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不是桃花

　　文\榴蓮小靴

　　我想我的生命在被從枝上摘下的那一秒便結(jié)束了。我本不是桃花。

　　1.
　　我誕生在一條涓細的小河流里。這條小河流沒有名字，它有清清澈澈的河床，河底的石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鮮亮苔蘚，很顯然，它已流得長長久久。
　　我記得我出生那天，由河面上空照下一枚炎炎的烈日，河水的溫度適宜至極，我在陽光的溫暖中，一個激靈，在水中劃出細細的泡泡飛速游動起來。不錯，我是一只小小的蝦米，不知道有多小，小到這涓細的小河需要我游很久，很久。
　　河水的流動始終悠悠緩緩，我不知我游了多久，只知道河面明了又暗，暗了又明，記不清多少回。然而這么久，我卻看不到一個人，我是指我的父母，或兄弟，或同在這條河流的其他人。直到有一天我順著河流撞到一塊黑壓壓的大石頭。
　　我看見了一只老螃蟹，他的家就在河底這塊大石頭底下。他該有多老呢，這么說哈，他已經(jīng)老得懶得舉起他那只笨重的巨鉗來抓住我。相反，他只是守在他洞穴的門口，微微張開他那只胡須飄曳的嘴。是，他等著我直接沖進他的嘴中。他想得美，因為我在他嘴巴的大門口及時剎住了車。
　　然而，他說出了一句讓我震懾的話。雖然這句話后來想想也沒什么。
　　他隱藏了他的喪氣，朝我慵懶的翻了個白眼。我的身形夠小夠靈活，他完全拿我沒轍，我看著他，問他，你是誰。
　　他似乎不打算搭話。于是，對他充滿好奇的我在他四周騰挪跳躍，把他打量了個周周遍遍。我終于發(fā)現(xiàn)，他太老太臃腫，那塊大石頭因為河流的沖刷，一角已經(jīng)傾斜下來，因此，他的背面正好被大石塊鼓起的地方按壓在地，所以他現(xiàn)在是動彈不得。我左看右看看明白之后不禁笑出聲。

　　他就是在這個時候說出那句震懾到我的話，他翹起胡須，說，你沒看出來這條河里幾乎沒有活人嗎？
　　他這句話如當(dāng)頭棒喝點醒了我，我一路游來游去，正是想找到活的人，然而，我只碰到了老螃蟹。莫非真如老螃蟹所言，我再也找不到活人了嗎？
　　當(dāng)然，我馬上想到了自己，還有老螃蟹。我瞬即理直氣壯的說，我不是嗎，你不是嗎？
　　那只老螃蟹這時候看起來有些得意，他用十分可惡的輕蔑口氣沉靜無比的回答我，我是神，而你，馬上會被神消滅掉。
　　神這個字眼我從來沒聽過，但很奇怪，生命有時候?qū)τ行〇|西無師自通，我就是這種情況。我冥冥中感覺頭腦中顯現(xiàn)出一種光暈，類似陽光，能帶來溫暖和力量，那就是神的樣子。

　　我笑笑，看著眼前被石塊壓得好尷尬的老螃蟹，怎么都無法將他和我心中的神聯(lián)系起來。所以，與其說我被老螃蟹的話震懾到，不如說我被他口中那個“神”的字眼震懾到。
　　老螃蟹見我明顯不信他，我準(zhǔn)備掉頭離開，他沉靜的語氣立馬飛散，他急急忙忙把我叫住，說，小蝦米，我說真的，我真是神，你要是不信的話，我可以幫你完成一個愿望。
　　這下，我真的驚呆了。
　　好吧，等我有心愿的時候就來找你哦。我笑嘻嘻的回答他。

