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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奧托國比中洲上的其他國家都要小,但是女王英格蕊斯比其他任何國家的王都要野心勃勃,就連那些高大強壯的男性國王也不及這位賦予了自己沉重責(zé)任感和使命感的女王。奧托國在英格蕊斯的精心治理下猶如一只體積小巧卻五臟俱全的麻雀,法制縝密嚴明、文化繁榮昌盛、兵力強盛悍勇。女王的肩上仿佛能扛起整片中洲,她的眼里仿佛能收下世間萬物。
長遠來說,英格蕊斯的野心生長得不無道理。唯一能把奧托這座孱弱小國和其他虎視眈眈的泱泱大國隔離開來的,就是奧托外圍那荊棘叢生的黑夜森林。己不開戰(zhàn),未必彼不會試圖趁虛而入,大舉進犯。英格蕊斯認為,自己所謂的野心,從來就是小心翼翼的未雨綢繆。當(dāng)然,這種事情,在發(fā)生之前恐怕連先知都無法預(yù)卜出終章。
果不其然,一天英格蕊斯的巡衛(wèi)兵來報,在黑夜森林旁的沿海地域發(fā)現(xiàn)了沃茲國密探的行蹤。密探潛伏了有些時日,看樣子是來勘查地形的。與此同時,英格蕊斯派去萊恩國的密探傳來消息,發(fā)現(xiàn)了該國的秘密軍事基地正在研發(fā)一種毀滅能力強大的新型軍事武器。一時間,一直隱蔽在黑夜暗影中的威脅在月光下初露端倪。奧托國腹背受敵,英格蕊斯茶飯不思地思量對策,整日和大臣們在朝堂上部署謀劃,連隱居避世的國師都請了來。
國師鎮(zhèn)定地關(guān)上雕花厚門,書房內(nèi)只有她和女王二人,國師不高不低的聲音在空曠的屋內(nèi)回響:“英格蕊斯,你十五歲執(zhí)政,十年來我從未見你如此苦身焦思。”
英格蕊斯沒說話,國師又道:“即便麻雀再兇悍,畢竟抵不過張著利爪的鷹隼。一旦鷹群集結(jié),對麻雀來說必然不是好消息。但我也知這事難不倒你,你心中早有定數(shù)!
“你是覺得,這次是千載難逢的機遇!
英格蕊斯微微頷首,問道:“ 國師是否也這么認為?”她站在窗前,雙手負在身后,陽光透過她濃密的紅發(fā),從發(fā)絲間照進來,一路向下,撫過華麗的裙擺,落到帶有花紋的大理石地面上,給冰涼剛硬的表面鍍上了一層柔和的暖意。
“萊恩國那個自大的老東西約翰妄想做群鳥之王。不知道沃茲國是有意附和還是被無知地蒙在鼓里。不論是哪般,我如何能讓他們得逞?”英格蕊斯輕笑道,“麻雀從來都是灰燼中的鳳凰,只是在等待一個合適的契機而已!
“國師,我需要一個武器。一個比萊恩的還要強大百倍的武器!
“陛下,我得說這在我的能力范圍之外!眹鴰煹。她見英格蕊斯晶亮的眼眸望過來,又道:“但也許,有人可以幫你!
英格蕊斯道:“你且說來與我聽!
“這將是個危險的決定!
“無妨。在所不惜。”
國師嘆了口氣,道:“雖然我早知以陛下的性子,必然不會輕易放棄,但我還是想問問!
英格蕊斯不語。
國師又道:“天地初始,晨曦初現(xiàn)。先有日月,再則星辰,后出生靈。它們在史冊上少有記載,早于人類統(tǒng)具這世界,只因擇靜而居,隱蔽四方。固,先有黑夜森林,再是奧托。一個王國的土地藏有太多東西,就連我也不能通曉其中關(guān)竅。陛下,把你內(nèi)心的聲音訴說給它聽,或許它可以幫到你!
