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平線邊上最后一絲紅暈漸漸淡去，整片天空變成牡蠣般的灰色。銀色的星子灑落在深淺不一的天幕上，云層被風(fēng)吹出慵懶的弧度。現(xiàn)在是九月，仲夏的燥熱已經(jīng)褪去。到了傍晚，空氣就涼爽了起來。
　　再過幾個小時，海水就會沉淀成一片濃稠的黑墨，岸邊的燈塔亮起梭巡的白光，漁獲滿載的船只靠岸停歇。有些景象是只有在這個季節(jié)才能看到的，比如潮水漲起時從沙地里鉆出來的螃蟹，腹中脹滿美味的膏脂，還有在夏末十分空曠的海灘、夜晚冰冷洶涌的海水。
　　這里是有名的濱海度假村，然而九月中旬，旅游旺季早已過去。身邊那些年輕的、長得和我一樣來自異鄉(xiāng)的游客紛紛歸巢，遷徙一般從擁擠的沙灘上離去，飛回自己的生活。留下的是多是一些已經(jīng)退休的老年人，他們大多數(shù)時候都安靜地坐在酒店房間的陽臺邊，癡癡地望著大海，還有一些時候你能看見他們?nèi)齼蓚�人聚在一起，不知在聊些什么。
　　度假村的酒店只有那么幾家，夏季最炎熱的時候這里夜夜笙歌，擠滿了歡快的人們。他們來到這里，這個像夢一樣的世界，企圖忘記煩惱和生活。于是這個地方就被他們改變了，變成了他們夢中的那種樣子——華麗的、鑲著金邊的生活，輕巧到仿佛能乘著海風(fēng)飄起來的生活。
　　但是隨著他們的離開，現(xiàn)實也漸漸回到了這片土地。比如偶爾能看到的、靠在墻邊用當(dāng)?shù)仡A(yù)言閑聊的酒店工作人員，還有裂開的墻角、冷掉的餐食……我知道他們在議論，因為我這樣的年輕人不會在這樣的時候還滯留在這個地方。就像一個對早已結(jié)束的派對戀戀不舍的可憐人。人多的時候，一個人去當(dāng)?shù)氐木起^里喝上一杯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如果那里只有你一個人看起來像來自外鄉(xiāng)的游客，就會變得十分顯眼。
　　也許你會覺得奇怪，什么樣的人會在這里停留一整個夏天，甚至企圖把夏天延到秋季呢？
　　我只能說，我并不是一個人來的這里，但是現(xiàn)在我孤身一人。
　　秋季的風(fēng)很涼爽，連綿不斷的海浪聲仿佛來自一場遙遠(yuǎn)的夢境，我坐在微涼的沙灘上，看著尚未暗去的天空與繁星，感受從靈魂深處升騰而起的愜意。
　　“這里沒有人嗎？”
　　一個聲音響起，我抬頭看去，是一個黑發(fā)青年。
　　我搖了搖頭，于是他在我身邊坐了下來。
　　那雙眼睛同樣看著大海。
　　我卻不得不看他，這個青年可能是這里除我之外留下的唯一一個年輕人，想讓人不注意到都很難。但是我向來只是默默地觀察他，從不靠近。他之所以會如此顯眼，是因為他年輕、英俊，也許還要加上一句神秘。我看不出他的年齡，可能十幾歲，可能二十幾，或者三十幾。時間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可供分析的痕跡。
　　我觀察他，像是在觀察一只立在柱頭的海鳥，生怕被發(fā)現(xiàn)后打破那種寧靜的氛圍。所以我會刻意避開他行進(jìn)的路線，本以為他也會如此，卻不想他竟然主動接近了我。
　　“我看你經(jīng)常坐在這邊。”他的聲音中流露出一絲好奇，不過分，卻足夠引起你的注意。人對于他人的矚目總歸還是受用的�！盀槭裁�？”
　　“我喜歡大海�！蔽艺f。
　　他笑了，我不懂他在笑什么，也許只是禮貌使然，然后他邀請我共進(jìn)晚餐，我答應(yīng)了。
