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在龍島的海灘上撿到了一個奄奄一息的男子。

　　男子抱著一根斷裂的木頭，濕嗒嗒的黑色卷發(fā)耷在腦門上，神志不清卻還在喃喃念叨著什么，泛白起泡沫的嘴唇顫抖著。

　　看樣子，是龍島周圍常年風浪太大且迷霧重重，導致了不幸的沉船事故。

　　通常來說，龍島四面兇多吉少，鮮少有不怕死的冒險家渡過這片海域。可能這次是不知情的海員們誤打誤撞將船開進了致命的濃霧中，才不慎迷了路，像無頭蒼蠅紛紛溺死在蜂蜜中。

　　男人還真是命大，竟能被洶涌的浪潮一路送到岸上。

　　龍用爪子輕輕一撥，將男人翻過身來，輕輕用爪子按了按他的腹部。

　　噗，一小口水從男人口中涌出來。

　　還有救？

　　陽光劃破了龍島周圍常年彌漫著的霧氣，從縫中躥進來，照在男人水淋淋的臉上，像是海水中被陽光瀝出來的鹽分給雕刻般的臉龐附上了一層貼合的水晶磨具。

　　男人生得很英俊，龍卻有些反感，他死去的父親從來沒有說過任何關于人類的好話。

　　龍敬重父親，也了解父親生前豐富的經歷，和人類打過數次交道的經驗自然不會有假。他相信就像是父親警告過他的——從來不能相信人類。

　　但是龍總覺得就任男人躺在這里自生自滅有些沒有龍性，于是他決定嘗試救一救男人。

　　至于男人能不能活得下來，就要看男人自己的造化了。假如能醒的過來，救過來第一件事，他就要把男人趕出島去。

　　想到這，龍用爪子將男人面朝下拱起，稍稍使上了勁兒，加大力度地按壓男人的腹部。男人一連吐出來好幾口水，脹起的肺腔漸漸癟了下去，似乎將吸進去的海水盡數吐了出來。

　　龍將仍舊意識不清的男人帶回島上的一個巖洞里，找來了一些干草和木柴，噴出一小團火，照得整個巖洞暖烘烘的。

　　男人雖然此刻蜷縮在那里，被生死攸關的遭遇折騰得一身疲乏，整個人顯得狼狽不堪。然而在被風浪撕扯得破爛凌亂的衣物下，身材精壯、肌肉分明，窄腰上被劃開了一道鮮紅的口子，龍看著覺得有些刺眼。他還注意到，男人腰間配的一把小小的短劍。

　　為了保險起見，龍趁著男人還沒有醒過來，解下了配劍，然后飛到很遠的海中央去，想要將劍丟進汪洋大海中。但是飛到半路，龍遲疑了，這差不多就是男人現在唯一的隨身物品，也算是唯一可以有用的做船工具，如果真這么被自己丟了，醒來之后，怕是男人也沒辦法活著渡出龍島去。到時候這人死了，就白救了。先救人，再傷人，在任何物種間的相處條例當中，都不是道理。

　　于是龍轉念一想，將短劍藏在了龍島上只有他才知道的地方。

　　龍回到了山洞，男人還是沒有醒。龍就靜靜地呆在一邊等男人醒過來。

　　他本來離男人躺著的地方有一段距離，可是沒想到男人像是自動被龍溫暖的體溫吸引一樣，在睡夢中往龍的身邊湊了湊。

　　龍本能地往旁邊一讓，男人卻抖地更加厲害了，好像生起來的火焰都沒法提供給他足夠的溫暖一般。龍沒有辦法，只好張開寬大的翅膀，將男人罩在了下面。這回男人終于不在發(fā)抖了，皺著眉沉沉睡過去。不一會兒，龍也睡了過去，就這樣保持著相同的姿勢睡了一整晚。

