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月在為我描花鈿。細(xì)細(xì)的筆尖劃過眉心時，我很輕地皺了下眉。

　　小月“呀”了一聲，有些懊惱地點了下我的眉尖，而后從案上取了濕帕來，輕輕為我抹去眉間一點斜紅。

　　在他要再動手時，我握住了他的腕子。

　　“別弄了�！蔽掖怪�，看著地磚精致的紋路，“與他說我身子不適，今日便不去了。”

　　小月過了一會兒，才輕輕喚:“辭公子？”

　　我閉上眼。

　　“別這么叫我�！�

　　“叫辭妃�！�

　　2.

　　我是戲子。

　　我是當(dāng)今圣上的戲子。

　　我在每月初八，便要去那座深宮里的戲臺上唱首《漢宮秋》。

　　3.

　　《漢宮秋》唱的是那遠(yuǎn)去匈奴的王昭君。

　　也唱那故去多年、卻仍存于帝王心尖的先皇后。

　　我握著手中的戲折子，看了會兒，終是疲憊地閉上眼，將折子合上了。

　　很輕的“吱呀”一聲。

　　門被推開，有男人沉緩的腳步漸行漸近。

　　我閉著眼，未動。

　　“阿憫？”很溫潤的聲音，溫得人似要落下淚來。

　　我睫羽顫了顫，輕輕睜開眼。

　　我看清了眼前人。

　　是我的陛下。

　　4.

　　我的陛下正看著我，溫柔繾綣地看著我的眉眼。

　　看著我那雙，與先皇后神似的眼睛。

　　5.

　　我平靜地開口:“陛下�！�

　　陛下沒有立刻回應(yīng)。他看了我一會兒，才溫聲道:“阿憫，你今日未去臺閣�！�

　　臺閣便是那深宮戲臺。

　　我回:“奴身子略有不適，恐不能服侍陛下了�！�

　　“讓姐姐們——”

　　他驀然打斷:“阿憫�！�

　　我心口猛地一窒。

　　——別說。

　　“你不乖�！�

　　——別說了……

　　“你該自稱——”

　　——我求求你別再說了！

　　“——該自稱‘臣妾’的�！�

　　6.

　　我的思緒倏然斷了。

　　唇角勾起，我起身，行了個女禮，溫順道:“是。臣妾恭送陛下。”

　　7.

　　——我不光是陛下的戲子。

　　我望著他離去的背影。

　　——我還是陛下的妃子。

　　8.

　　小月在陛下離開后，趕忙跑了進(jìn)來，喏喏喚了句:“辭妃……”

　　我撐起身子，勉勉強(qiáng)強(qiáng)走到桌案前，握住了筆。

　　“辭妃——”

　　“出去�！�

　　“您——”

　　“出去！”

　　門關(guān)上了。

　　我望著眼前的筆墨，倏然想起，從前他叫我寫字的時日。

　　9.

　　彼時我不曾如此狼狽，與他的對峙時還是有幾分余地的。

　　但皇帝的耐心太多了。

　　他似乎無時無刻不在關(guān)注著我這個平凡的戲子。

　　我能感受到，有影衛(wèi)的視線落在我的身上。

　　他很關(guān)注我。

　　——但我高興不起來。

　　10.

　　我那時還很清醒，知道我是做什么來的。

　　我長得很像先皇后。

　　眉眼、身形，無一處不像。

　　尤其是這雙眼睛，極為神似。

　　那些個宮人告訴我，先皇后是如何如何端莊、如何如何尊貴，是我一個卑賤戲人比不得的。

　　我覺得好笑。

　　——即便你們的先皇后如何如何好，她不還是死了？

　　死得干干凈凈，不留余地。

　　但我錯了。

　　那女人即便死了，也死成了皇帝心頭的一點朱砂。

　　死到皇帝要拿旁人來替她的程度。

　　11.

　　此后我不曾見過那批宮人，而后便是三日后，他帶來了筆墨，輕輕柔柔地說:“阿憫來，我教你寫字�！�

　　指腹觸及時的溫?zé)帷⑼孪姙⒃陬i側(cè)時的瘙癢，與那人溫柔繾綣的音調(diào)。

　　那是怎樣一種境況？

　　是一種像夢一樣，極不真實卻又令人甘愿沉淪的境況。

　　而我是沒有見過什么世面的。

　　對上起了興致的一代帝王，甚至不用他一點真心，只需一絲小手段，我便沉入了名為“宋引泠”的湖水之中。

　　毫不猶豫，不假思索。

　　可悲可嘆。

　　12.

