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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雀
(1)高樹多悲風(fēng),海水揚(yáng)其波
當(dāng)浩浩蕩蕩的帝王儀仗下降至齊王府三間一啟的大門前、府里的司馬連滾帶爬地來稟告顧言愨時,他正抄著陳思集。彼時年老的司馬一口急呼沒能剎住,順著膺中一團(tuán)濁氣涌出口,霎時有如洪鐘大呂,險些驚得寵辱不驚的齊王殿下翻了硯臺。老司馬面色好似白日見鬼,說那九五之尊的大雍皇帝正下榻在王府正堂里喝著他府里丫鬟煮的春茶。
——現(xiàn)下是第二杯了。第一回的奉茶丫頭沒見過世面,失手打翻了茶碗,正栽在圣人便衣上,落下斗大一個濕印。
慢步走在廊下的齊王聞言頓足,稍微挑起眉梢。他腦袋習(xí)慣般地些微昂起,側(cè)過身用下頜角對著身后人——向亦步亦趨跟在自己身后的齊王府司馬,詢問道:“那侍婢現(xiàn)在何處?”
齊王司馬把本就佝僂的背脊壓得更低,答道:“臣讓她去后院做浣衣炊米的活計,決計不會再礙王府觀瞻!
顧言愨不動聲色地皺皺眉頭。沉吟少頃,他緩緩道:“王府不養(yǎng)閑人,本王這清閑王爺?shù)馁旱撘膊皇鞘裁唇鹕姐y山。你從府庫里取二十兩銀子,做盤纏將她打發(fā)出去吧!
司馬領(lǐng)了命,說了聲喏,齊王卻在聽見這聲之前先拔腿向正堂里去了。
不消時便到了門扇前,齊王卻堪堪剎住腳。司馬只顧埋著頭跟著自家上官行路,差點(diǎn)一頭沖撞了齊王算不得寬闊的肩胛骨。門前守著的天家侍婢已經(jīng)看著了他,他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就聽見剛畢了一禮的女官朗聲領(lǐng)著唱禮道:“齊王千歲!
齊王有點(diǎn)恍恍然,抬手說不必多禮,心里不自覺百無聊賴地倒數(shù)起來,果在將要?dú)w零之時從堂里走出一個不算魁梧的官袍男子。按照前朝的舊例,這該是大內(nèi)的總管,恰對應(yīng)靖培林那樣的人物——齊王愨默然在心里揣測道。
男子躬身便算禮過,如他所料一般來通傳允覲的口令。顧言愨略一頷首推開了門扇,換上一張十足恭謹(jǐn)?shù)拿婵祝氲膮s是面圣的過場數(shù)十年如一日,實在是乏味得緊。
他甫一入內(nèi),上眼瞼始終半垂著,也不待覷清楚堂中人情狀,膝蓋一屈便跪倒伏拜,行的是已經(jīng)有些生疏的君臣大禮,卻好似諳熟于心一樣行云流水。
“臣顧言愨,參見陛下。”
他的膝蓋還沒有觸到地面,穩(wěn)坐堂上的人已經(jīng)先一步虛攙他的手臂阻下他的動作。天雍皇帝好像嘆了一口氣,很輕,顧言愨不確定自己敏銳的感官是否一如數(shù)十年前一樣分毫無差。
亟將不惑的天授之人拍了拍齊地藩王的肩膀,似乎在催促示意他落座。
這樣溫和親近的動作顯然有些讓久在藩地的顧言愨無所適從。饒是高蹈踔厲的齊王一時也說不出什么感恩戴德的場面話,只是干巴巴地道句謝恩。等到落座,就又是一陣闃爾無話了。
顧言恕到底是體恤臣下的明君。他默然圜視一周,先一步開口了:“朕一路走來,觀齊王府邸雖屋宅都匠心獨(dú)具,卻規(guī)模逼仄了些——匠工竟敢偷工到你頭上?”
顧言愨聞言低了低頭,解釋道:“臣當(dāng)年就蕃本就是……倉促,是以初來乍到時還住了一年太守外宅。恰好天雍四年齊州洪澇,便自作主張將工程用款撥了些過去!
顧言恕的神情有些訝異,但他到底久經(jīng)考驗,很快便恢復(fù)如常;实郾菹露似鹱腊干系牟柰,湊到嘴邊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空空如也。他不動聲色地撂下手中的物件,又問道:“朕聽了不少關(guān)于齊王的傳聞,聽說你在齊地開設(shè)書院,親自教誨州里的齠齔稚子。收納有向?qū)W之心的學(xué)童士子,不以尊卑論。”
“皆仰圣上昌光庇佑,”顧言恕抬了抬眼,顧言愨沒有察覺他的小動作,兀自說了下去,“齊地臨海,少有邊亂擾攘;又我朝文武舉皆清肅有制,故使貴胄庶民皆向往教化!
許是人都喜歡恰到好處的夸功,大雍皇帝神色略略松弛,顯出些微的笑意來。一來一往的話頭到了這里,接茬的人顯然并非有心接續(xù),使得顧言恕尋不見什么話講,只嘆息道:“齊王愛民,齊人之福!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顧言恕這句話脫口而出的時候,顧言愨聞言一愣。
他很快反應(yīng)過來自己的誤讀,卻還是搖頭玩笑般回道:“陛下說的哪里話。莫說齊人之福,臣連齊眉舉案都未曾見識過!