英格蕊斯本想再問細些,誰知國師垂眼道:“我言盡于此。陛下務(wù)必小心!闭f完就不見了蹤影,如鬼魅一般。
國師一向如此,英格蕊斯也不好勉強。
國師一如既往地隱居去了,女王也似乎不再焦躁,除了和統(tǒng)帥們交代勤加練兵之外再沒有過多的言語。
不久后的一天,女王坐在大殿王座上靜靜地等待著她的消息。她的紅發(fā)高高束起,其間點綴著泛著微藍光澤的細小珍珠,頭頂端放著鑲滿綠鉆石的王冠,高高的尖角象征著權(quán)利的頂峰。她閉著雙目,華貴的暗銀色禮服緊貼著每一寸皮膚包裹著上身,一絲不茍地詮釋著王族的雍容華貴,描金釘珠的領(lǐng)口下,胸|脯似乎不曾隨著呼吸起伏,讓人不免懷疑掌權(quán)者冰冷美艷的軀殼下藏著一顆不會跳動的心臟。
英格蕊斯蒼白細長的手上也同樣裝飾著精致的首飾,她的手指隨意地放在王座的把手上,形成一個優(yōu)雅的弧度。她心里清楚,該是時候了。
果不其然,不知從何時,王座前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兩人。他們打扮殊異,腰佩長劍。令人驚奇的是,雖說不怎么顯眼,但一人的服裝和佩劍上有著萊恩國的國徽,而另一人則在相似的地方有著小小的沃茲國的國徽。英格蕊斯也不甚在意,繼續(xù)緊閉雙眼,只微微蹙了眉心,不慌不忙道:“你們來了!
只見二人均單膝跪地道:“女王陛下,您交代的事情正在妥善進行!
英格蕊斯一只手指的指尖輕輕地支在太陽穴上,語氣淡淡道:“不是說在辦妥之前不必來向我交代嗎?以免打草驚蛇。若是你們中任何一人死了或者背叛了我,我自有法子知道,也自會有人給你們收尸,空出位置讓旁人取而代之。”
二人聽后均面不改色,仿佛女王方才信口說出的是旁人的命運,回道:“我等決不會辜負陛下的重托,絕無二心,請陛下務(wù)必放心。沃茲和萊恩兩邊已均商議妥帖,只需要靜待最終抉擇。為防變數(shù),我們已分派人手留在兩國境內(nèi)觀測,一有變動,隨時阻止。”
“很好。原來的人都處理了?”英格蕊斯問道。
“死無全尸。”
“情況如何?”
只見身著沃茲國徽的使者答道:“小人按照陛下的意思去萊恩和談,對約翰國王大放厥詞,商議戰(zhàn)后割地劃分問題。他倒是不假思索地同意了,道一切條約都好商量!
“他有比沃茲更強勁的兵力,自然什么條件都不怕。本來的計劃,就是要沃茲和奧托最終都成為他的囊中之物!庇⒏袢锼估湫Φ溃翱上芬拙谷槐緛硐胍兔柬樐康厝ヂ(lián)盟。繼續(xù)說!
“而后小人又回到沃茲,回稟國王路易二世,告知他約翰國王愿意聯(lián)盟的消息,并且透露給他萊恩派出的密探潛伏在沃茲的行蹤。路易二世似乎并沒有什么動作。不過——”
英格蕊斯慢慢轉(zhuǎn)動手上的戒指,道,“多年不見,路易還是如此不出我所料。”
“他還算是有點腦子,不至于打草驚蛇,估計透露些假消息就放那些密探走了。不過,他是不是假惺惺地讓你過來告訴我萊恩備戰(zhàn)的消息?哼,以為這樣就能威脅到我!
“陛下所料不差,路易二世想讓我來告訴您,十年前的聯(lián)姻邀約仍舊作數(shù)。一旦聯(lián)姻成功,沃茲將與奧托同仇敵愾,助奧托擺脫困境!
路易啊路易,英格蕊斯在心中嗤道,你當(dāng)真道我稀罕你的幫助?在萊恩的兵力面前,你自己都危如累卵。何況我不知道你那點算計,以為趁這種時候聯(lián)姻就能得到一個身后有整片疆土的便宜新娘?想得未免也太簡單了。
“不必理睬!彼娌桓纳D(zhuǎn)頭問另一名使者:“萊恩那邊呢?”
身著萊恩國徽的使者道:“約翰國王也差使者一同前往沃茲表達結(jié)盟的友好意向,實際意在探其虛實。小人奉陛下之命取代之,約翰國王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告知了沃茲悄悄部署兵力準備提前攻打奧托的消息!