　　2
　　小龍蝦請留步。背后老螃蟹口中我的名字立馬換了樣兒，我停下腳步，好奇的回頭看他，確定他是否在叫我。
　　你現(xiàn)在能否幫我個忙，老螃蟹確實在叫我，而且說這句話的樣子很符合他的年齡，老態(tài)龍鐘。語氣頗可憐。我不禁動了惻隱之心。怔了半響游到他身邊，問他，何事可以幫你。
　　他的眼里似乎摻了些河水，有些流光溢彩。他告訴我，在附近的河邊有一棵很高很高的桃樹，此時正是桃花盛放時節(jié)，綠草茵茵的河岸上此刻想必落英繽紛。他居然對我說，他很想去看桃花。
　　我聽完老螃蟹的話，對他的印象立馬改觀。這是一個多么樸素多么美好多么……的愿望。我沒有見過桃花，但我已經(jīng)被他的愿望和情緒感染，我?guī)缀跻幻魉詠y撞南墻，我連連答應(yīng)他。
　　于是，我在老螃蟹的指點下趕緊幫他搬壓在他身上的那塊“巨”石。
　　然而，我發(fā)現(xiàn)我力量的渺小，我舉目四望，連根可以幫助的水草也無，我喪氣極了，這么美好的愿望，我居然不能幫老螃蟹實現(xiàn)。
　　突然，我想起了什么，我對著老螃蟹尖叫，老螃蟹，你不是說你自己是神嗎？你自己試著出來�。�
　　老螃蟹的眼經(jīng)歷了半天的折騰，此時惺忪毫無生氣。他說，我的寶貝在我肚皮下面，此時拿不出來，施不了神術(shù)。
　　我不禁哈哈笑笑，說，有寶貝的才是神，沒寶貝的還是草包一個。
　　老螃蟹有些惱了，他半天不說話，也不動彈，我有些不知所以的站在他旁邊不言不語半天，終于聽見他說了一句話，他說，小龍蝦，你幫我去河面撿一片落下的桃花瓣給我，好嗎？
　　我立馬跳起來，沒問題，我現(xiàn)在就去!
　　話一說完，人已經(jīng)不見了。桃花的方向需要逆水而上，然而，那點小小的阻力對我來說實在算不了什么。
　　我朝被我扔在身后老遠的老螃蟹飄去一句話，老螃蟹，我是小蝦米，不是小龍蝦哦。但愿他能聽見。

　　3.
　　老螃蟹并沒有告訴我桃花的樣子，但是我相信我憑我的直覺能夠認出她來。不知道游了多久，只知道河面由明轉(zhuǎn)暗一次，由暗轉(zhuǎn)明一次。
　　我就在轉(zhuǎn)明的那一次看見了岸邊那棵亭亭玉立的桃樹。我看見了樹上一簇簇粉白色的花朵，還有地面上零零落落躺了一地的花瓣。跟老螃蟹口中的描述簡直如出一轍，不同的是，還有蜜蜂和蝴蝶，還有不知名的飛鳥。還有，他。
　　我本不敢確定這么美麗的花樹就是老螃蟹口中的桃花，然而我看見他，站在岸邊桃樹下，一襲青衫，衣袂在風(fēng)中輕輕飄動。他拿著一卷書，口中念念有詞，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于是，我更加肯定，這就是老螃蟹很想很想見一眼的桃花。
　　而這個文文靜靜的少年又是誰呢？他為何詩只念到一半？他為何抬頭看著這一樹桃花發(fā)呆？他的眼神為何有一絲憂郁？
　　我從來不知道憂郁也可以這樣吸引人的目光，我沉醉在河岸上他的憂郁中，仿佛自己也有很多很濃的憂郁。
　　微風(fēng)再起，河面起了漣漪，幾朵桃花從繁盛的桃樹上落下，漂浮河面，幾乎把我的視線完全擋住。我驚醒。
　　桃花飄走，我看見少年的身后過來一個面若桃花的少女，她叫他玄華，他回過頭，他的臉清秀，他的眼里像老螃蟹一樣似乎摻了些河水，有些流光溢彩，她捧著他的臉說，你哭了。后來她走了，他一個人雙膝跪在桃花樹下，書卷被扔在一旁，他的頭深深埋在兩膝間，他拱起的背部一動一動的。
　　后來太陽走了，他仍跪在桃花下，像壓在老螃蟹身上的那塊石頭一樣。我有些傷心，我想起老螃蟹的話，差點忘了自己來這里的目的。
　　謝天謝地。我看見幾片有些深紅的小花瓣被卡在河邊垂到水中的藤蔓間，我奮力游過去，看準(zhǔn)其中的一朵咬住，借助水力，一步一步，翻山越嶺一般，將這朵散逸著淡淡芬芳的粉粉花瓣拖回到老螃蟹的面前。
　　老螃蟹看著我捧于手中的桃花，我看著老螃蟹眼里似乎摻了些河水，有些流光溢彩，最后那些光彩流到了地上。
　　你哭了，我突然對老螃蟹說。老螃蟹抬頭驚訝的看著我，說，你知道什么叫哭？
　　嗯，我點頭。我的情緒重新沉浸在那悲慟的憂郁少年中，粉白的一樹桃花，粉白的天空，底下卻有一個憂郁的清秀少年，我突然覺得眼睛一熱，我看見一顆晶瑩的水滴落在地面，并很快消失。
　　你流淚了。老螃蟹說。謝謝你幫我完成這個愿望。
　　不客氣。我說完就要轉(zhuǎn)身離開，老螃蟹的聲音在背后響起，你要去哪里？我沒有回頭，用淡淡憂郁的口吻說，我也不知道。
　　我走出兩步，老螃蟹的聲音再次響起，不管你要去哪里，你一定要記得，我可以幫你達成一個愿望。
　　好。我記住了。謝謝。
　　我會在這里等你。
　　謝謝。再見。
　　最后我隱隱約約聽見老螃蟹似乎又叫了一聲小龍蝦。
　　4.
　　我在水中的身姿仍舊矯健，我可以在這條小河里任意嬉戲游耍，只是我突然喪失了平時的快活。我日日想著那日在岸上見到的憂郁少年，我的心日漸隱隱有些疼，有些低落。我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無比討厭游刃有余的水中生活。有一天，我突然異想天開的想道，我要去岸上，我要去岸上找他！
　　我為自己的想法激動不已，四周波瀾不驚的河水因為我劇烈的擺動而有些晃晃悠悠，我興奮極了。我要去找他。
　　循著舊日的足跡，我找到了那個有桃花樹的河岸，此時桃花落盡，枝椏間有小小的青色小果子。沒想到桃花的生命這么短暫。我心下戚然，桃樹已經(jīng)改變，只是不知當(dāng)日那憂郁少年是否還在？
　　我舉目尋覓，驚喜的在桃樹不遠處看見那個青色的身影，身形似乎高了些，瘦了些，形容有些憔悴，他清秀的臉龐映在夕陽的光澤中，我聽見他的口中依舊念念有詞：去年今日此門中，桃花人面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聽著他悠悠沉沉的念完，我的眼淚幾乎要流下來。
　　我想立馬上前去詢問這位少年，他為何事如此傷心，我想盡我最大的努力給他予撫慰。然而，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呼吸困難。
　　我的頭一旦探出水面，頭便窒息般痛。我一次又一次嘗試，一次又一次失敗。我返回水中，我隔著如明鏡的水面看著岸上的少年，心力交瘁。
　　筋疲力盡后，我失落的在水中徘徊，這幽幽水面，竟是將我和樹下少年永世相隔的位面。
　　我想起我臨走時老螃蟹的話。
　　抱著最后一線希望，我重新鼓起力氣，馬不停蹄的找到老螃蟹的家。
　　然而，大石頭下空空如也，我沒有看見老螃蟹的身影！

