙屁股的火星,才等到沈憶如的出現(xiàn)。
周圍沒有別的人。她面無表情地瞟我一眼,從褲袋掏出鑰匙準(zhǔn)備開車。我大步走向她,按住她握鑰匙的手。她疑惑地看著我,沒有說話。她的瞳孔是咖啡色的,在夜色的襯托下特別清澈。
沉默地對視了一陣,她終于嘆了口氣,“有事?”
我不知該說什么,在她的注視下,我突然覺得自己的動機異常幼稚,臉龐有些發(fā)熱。
她咧嘴一笑。我惱怒地瞪她。
“不說話就是沒事,那我要走了!彼棉揶淼目跉庹f。
“做我女朋友!蔽壹奔崩∷,第一次在女生面前手足無措。
她愣了一下,挑高一道眉,“你在跟我開玩笑嗎?”
“不是的。”
“腦殼摔壞了在胡言亂語嗎?”
“不是的。”
“和別人打賭要把我追到手嗎?”
“不是的!
“那是為什么?我跟你同班這么久甚至沒說上五句話!
在她咄咄逼人的注視下,我覺得無路可退。
“因為一個約定。我對媽媽發(fā)誓要好好做人。我要考上大學(xué)……但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所以想……請你幫忙……”除非讓她成為我的女朋友,否則連我自己都想不出還有什么理由讓一個女生犧牲寶貴的時間幫我補習(xí)。
我和盤托出,但她只是默默地轉(zhuǎn)頭,開了車鎖,推車而出。我跟在她身邊送她回家。路上我們都沒有開口。
到了她家的巷口,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她家離我家很近,但因為曲折得像迷宮的巷子,我們可能無數(shù)次相隔不到兩米經(jīng)過彼此卻不自知。
她終于停下來面對我。從她身后的房子屋檐射來微弱的燈光,她的臉埋在陰影中,表情無法辨認(rèn)。
“我答應(yīng)你!
“什么?”我一時回不過神。
“明天早上六點實驗樓下見!彼龔阶哉f完便騎上車離開。
我不明白,她說的答應(yīng),只是幫我補習(xí),還是包括當(dāng)我的女朋友。
第二天,我睡眼惺忪地依言來到實驗樓,沈憶如已經(jīng)等在那邊。她把我領(lǐng)進樓頂?shù)姆块g。房間是由兩間教室打通而來的。三面墻壁都列滿書櫥,全是題典,科普和哲學(xué)書籍。第四面墻前擺放了愛因斯坦的頭像,墻上掛了一幅書法:
“你們不是為應(yīng)新紀(jì)元而生,而是新紀(jì)元為你們所生。”
傲氣難擋。
“從來不知道學(xué)校有這樣的教室!蔽页泽@地說。事實上這是我第一次踏入實驗樓。
“這是學(xué)校讓我自由學(xué)習(xí)的地方!
“教室中的總統(tǒng)套房,”我吹了記口哨,“那么你甚至可以不用上課嗎?”
“你認(rèn)為老師還有什么可以教我的嗎?”她淡淡地反問,毫不張狂,卻有舍我其誰的傲氣,讓我明白地感受到自己面對的是一個天才少女,而不是平時的花癡女生。
“過來,”沈憶如招呼我坐在她身邊,“先說說你從哪里跟不上的。”
“不知道!
她認(rèn)命地嘆了口氣,從書包掏出一張紙,“這是昨晚幫你定的計劃。”
“那你昨晚不是很晚睡?”
“為你這樣白紙一樣的人定計劃反而毫無難度,”她挑眉說,“一切從基礎(chǔ)入手,按我的計劃來,F(xiàn)在上課對你而言沒有用處,先在這里把基礎(chǔ)補好。你逃學(xué)慣了,沒人會注意!
“你一定要每句話都諷刺我一下嗎?”
“你知道什么叫‘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嗎?”她反問。
她喜歡用反問讓別人無話可說。我舉手作投降狀。
她哼了一聲,“我就在旁邊,不懂就問我!比缓箝_始看一本英文原版書:《The Prophet》。
“這是什么書?”我好奇地擠到她身邊,翻開書的扉頁,上面寫著:
“Love gives naught but itself and takes naught but from itself.