英格蕊斯稍稍抿緊嘴唇,過了一會慢條斯理道:“切記這其中環(huán)環(huán)相扣,每個關(guān)卡都要有我們的人,編故事要有理有據(jù),有頭有尾!
“是!”兩名使者答道。
英格蕊斯頓了頓,又說:“現(xiàn)下時局未定,只能靜觀其變。約翰驕傲自大,且多疑多思,以我對他脾性的了解,他目中無人,卻不允許有人眼中無他。我且賭他聽到沃茲的消息會惱于路易的言而無信,玩他于股掌之中,甚至覺得后者想要吞并中洲。一旦他認定路易的野心,絕對想要除之而后快。屆時,以他對自己兵力的自信和對奧托的蔑視,必然會首先進攻沃茲,等他二人兩敗俱傷,于我奧托而言都是絕佳的時機!
“現(xiàn)下只有一個問題,”英格蕊斯嘆了口氣,道,“若是這么些年過去,約翰不像我知道的那般沉不住氣,反倒愿意先等沃茲吞并奧托,倒時不論戰(zhàn)后贏家是誰,都將會氣盡力竭,猶如釜底抽薪。他萊恩便可不負吹灰之力一并剿滅!
“陛下的意思是,要給約翰國王下一劑猛藥?”其中一個使者問道。
英格蕊斯道:“我聽說,約翰這老東西有一個寶貝女兒?當(dāng)年公主想方設(shè)法請求嫁給路易,卻被那年少氣盛的給不客氣地駁了回去,反倒轉(zhuǎn)而來向我求婚。但沒成想,我倒拒絕了他,但他也沒再愿意娶公主。當(dāng)年這事可讓那老東西氣得夠嗆。”她輕笑起來。
“既然路易可以有吞并中洲的野心,自然也不難揣測他的其他心思。中洲至高無上的掌權(quán)者,想要幾個皇后幾個情|婦不是最容易的事嗎?”
“屬下明白!笔拐唠p雙回道。
“好了,沒什么事的話,你們可以回去了!庇⒏袢锼箶[擺手,又補充道:“哦對了,出去的時候,換張臉吧,別叫人瞧見!
兩名使者行禮后便神不知鬼不覺地迅速換上了兩副陌生的皮相,身型一閃,即不見蹤影了。
英格蕊斯坐了許久,也乏了,于是回到自己的寢房,喚侍女除下沉重繁瑣的華服首飾,便躺在床上沉沉睡去了。夢里,她回到四五歲的時候,國師來大殿中為她算命。通常身為王族將相,聽到的自然是好話。國師對父王和母后說的也不例外,無非是公主聰慧美貌,前途無量。但是他們都不曾知道,國師蹲下身來,握著四歲的英格蕊斯的手,道:“我的公主,你為王權(quán)而生,生來就注定擁有至高無上的權(quán)利?墒枪靼,臣不知,這是幸運還是詛咒。你的心堅如磐石卻也冰冷無比,孤寂無比。臣感受不到它的跳動,卻能預(yù)想到它停止跳動的那天......”
