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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走
閑來焚香,倒顧不得誠心與否,但見煙霧繞了一圈又一圈,仿佛就繞進了一世一個輪回,回轉(zhuǎn)不休。
而江山易主,朝代更替又何嘗不是如此。群雄爭霸爾虞我詐的終結(jié)無非是交送與歲月,二次,三次,直到連青史也遺忘了你的名字。
倒不是無奈,不是悲哀,不是可惜。只是事實如此,你我從來都懂,卻無幾人甘心相信罷了。
趙禎便是那為數(shù)不多愿意相信的人之一。所以他不會學那始皇尋勞什子長生不死藥,亦不會效仿漢武暮年篤信方士巫術(shù)。不求能做個留芳萬世有多么英明的賢主,只求但凡自己還坐在這個位子上,就定要盡到自己的本分,哪怕一生平庸,也要使天下富足太平。
當然了,愿意相信生死天命卻并不代表著這個看上去總是溫潤和氣卻又掩不住眉心一點憂郁的帝王,就甘心對凡事都逆來順受。
比如說,龐統(tǒng)的謀反。
往事不提也罷。
攆斷指間一支香。龐統(tǒng)。趙禎狠狠地想,就差點磨牙了。
那人倒好,說什么退隱山野田間,也不知究竟到哪風流快活去了。
趙禎猶記得龐統(tǒng)最后留給自己的話,敢情他的謀反倒是由于自己太“軟趴趴”了。趙禎是不知道那人是否當真如此關(guān)心天下蒼生王朝興衰,不過他倒堅信,那人很是享受這樣跌宕起伏轟轟烈烈的人生,偶爾花前月下一派風流,真不知究竟是紈绔子弟還是逍遙浪子,又或許都不是。隨性而為游戲人間,痛快,真痛快。
然又不得不承認,龐統(tǒng)拽得有風度,有氣魄,有本錢。做出副傲視天下又什么都無所謂的樣子,披著狐裘雍容里透著慵懶活脫脫一心思難猜的狐貍,看得他趙老六十分,十分的不舒服。
可是自從那人離開了他的視線后,日子雖是清靜了不少,奈何又過分無聊,從而導致近來什么龍腦香丁子香白檀香薰陸香女兒香沉香蚊香供不應求,佛堂里被腰斬的死尸堆積如山。
趙老六一直立志于成為一個節(jié)儉的好皇帝好榜樣,所以為此他感到深深的自責。自責的同時還不忘繼續(xù)腰斬掉掌中的香,心里默念三遍,龐統(tǒng)你大大的壞。
趙禎以為,所謂的忠臣,奸臣與亂臣,本質(zhì)上并沒有太大差別,他們整日惦記的,無非都是這片如畫江山。
唯一不同的是,忠臣惦念的是這天下的黎民百姓,奸臣為的或許只是天下一切能納入自己腰包的好處,而亂臣,則是為了這天下霸權(quán)。
通俗點說,幾乎所有人關(guān)心的重點都在天下二字,至于趙禎是否是趙禎,其實并不重要。
所以趙禎覺得,自己應該還是算夠格的吧。原本作為一個帝王,最重要的不是要多么光彩多么英雄,相反的,隱藏住自己的個性,學會如何沉著如何隱忍,真正使國家太平百姓安樂,才是最難得的。不要讓趙禎二字對于這江山顯得過分重要,或許才是最好的抉擇,否則一切都可能成為他人的借口。
天下賢才無數(shù),論才智論賢明單單你一人就算是天才無比又如何抗得過天下之人。更何況他趙老六從來不認為自己的基因能有多少優(yōu)勢。
然臣民有萬千天子卻只一個,也就是說要做好一個君主遠遠要比做好一個十個百個臣民不容易,在擁有很多的同時也注定要失去更多。但有這必然的犧牲還不夠,要服眾,要治國,顯然最需要的還有別的東西。比如說慧眼識人,比如說親賢遠佞,比如說,學會隨時懷著一顆平靜的心。
天子之氣,不在于威武高大,而在于沉靜大度。
趙禎有時會想,這慧眼識人親賢遠佞自己應當是做得不錯的吧,而后歷史也的確證實了這一點。那難道是不夠沉著?也不對啊,內(nèi)部人員都知道趙禎別的不會,但“忍”此一字于他卻是最拿手的。可為何最終卻落得個與龐統(tǒng)同被斥為“不是好東西”的下場?
