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來的時候也沒多想。
　　帶我進屋的人只是打開了門，示意了一下，我就走進去了。
　　屋子看起來還算舒適，地毯鋪得很厚。紅色的波斯地毯，花紋繁復(fù)，墻壁上幾盞點燃的燭臺，圍繞著正中央燃燒的壁爐，木質(zhì)家具看起來厚重溫暖，三張沙發(fā)圍繞著中心環(huán)成了一個圈。
　　其中一張沙發(fā)上已經(jīng)坐了一個人�？磥砦也皇堑谝粋�到的。
　　他的穿著和房間的風(fēng)格有些格格不入，我進來也沒轉(zhuǎn)頭看我，只是盯著躍動的火苗在看，一言不發(fā)。我不知道他是在思考還是在發(fā)呆，但這些與我無關(guān)。出于禮貌，我問他能不能坐在旁邊的沙發(fā)里，他不答話。
　　無妨，我坐下了。柔軟的觸感緩解了我的疲憊，在坐下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居然已經(jīng)累得快要癱瘓，房間里很暖和，很快我就變得昏昏欲睡。
　　“你不該進來的。”
　　就在睡眠即將占領(lǐng)我的精神世界時，那個男人說話了。聲音低得像木柴裂開的劈啪聲，或者說，他的聲音和壁爐的火焰融為了一體。我不悅地睜眼看他，才發(fā)現(xiàn)他那雙眼睛正直勾勾地盯著我看。
　　“不對，也許我應(yīng)該問你，你為什么會進來？”
　　為什么？領(lǐng)路的人帶我來這里等待，難道還有別的什么理由嗎？
　　他沉默地看著我，我們對視了一會兒之后他似乎放棄了，嘆了一口氣說：“算了，看你這個樣子也不會想明白。你好，我是金·富力士�！�
　　我點點頭，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不知道是火光的作用還是他的表情真的變了一下，那之后我們都沒有再說話。我看著舞蹈的火焰，意識逐漸昏沉。
　　這次我真的睡著了。夢是沉重的暗色，濃稠得像沼底的泥水，沉入此處的生物尸骨逐漸腐爛，成為大地的養(yǎng)料，泛著潮濕的腥氣。
　　一絲橘色的光芒照進來，木柴干燥斷裂的聲音奏著舒緩人心的節(jié)奏。
　　“你做噩夢了。”我聽見那個陌生男性的聲音響起，他不像是在問話，語氣十分篤定。睡意還未完全褪去，我半睜著眼看他，覺得他就像個我無法理解的奇特生物。
　　“我不知道�！�
　　“你還記得什么嗎？”他問，“你記得你來之前在做什么嗎？”
　　我沉默地看著他，我記得的事情有很多。但我不愿說出來。
　　“你管得真多�！�
　　“你害怕了。”他說，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那種自信和堅定讓我厭惡。這位金先生似乎是那種類型的人——總能一副理所當(dāng)然的樣子去介入其他人的私事�？傇谒艘暰�的中心。發(fā)光發(fā)熱的領(lǐng)導(dǎo)者。自以為是。擺出一副理解的姿態(tài)，不——他甚至不稀罕去理解你。對他來講只是有趣或者有利可圖。殘忍地撕碎別人辛苦打造的鎧甲、暴露出最柔軟脆弱的部分——對這種人就是家常便飯。我最討厭的類型。
　　“我只是有些累了�！�
　　“你在怕什么？”
　　“你知道嗎？你真的有些煩人。”
　　“確實有人這樣對我說過。”他不以為意地聳聳肩，“你不是第一個�！�
　　“我很累了。我要繼續(xù)睡覺了。”
　　“別說笑，你清醒得不能更清醒了�！彼f，“你為什么要回避問題？”
　　“……”
　　“我知道你這樣的人。你們總在回避問題，這樣除了讓自己更痛苦以外沒有什么別的用處。那些壓抑的情感終有一天還是會爆發(fā)，我其實不懂你們這樣做有什么意義？
　　“如果你不回避的話，也許就不用到這里來了。”
　　“你說得對。如果不必遇見你的話，我當(dāng)時確實應(yīng)該做一些這方面的努力�！蔽翌h首道。
　　他笑了。
　　我皺眉問他：“有什么好笑的？”
　　“你遇見我也許不是沒有意義的，尤其是在這個地方�！彼噶酥�，“你沒發(fā)現(xiàn)多出來了一張椅子嗎？”
　　“我不瞎�！蔽胰滩蛔∪嗔巳嗝夹模徒鸬膶υ捵屛蚁肫鹆瞬缓玫幕貞�，我很想停止這段不愉快的交談。
　　“還有第三個人�！彼f，“我們在等第三個人，這間房間才算完成�！�

　　第三個人來了。領(lǐng)路人像先前那樣沉默地把他帶進了屋。他穿著暗色的西服三件套，剪裁貼身，袖口反射的光芒讓我注意到那是款式奢華的袖扣。金色的頭發(fā)蓬松地在火光下璀璨生輝。他沖我們禮貌地笑笑，我也回了一個禮貌性的微笑。謝天謝地，終于來了一個稍微正常一點的人。
　　“你們好�！彼匀坏靥袅说谌龔垱]有人的沙發(fā)坐下，“這里真不錯�！�
　　“溫度正合適�！蔽译S口附和道。
　　“是呢，燃燒的火焰總是特別吸引人的目光�！彼鹕�，微微前傾，向我伸出手來，“你好，我是帕里斯通·希爾�！�
　　“你好。”我握住了他的手。
　　然而在我想要抽回手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他還握著不放。我能感覺到他的拇指在輕輕撫摸我的手腕內(nèi)側(cè)，一下，兩下。
　　有意思。
　　“夠了，帕里斯通。放手吧�！币慌猿聊慕鸷鋈怀雎暤�。
　　“哎呀。好的，當(dāng)然了，金先生�！迸晾锼雇ㄐχ砷_我的手，躺回自己的沙發(fā)中，翹起一只腳，揚起的褲腿下是和西裝同色的襪子，“沒想到金先生也會到這種地方來呢�！彼f，忽然眼中的笑意變得更加濃厚了，“所以我才說，我們其實是同一種人嘛�！�
　　“不要把我跟你相提并論�！苯鹫f。
　　我疑惑地看著他們兩人：“你們認(rèn)識？”
　　“正確地說是「之前」認(rèn)識，”他笑了笑，“你說是不是，金先生？到了這里，一切清零——不過說到底，和這個世界上我唯一討厭的人被關(guān)在一起，神的意志果然不可捉摸�！�
　　金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我看了看金發(fā)男人，又看了看黑發(fā)男人，沉默不語。
　　“所以，你呢？你是為什么會來這種地方？”帕里斯通忽然把話題轉(zhuǎn)向了我。
　　“我不記得了�！�
　　“你說謊�！苯鸷鋈徽f。
　　如果說我和帕里斯通有什么共同點的話，那么我現(xiàn)在可以肯定，那就是討厭這個叫金·富力士的男人。
　　“說說看吧，我也很好奇�！迸晾锼雇ㄕf道，一只胳膊支在沙發(fā)扶手上撐著臉，興趣盎然。
　　兩雙眼睛看著我，一雙是平靜燃燒的火焰，一雙是漆黑如墨的夜幕。
　　我閉上眼，將那兩種視線隔絕在外，聽著火苗舔舐木柴的聲音。
　　“……我殺了一個人�！�
　　“嗯……就這樣？”帕里斯通似乎突然間有些興趣缺缺。
　　“那個人是誰？”金盯著我，讓我感到一陣煩躁。
　　“和你沒關(guān)系�！蔽艺f。
　　“真的嗎？”
　　我不再說話，但是帕里斯通卻又像是來了興致。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他喃喃道，臉上的笑容越來越燦爛，就像他頭頂?shù)慕鸢l(fā)，“金先生，你真是抽到了下下簽。還有你，”他忽然對我說，“我可真喜歡你�！�
　　“什么？”我奇怪地看著他。
　　“我真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不，算了，這個不重要�！迸晾锼雇ㄔ秸f越興奮，眼角的弧度越來越深，“你覺得我怎么樣？反正關(guān)在這里也是關(guān)著，不如我們來做一些有趣的事情，加深對彼此的了解？我真是迫不及待想要了解你。”
　　“有趣的事情？”
　　不知道什么時候，帕里斯通已經(jīng)離開了他的沙發(fā)來到我身后，他一只手輕輕拉過我的頭發(fā)，溫?zé)岬臍庀惖蕉�，弄得癢癢的。
　　“這樣的事情。”他輕聲道。
　　我意外地看著他：“現(xiàn)在，在這里？”
　　“你不是也說了嗎？這里溫度正合適，而且也只有我們。有什么不可以嗎？”
　　可是還有金呀。
　　“別聽他瞎說。”金的聲音忽然緊繃起來，“帕里斯通，你玩夠了沒有？”
　　其實——本來我對帕里斯通的提議并不是很感興趣。我很累，真的很累了。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一下，并不想浪費這樣的機會。但是金那個慌張的樣子忽然讓帕里斯通的提議變成了世界上最有趣的游戲。
　　“嗯……好啊。”
　　于是我答應(yīng)了他。