　　我在附近水中用盡全身最后一點力氣，大聲疾呼，老螃蟹！老螃蟹！老螃蟹！……
　　最后突然聽到一聲鈍重的哎喲，緊接著老螃蟹就像一只皮球滾落到我的面前，還悠長的喘著粗氣。
　　我被他嚇得退后一步，悲喜交集的驚叫道，老螃蟹，你怎么出來了！
　　老螃蟹慢悠悠朝我翻個白眼，沖我埋怨道，那天跑得那么快，叫你都叫不應(yīng)。
　　我想起那天似乎聽見他叫小龍蝦，朝他伸伸舌頭，說，你叫的是小龍蝦，我只是小蝦米，誰知道你叫我。
　　你早就是小龍蝦了，你自己看看你自己了。老螃蟹不滿的搖頭看著我。
　　我低下頭，不可思議的看著自己，可不是，自己慢慢的，悄悄的，已經(jīng)長成小龍蝦的樣子，我揮動一下前爪的鉗子夾一下老螃蟹的巨鉗，只聽老螃蟹再次哎喲一聲。我連連收回前爪，跟倒霉的老螃蟹道歉。
　　你怎么出來的。我想起我沒有得到解決的疑問。
　　桃花啊。
　　我大笑一聲，怎么可能。
　　就是你給我?guī)У哪瞧一ò�，不信我再壓在石頭底下，你再給我弄個桃花瓣來。
　　我立馬擺手，你老人家再壓住，我就不幫你想辦法出來了。
　　老螃蟹氣得胡須只往上飄。
　　我陪著笑，上前用我的前爪撓撓他那喜人的長長胡須。老螃蟹被我撓得樂了，呵呵笑著求我停下蝦爪。
　　完了，他問我這么久回來找他為了什么事。
　　我搖搖頭說沒事。
　　他盯住我的眼睛3秒鐘，說，看來真的有事了。