然而年幼的英格蕊斯只記得那句“你為王權(quán)而生”,她是王女,這么多年,她也就最在意那句話,認準那句話。
醒來便是前夜。
英格蕊斯踱步到窗邊,打開窗子,入夜的寒風(fēng)從敞開的口子灌進來,夾雜著鼠尾草的獨特氣息,她知道這風(fēng)必是經(jīng)過了黑夜森林,在路過的每一片白樺樹的葉子上跳過舞,掠過王宮前的玫瑰花園,才來到她的窗前。黑夜容易限制人的視野,但皎白的月光卻引領(lǐng)著英格蕊斯的目光到了遠處被籠在迷霧中的黑夜森林。仿佛遠處的蟬鳴和樹叢悉悉簌簌的響動也被風(fēng)盛了過來,在她的耳畔如魔音一般。這是想告訴她什么嗎?這是古老森林獨特的召喚嗎?英格蕊斯想起了國師的話。
也不知是被什么驅(qū)使著,英格蕊斯顧不得更衣,只身披一件單薄的白色綢緞睡衣,腳蹬軟靴,披散長發(fā),尋了一柄短匕首防身,又帶了一盞夜燈,悄然走過寂靜的城堡走廊,避過守衛(wèi),只身一人來到馬廄。她跨上平日里最鐘愛的駿馬,朝黑夜森林的方向策馬而去。她頭也不回地馳騁,好像什么都可以拋在身后,夏夜的空氣在她耳側(cè)呼呼地擦過,并不是十分冷,反倒在她心底激起一股詭異的興奮。
也不知騎了多久,行路漸窄,草木聚攏,掩映了頭頂?shù)脑律:谝股纸谘矍,英格蕊斯并不打算騎馬潛入。她翻身下馬,將馬拴在一棵樹上,然后提燈前行。越往里走,樹叢越茂密,幾乎罩得一絲月光都不曾透下來,就連燈里的火光也只能照亮身旁咫尺的距離。神使鬼差地,英格蕊斯干脆放下燈,在黑暗中前行。當(dāng)人的視覺被阻礙,聽覺就會變得格外敏銳,悉悉簌簌的魔音好像更強更清晰了些,變成了無數(shù)的竊竊私語,好奇、敵意、欣喜一股腦兒地魚貫入耳。交頭接耳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兇猛,吵得英格蕊斯頭疼起來。
她壯著膽子喊道:“你們要聽我心里的聲音,現(xiàn)在我來了,你們聽!” 喊了一句之后,她似乎感受到了釋放的快感,也不管周圍是否有東西,扯開領(lǐng)口,對著四周的黑暗竭力道:“有人對我說,我有一顆為王權(quán)而生的心!那你們來聽聽!來聽聽是不是!如果這顆心的訴求確是如此,我需要你們的幫助!我需要一樣毀天滅地的武器!彼敛活櫦傻匾笾,周圍的私語聲漸漸小了些,仿佛陷入了思索。天地靜了片刻,好似那片刻過了許久。
忽地,黑暗之中生出一團微弱的淡紫色星光,那團光慢慢浮起,來到英格蕊斯身前,她沒有退縮,就站在那里,與那團光對峙著,她覺得能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整個黑夜森林之中,在那個時刻,仿佛就只有那個聲音。星光又往英格蕊斯的胸|口挪動了一些,好像也想聽聽那顆心的聲音。過了半晌,那團星光又慢慢地浮走了,在黑暗中閃了兩下,隨即消失了。
就這樣完了嗎?英格蕊斯呼出一口提著的氣息,稍稍有些失落。然而那團光又突然回來了,這回比上回更加閃耀一些,四周籠罩著銀色的光暈。星光在她面前上下浮動,好像在炫耀的小動物一般。這次它也帶回了更多的星光。它們一個個地在前方浮動,形成蜿蜒的陣型,一直延伸到叢林深處。英格蕊斯深吸一口氣,尋著星光指引的道路向樹木深處走去。越往里走,空氣似乎更加稀薄,也更加寒冷,她路過的星光聚集在她的身后,一齊簇擁著她,如夢如幻的光影給人又危險又迷醉的感覺。遠處好像有聲音,越走近聲音變得越清晰,那聲音魅惑無比,用英格蕊斯不懂的語言哼唱著神秘的歌曲,像塞壬的魔音,迎接著她走近。她忽然足下生涼,像是觸到了一條淺淺的小溪。她毫不顧忌地淌過去,溪水沒過腳踝,清涼的觸感也稍稍喚醒了她的思緒。越走越深,水及到了小腿,她細細分辨前路,只見溪水的中央赫然是一道“高墻”,不見盡頭。