　　我不知道是因為帕里斯通善于挑起人的情緒，還是因為金那灼熱而不贊同的目光讓我格外興奮，等我意識到的時候，我已經(jīng)是一團濕潤的霧氣。我們唇舌交纏，我拉過他的領(lǐng)帶，扯松他的襯衫。我很擅長做這樣的事情，身體是我的武器。
　　通過他的晶狀體反射出來的光芒，我看到自己的頭發(fā)散亂無章，像個不知從哪里跑出來的瘋子。再往后，我背對著的那雙眼睛里目光滾燙。
　　“金先生只能看著，豈不是很可憐？”
　　我想這大概就是同謀者的默契，我們在彼此的臉上找到了相似的笑容。
　　“是啊……金先生，你不來一起嗎？”

　　他不動，他只是看著我�？粗覓仐壢诵裕褚矮F一樣四腳著地爬到他的面前。我伸手，被他抓住了。
　　“金先生，請不要這樣�！蔽艺f。他不喜歡被喊金先生，或者說，不喜歡被我喊金先生。我能感覺到手腕上的力量壓得骨骼嘎吱作響，“‘不要回避問題’——這可是你說的�！�
　　“你不想這樣的。”他說，就好像他知道我想要什么一樣。
　　酸腐味道的情緒像從泥潭深處冒出的沼氣泡一樣粘稠地浮上表面。
　　我湊近他，做我該做的事，聽到節(jié)奏變得混亂的呼吸聲，被握住的手腕更痛了，但這是我的勝利。
　　“哈哈……金先生，她可真了不起，是不是？我忽然有點后悔和你分享了�！迸晾锼雇ㄒ恢皇州p輕放在我的腦后，向下壓去，弄得我有些反胃……但是沒事，這種程度對我而言只是家常便飯。
　　“你……”
　　金的氣息開始變得不穩(wěn)，我故意抬眼看去，只見那雙總是像野火一樣燃燒的眼睛變得一片漆黑。
　　戰(zhàn)栗從我的靈魂深處升起，溫暖地將我包裹起來。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帕里斯通的手離開了我的頭部，換成了一雙更粗糙有力的手。那雙手抓住我的頭發(fā)，把我的頭當(dāng)成玩具一樣拉扯。喉嚨深處的壓力讓我一陣不住地惡心，摩擦的疼痛和強烈的嘔吐感讓我的臉上掛滿了淚水和口水。
　　“金先生，這樣不好吧，太粗暴了。”帕里斯通在一邊不咸不淡地評論道。
　　“閉嘴�！苯鹫f，“她想要這樣的，對不對？”他抓住我的頭發(fā)向后拉扯，看著我狼狽的面孔問，“你想要的，不是嗎？”
　　我笑了，笑著笑著就哭了起來，他就是這樣，他總是這樣……所以我才會……
　　才會殺掉他。

　　我殺死了我最愛的人，因為他不愛我。
　　或者說，他愛的東西太多，我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點。在我和其他的一切之間，他永遠會選擇后者。他撕毀了我的內(nèi)心，闖進了我毫不設(shè)防的世界，變成了我人生的中心。我只有他，而他卻擁有整個世界。
　　他會對任何人伸出援手，除了我；他跟所有人打成一片，見到我卻只會躲躲藏藏。我恨他，我想報復(fù)他。他的一切情緒都只能屬于我。他死前看到的唯一一張臉只能是我。
　　我殺死了金·富力士。
　　我希望他至少可以恨我。

　　他們橫沖直撞。我已經(jīng)分不清楚誰是誰，身體飽脹得仿佛要爆炸，我們在恨意中重逢，在瘋狂的幻覺中重逢。
　　我看著帕里斯通，我以為我們是同謀，但是不，他不是。他在我攀上高峰的瞬間也不停歇，他喜歡看我瘋狂失控的樣子�？次蚁癔偣芬粯影l(fā)狂。他用無盡的快意和疼痛折磨我的精神，就像一個不知饜足的惡魔。于是我恨他，我撕咬他的脖頸。他只會笑——有時輕笑，有時大笑——這個可惡的人。但是我需要他，我需要帕里斯通幫我折磨另一個人。
　　是的，當(dāng)我看到金——那個不可一世的人，驕傲的人，那個只能對我施以憐憫的人被我們一起拖入漆黑的泥沼，巨大的快意和滿足就會充斥我的內(nèi)心。

　　金說我在逃避，但其實回避問題的人是他才對。
　　我殺掉了他，我不想看到他，再也不想，但是我們在地獄重逢了。
　　一個可以容納三人的地獄。
　　彼此就是永恒的折磨。
　　無休無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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