很顯然,一切的問題都出在了龐統(tǒng)身上。
很好,非常好。
對于最終得出的結(jié)論趙老六鬼魅一笑,又一支香葬送在了那細皮嫩肉保養(yǎng)極佳的龍爪上。
亂臣賊子。
朱唇輕啟,貝齒細咬,漏出一字一顫纏綿悱惻情意繾綣口有余香,溫柔似水,柔情如夢,情深似海,深意如同包拯的面龐——膚(腹)黑。
其實龐統(tǒng)或許也算不得什么亂臣吧,按照定義來看,龐統(tǒng)貪的并非這天下霸權(quán),或許他只是尋求一種刺激一種樂趣。按照民間流傳最廣的版本來看,那應叫作一種調(diào)戲天子的刺激和一種欺負圣上的樂趣。
當然這都是趙禎所不知的,不過一切都影響不了他對“亂臣賊子”四字的喜愛,狠狠地念恨恨地念,真是無比暢快,仿佛就是那誰的代名詞一般,而且是只屬于自己一個人的。
然而當那個亂臣賊子再次出現(xiàn)時,趙禎卻突然失了言語,他當時只是以為,那應是怨恨到極至的本能反應吧。
當時趙禎正在獨酌,明月皎皎星河迢迢,順便尋找靈感譜上一支曲子下次用膳時好讓人演奏。
而龐統(tǒng)在這個時候,手提一只碧綠碧綠的大西瓜,生生闖入了趙禎的世界,闖進了趙禎的心,闖開了趙禎的喉嚨,于是趙禎一個不慎被嗆得咳嗽不止。
龐統(tǒng)首先作為一個風流的人,第一反應便是袖手西瓜為那似乎不算美人的美人撫背,怎料那不算美人的美人卻嗆得越發(fā)厲害了,也不知是故意還是有意。于是作為飛星將軍的龐統(tǒng)立即萬般威猛地執(zhí)起那人完全不夠粗壯的手臂充當長搶一通亂舞,妄圖以臂傳肩以肩傳頸以頸傳喉而達到最終目的,可顯然他又失敗了。最后龐統(tǒng)作為一個亂臣賊子,二話不說不可一世地,擰住了趙老六的脖子,一手似是冒犯似是輕佻卻又熟練地抬起了那人的下頜。
于是腰不酸了腿不疼了一口氣憋著不咳了就連心臟也忘記了跳動逗號也忘記了打。
龐統(tǒng)分明有看到那人的窘態(tài),卻也忍住不笑,只是必恭必敬地退下,再必恭必敬地來了一句“恕臣冒犯”。
趙禎更懵了,記憶中的龐統(tǒng)從未有如此分裂的一面,這當真是比研究龐統(tǒng)是如何進宮卻未驚動一人要來得有價值多了。
“不知愛卿深夜造訪,所為何事?”他趙老六也不是吃素的,更何況有這么一群一個比一個拽的臣子,他早已身經(jīng)百戰(zhàn)練就一身遇突發(fā)狀況鎮(zhèn)定自若的本事了。
龐統(tǒng)亦不急不緩,甚有風度地捧起方才為救美人而犧牲的一坨碧綠“請陛下,吃瓜。”后還不忘補充一句“這可是臣親自種的。”以為光榮。
趙禎意味不明地挑起一絲冷笑“只怕不止如此罷?”他倒真期待龐統(tǒng)能再弄出個什么冠龍噬月的花樣兒來。
“遠遠不止如此。”龐飛星亦回之意味不明的一笑,一記手刀落下,瓜自分為兩瓣,一瓣給你,一瓣還是給你。
趙禎自覺連嘴角都勾得僵硬了,卻抑住怒意只是淡淡問了一句“可否還需朕再賜你些許裂莢之豆?”
龐統(tǒng)稍有一怔,忽而大笑起來,也不顧趙老六那憋得紅似螃蟹殼的臉色,待得笑夠了還意猶未盡般撫了撫胸口。
“誠然,瓜剖豆分,你有這等自知與憂慮自是好事。不過我今日來可不止為了看你受氣啊!
瞧瞧瞧,那人總算脫下那遵紀守法好臣子的外衣了。囂張,別以為就螃蟹會橫著爬,趙老六惹急了可也是會騎螃蟹的,到時候叫你斜著跳!
龐統(tǒng)對趙禎的怒氣不以為然,只是一派輕松繼續(xù)道“不過近來天漸炎熱,送來給你解解暑罷了!