雖說是“高墻”,但那是無數(shù)藤蔓糾纏而成,英格蕊斯用手撫上墨綠色的植物,觸感并不像她所想象的黏膩濕滑,而是鵝卵石般的溫潤質(zhì)感。她的手從藤蔓纏繞的縫隙中伸進去,它們竟然自己緩緩分開了一道裂口容一人進入。想都沒想,她從那裂縫中鉆了進去。藤蔓高墻后面別有洞天,一進入裂口,藤蔓立刻又糾纏在一起。簇擁在英格蕊斯身后的一團團星光聚集在一處,合成一團巨大絢爛的光暈向前飄去,融入前方那片她從未見過的瑰麗景象。那像是一顆巨大的樹,卻比她見過的樹都要高大,都要生機勃勃,她一時間想不出任何語言來描繪這詭異至極卻又美到極致的生靈。雖說像“樹”,但無數(shù)根垂下的細長枝條像簾瀑一般遮住了主干,又像是美麗的觸手一樣,無風(fēng)而動,她意識到剛剛的星光也都是來自眼前的生靈,它在黑夜里閃耀無比,仿佛所有的□□都來自于此。
英格蕊斯走上前去,淡紫色的枝條自動卷起,露出中空的主干,其中一根枝條劃過她的長發(fā),拂過她的背脊,輕柔地推了一把,把她送入洞口。主干內(nèi)許多半透明的銀白色細絲像神經(jīng)樞紐一般相互聯(lián)結(jié),又像懸掛在夜空中的星宿,一直延伸上去。半路聽到的吟唱又在英格蕊斯的耳畔回響起來,只不過這次似有回響。
漸漸地,歌聲停了下來,一個空靈又寂遠的聲音響起,那聲音有著寬撫人心的力量,又有著讓人不容置疑的震懾力,道:“英格蕊斯,奧托的統(tǒng)治者,亞伯綸·圖利瑪之女,命定的王女,你終于來了。”
英格蕊斯道:“你們既知我的身份,也應(yīng)當(dāng)知道我為何而來。國師告訴我,你們要聽我內(nèi)心的訴求。那么,我的心未設(shè)屏障,毫無戒備,也毫無保留!
那聲音不語。
緊接著,無數(shù)銀白細絲從四面八方浮過來,將她包裹其中,輕輕托起,它們像海浪一樣卷席著她,卻并不兇猛,而是像要與她融為一體。那聲音接道:“你的野心比我想象的還要強烈,你的心臟比我預(yù)知的還要堅硬,但你倒也有能承擔(dān)起你野心的力量!
英格蕊斯道:“我需要整個中洲最強大的武器。盡管告訴我該怎么做!
那聲音答道:“你的力量來自于你的心臟,枯竭的根莖是潛能的伊始,唯有訴求的灌溉能讓它萌芽,野心的鮮血供它滋長,心靈的牽連讓它延續(xù)!
與此同時,她被載著漂浮到低處,垂頭看見土地上生出的一小片枯槁的“荊棘”,殘敗干裂的細枝四散延伸,卻因為失去了生命的養(yǎng)分而低垂著。英格蕊斯被輕輕放下,她跪在濕軟的土地上,試圖理解剛剛聽到的話。她看到手上攥著的匕首,忽然豁然開朗起來。她慢慢解開領(lǐng)口的緞帶,露出胸前白皙細膩的皮膚,拔刀出鞘,一刀劃開左邊心房位置的皮肉。一滴,兩滴,三滴,鮮紅的血液滴在枯竭的根莖上,一下子就浸了進去。“荊棘”像是沙漠中將要渴死的旅人,瘋狂地汲取著她的心頭血。不知是錯覺還是什么,英格蕊斯看到那些枝干和長刺漸漸飽滿了起來。
血液流失帶來的疼痛和疲憊讓她緩緩躺下,夜的寒冷也逐漸包裹了她,不過她并不擔(dān)憂,靜靜看著血液從胸前的傷口流入土地,順著一縷縷溝紋向荊棘的中心流去,直到消失在根莖那里。她閉上眼睛,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那些銀白細絲在頭頂上空盤旋。醒了大半夜,該好好睡一覺了。英格蕊斯是個膽子很大的女人,她不怕痛,不怕死,為了贏一場仗可以連性命都不顧,那對她來說就是賭注,況且她也不覺得自己就會這樣丟了性命。
不出她所料,第二天她安然無恙地醒來,傷口已經(jīng)愈合,只剩下一道淡淡的疤痕。她側(cè)頭看向旁邊的“荊棘”,只見棕灰色的枝椏變成了鮮嫩的青綠色,根莖處竟生出了一顆鮮紅的小小桃心,像一顆真正的小心臟一般怦怦跳動著,那樣脆弱幼小,卻又有著生機勃勃的力量。英格蕊斯面露微笑,她知道,她成功了。