　　清晨，從海上吹來龍島的風是咸濕清涼的，喚醒了沉睡的龍。他醒來看到翅膀之下的男人睡得正香，比起前一天的憔悴，面色已經明顯好轉，紅潤了起來。

　　似乎感受到了四周的微動，男人也醒了過來，第一次睜開眼睛看龍。

　　也就是那一瞬間的抬眸，龍看清楚了男人有一雙橄欖綠色的瞳仁。那綠色怕是比女王皇冠上的綠寶石還要閃耀些，還要更幽深些，倒像是龍的喉嚨內龍晶的顏色。

　　龍忽然有些恍神。

　　下一秒，男人警惕地往后退去，但是因為體力還沒有恢復，一時半會無法站起身來逃跑。他雖然驚慌，卻表現得很勇敢，本能地朝腰側探去，卻沒有探到用來防身的短劍，一時間更加防備起來。

　　龍沒有動彈。他早料到了這樣的反應，心中毫不在意。大不了最終等男人好起來之后他親自做一艘木船，再把男人扔進去送走。

　　男人似乎想要發(fā)出點聲音，可是聲還沒出卻先啞了嗓子，他克制不住地咳嗽起來，胸脯劇烈地起伏，吐出肺里剩余的一丁點水分。

　　就這樣僵持了半晌，男人開始注意到了周圍環(huán)境，包括龍給他生了一晚上的火。

　　莫非看上去像是生命威脅的龍，竟然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男人遲疑了起來。應該沒有獵手會先救活自己半死不活的獵物，再趁后者生龍活虎的時候將其生吞活剝吧？

　　就在男人絞盡腦汁思考如何采取下一步行動的時候，他腦中一翁，又一次由于體力不支暈了過去。

　　不過這次男人暈厥的時間沒有太久，才花了半個鐘頭就又醒轉了過來。這次他的反應倒是沒有第一次那么大，或許也是因為知道自己沒有完全恢復體力而明智地沒有選擇貿然行動。

　　漸漸地，男人也似乎接受了龍救了自己這個解釋。一人一龍倒也相安無事。

　　在男人的身體大大好轉之后，龍出奇地沒有立馬趕他走。他也驚訝于自己想法的改變，卻還時不時地帶著男人去海邊捕魚，又或是去龍島的森林里采摘野果用來充饑。

　　似乎這些天來有人相陪的感覺也不賴。

　　通常一百年才出一條龍。龍蛋的誕生本就稀有而難得，況且還要經歷漫長而又失敗率極高的孵化過程，這也就早早注定了龍孤獨的成長過程。一直獨來獨往的龍心中第一次生起了異樣的滋味。

　　“你叫什么名字？”龍有一次忍不住問。

　　“埃德加。”男人答。

　　埃德加。埃德加。龍在心中默念。他想要記住這個名字。自從生來他就沒有必要記住任何一個別的存在，甚至父親也在他出生不久后就過世了。他想要讓自己相信，或許，這世界上除了他自己，也是有什么別的生物是需要他在意、記掛的。

　　叫埃德加的男人似乎很喜歡龍叫他的名字，也很滿意龍記住了他的名字。

　　他笑起來真好看啊，會露出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龍覺得，要是埃德加手中握著一柄三叉戟，那必定是跟小時候從父親那里聽來的神話中追濤逐浪的海神一般無二了。

　　埃德加有時坐在礁石上眺望大海，龍也陪著他站在海邊。也不知道埃德加在看什么，畢竟龍島周圍海域的盡頭是白茫茫一片霧靄，一個月下來看不到任何船只經過的痕跡。

　　埃德加似乎自從第一天發(fā)現佩劍不見了以來就再也沒有提起過這件事，然而龍卻愈加放在心上，他左右思忖著要什么時候將劍還給男人。他們相處的時間越長，龍愈發(fā)意識到，埃德加終歸有一天是要坐船離開的。

　　長痛不如短痛，還是早早回歸從前比較好。

　　于是某一天，龍趁著埃德加熟睡的時候去了藏劍之處將短劍取出，然后放在了埃德加身旁。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男人和短劍都已經不在巖洞里了。

　　雖然早已有所準備，但是龍的心中還是驀然間空落落許多。他也同樣起了疑惑，造船不至于這么迅速吧？

　　就這樣呆立了半晌，埃德加腰佩短劍回來了，龍的心稍為放了放。也不知道為什么，看到埃德加回來的時候，龍的內心有一股小小的欣喜包裹著寂寥。就算是得走，再多呆個幾天也是好的。加上尋找材料和制作過程，即便是簡易的木船也算是不小的工程，通常來說也是一時半會兒做不出來的，能多花幾天是幾天。