趙禎持續(xù)冷笑,擺明了絲毫不信。
龐統(tǒng)無所謂地攤攤手,似乎在說,不吃那可是你自己的損失。
趙禎動搖了。卻非因為美味或者美色,其實他趙老六天生食欲不振的。他其實就是看不慣龐統(tǒng)那仿佛欺負小孩子般的嘴臉罷了。
于是他義無返顧地吃了。沒想到被龐統(tǒng)碰過的東西也能如此鮮美,趙禎震驚了。(不負責任插話:小六你也很鮮美= =)
不料龐統(tǒng)卻在他吃得最為香甜最為饑渴的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湊到他耳際,呼出一連串不負責任的熱氣。
他說,受益,近來你的畫像可真是盜版泛濫,分外流行啊。
這效果是立桿見影的,親愛的仁宗同學立馬就被噎住了,一滴鮮艷嫵媚的西瓜汁順著他的唇角搖曳生姿地流下。
龐統(tǒng)不禁大笑,人面西瓜相映紅,果然不假。
趙禎很有教養(yǎng)很是大度,他忍,他就是不理龐統(tǒng),一臉鎮(zhèn)定捉住重點“什么叫作朕的畫像?”
龐統(tǒng)亦斂容正色道“不過陛下美名名揚千里,也不知誰先起了這個頭,總之后來就這么流行起來咯!
含糊其辭!趙禎不動聲色地抹掉嘴角那滴明媚的西瓜汁,抬手堅定地指向他“你干的?”
真是一針見血到連包拯都定會感到赧顏啊。龐統(tǒng)唯笑不答。只是他們還不知道此次或真或假的畫像事件卻有影響歷史發(fā)展的嫌疑,在數(shù)十年后耶律宗真癡求趙禎畫像不成抱憾終生的感人事件中,我們至少可以看出,野驢的誠意遠比這螃蟹要多得多的多?哨w老六卻直到野驢駕鶴單飛之前都一直別扭著,而面對螃蟹的一次又一次或正言或戲弄都招收不誤,興許還曾癡望過如果你不是臣子我不是皇帝我們蝴蝶雙飛那該有多好。這都是為什么呢為什么呢?
言歸正傳,總之最終龐統(tǒng)就這樣不帶走一片云彩地走了,趙禎一直在思索他的深層用意,可也許,原本就沒有什么深意。
走的時候,龐統(tǒng)難得板著個臉對他說,少了我龐統(tǒng)一人,只怕還有更多更棘手的人物,你好自為之。
當時的趙禎為這句話曾不快了許久,雖是一番好意,但到底龐統(tǒng)還是一直瞧不起他這個不夠霸氣的皇帝。
霸氣?那是你這等亂臣賊子才最需要的東西,只要家國太平你管我是霸氣還是威嚴。若說做個開國皇帝我趙禎自認定遠遠不如你,甚至不如很多人,但在如今的形勢下,卻不一定見得了吧。
天下人都以為,只要有勇有謀仁慈又果斷便能做好一個明君,其實若非真正坐在了這個無法逃避的位置上,又怎么能夠真的懂得,高處不盛寒的寂寞無奈。不過還好,他至少是從小便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的,若是待擁有后才發(fā)現(xiàn)失去了太多平凡的幸福,只怕會更感懷吧。
當趙老六還在糾結(jié)于此類讓他越發(fā)不爽的問題時,他顯然忽略了另一個問題,那就是緣何此夜身邊竟未見到除去龐統(tǒng)外的任何一人。
至于龐統(tǒng)最后的那句話,他也是在許久之后方才曉得,自己錯得離譜。
有的人的可惡,不是單單用言語可以來形容的。
比如說,他說一句話,聽起來重點明明應該是放在后面那部分的,怎料他真正想要暗示你的,反是話的前一部分。
那天龐統(tǒng)說什么來著?少了我龐統(tǒng)一人,只怕還有更多更棘手的人物,你好自為之。
少了龐統(tǒng)一人。
趙禎是在發(fā)覺似乎又有很久都沒聽到龐統(tǒng)的消息時,思緒回轉(zhuǎn),才突然驚覺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卻不知他究竟去了哪里,他甚至有那么點可笑的預感,以為這便是所謂的永別。
他當然不會傻傻地去苦苦尋找,無論是出于立場身份還是個人情感。這是遲早的結(jié)局,他們都心照不宣,更沒理由去阻止;蛟S,這倒是他們的難得默契。