往后幾天,英格蕊斯白天依舊做著和之前同樣的事情,和大臣們緊鑼密鼓地部署作戰(zhàn)計劃,每日聽探子們匯報兩國敵情。一到夜晚,她就策馬進入黑夜森林,用自己的鮮血喂養(yǎng)神秘的生靈。不論需要多少次將剛長好的皮肉割開,她都樂此不疲。每每躺在濕冷的土地上,流淌出的仿佛都不是她的血液,而是被釋放的靈魂,而與身旁那顆怦怦跳動的心臟相處的時光,是她在喧囂中找到的安寧。
她時常撫摸著細嫩的藤蔓,撥弄上面的軟刺,對其吐露心事,又像是喃喃自語。她給“荊棘”講述父母的慘死,王位的虛空,表哥如何領(lǐng)兵沖進大殿,將長劍的頂尖指向她年幼的臉龐,將坐在王座上雙腳尚不能及地的她逼下王位!扒G棘”靜靜地傾聽她面不改色地描述表哥獨攬大權(quán)的時光,幽禁她的高塔是她的寢宮,地窖般的寒冷教會了她生火,發(fā)霉的食物磨煉了她的體魄,直到終有一天她用彎鉤敲開了高塔的鐵鎖,將尖銳的鐵尖奮力扎進了守衛(wèi)的右眼,她不顧僵硬的關(guān)節(jié)和行動不便的手腳,連滾帶爬地逃出王宮。她在黑夜森林的邊界遇到了國師,國師早已集結(jié)了忠于先王的公爵軍隊以及憤怒的臣民,推翻表哥的暴政已然是眾望所歸。這回,是她騎著白馬一路殺進大殿,居高臨下地用她父親的劍指著面前荒淫無度的國君。表哥那墜著酒珠的卷發(fā)下睜著猩紅的雙眼,驚恐中盡是求饒,但她沒有遲疑,不假思索地揮劍而下,割下了他面目可憎的頭顱,那腦袋滾進了他生前最喜愛的葡萄酒池里,紫紅的顏色中混進了鮮紅的色調(diào)。那年,她剛滿十五歲,加冕成為女王。
她的故事“荊棘”字字句句都能明白,青綠色的枝蔓溫柔地延伸開來,觸過她的脖|頸,掃過圖利瑪家族標志性的紅發(fā),游上她單薄的后背,然后就停在那里。這生靈竟沒有一般植物那樣冰涼干硬的質(zhì)地,而是有人一般溫?zé)岬挠|感,像光滑的手臂攬在英格蕊斯的身上,對她呢喃:我的陛下,以后這一切都不需要你一個人承擔(dān)。你的堅強,你的野心,以后有我了,我們一起實現(xiàn)。怦怦,怦怦,英格蕊斯的心好像也在回應(yīng)著“荊棘”之心熾熱的言語,她從未和另一顆心貼得如此近,不知是哪一個靈魂砸碎了另一個靈魂的琉璃屏障,肆無忌憚地闖進了對方的世界,那感覺近在毫厘。
謝謝你。英格蕊斯不禁想。
不,謝謝你。
荊棘的枝蔓若即若離地劃過她的臉頰,在她的唇瓣處小心翼翼地流連了片刻,挑釁般地點了一下,又像是想要感受她溫?zé)岬臍庀ⅲ缓笠宦废蛳掠巫,停在她胸前流血的傷口處,頓了片刻,枝蔓的尖端輕柔地撫摸還未愈合的口子,輕柔到像是不忍心觸痛她,又充滿憐惜。英格蕊斯的手握住那根枝蔓,笑道:“沒關(guān)系的,一點也不疼!敝灰娔侵β岔槃菥碜×俗约旱氖,越過她的身體,垂在她的左側(cè),覆蓋住了昔年征戰(zhàn)時她掌心留下的疤痕。就這樣靜靜的,她心安地沉沉睡去,后半夜俱無言語。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離開戰(zhàn)的時期也越來越近。不同于以往的滿腔熱血與期待,英格蕊斯的心里充斥著忐忑、猶疑、和擔(dān)憂。約莫是因為這場戰(zhàn)役太重要也太艱險了。這將是給予中洲統(tǒng)一和安寧前的最后一戰(zhàn)。也是自己承諾給奧托的勝利之戰(zhàn)。她這樣想。況且,現(xiàn)在自己有了這片大陸上最強大的武器,有什么可擔(dān)憂的呢?不過,這個“武器”將會做什么呢?“荊棘”,將會如何幫自己呢?眼前浮現(xiàn)起那顆美好玲瓏的桃心,她看上去那樣精致,那樣脆弱,自己似乎從未記起來將她當(dāng)作一樣武器來看待。這最后一戰(zhàn)之后,她又會怎樣呢?