　　我闔上眼。

　　13.

　　他又來了。

　　他來的時候，穿得是件月白的衣裳，衣擺繡著淺色的云紋。玉冠束發(fā)，豐神俊朗。

　　我還未睡，手里握著座小燭臺，靜靜地瞧。

　　過了有一會兒，我才抬起來，看了眼他。

　　“呼�！�

　　我吹滅了燭火�！班亍钡囊宦�，我將那東西甩在地上。

　　而后赤腳踩在那冰冷的地上，軟著腰，抱上了他。

　　“陛下�！�

　　我將臉埋在他的頸窩。

　　他低低地笑:“阿憫�！�

　　我按住他的肩，將人按在了床上。

　　14.

　　“阿憫——”

　　他喘息著，眼角盈著淚，顫巍巍喊了句。

　　我伸出舌頭，舔上他落在頰邊的淚。

　　臉上有冰冷的液體劃過。

　　我抱著睡去的身下人，想:

　　——誰來為我舐去呢？

　　15.

　　這一覺很不安穩(wěn)。

　　我又夢見的從前。

　　許是睡前的緣故，夢不是很好。

　　16.

　　我在一片朦朧中，握著卷書艱澀地讀著。

　　眼前劃過那一行行的女德與四書五經(jīng)。在夢里不大清醒，但我對這類東西有著本能的抵觸。

　　——就像是某些時候，被人逼著去學(xué)，學(xué)一個人的性子模樣，覺得倦了，澀了，就不愿了。

　　——而那人必定是一逼再逼的。

　　17.

　　夢回千轉(zhuǎn)。

　　我已將一人壓在身下。

　　我已分不清此時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但我心口很難受。

　　我聽見身下人說:

　　“阿憫，那些書你得看�！�

　　“不看，你就不像她了。”

　　“我不想的�！�

　　18.

　　——不看，你就不像她了。

　　19.

　　——我不想的。

　　20.

　　我清醒了。

　　21.

　　我知道我在哪兒了。

　　我在夢里。

　　22.

　　除了那次醉酒，他從未與我談過“她。”

　　唯獨那次。

　　唯獨一次。

　　然后夢里的我就醒了。

　　我在那些甜美幻夢中被我的陛下溫柔地甩了一巴掌。

　　他仿佛在說:“阿憫，你不乖。”

　　不乖。

　　——乖。

　　——乖？

　　——怎么才是乖？

　　——學(xué)你的先皇后舉止，做她的替？

　　我思量了會兒，忽的想起來。

　　——可不就是么。

　　——我可不就是來做先皇后的替身的么。

　　23.

　　——只有傻子才會喜歡皇帝。

　　——只有愚蠢的替身會愛上那些薄情的人。

　　——我絕不會。

　　——我決不能。

　　我捂著臉，笑。

　　24.

　　約莫是三月后，他讓我去了一次他的寢殿。

　　我在路上，握緊了袖中薄刃。

　　是一柄小巧的匕首。

　　是他當(dāng)年寵我時，見我看著那東西上的小珠子良久，便送了我的。

　　其實我不是很想要。

　　——我只是想起了當(dāng)年，先皇后敏晏。

　　25.

　　他脖頸上有道疤，是敏晏留下的。

　　我也想留下些什么。

　　——在死前。

　　26.

　　門開了。

　　我擁上他。

　　27.

　　刃邊只觸到他的頸側(cè)，我便覺著心口一涼。

　　我低頭。

　　溫?zé)岬难獓姙⒍隆?br>
　　我闔上眼。

　　28.

　　為什么敏晏能在有著重重保護(hù)的皇帝身上留下一道刀疤？

　　因為皇帝愿意。

　　——他心甘情愿，經(jīng)受自己皇后那一刀

　　29.

　　他愛著他的皇后。

　　——他也只愛他的皇后。

　　30.

　　——那我存在的意義呢？

　　——我又是什么？

　　如今我卻沒了思考這一切的功夫。

　　從愛上他的那一刻，一切便已注定。

　　不得善終。

　　我抿了下唇。

　　終是不甘地、苦澀地，松開了握刀的手。

　　“當(dāng)啷”一聲。

　　——我停了呼吸。

　　——小奴辭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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