　　兩個人結(jié)伴總比一個人獨行更容易融入背景，和庫洛洛走在沙灘上、在灰白色的石階上，那種焦灼在我身上的目光明顯少了許多。我不知該覺得放松還是失落，屬于我的孤獨的時間結(jié)束了，至少今晚如此。
　　我本以為我們會去酒店的餐廳，現(xiàn)在距離閉餐時間還有一段，他卻走進(jìn)了電梯，按下三十三層的按鈕——原來是去他的房間。
　　到門口后，他有些調(diào)皮地沖我眨了眨眼睛，一只手搭在門把上：“會不會有點唐突？”
　　唐突？當(dāng)然唐突了。畢竟我們今天第一次見面。
　　“只是吃飯而已，怎么會�！�
　　他又笑了，這次是那種海風(fēng)一樣清爽的笑，我懷疑你甚至能從那笑容里嗅出鹽的味道。
　　“看你總是一個人，所以覺得你可能會喜歡更私人一些的環(huán)境�！彼疽馕疫M(jìn)去，說著，“我觀察你很久了。”
　　彼此彼此。
　　我們在房間的沙發(fā)上坐下，他起身從冰箱里取了兩瓶冰冷的啤酒，叫了送餐服務(wù)。啤酒打開的冷氣和淡淡的麥香帶著夏季的余韻。
　　“你白天都在房間里，一般是陽臺上觀察其他客人�！彼吅冗呺S意地說道，“太陽落山之后才會出來。晚餐總會吃香煎三文魚配烤蘆筍，飲料是羅曼尼康帝，不得不說，很有品位的選擇�！�
　　“你看得這么仔細(xì)嗎？”我假裝驚訝地問道。這些都不是什么新聞，整個夏天我都是這樣的，酒店服務(wù)生都知道了。
　　“晚上，會去鎮(zhèn)上的酒吧喝酒�！彼又f，一只手隨意地搭在了沙發(fā)靠背上，“每隔幾天，就會徹夜不歸�；貋淼臅r候穿著同天晚上的衣服。”
　　“一些無傷大雅的放肆�！蔽曳畔铝耸种械钠【乒蕖�
　　他靜靜地看著我，不置可否，那雙黑眼睛仿佛能將人看個透徹。
　　“不合口味嗎？”他指了指我的那罐啤酒說，“抱歉，我這里只有這些。需要我?guī)湍憬幸黄磕阃：鹊哪欠N嗎？”
　　“不用了，謝謝。”
　　庫洛洛看起來似乎還想說什么的樣子，卻被酒店的送餐打斷了。我注意到餐車上的食物看起來十分陌生，香氣卻同樣令人食欲大增。
　　“偶爾也嘗試一下新事物�！彼f，“酒店的人說，這些都是應(yīng)季的食材，其他時候吃不到的�！�
　　我想，偶爾嘗試一下似乎也沒有什么壞處，而且晚餐也確實很好吃。飯后我們又躺在沙發(fā)上聊了幾個小時，這次聊得竟然十分愉快，不知不覺到了凌晨。這個叫庫洛洛的青年比我想得更有意思，關(guān)于他的寶藏和故事似乎總也挖掘不完。窗外天邊已經(jīng)泛起了清晨的魚肚白，我們天南海北地聊，聊到也許可以偷一艘船去海上冒險，于是他說：“為什么不呢？”
　　那時我停了下來，看著他一副認(rèn)真的表情，久違地大笑了出來。

　　十幾分鐘后，我們真的從海岸邊泊著的漁船中偷走了一艘。這艘船我觀察了許久，整個夏季都沒有人動用，船體漆上的白色已經(jīng)變得灰黃，紅色的橫條紋被曬成了淡粉，在工作時發(fā)出生銹一般的吱呀聲。我問庫洛洛，他會不會開船，沒想到他竟兩手一攤，大大方方地承認(rèn)說：“不會�！�
　　我笑話他竟然不會開船就做出這樣的事情，現(xiàn)在好，我們到了海上生死未卜，如果遇到暴風(fēng)雨就只能命歸西天啦。他也不在意地笑了笑說：“總會有辦法的，嗯……大不了就……死在海上？”
　　死在海上？說得輕巧……
　　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他這種淡然的態(tài)度反倒讓我覺得輕松。我告訴他不用害怕，因為我小時候是在海邊長大，父親教會了我如何駕駛漁船。“每艘船都有它的性格，”父親說，“吃水、擺舵、馬力如何……這些都是它性格的一部分。你只有信任它，把自己交給它的時候，才能真正懂得如何駕馭它�！�
　　“你相信這艘船的能力嗎？”我問庫洛洛。
　　“我相信你�！彼卮鸬�。
　　于是，我們的海上冒險就這樣開始了。

　　朝陽升起來了，波動的海水將天空分割成細(xì)碎的片段。金色和藍(lán)色四散在我們的腳下，透明的浪花翻卷著。我們漫無目的地駛著船，開到這片水灣，那片淺海。大海上沒有道路，你是完全自由的。
　　我們來到了一片靜謐的峽灣，海面竟是幾乎靜止的，像鏡子一樣映出天空的倒影。昨夜通宵興奮的余韻逐漸褪去，我想到，我們也許就這樣迷失在了世界的角落里，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但是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竟然不覺得后怕，甚至還有一絲淡淡的期許。不過比起所有這些，疲倦還是占了上風(fēng)，我甚至站著打起了瞌睡。庫洛洛說讓我休息一會兒�！熬妥尨��！彼@樣說道，我想象著，將這艘小船和我們的命運(yùn)交給大海，洋流會將我們帶到不同的世界和大陸。
　　我們并排坐在長形的座椅上，他讓我靠著他睡一會兒。升起的秋陽照在我們身上，暖意融融，海風(fēng)輕柔地微微吹拂，隨著搖蕩的小船，我很快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夢里的大海是平和又溫柔的，海與天連成了一個整體，我在一艘小小的船上，蕩著蕩著就到了云間，世界一片寂靜。
　　云朵漂浮在我身旁，冰冷濕潤的感覺觸上我的雙臂。很快，這種舒適的涼爽就變成了徹骨的寒冷，仿佛可以滲透到骨髓深處。我打著寒戰(zhàn)醒了過來。
　　天不知什么時候陰了起來，海鷗盤旋在上空，發(fā)出一聲聲緊張的鳴叫。
　　遠(yuǎn)處積起的云層預(yù)示著一場暴風(fēng)雨。
　　“你醒了？”庫洛洛的聲音傳來，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脫下了外套蓋在我身上，自己只穿著短袖襯衫，正在一旁將搖擺不定的漁船拴在礁石上。我伸手要脫下外套遞給他，他卻拒絕了。“我不冷。”他說，“暴風(fēng)雨要來了，我們先上岸避避雨吧�！�
　　這處海峽是完全的懸崖峭壁，我可能是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庫洛洛笑著說：“交給我吧�！比缓髢扇娇绲轿颐媲埃p易地把我抱了起來。我很驚訝，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人這樣抱起來。一個人的重量可不是開玩笑的，只有鍛煉過的人才做得到。
　　從他胸膛傳來的熱度讓我感到了一些安心。
　　“閉上眼�！彼麌诟赖溃安灰聪旅��！�
　　我閉上了眼睛，緊緊環(huán)住他的脖子。透過震動的胸腔，我能感覺到他好像在笑。但是下一秒凜冽的風(fēng)刮在我的臉上，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之后，我的雙腳就觸到了堅實的大地。
　　訝異已經(jīng)無法表述我現(xiàn)在的情感了，此刻，我對這個名叫庫洛洛的青年用有一種復(fù)雜的心緒。
　　“上來是上來了，可是要怎么下去呢？”
　　我湊到懸崖邊，看向變得洶涌而漆黑的海浪，跌落崖邊的石子都看不清歸處，被淹沒在了呼嘯的狂風(fēng)之中。
　　“嗯……”庫洛洛做出了一副思考得樣子，我以為他早已成竹在胸，卻沒想到他開口就是一句：“到時候再說�！�
　　聽了這句話之后，我笑得十分開心。
