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裕朝并不禁止天家與男子結親，所以我入宮時，并無多少質(zhì)疑與反對。

　　朝臣們只看妃嬪的母族是否強盛，而我的母族又是傳承六代的阮陽衛(wèi)氏一族。所以他們認為，皇帝要了我這個衛(wèi)家大公子也無可無不可。

　　但他們想的是皇后的位子。無人料到此時后宮無人的皇帝會用一個妃位來打發(fā)這位六朝老族的大公子。

　　我也沒有料到。

　　2.

　　入宮前幾日宋彌晏臥還在我懷里，把玩著我垂下的一縷發(fā)。他瞇著那雙漂亮的桃花眼，片刻后，將身子翻轉(zhuǎn)過來，趁我的一瞬恍惚，五指已扣住我的腕，輕輕將我壓在榻上，含著笑意道:“墨之是生氣了么？”

　　墨之是我的字。

　　他溫熱的吐息就噴灑在我的耳邊，我卻提不起半分心思。我看著他那張陌上如玉的臉，與宋家人傳了幾代的桃花眼，越看，越難受得緊。

　　他卻仍不放過我，在我唇角落下一個吻，又以齒咬住我的衣襟，卻不再動作。只笑著看向我。

　　宋彌晏長得很好，這么專注的看人時意外有一種深情的錯覺，回神時，他已被我壓在身下呻吟。

　　我猛地一滯。

　　記憶中那人刻意的溫順模樣、庭院胡鬧時自以為的心意交融、與那圣旨上的一字誅心的“妃”，讓我的腦子轟然炸開。

　　垂首，發(fā)覺我的手已在無意間與宋彌晏十指交握。

　　我壓抑著心口滿溢的痛楚，極緩地、極慢地將手松開、抽離，用盡了畢生所及之力，顫抖著起了身。

　　“陛下，”我沒有看他，更多的是不敢看。只能撇開眼，低低地喚了聲，卻沒了下言。

　　我做不下去了。

　　3.

　　宋彌晏在從前的我看來，是個極溫柔的人。

　　我不知他上朝時是何種模樣，我只知道，他待我極好。

　　相遇、相識、相知、相愛，一切進行得詭異卻又那么順理成章。

　　所以每每在午夜時分，我總會睜著眼睛想:我是真的看不出來么？

　　我是。

　　我在心底低聲道。

　　若不是，那就太可悲了。

　　故作毫不知情地深陷泥潭，要一顆求不得的真心。

　　那太卑微了。

　　4.

　　距入宮那日還余三天，一位嬤嬤送來了服飾。

　　衣裳是極美的，鋪上一層略艷的紅，邊角繡著金絲玉蘭。

　　不是正紅。

　　我倏然就恍了神。

　　5.

　　宋彌晏是允諾過我皇后之位的。

　　裕朝國法與周邊小國不同。女子為后則妃嬪滿宮，而男子為后，則參政清宮。

　　換而言之，裕朝的皇帝娶了男人做皇后，就沒了子孫后代。太子也是要從兄弟那里過繼的。

　　所以宋彌晏說要娶我為后時，我是極感動的。

　　我記得，我那時很激動地握著他的手，彎著眼，而后湊上去，給了個甜膩的吻。

　　“子瑯，皇后成親時的衣裳是正紅的，我很喜歡紅色�！�

　　宋彌晏，字子瑯。

　　那次事后，我側(cè)著首，溫柔地看著宋彌晏的睡顏。

　　他的睫羽長而卷翹，隨著淺淺的呼吸一顫一顫。

　　脖頸處有一點紅痕，是稍顯艷麗的紅。

　　是我弄上去的。

　　終是沒有咬破那片皮膚，讓那里滲出正紅的血來的。

　　那種小印子，是留不長久的。

　　像我面前的這件艷紅的衣裳，像我與宋彌晏。

　　終是留不長久的。

　　6.

　　短短三天便過去了，我穿著那件衣裳，蓋著不倫不類的紅蓋頭，踏上了那架轎子。

　　我是不愿稱那衣裳為“喜服”的。

　　那不是我與宋彌晏的喜服。

　　那是我背后的勢力與皇帝的對接。

　　我們的喜服應該是端莊的正紅。

　　但我不是皇后。

　　心頭梗得厲害，我笑，笑出淚來。

　　天家薄情。

　　7.