Love possesses not nor would it be possessed;
For love is sufficient unto love. ”
“那是什么意思?怎么單詞我都懂,合起來卻看不明白?”
“那時紀(jì)伯倫在《先知》中關(guān)于愛的描說,F(xiàn)在你不懂,但有一天你總會明白的,時間會教會你什么是愛……現(xiàn)在快點看書吧。” 沈憶如敲了我的頭一下,我居然乖乖聽話,開始看書了。
我在這間教室和沈憶如度過了漫長又短暫的一個月。每一天都疲憊卻充實。從來都想象不到自己可以看這么多書,做那么多習(xí)題。
補好基礎(chǔ),沈憶如點頭準(zhǔn)我回教室上課。參加第一次模考,竟然全部低空飛過、安全著陸,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你變得不一樣了。”張振說。他一直按照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定律作為我的同桌,剛剛?cè)〈页蔀樾碌牡箶?shù)第一。
“嗯,”我應(yīng)了一句,想起沈憶如威脅我一定要科科合格的樣子,笑了出來。不知是不是因為一個月里朝夕相處的關(guān)系,覺得她氣乎乎的樣子十分可愛。
“真的變了。你看你笑了。以前你都不笑的。一臉憤世嫉俗的表情!
我和張振站在走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因為沈憶如禁止我吸煙,下意識地把手插入褲袋。
臨近高考,女生們難得出教室,通常只是為了上洗手間。不知道女生們?yōu)槭裁聪矚g成群結(jié)隊地上廁所,像在打陣地戰(zhàn)。
經(jīng)過的女生時不時瞟我一眼。終于,同班的幾個叫不出名字的女生圍了上來。
“嚴(yán)拓一,這次?寄氵M步很大啊!
“對啊,有什么秘訣嗎?”
“也許人家本來就很聰明,稍微努力就可以了。”
“哇,真的嗎?好羨慕!”
我根本無需開口,她們就興奮地組織討論會了。
“嚴(yán)拓一,有人說你有一半的日本血統(tǒng),所以你的眼睛才那么大那么好看,是真的嗎?”
終于入正題了,我心底一個冷笑。這些一本正經(jīng)生活的女生,對自己從未接觸的人或事總是帶有一種夢幻般的憧憬,但現(xiàn)實生活不是童話。
“是啊。那個日本人弄大我媽的肚子就一走了之了!币粋骯臟的愛情故事。
女生們在大呼小叫。
我無趣地望向教室,沈憶如剛好也望向我。我沖她一笑,她卻面無表情地低下頭,好像我是陌生人。
沈憶如又變成冷若冰霜、高高在上的優(yōu)等生,那個一個月里擰著我的耳朵不準(zhǔn)我打瞌睡,捏著我的鼻子逼我吃魚變聰明的沈憶如仿佛只是我腦海里的幻象。
我心里感到十分郁悶。
晚修后,沈憶如總是全校最晚離開的人。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習(xí)慣送她回家了。
夏日的天空顯得很低,街燈昏黃的光把夜的輪廓拉長,飛蛾在光暈下轉(zhuǎn)圈,四周安靜得好像只聽得見昆蟲扇動翅膀的聲音。
“今天為什么不理我?”
“不是把計劃給你了嗎?”
“因為那些女生圍著我所以你吃醋了嗎?”
“我為什么要吃醋?你這只自以為是的豬八戒!”說完,她自己“呀”地一聲用手掩住嘴巴,不知是因為反應(yīng)過度而自露馬腳,還是因為用語不文明。
看著她微微漲紅的臉,我心生一動,彎腰想吻她,被她急急推開。
“即使是你不喜歡的女生,你也能吻下去嗎?”她定定地看著我,咖啡色的眼睛清澈得不可思議。
我沒有開口。她又輕輕地說:“我和你,算是什么關(guān)系呢?”