　　誰知一連幾天下來，埃德加的行為都不像是有造船的意思。但他總在清晨時分就沒了影兒，忙忙碌碌的，很快又會回來，從來不影響他們的日常安排。

　　龍從來也不干涉，只是很尊重地呆在巖洞里，等埃德加回來這才開始他們一天的活動。

　　這天，龍照常在埃德加回來的時候醒來。從海邊吹來的風撩起埃德加齊肩的黑色卷發(fā)，發(fā)梢若有若無地觸到男人被須發(fā)包裹得棱角更加突出的下頜。埃德加拿到短劍回來的那天剃了須，這幾天又長出了恰到好處的短短一層。

　　龍在那一刻想：約莫任何物種對于完美藝術品的審美準則都是相同的吧。

　　埃德加冰涼的指尖撫上龍的尖角，龍猛地一驚，敏感地顫了一下，呼吸微微沉重了些，鼻腔內噴出一小團煙霧。

　　“噓，”埃德加繼續(xù)撫摸著龍的角，那是一種逐漸詭異起來的舒適，“你看我給你做了什么？”

　　埃德加從身后掏出一個精巧的小玩意在龍面前晃了晃。那是一個木雕的藝術品，精細到可以看清楚上面的每一片鱗甲，皮膚的紋路，還有那一對埃德加撫摸過的尖角。那雙張開的栩栩如生的翅膀甚至還可以像真的一樣收回到身側。

　　那是龍。

　　埃德加給他做了一個縮小版的龍。

　　見龍沒有答話，埃德加問：“怎么樣？喜歡嗎？”

　　“送我的？”

　　還從來沒有人送過龍禮物呢。

　　“嗯�！卑５录狱c點頭。

　　龍用爪子輕輕接過來小小的藝術品，撥弄起那雙翅膀。他小心翼翼地把玩著，卻又像是上了癮似的停不下來。

　　“謝謝你�！饼堈f，“我很喜歡。”

　　他努力壓制著自己心底的悸動，這是許多年來，甚至或許是他一生當中唯一一次收到單獨為他做的東西，而這其中或許還包含著贈送者的一點心意吧。他患得患失地想。

　　從小到大，就連他的父親除了遺留給他生存的必要技巧和對人類的憎惡與提防之外，也什么都沒有送過他。

　　埃德加仰起頭來，對龍說：“我想做這個送你。我可能，很快得走了�！�

　　這個時刻終于來了，只不過選擇了最讓人難以接受的時間點。龍一直都知道埃德加在他來的地方一定有家人、朋友，那才是屬于人類的地方，而不是荒無人煙的孤島。埃德加是不可能長長久久地呆在龍島的。

　　但是非要在這個時候說出來嗎？龍覺得自己像是一只嘗到蜂蜜后下一秒就墜入陷阱的熊，實在狼狽。

　　他有些慍怒。

　　可是埃德加走上前來，抱住了龍的脖頸，像是在告訴龍要記住自己。

　　濃濃的人類氣息灌龍的鼻腔，他發(fā)覺并沒有父親曾說的那么令人憎惡，而是一種特殊的、具有誘惑力的味道。這味道很吸引他，讓他甚至想要把眼前的人類盡數包裹在自己的龍焰里，然后和他一起在烈火中燃燒。

　　龍不假思索地將埃德加拋上了自己的背，讓他抱住自己的脖子，然后跑出洞外，雙翼一張，直沖云霄。

　　這一系列動作有些迅猛，埃德加不得不緊緊抱住龍的脖頸才能不至于摔下去。他的胸膛貼著龍的背部，心咚咚直跳。

　　風嗖嗖地在耳邊刮，龍感覺到了自己可以盡情駕馭的地方，仿佛找回了掌控者的底氣，不再像是在巖洞中那般不知所措。他感受著背上男人溫熱的身軀緊貼著自己，怦怦跳動的心臟捶打著自己的脊背，不由得暗暗愉悅起來。