英格蕊斯尋來國師,想問個清楚,雖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答案。誰知,她還未開口,國師就先說道:“你很擔(dān)心?我知道你尋到了你想要的東西。那么,你在擔(dān)心什么呢?”
英格蕊斯沉默了好一會兒,道:“是啊,這一戰(zhàn),我必勝無疑。我沒什么可擔(dān)心的......我只是,只是好奇她會怎么幫我?......為了保險起見!
“她?”國師道。
“什么?”英格蕊斯思緒游移,沒有聽清楚。
“沒什么!眹鴰煹,“它為此而生,畢生的使命也在此。必然是拼盡全力幫你贏了這場仗。它的威力毀天滅地,需要謹慎使用。你心中所想,即是它威力所在!
“那應(yīng)當(dāng),是沒什么問題了!庇⒏袢锼够秀钡卣f道,“我知道萊恩新研發(fā)的機甲功力巨大,這段時間逼得沃茲連連敗退。既然她這樣厲害,機甲應(yīng)當(dāng)是傷不了她的吧?這一戰(zhàn)過后,她還會留下來么?”
國師怔了怔,道:“臣不知。”
卻見英格蕊斯負著手,一邊自顧自地越踱越遠,一邊喃喃道:“應(yīng)該沒有關(guān)系的。而且她,只是武器而已。這一仗,我們能贏就行,能贏就行!
當(dāng)晚,英格蕊斯照例躺在荊棘的旁邊,但是她思緒萬千,復(fù)雜交錯,以至于一夜無言,沉沉睡去。一覺醒來,她不見了身旁的鮮紅桃心,而是看到自己身上俯趴著一個生靈,墨綠色的長發(fā)像她的一般,濃密卷曲,鋪在背上,其間還點綴著無數(shù)小小的短刺。這時候,她又聽見了熟悉的怦怦聲,只是這一次更近,與她自己的交疊重合,就像是從自己的心底蕩出的回響。她躺著低頭,看到枝蔓交織形成的人形生靈,像一個熟睡的少女。她們胸膛貼著胸膛,手心貼著手心,呼吸一致,心跳一致。英格蕊斯不忍心發(fā)出一丁點動靜吵醒她。一絲陽光從樹的紫色藤蔓間照進來,照在她們身上,熟睡的生靈抬起頭來,一雙眼眸中萬千色彩交匯,星光流轉(zhuǎn),道:“英格蕊斯?”
“英格蕊斯!彼值,湊得更近了一些,毫不避諱地直直望進英格蕊斯的眼睛里,好像怎么也看不夠一般。英格蕊斯被她看得躲閃了一下,卻見她慢慢低下頭,把下顎放在自己的頸窩處,雙手緊緊抱住了自己,枝蔓形成的長發(fā)也生長開來,從周身上下溫柔地裹住了自己,又念了一句:“英格蕊斯!