說完,她騎上自行車消失在巷子盡頭。一個月以來,她堅持不讓我直接載她回家,我們只是推車走。我以為她是想把這段路走長,但每次她離開我,都會這樣毫不猶豫地迅速消失在我的視線。
有時,我真的不懂她,即使她一直在我身邊,卻像一片難解的月光。
離高考還有一個月,考試接踵而至。時間過得緊湊,每一秒都顯得至關(guān)重要。我的成績一直在攀升,套句班主任對我母親說的話,就是“形勢一片大好”。沈憶如依然幫我訂計劃,抓重點,但對我卻不如從前,好像刻意和我保持距離。
下課后我喜歡站在走廊上舒緩緊繃的神經(jīng)。因為沈憶如不喜歡我抽煙,所以我還在戒煙,起煙癮就把手插入褲袋攥緊拳頭。
這時,一個高挑的女生站到我身邊打招呼。她化了妝,粉底涂得太厚,在陽光下白得詭異,粘了假睫毛的眼睛大得有點嚇人,好像一眨眼就會把人吸進去;在校園明目張膽地把頭發(fā)電成大波浪,一看就知道是美術(shù)生。想不起她是誰,但她顯然認(rèn)識我。
“嚴(yán)拓一,想不到你這么厲害,一個月不見,你的成績就突飛猛進,叫人刮目相看啊!
我懶洋洋地不答話,這些開場白這個月我已經(jīng)聽的耳朵長繭了。
“整個級的女生都在談?wù)撃悖芏嗟湍昙壍呐贾滥隳,”她把手搭在我肩膀,“今晚一起到‘x地帶’吧!眡地帶是我以前常去的酒吧。這個女生弄了紫黑色的彩繪指甲,讓我想起梅超風(fēng)的九陰白骨爪,想不明白留那么長的指甲怎么畫畫。
我側(cè)了側(cè)身甩開她的手,她反而笑了,“我知道你要學(xué)習(xí),但今天是星期六,下午就放假了……”
我扭頭不聽她的喋喋不休,正好看見寒著臉經(jīng)過的沈憶如,不知道她聽見多少,我沖動之下竟然答應(yīng)那個女生的邀請,想看看她有什么反應(yīng)。
她只是從我身邊徑直離開。
接下來的一整天,我都為沈憶如的忽冷忽熱惱怒不已。
“也許天才都是難以捉摸的。‘女人心,海底針’沒說錯啊!蔽亦止荆呑呦騲地帶。
再來到這個燈紅酒綠的鬧區(qū),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震天的搖滾音樂從酒吧傳出。店面的墻上用噴漆畫了朋克風(fēng)的涂鴉,屋檐射來暗紅的燈光,妖嬈詭異。難以置信我曾經(jīng)在這個糜爛的暗角,像喜陰植物一樣匍匐生長。
我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想不到沈憶如竟然站在我的身后。她穿著白色的背心,鵝黃色的裙子,清爽得像初夏的陽光。但她結(jié)霜的眼神刺痛了我。
“你果然還是來了。”
“想不到你還關(guān)心我。”
“我以為你已經(jīng)不同了!
“你不知道什么叫‘本性難移’嗎?”我學(xué)她的反問語氣言不由衷地說。
我們對峙著。“嚴(yán)拓一……”旁邊有女生在叫我。
沈憶如只是緊盯著我,忽然抬手扇了我一個耳光,然后頭也不回地跑開。
我說不出話來,定定地站在那里,早上遇到的女生走過來拉我的手,我立刻甩開。
回到家我躺在床上想了很久。這個高高在上的女生,權(quán)威得可以呼風(fēng)喚雨,卻不求回報地幫我補習(xí)、戒掉陋習(xí),甚至到酒吧門前阻止我重蹈覆轍。想到這里,我一躍而起,跑到她家門口。
已經(jīng)是半夜,房子只有二樓一間房間還透出燈光,我知道那是沈憶如的房間,于是解下腕上的手鏈拋向她的窗戶,玻璃發(fā)出“哐”的一聲。
窗戶打開了,露出沈憶如的臉,然后又“唰”地關(guān)上。我正想找東西再拋,眼前的門猛地打開了。
“你還想摔壞我家的窗戶嗎?”
“你的眼睛又紅又腫,哭過了嗎?”
“關(guān)你什么事?這么晚來想干什么?”
“只想告訴你,我沒有進去那間酒吧。”
“你有沒有進去關(guān)我什么事?”