　　不知不覺中，也不知道是誰先開的頭，一龍一人忽視了重力的約束，將云端也變成了他們戲耍的樂園。

　　龍翻轉過來，埃德加跪在他的腹部，將溫熱的唇瓣貼上龍的龍吻。

　　龍用一只翅膀護住埃德加，另一只翅膀乘著風，任由風載著纏綿的他們在空中恣意飄浮，直到送他們到靈魂至深處的秘境。

　　后來，當他們晚上回到巖洞中伴著火焰休憩的時候，龍告訴埃德加，自己第一次有了軟肋，就是他。說著，龍吻了吻埃德加，脖頸處的龍晶隨著心緒的波動亮了亮，在黑夜中發(fā)出綠瑩瑩的光。

　　你看，只有你，才能讓我有情緒的起伏，讓我的龍晶發(fā)出光芒。

　　“龍晶？龍晶是什么？”埃德加問。

　　“龍晶就是一條龍的軟肋。同時也是龍身上最珍貴的東西�！饼埓鸬�，“現在我的龍晶屬于你了�！�

　　埃德加笑：“龍是這樣古老而又強大的物種，怎么會有軟肋呢？你倒是我見過的龍當中會說情話的�！�

　　“哈，你也就只見過我這一條龍�！彪S即龍認真地看向埃德加的眼睛，道，“龍鮮少有軟肋，這是唯一且最致命的一處。龍周身皮膚堅硬，只有脖頸處亮起龍晶的那一小片區(qū)域最柔軟脆弱。但是龍晶是不會為隨便什么物種亮起來的。你懂么？”

　　“但你知道，我們遲早是要分開的。”埃德加答，語氣中含著若有若無的失落。

　　“那么剩下幾天就當作一生的溫存吧�！饼埾牒昧�，內心倒是找回了一片平靜，他張開雙翼摟住埃德加，然后和他相擁入睡。

　　恐怕任誰對于感情的認知都是在其即將溜走時最為深刻，深陷其中的時候倒不為所動。龍就以為自己初嘗甜蜜也不過如此。幾天的時光隨著每時每刻的相處與即將竣工的造船計劃飛速而過，龍這才意識到分別近在眼前。

　　龍對自己的感情其實內心并不是一片清明澄澈的。埃德加于他而言帶來的是一種從未嘗過的依戀和占有欲。龍喜歡埃德加就像是深愛著他送給自己的禮物，又或者是像那日在云端上一樣，想要不顧一切地包裹住他，傾聽他們彼此的心臟緊貼著瘋狂跳動的聲音。但是他知道，是時候該讓這個從來不屬于他的人類離開了。

　　龍在天上飛著，保護著埃德加的船只安全地穿過包圍龍島的迷霧，避過黑暗海域上不懷好意的風浪，直到眼前一片清明，遠處風平浪靜，文明的彼岸在瞭望遠歸者。龍忽然感到一絲失落。

　　這段時光只能算是他幾百年壽命當中的一段小插曲吧。畢竟龍和人之間能發(fā)生什么呢。歷史早已用無數事件證明了，這兩個種族之間的共存關系只有宿仇帶來的戰(zhàn)爭和“井水不犯河水”這兩條道路可選。

　　然而想通一件事并不能治愈注定要承受的悲傷。龍一連很長時間都沒精打采地呆在巖洞里，不像以往時常在龍島上踱步，或者盤旋在周圍的海域上方巡視。他只想在那個保存了特殊而短暫記憶的地方多流連一番，盡可能地用嗅覺記住這里發(fā)生的一切，和已走之人殘存的虛象。

　　這天，龍忽然用敏銳的感官察覺到附近海域上傳來嘈雜的聲音。

　　糟了！有好些時日沒注意四周的狀況了，似乎有闖入者。

　　還沒等龍走出巖洞，他就感受到一股勁風襲來，只見一個圓滾滾的巨石朝他砸過來。他急忙躲閃，巨石砸塌了半邊洞穴，飛揚起來的尖銳石子擦過他的眼皮，火辣辣地疼。他心中一凜，張開雙翼飛起來，這才看清楚了島周圍的形式。

　　只見龍島已經被皇家海軍的帆船團團圍住，船上幾十臺巨型□□和投石機對準了龍島。

　　這可是他從未料到的進攻！

　　這么多年的相安無事，龍從未出過屬于他的海域去攪亂人類的生活，自然龍島周圍具有魔力的風浪和濃霧也起到了讓人辨不清方位的作用，所以從未有成功發(fā)生的戰(zhàn)事。