　　5.
　　不錯，沒事誰來找你這只又老又笨的老螃蟹。這句話一說，我自己都覺得我這張嘴簡直欠煸。
　　然而，老螃蟹這次沒有生氣，卻神色黯然，說，確實，人老了，就是沒人疼沒人愛還要遭人人唾棄。
　　我越發(fā)覺得自己這張嘴欠煸了，老人最怕別人說他老不是嗎。
　　老什么老啊，我還指望你老人家大發(fā)神威，把我變成人呢。
　　老螃蟹的注意力很顯然被我成功轉(zhuǎn)移，他的眼珠子差點掉到地上，然后就婆婆媽媽的問我為何要變成人。
　　因為我愛上了一個人。我口中的話信馬由韁不受控制從我口中溜出。說完，我和老螃蟹大眼瞪小眼。
　　老螃蟹轉(zhuǎn)過身，搖搖頭，說，不行。
　　我急了，跟著他纏著他問為什么。
　　最后老螃蟹樂呵呵的對我說，不過我可以把你變成花啊鳥啊蟲啊草啊什么的。
　　我的心就像此時的河底暗淡到極點。
　　老螃蟹見我的樣子，急忙說，我說過要幫你達成愿望，但沒說什么愿望都能達成，你可別賴我啊。
　　我氣得只吐空氣。不理會他。
　　半天之后，我對他說，那么，你就把我變成桃花吧。

　　老螃蟹愣了一會兒，問我，你確定？
　　我死盯著老螃蟹，狠狠的點頭，確定。
　　要是你變成桃花了，你必須得犧牲你這一生最珍貴的一樣?xùn)|西。
　　你開始沒說要犧牲什么東西的啊。我一時氣急，結(jié)結(jié)巴巴的爭辯。
　　但是你要的是愛情。愛情必須要犧牲一樣?xùn)|西。這不是我制定的規(guī)則。老螃蟹的話簡直能讓我噎死。
　　我盯著他的眼睛，看他究竟是否說謊。
　　最后，他堅定的眼神告訴我，他應(yīng)該沒有對我撒謊。
　　我深吐一口氣，問他，要犧牲什么。
　　這個東西其實很簡單，但只怕我說出來之后你便要打消變成桃花的主意。
　　請說。
　　快樂。
　　快樂？
　　你一生的快樂。
　　我一生的快樂？
　　沒錯。
　　我口中喃喃重復(fù)著老螃蟹的每一句話，我見不到那個憂郁的念詩少年，我已經(jīng)不快樂，只要能得到他的愛情，我寧愿不快樂。于是我堅定的告訴老螃蟹，我答應(yīng)了。

　　6.
　　青衫少年在常來的那棵桃樹上重新見到一朵反季復(fù)發(fā)的桃花，桃花開得尋常，只顏色有些特別，不像尋常桃花粉粉嫩嫩，倒有點家中池塘小龍蝦淡淡的紅色。
　　他信手將她從枝椏上摘下，經(jīng)過鼻下輕輕一嗅，桃花聽見自己最后一聲心跳，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被少年夾在自己的書冊中。
　　少年不復(fù)往日的憂郁，突然神采飛揚容光煥發(fā)，他拿著書卷飛奔，奔跑過河岸，奔跑過田陌，奔跑過果園，奔跑過林場……來到一間粉白的小屋外，他輕叩門扉，從門內(nèi)出來一個面若桃花的少女。他語氣激動翻開書頁，把我遞給她看，急切的牽住她的手說，你看，剛剛河岸上那棵桃樹開的，還是飽滿新嫩能擠出汁水的樣子。你說過，如果桃花謝了又開，就表示你我的感情還有希望，對嗎？
　　那少女良久沒有說話。
　　我的心已經(jīng)死了，我的身軀在少年因為激動而深陷的指甲間現(xiàn)出道道水痕，我終于知道這少年日日守在那棵桃花樹下的原因，桃樹是他們定情的地方，是見證他們愛情的地方，是他們愛情希望誕生的地方。我愛上的這個少年沒有愛上我，但我至少成全了他的愛。
　　然而，那個少女背轉(zhuǎn)身，用似乎帶有芬芳的聲音故作冷漠的說，以后請你不要再來找我，我明日將嫁人。
　　我只聽見嘭的一聲風(fēng)響，我跟著我愛的這個憂郁少年一起不折不扣的癱倒在地。我知道，老螃蟹說的預(yù)言實現(xiàn)了。我一生的快樂將不再有。因為眼前這個我愛的少年他一生的快樂已經(jīng)在少女一句話之后結(jié)束。他不快樂，我的快樂焉在。
　　最后看一眼青白的天空，從來沒有如此看天，以前都是透過如明鏡一樣的水面看天，覺得天好模糊，好狹長。這回，我終于知道天空原來如此清新，如此高遠，如此寬廣，卻又如此無奈。就像我，桃花，或者小龍蝦畢生追求的愛情。

　　我想我的生命在被從枝上摘下的那一秒便結(jié)束了。我本不是桃花。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