“那你又為什么要為這個哭。俊
“誰說我是為你哭的,誰說的?”她不停地捶我的肩膀。
我抓住她的手,“好了,不是就不是。別那么大聲,整個地球的人都要被你的大嗓門吵醒了。”我往屋里瞟了一眼。她的父母都是老師,典型的不怒而威。
鬧了一陣,她也氣消了,“放心,我父母不在!
我吁了口氣,“正好,請我吃東西。因為你對我太冷淡,我郁悶得一天都沒有吃東西。”說完不讓她有反對的機會就進屋。
“可以看一下你的房間嗎?”我沖著在廚房張羅食物的沈憶如說。
在得到她的允許后進了她的房間,里面的墻都粉刷了鵝黃色,十分溫暖。我記得她說喜歡鵝黃色,因為那是月光的顏色。想不到連她的房間都是這種顏色。房間一邊的墻前立著一個很大的書櫥。另一邊的墻上掛著一個相框,里面是一幅拼圖:夜幕中,一個女人身體懸浮在月光中,把手伸向草地上閉著眼睛的男子。
“那是一個神話,” 沈憶如托著放著面條的托盤走進來,盤腿坐在我面前,開始敘述:
“月神西寧深愛著牧童恩戴米恩,但很久之前她已經(jīng)向父親發(fā)誓終生不嫁。無奈之下,她只好請父親讓恩戴米恩一直沉睡,但他的身體卻是鮮活的,不會衰老也不會死亡。每晚月光灑滿大地的時候,月神就會溫柔地凝望著她深愛的人!
“但為什么拼圖少了一塊?”少的一塊剛好就在女神的臉龐。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她半垂眼睛,長長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陰影,嘴角帶著甜蜜的微笑,“也是在夏天,忽然下了很大的雨,我抱著剛買的拼圖想上公交車回家,在人潮擁擠下不小心把盒子掉了,拼圖散了一地。車走了,人潮退了,我才淋著雨拾拼圖。突然一個高個子男生拉我起來,把手中的傘塞給我,自己卻蹲下去幫我撿拼圖。撿完后把盒子遞給我,說:‘傘也給你吧’,然后冒雨離開。那時,旁邊的一間花店在放王菲的《當(dāng)時的月亮》,我很少聽流行歌,那一首卻一直記得,當(dāng)時我就在想:‘多巧合啊,都跟月亮有關(guān)’;貋碇蟛虐l(fā)現(xiàn)拼圖少了一塊,好像冥冥中注定他要帶走我記憶的一部分。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個男生有雙好看的大眼睛。還有《當(dāng)時的月亮》,每次聽到,那天的相逢就好像在眼前重播!
換在從前,我會嘲笑那些少女情懷。但此時此刻,我的喉嚨卻發(fā)緊,無法笑得出來。
“可惜少了一塊,不完整了。”
“本來就是不完整的愛情故事,他什么都不知道!辈恢浪谡f神話,還是她的邂逅。
“如果再遇到那個男孩,你會怎樣?”
“我不會學(xué)月神,她的愛太自私。那個男孩,讓我相信世上還是有愛情童話。我知道很多男孩對我好只是因為我有才能,能對他們有幫助。那男孩甚至不認(rèn)識我,卻對我好,如果再遇到他,我會對他好,不求回報地!
聽了她的話,我的臉上一陣發(fā)熱,因為我就是為了她的才能才接近她的男孩,而她卻不計代價地幫助我。我低頭吃面條,不敢正視她的眼睛。
之后的日子,我和沈憶如都相安無事。日子過得忙碌而平靜,除了沈憶如的父母來學(xué)校吵了幾天這件事,在沉悶的高三年級掀起了不小的風(fēng)波,甚至有傳聞?wù)f她溫文爾雅的父母扇了她的耳光。但真相卻不得而知。
臨高考,她出入辦公室的頻率高得出奇,甚至紅過眼睛出來。我問她什么事,她說是因為選科與家人有小小的分歧而已。這是高三常有的事,于是我將一切都拋諸腦后,心安理得地投入考試大潮。
高考終于在一陣暈眩中結(jié)束。有時想回憶高考是怎么回事,卻找不到半點頭緒。在家里渾渾噩噩地過了一個月,收到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竟然考上了本A,難以置信。母親拿著通知書高興得淚流滿面。我很高興能兌現(xiàn)我的承諾。三個月之前,我還是個窩在地下酒吧不敢奢望明天的頹廢青年,可此刻仿佛只要抬頭便能得到陽光的庇佑,破土而出,掙脫黑暗。
我迫不及待地打電話告訴沈憶如這個喜訊。
“恭喜你,我知道你可以做到的,”她電話那邊很吵,好像有人在爭執(zhí),“現(xiàn)在我有些不方便,晚些再找你吧!彼掖覓炝司。
夜里,沈憶如來到我家。她的眼睛有些紅腫。
“哭過了嗎?發(fā)生什么事了?”