　　庫洛洛顯然不知道原因，疑惑地看了看我。
　　“沒什么，”我也想了想，說，“就是這種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的感覺還挺好玩的�！�
　　他眨了眨眼，有些意外地說：“你和我想的不太一樣�！�
　　“我敢打賭，你這么想的次數(shù)絕對比我要少。”

　　我們在樹叢中找到了一個隱蔽的石窟，庫洛洛生了火，噼啪燃燒的木柴和橙黃的火焰為這個小小的洞窟帶來了光和溫暖。外面已經(jīng)下起了雨，是預(yù)想之中的暴雨。砸落地面地面的雨水濺起王冠形狀的水花。
　　“聽說人之所以會把王冠設(shè)計成那樣的圓形，就是因為無意中借鑒了水花的形狀。”我望著外面狂風(fēng)暴雨的世界說，“他還說，爆炸產(chǎn)生的蘑菇云就是對蘑菇的模仿，其實我覺得這些都是他想多了�！�
　　“列維-斯特勞斯？”
　　“畢竟他不是造炸彈的人，再厲害的理論學(xué)家都會在某些時刻產(chǎn)生這樣的幻覺，不是嗎？覺得某件事情的發(fā)生是和另一件事情有所聯(lián)系的，這樣的錯覺充斥著我們的生活�！�
　　“比如？”
　　“比如覺得蘑菇云和蘑菇有關(guān)�！�
　　我們靠在一起——或者說主要是我靠在他身邊取暖，聽著雨聲雷鳴，看著躍動的火光。
　　“還比如覺得你對我好是因為喜歡我�！�

　　動作是誰先發(fā)起的呢？肢體和肢體的接觸是自然而然的，在這個遙遠(yuǎn)偏僻的庇護(hù)所，在冰冷的雨水和熾熱的火焰之間，我只是在所求和接受身邊些微的溫暖。庫洛洛對我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是從他觸碰的方式來看，至少不是討厭的。而我呢？多半也是同樣。
　　這只是一種很自然的接觸。在性別還沒有分化的時候，一個細(xì)胞就可以是一個生命的時候，它們就學(xué)會這樣做了。在同族類的身上尋找親密和玩樂，這只是一種消遣的方式，可以帶來愉悅和溫暖。即便只是瞬時的幻覺。
　　我親吻這個年輕人，腦海里浮現(xiàn)的是另一個人的身影。他隨我一起來到這個夏季的沙灘，我們曾經(jīng)規(guī)劃了無數(shù)幸�；虿恍业拿半U。然而現(xiàn)在我是孤身一人……或者也并不是，我這樣確認(rèn)道，和這個叫做庫洛洛的神秘青年，我們一起在這里度過夏天殘留的尾巴。
　　我想起昨天晚上，庫洛洛在自己的房間里看著我問：“和你一起來的那個人，是你的丈夫嗎？”
　　我說，是。
　　他是我的丈夫，但是他離開了，離我而去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生活并不需要我，也許我們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
　　然而此時此刻，我的丈夫終于在初秋來臨的這個雨夜離開了我的生命。他徹底地從那里離開了，我們編織的那則故事，那幅長長的畫卷也會像早上偷來的漁船一樣漸漸褪色，逐漸變得無人問津。
　　此刻，我沉淪在夢境一般的冒險之中，和一個陌生人分享生死不定的未來，分享快樂和冒險，還有片刻的舒適與溫暖。但是我想我已經(jīng)可以離開這里了，我終于可以離開這片漆黑的大海了。
　　我想，明天我就可以啟程，將這片殘夏拋諸腦后，和名叫庫洛洛的神秘男子互道離別。
　　我要說，謝謝你，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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