　　龍在飛起來的那一刻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難不成自己賴以生存這么多年的地方，就要被野蠻的外來者占領了？他越飛越高，感覺自己是那個越來越脫離這片島嶼的被驅逐者，一步一步地把他本該守護的土地貢獻給咄咄逼人的殖民者，將領主的王冠送到人類手上。

　　他正腦中思緒萬千，決定義無反顧地調轉方向，包圍著他的帆船忽然間萬箭齊發(fā)。他輕松地避開了細如牛毛的弓箭，可是巨型弩箭的威力還是讓他應接不暇，他不清楚人類是什么時候創(chuàng)造出了特殊針對龍族鱗甲的武器。

　　冷不丁地，在避開一只堪堪擦過頭頂的弩箭之后，龍的右翼被另一只強勁的弩箭狠狠穿過。箭在他寬大的翅膀上鑿了一個洞，甚至折斷了他的一根翅骨。龍強忍著劇痛用另一只翅膀扇著，一半右翼無力地垂著，斷裂的骨骼連著一小段筋絡晃蕩著。他不得不降落在龍丘上的懸崖邊。

　　隨著帆船靠了岸，手持武器的士兵們推著巨大的投石機朝他逼近。龍的怒火聚集在胸腔內，化為一團團龍焰。

　　他滿眼通紅，噴出龍焰燒焦了飛到空中的羽箭�；痦樦貏萋�，熊熊燒向圍攻過來的士兵。

　　士兵們四散逃竄，目前倒是沒有一人遇難。龍其實并不想傷他們的。雖然仍舊記著父親日復一日的叮囑，但是他畢竟從未正式與人類交惡過，況且他對于人類的認知早已不知不覺在某個時間點悄然改變了。

　　士兵們改變了策略，投出帶有尖銳鐵鉤的鎖鏈織成的鐵網，從四面八方勾住龍的脖頸、雙翼、龍爪，然后狠狠一拉，企圖將面前這強大的生物給制伏。

　　士兵們的準備工作的確做得很好，可是他們唯一也是最大的錯誤就是低估了龍的威力。即便是狼王再傷痕累累，制伏一群不自量力的綿羊照樣是輕而易舉。

　　龍怒火中燒，他的退步是為了不用濫殺無辜、挑起戰(zhàn)爭，而不是為了給侵略者得寸進尺的理由。但是看來在愚蠢的侵略者眼里，這場戰(zhàn)爭早已避無可避。

　　更加巨大的龍焰順著鐵鎖燒向四方，火勢蔓延到手持鐵鏈的人當中，有少數幾個引火上身，吱哇亂叫著撒手在地上打滾。龍被包裹在火焰中仿若地獄誕生的巨獸。

　　他聽到士兵們開始破口大罵自己的慘無人道和獸性并且紛紛開始繼續(xù)朝他射箭。一只只羽箭像細細綿綿的小針一樣扎進他的皮膚里，他感覺不到疼，只知道始作俑者反過來將罪名安在他身上的可笑。

　　父親是對的，人類多是邪惡貪婪之輩。他們的第一次拜訪就是如此猖狂，對龍島熟悉得像是自己的地盤一樣，可能他們早已把全天下都當作自己的領土了吧。

　　是太熟悉了。龍想。熟悉到像是他們早就來過一樣。但是他從未有過拜訪者，之前從未有人闖入過這里，直到……

　　直到有一個人類闖入龍島，闖入龍島上那只龍的心。

　　霎時間，龍胸中仿佛有什么東西爆了，他也不清楚到底分析出了什么，只覺得頭腦發(fā)懵，胸腔發(fā)紅，龍焰再次醞釀起來，這次是要屠盡島上所有人！

　　士兵們看到龍的樣子，紛紛驚恐萬狀，還有幾個魂飛魄散的逃兵想要趕緊離開這座島，可惜已經遲了。他們本以為早已經制伏兇獸，可惜還是太輕敵了。

　　就在龍快要噴出龍焰結束一切的時候，他聽到了一個聲音：“等一下！”