“要到美國旅游,高興得哭出來了。”她笑得很燦爛,并不是我熟悉的表情。
“怪不得早上電話里你那邊這么吵。女人真怪,傷心也苦,開心也哭。”
“這個給你!彼f給我月神的拼圖。
“這不是對你很有意義的東西嗎?”
“上大學(xué)就要天南地北了,送你這個,讓你記住這個喜歡月光的女生。啊,對了,暑假里不用找我了,要旅游一段時間。以后見面的機會很少,沒人督促你還是要好好讀書,好好做人啊。”
這個女孩,無論何時何地都這么為我著想,我想吻她,但她還是把我推開了。
“即使不愛的女生,你也能吻下去嗎?”她看著我,咖啡色的眼睛蒙上一層氤氳的水氣,帶著濃得化不開的憂傷,讓我移不開視線。
“但我卻不能……讓月光說謊……即使月光忘記了……但不能讓你……月光……除非是愛……喜歡也不能……”她低聲呢喃,我無法完整地聽清楚她在說什么。我正想問她剛才說什么,她已經(jīng)低頭飛快地騎上自行車,一眨眼就離開我的視線。
她總是這樣匆匆離開,好像再遲一步就會讓我發(fā)現(xiàn)她的秘密。
我獨自站在夜色中,迷惑地思考她的最后一句話,究竟是不是我聽錯了,否則,那該是什么意思。
。ㄈ
火車午夜到站,回到家我就昏昏沉沉地入睡,一直在做夢。掛在我房間里的月神的拼圖好像一直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還有一片溫柔的月光。早上醒來,卻什么都記不起。
“就像恩戴米恩,”我心想,不由得苦笑出來。
手機在響,是張振,說晚上有同學(xué)聚會,要我一定到,我懷著一種莫名的期待答應(yīng)了。
晚上到了張振所說的西餐廳,看了一眼到場的人,沈憶如并不在。
我默默地坐下來,張振熱情地湊到我身邊,打了我一拳,“你這個小子,終于肯出現(xiàn)了。上次同學(xué)聚會你沒來,許多女生吵著要回去呢!
“寒假一放就被車撞了,腳上打石膏打了一個月,想來也來不了。我還孤零零地在學(xué)校過春節(jié)的呢!蔽医忉尩馈
“一年不見,你更帥了,有憂郁的知性氣息呢!睆堈窨鋸埖卣f。我只是笑。
人陸陸續(xù)續(xù)地到,男生好像變化不大,女生卻變了很多,本來就沒有幾個能叫上名字,現(xiàn)在根本認(rèn)不出來,不是把頭發(fā)拉直,就是弄成大波浪。看著她們,和看著大街上的人來人往并沒有區(qū)別,都是陌生人。
很多人過來問我有沒有女朋友,我都笑而不答。事實上我沒有再戀愛,因為我已經(jīng)不知道如何去吻一個陌生人。
大家似乎都很高興,說現(xiàn)在,但更多的是談過去,因為昨天已經(jīng)遙遠得讓人遺忘它的殘忍,曾經(jīng)帶給過我們的傷痕。
“那時我們班真的很厲害,有傳奇的帥哥嚴(yán)拓一,又有傳奇的天才沈憶如!
“對啊,嚴(yán)拓一今天出席了,如果沈憶如也在那該多好啊。”
“沈憶如上次也沒來,是不屑和我們這些人聚會嗎?”