　　宋彌晏掀開蓋頭時，我閉著眼，沒有看他。

　　他便俯下身來，給我一個輕吻。

　　我嘴唇顫了顫，妥協(xié)似的，吐出一個:“陛下。”

　　8.

　　我從前是喚他什么的呢？

　　我記不得。

　　我從前就是喚他“陛下”的吧。

　　總不會是他的字“子瑯”。

　　若我曾如此喚過他，曾經(jīng)如此親密，又怎會落得此種下場？

　　所以從前的愛憐，恐怕就是我接到圣旨時的一場幻夢吧。

　　9.

　　我輕輕睜開眼，望向眼前的年輕君王，恍惚地張開雙臂，攬了上去。

　　他毫不壓抑，溫柔地吻了下我的耳垂，而后舒展開了自己。

　　我望著他，突然笑了。

　　那是夢。

　　那不是真的。

　　宋彌晏只是我的帝王，我衛(wèi)家六代忠烈的帝王。

　　宋彌晏不是我的宋子瑯。

　　不曾允過我皇后之位。

　　不是我的心上人。

　　我閉上眼，彎著唇角，復又吻了上去。

　　那不是真的。

　　那是夢。

　　那是我的癡妄。

　　10.

　　我在皇宮里的日子混混沌沌，每日囫圇而過毫無趣味。萌生的些死意，又因為家族而消逝。

　　這些年里，宋彌晏常來我這里，也陸續(xù)納了幾個妃嬪。

　　我不是很在乎。

　　因為此時，宋彌晏仍無后。

　　我因為那場夢境而有些莫名的心安。

　　而約莫是三月后，這種心安被打破了。

　　中宮有主了。

　　11.

　　皇后的禮節(jié)比我的那場禮慶大了不知多少倍。

　　十里紅妝。

　　我沒有去婚禮，因為宋彌晏體貼地看到了我的臉色不適，于是讓我在宮里修養(yǎng)。

　　我沒有說什么，昏沉地謝了恩，混混沌沌地回去。

　　12.

　　我坐在床上。

　　進來我的身體已不大好，身邊伺候的人因為皇后都失了照料我心思。

　　有一盞窗未關。

　　我抱著被子，抬眼望去。

　　——是一盞正紅的燈籠。

　　13.

　　我的心跳有一瞬的停息。

　　14.

　　——那是什么？

　　我輕輕地想。

　　——那是正紅。

　　我心底的聲音輕輕地答。

　　——正紅是什么？

　　我又輕輕地問。

　　——是皇后入主中宮時，身上披得那件衣裳。

　　——是皇后入主中宮時，轎后跟得十里紅妝。

　　——是皇后入主中宮時，皇帝穿得同色喜服。

　　我閉了眼。

　　15.

　　啊，我想起來了。

　　那不是夢。

　　那是我可悲的一場荒唐。

　　16.

　　我猛地翻下床，踉蹌著從衣箱里翻出了那件紅衣裳。

　　是我厭惡的艷紅。

　　我將它抱上床，很輕地將臉埋在里面。

　　床邊是有一根簪子的，我拿了來，向手腕劃開。

　　血液飛濺。

　　顏色很美，是正紅。

　　我將腕子緊緊壓在衣裳上，瞇著眼，笑得歡快。

　　——那當然不是夢。

　　我將這件衣裳染紅了，而后穿上，不就是皇后了嗎？

　　我可以穿著這件衣裳去找我的宋子瑯。

　　找我的心上人。

　　17.

　　衣裳漸漸滲進了色。

　　我卻沒力氣笑了。

　　我隱約聽見有人推開了我的房門。

　　我吃力地抬首。

　　——是宋彌晏。

　　我很輕地扯了下嘴角。

　　“——你是來接我回中宮的嗎？”

　　聲音很小，他應該沒有聽見。

　　我閉上眼。

　　——將臉埋進血衣中。

　　18.

　　——衣裳做好了。

　　——是正紅。

　　——子瑯，你要看看嗎？

　　19.

　　有人抱住了我。

　　是溫熱的軀體，還有宋彌晏身上淡淡的茶香。

　　是宋彌晏。

　　20.

　　我松開了攥著喜服的手。

　　很滿足地輕輕地，輕輕地，閉上了眼。

　　——本宮衛(wèi)臻完——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