英格蕊斯不記得在那之后發(fā)生了什么,也不記得自己那天是什么時候走出黑夜森林的。她只記得之后日日如此。“荊棘”的溫度讓她從未感覺到這是同自己不一樣的生靈,她只知道這是個同自己心意相通的靈魂,會緊緊地抱住她,叫她的名字,會從枝蔓上生出淡藍色的小花,妝點她的紅發(fā),也會將前額抵在她的前額上,然后離得很近很近,感受她吹氣如蘭,用眼神告訴她,她懂她的全部。
直到約翰國王取走路易二世的首級,從沃茲一路攻來的那一天,英格蕊斯還在想,幸虧自己當(dāng)時的離間之術(shù),叫兩國的聯(lián)盟從未達成。約翰老兒的目中無人也讓萊恩兵團由北至南,一路攻下,剿滅大大小小五座王國。沃茲之后,任憑萊恩的重型機甲再強大,怕也抵不過兵馬疲竭,無力應(yīng)戰(zhàn)。英格蕊斯站在城樓之上,身穿白甲,腰佩寶劍,遠遠地看著浩浩蕩蕩而來的萊恩軍隊。軍隊的巨型機甲已經(jīng)沾滿了一路上各個敵國的鮮血,像一只危險霸道的黑底紅紋毒蜘蛛,一路揮刀闊斧,直奔奧托而來。
英格蕊斯顫抖的手握住那柄與她一起經(jīng)歷了斗轉(zhuǎn)星移的父親的寶劍,在心里暗暗祈禱自己平日里訓(xùn)練的精悍兵力可以應(yīng)付得來,再不濟也不過是打個兩敗俱傷而已。這樣,這樣那個“她”就可以繼續(xù)熟睡,不必出現(xiàn)了。還能像從前一樣,什么都不會變。
英格蕊斯緊盯著約翰國王率領(lǐng)的軍隊,只要他們過了黑夜森林就可以,那就是兩軍對戰(zhàn)的時刻了。果然,他們踏過了黑夜森林,一路劈樹斬棘,卻毫無動靜。她在心里暗喜,即便她不知道奧托這次迎來的將是末日還是曙光。
戰(zhàn)斗的第一支箭向她射來,她剛想拔劍斬斷,卻見忽地,一道長長的長滿鋒利尖刺的枝蔓揮來,電光石火間絞斷了飛來的毒箭。
她見森林的邊緣站著一個身影,怔愣了片刻,只見那個身影做著口型說道:“英格蕊斯,我的英格蕊斯,我將勝利送與你。從今天開始,整個中洲都將匍匐在你的腳下!
還未等英格蕊斯反應(yīng)過來,只聽見一聲穿云裂石的喊叫,所有人都捂住了耳朵,蜷縮在地上,只有她還呆立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荊棘”的尖刺從那個身影的心臟處生長出來,一點一點刺穿那顆曾經(jīng)為她而跳的玲瓏心,將它剝開,撕裂。千千萬萬條枝蔓生長出來,從鮮血滴落在地上的位置伸進去,像張牙舞爪的樹根一般向四面八方伸展,將萊恩軍隊團團包圍。誰也沒有見過這種陣仗,霎時間塵土飛揚,士兵四散奔逃,哭聲震天。黃土地上的枝蔓像是一條條在翻江倒海的巨龍,攪得天地間云翻浪涌。萊恩的機甲早已被碾脆,士兵也被紛紛折劍斷戟,約翰國王早已不見蹤影。只剩下奧托軍隊安然無恙。在那顆心臟的最后一滴血流盡的時候,也是這場戰(zhàn)役結(jié)束的時候。只是,在那一刻,英格蕊斯也再感受不到兩顆心一齊怦然而動的感覺了。好像她心里的血液也隨著那顆心一起流干凈了。她的心堅硬得再也跳不動了。
那之后,人們常常議論,女王整個人好像變得更加冰冷了,果真到達權(quán)利的頂峰意味著高處不勝寒。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是真的冷卻了,怎么也熱不起來了,像石頭一樣。她自己都不清楚一個連心臟都不跳動的人是如何活下來的。
她記得那天頭暈耳鳴地在灰燼中找到枯萎的植株,失魂落魄地捧在手心里去問國師該怎么辦。國師告訴她說:“它的使命完成了。記得嗎?它為你的訴求而生,受你野心的血液澆灌。它聽從了你的心愿。使命完成了,它的一生也就結(jié)束了。再沒有意義了!笔菃?是真的嗎?
“可是我沒有想要她出現(xiàn)......”英格蕊斯啞著嗓子說道。
也許是,也許不是。也許從始至終自己都是想要她出現(xiàn)的。自己是躊躇過,但也只是躊躇過而已。心底最深處還是想要中洲的,而她也相信了,幫自己完成了。她的一生真的只有這一個意義嗎?英格蕊斯不經(jīng)埋怨。但是真可笑,最初她就是因為那一個意義而生的。自己還想要什么別的呢?歸根結(jié)底,還是自己求得太多,太貪心了。
有些緣分,本就是注定曇花一現(xiàn)的。強極必折,情深不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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