“你是不是喝多了亂說話?她只是來不了,不是說她移民到美國了嗎?”
“哇,真了不起,天才就是天才!
“可是聽說她不是自愿的,好像是父母逼著她去的!
“怎么說?能到美國不是很好嗎?李燕,你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嗎?你知道什么內(nèi)幕嗎?”
“其實詳細的我也不知道。她走了之后我們沒有再聯(lián)系了。我只知道高考之前一個月,她父母為她聯(lián)系好到美國的大學(xué)面試,她卻不愿意,一定要留下來,好像因此錯失了機會,要等下一年,那時她的父母不是來學(xué)校大吵了一頓嗎?就是因為這個!
“這么奇怪?什么原因讓她留下來的?”
“不知道,她說得很離奇,說因為她的月光什么的。”
“難道她發(fā)現(xiàn)了月球的什么秘密?還是外星人……”
“你以為是科幻故事嗎?”
“難道是愛情故事嗎?她除了數(shù)理化,難道還會愛情嗎?”
“唉,總之是很可惜的,一年的時間啊。這個傻女孩!
……
我呆呆地聽著,喉嚨干得說不出半句話。這時,餐廳里播起了王菲的《當(dāng)時的月亮》:
“回頭看當(dāng)時的月亮
曾經(jīng)代表誰的心結(jié)果都一樣
看當(dāng)時的月亮
一夜之間化做今天的陽光
誰能告訴我哪一種信仰
能夠讓人念念不忘
當(dāng)時如果沒有甚麼
當(dāng)時如果擁有甚麼又會怎樣……”
“當(dāng)時我就在想:‘多巧合啊,都跟月亮有關(guān)’!蔽矣浧鹕驊浫缯f的話。
是啊,很巧合。但那么多巧合,我當(dāng)時卻想不起一個完整的故事。
“本來就是不完整的愛情故事,他什么都不知道!彼穆曇艉孟襁在耳邊回響,帶著飄洋過海的憂傷。
我回憶著從前的細碎的片段,沈憶如氣乎乎的樣子,沉浸在記憶時嘴角的微笑,她閃著淚光的咖啡色的眼睛,一切都隨著當(dāng)時的月光遺失在時光的角落。
我覺得心口一陣窒息,四周的聲音都遠去,等我意識到時,我已經(jīng)在眾人驚詫的注視中踉蹌地離開了。
回到家中,我躲進房間。月光透過窗戶正好投在月神的拼圖上。之前我特意放在這里,讓神話里的愛情接受月光的洗禮,F(xiàn)在想起來,我真傻,不是嗎?一直放在面前愛情,我只把它當(dāng)成別人的故事,一笑而過。
這時,母親敲門進來。
“這是一年前寄到家里來的明信片。寒假你沒回來所以給不了你,昨天看你累了……”
沒等她說完我就奪過來。明信片上沒有署名和地址,只有娟秀的字跡寫著:
“愛,除了自身別無可獻,也別無所求;
愛,不占有也不被占有。
因為,在愛里一切都已足夠!
是紀(jì)伯倫的詩,補習(xí)時我在沈憶如的書的扉頁上看到的英語詩的翻譯。她曾說過時間會讓我明白什么是愛。但時間真是個可恨的東西。她為她的愛情童話執(zhí)著時,她的月光忘記了遇見;當(dāng)我懂得愛情時,我的月光離開了身邊。就連這張明信片,也遲來了一年……
明信片的背面,柔曼的月光映襯在帝國大廈之后,華麗得就像童話。
我躺在床上,把明信片放在胸口,想象著紐約的月光照在我的臉龐,一片冰涼。只是,當(dāng)這里的月亮升起,紐約該會是陽光普照吧。我和沈憶如,無法再在同一片月光下相逢。
如果時間真的可以流轉(zhuǎn),我希望回到一年前,對我的月光說:
“對不起,我來遲了……”
插入書簽
不知道為什么,這是我很喜歡的一篇。
故事不浮夸,淡淡的憂傷,是我愛的細水長流。有青春時期不可抵抗的憂郁和悸動。
我不太相信所謂的一見鐘情能有這樣的美感。
希望讀者會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