理智地說,他應當是該松一口氣的,可他卻完全快活不起來,當然也絕沒有憂傷,只是覺得生活中似乎又少了什么東西似的,百般聊賴。
難道要尋求一個皇帝的快樂,當真如此之難?還是說,皇帝的快樂是看自己的國家富足昌盛,而作為皇帝的那個人,卻沒有空隙去體驗快樂。
其實他有時覺得,別看龐統(tǒng)成日活得逍遙,其實他內(nèi)心的深處,怕也是不快樂的吧。
一個,是想要卻不能;另一個,卻是不知道究竟要什么。
或許要真當著他的面說,他一定會不屑。也是,什么江山什么美人都該是他龐統(tǒng)想要的。但什么才是他所在乎的,真正在乎的。
如此想來,趙禎竟突然有了絲惺惺相惜之感。
不過他卻不曾作想,或許他們都只是,想要,卻不能。
他有時真的很羨慕包拯他們,有身邊那么多的人在關(guān)心著在意著,還有百姓的愛戴,多好。
他也羨慕龐統(tǒng),做什么事感覺都那么隨性那么灑脫,那種天生的王者之氣的確是自己所不具備并且希望的。但總不能去刻意為之不是,他這樣的性子,也非武將出生,兼之幼年所受的熏陶,怎么也不是那塊料子。再說,這真的重要么?
他記得龐統(tǒng)說,要他好自為之。
的確,龐統(tǒng)其實并不可怕,不過是氣勢懾人罷了,至少他還算光明磊落,他不屑于那些小人伎倆。而真正可怕的,是佞臣,是小人,一旦蒙了雙眼,便是走向了末路。
他竟好笑地發(fā)現(xiàn),這似乎是龐統(tǒng)對他衷心的忠告,或者說,是為了國家著想。又或是為了他呢?
他便永遠也無法弄得明白了。原來龐統(tǒng)到底狡詐,不過,既然都已經(jīng)過去了,就算弄得明白也無非庸人自擾。
從此他便又將投身于朝政投身于積疊如山的奏折,挑燈夜讀案前走筆,做個不夠圣明但至少仁厚的君主。他或許不夠有雄心壯志,時而附風弄雅,時而拈香叩佛,但終不離本分。直到兩鬢疊霜,步履蹣跚,至少也能給百姓一個交代。當然,也不會再叫那人給看輕了。
他早非一個乳臭未干的孩子,更非一不明事理的昏君。憑什么就老要受你的氣。
朕許你一個太平盛世。
龐統(tǒng),你可信我?
對于最后一次見面的記憶,已變得模糊且滑稽,僅僅記得那人不住的嘲笑,還有那顆綠得像被下了毒的西瓜。
他不記得他趙禎的氣量什么時候都大到,能夠去懷念一個亂臣賊子的地步了。
而這兩個太廟公審后都輸給了包拯的人,一個退隱鄉(xiāng)下種瓜去了,而另一個卻哪里也不能去。
所以說啊,他趙禎似乎總是最虧的那個,無論發(fā)生天大的事,只要這江山還未易主,他就不能逃,亦無處可逃,他也不會容許自己有逃的想法。這不僅是一種無奈,一種責任,更是一種事實。
君王,便不應自私。
那龐統(tǒng)你呢,從頭到尾,你也曾為難過猶豫過么?
罷罷?傊畱{你難得的好心,托你吉言,朕也定會好自為之。
其實,有的連包拯都不曾對朕說的話,也只有你才敢說。算起來,這也應是對一個君主最大的彌補了吧。
趙禎不置可否一笑,這路,還有很長吶。
身邊形形色色的人,來了又走。你可知我不能夠牽掛,最多不過短短的惋惜。
孤家寡人,最是貼切不過。
我們都是一個人來,再一個人走。天子臣民,其實都一樣。
只是有些可惜,卻從來沒和誰一齊并肩走過。
哪怕囂張如你,膽敢冒犯天威的你,卻也不曾有過啊。
焚香一支,見煙霧繞了一圈又一圈,仿佛人生百態(tài)。
怨恨或是懷念,原本就不矛盾,他也懶得分清。
只是單純覺得,這江山突然少了一個好戰(zhàn)分子,似乎空曠得過分了。
不過歷史還會繼續(xù)走,他一個人走。
其實從出生的那一刻起,便已注定,只能是一個人。
便也沒有什么再值得感嘆的了吧。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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