　　龍不用看就知道是誰在說話。

　　只見一艘剛剛靠岸的帆船上站著一個器宇不凡的男人，黑色的卷發(fā)一絲不茍地扎在腦后，胡須剃得很干凈，不像是龍上次見他時包裹下頜的短須。但他的樣貌還是龍記憶中的那么英俊，一樣，卻又不一樣。

　　龍頓住。他來做什么？他終于來了？他是趕來阻止這場荒謬的嗎？

　　“還記得我嗎？”

　　自然記得。怎么可能會不記得呢。只是，這次你來做什么？

　　龍看著男人從甲板上跑下來，锃亮的黑色高筒靴在沙灘上踩出一個個格格不入的腳印。男人穿過一群衣著與他相仿的士兵，只是明顯得，男人的服飾要貴氣精致許多。

　　士兵紛紛叫：“王子殿下，不要靠近……”

　　男人擺了擺手，繼續(xù)跑向龍的位置。

　　王子么？

　　龍怔怔地看著這個失而復得的人。那個在他心中掘出了一席之地的人。

　　埃德加王子命眾人解開鎖鏈，然后伸手拔出扎在龍頸后的一只羽箭。

　　“我很抱歉，”他說，“他們太過分了。我從沒有讓他們這么做�！�

　　他輕輕地抱住龍，道：“我回來了。我不會讓他們再傷害你了�！�

　　龍沒有回答。但是也沒有拒絕這個擁抱。時隔數月之久，就連這個擁抱也顯得有些陌生。

　　埃德加王子捧起龍吻，深深地吻了下去。脖頸處的龍晶亮了起來，透出瑩瑩綠光。這一吻在龍的心中激蕩起層層漣漪，照樣像從前一樣可以撥動他的心弦，可也就是短暫的一瞬而已。龍知道這個短暫的觸動會成為今后一遍遍回味的苦澀。

　　電光火石間，龍的余光中映出一道白光，他的龍爪起落，擋住了王子從袖中掏出的削鐵如泥的匕首。下一刻，他強忍著匕首扎進掌心的劇痛，尖銳的指尖劃過，立刻就剖開了面前脆弱人類的脖頸動脈。毫無防備的人類倒了下去，被他接住摟在懷里，噴射出的鮮血染紅了鱗甲，和他負傷流出的龍血混合在一起。龍默默地看著懷里的人一半因為吃驚、一半因為痛苦而圓睜的眼睛，他不知道那雙美麗眸子后方的腦子里有沒有曾反復珍重地回憶過他們的曾經。現在，他只是在橄欖綠色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龍晶的顏色。

　　王子還在大面積地流血，卻沒有立刻死去。他撕扯著自己的衣領，張著的嘴顫抖著，可是因為喉嚨被傷，什么話都沒有說出來。

　　龍沒有管他，溫柔地抱著他放在了塌了一半的巖洞里。

　　身后，目瞪口呆的士兵們這才反應過來，大驚失色地開啟投石機朝龍投過去，想要替王子報仇。

　　更多的箭射過來，扎進身體里疼得很，可是龍都沒有管。

　　這一切就快要結束了。

　　他使出全身力氣噴出龍焰，燒向四面八方。一時間尸橫遍野、草木荒蕪、船只盡毀，龍島上盡是聲嘶力竭的哭喊，士兵們變成了四散奔逃的火球，又在瞬間變成焦黑的尸骨。

　　這下安靜了。

　　龍停了下來，慢慢回到巖洞里。洞里的人終于斷了氣息，龍也因為傷痛和疲乏在旁邊沉沉睡去。

　　隔了這么長時間，一人一龍又再次躺到了一起，不過這次是完全不同的光景。

　　次日清晨，龍醒來看見旁邊靜靜躺著的王子，就好像是剛剛救回來時那樣。鮮血浸滿了那好看的衣服，散發(fā)出陣陣腥氣，掩蓋住了男人身上原本的氣息。

　　龍找來那個被自己藏得很好的禮物，放在了尸體僵硬的手里。他做了一艘木船，就像是他們分別時埃德加乘的那艘，然后將王子放了進去。仰面躺著的王子面色蒼白卻神態(tài)安詳，手中緊扣著縮小版的“龍”，將小小的藝術品窩在心口處。

　　龍就這樣看著小船漂向越來越遠的迷霧中，隨著浪花漸漸沉入海底。

　　既然走了，又為什么要回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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