齊王妃詹氏在齊王就蕃之后趕上洪澇,操勞過度而便得了大病,天雍五年便歿了。
“……”
大雍皇帝過分漫長的沉默讓顧言愨疑心自己是否表現(xiàn)得太過近切。
他已經(jīng)不敢、不能去捉摸眼前人的下限與底細(xì)
——在這不算漫長的半生里,僭越、不臣這樣的字眼,他聽過太多次了。
。2)利劍不在掌,結(jié)友何須多
京都沒有人不知道,當(dāng)朝的九皇子、未及冠便賜邸封王的齊王殿下是皇帝的寶貝疙瘩。這位年紀(jì)輕輕的親王母親是宮中位分最高、風(fēng)頭最盛的薛貴妃,外公是鼎鼎有名的大儒、如今在朝制誥的薛碩,本人又開蒙極早,膺神童之名,不消五歲便成頌四書之《孟子》,頗有安國豳王舊風(fēng)。
京畿中甚至流傳著這樣的流言:當(dāng)今圣上曾有意立安國豳王為皇太弟,怎奈天不假年。如今的恩寵,恐怕是要償還當(dāng)年的遺憾。
與燕王府的門可羅雀不同,齊王府門前往往車馬絡(luò)繹。顧言愨十一歲便假節(jié)至涼州迎瑞獸騶虞,見識過一番邊塞風(fēng)光,又好讀書,眼界極高。平素卻并非恃才傲物之倫,雖小小年紀(jì),倒也頗有些人望。
早慧的齊王平日交接的多是豪滑大族,紈绔有之——如薛綿,也不乏高士——如薛綽。這兩例是兩類人的翹楚,偏偏又是一對同胞兄弟,更與顧言愨互為表親。顧言愨與薛綽年紀(jì)相差許多,但九皇子克岐克嶷,反而與之相投。
十三歲的顧言愨還只是大雍的九皇子。彼時還在貞曜年間,他坐在繁華無限的洛陽城一處高閣中,有模有樣地挽袖作畫。
薛大公子已經(jīng)過了身量拔節(jié)的年紀(jì),站在一邊,看起來比顧言愨高一大截。
他凝神看他作了一會兒畫,笑道:“貴妃生辰在即,殿下這是作洛陽盛景與娘娘賀壽?”
躬身兀自落筆者一愣,竟差點(diǎn)忘了趁墨跡干濕恰好皴點(diǎn)遠(yuǎn)樹。薛綽看在眼底,只按下不表。
“表哥何必見外?這里沒有別人,殿下長貴妃短的。直呼我名就可以了,母妃素來有將阿姊許配與你的意思,想來也樂得聽一聲姑母!
顧言愨一席打趣掩蓋過去,又另取了筆架上一支小狼毫,蘸一點(diǎn)朱砂點(diǎn)在近處的梅樹上。
薛綽心中已經(jīng)有了揣測,卻也不挑明,反道:“看這樹枝干勁節(jié),想必是梅,雖是君子樹,其神韻過雅而凄清,口彩也差。美人入畫自然是美事,線條卻筆走輕浮,反教佳人也神形輕佻——殿下,行投桃報李之事,豈有這樣亂無章法的?”
九皇子收了大刀闊斧的筆勢,也不管薛綽將他的話當(dāng)做耳旁風(fēng),訝然道:“我倒不知,表哥竟會算卦,這便篤定我這畫要做瓊琚桃李了!
他尚且稚嫩的面龐上雙眉一挑,竟就有了些恣睢的風(fēng)骨。此刻卻并不顧左右而言他,坦然道:“雖然表哥說得不全對,倒也微末之差。我還要謝謝表哥提醒,為人子險些忘了母親的壽禮,實乃罪過!
薛綽那廂已經(jīng)走到胡床邊坐下,道:“讓九殿下見之忘俗,看來果真是驚才絕艷的佳人!
“驚才算不得,”顧言愨隨口道,“絕艷……我卻也不知絕艷與否!
若是尋常這般年紀(jì)的小童說這樣的話,薛綽大抵只當(dāng)是童言無忌,不識情為何物,一笑了之便是。
但他曉得顧言愨不是什么尋常小童。
“殿下雖然年少了些,倘若告知貴妃,大可早訂贄雁。以貴妃之愛子與殿下之渥寵,京中貴女,焉有不能?”
顧言愨搖頭:“表哥此言差矣,我哪有什么機(jī)會接觸什么京中貴女?并非京畿人士,更是遙遙不可得!
薛綽這便存了幾分不解,很快記起他曾遠(yuǎn)赴過一遭涼州。若是涼州官籍之后尚且好說——但涼州地處邊境,賊匪囂張、人員復(fù)雜,若恰恰是賤籍……
顧言愨覷出薛綽神色有異,大人模樣地輕笑一聲,道:“表哥不必為我擔(dān)憂,此人家世應(yīng)當(dāng)清白。不過我也并非耽溺于此,更不到非卿不可的地步……但他確實很特別。”
“哦?”見小皇子打開了話匣,薛綽順?biāo)浦,問道:“怎么個特別法?”
“他對許多事的看法與我所見大有不同,卻并不讓我覺得難以接受,有些時候,我甚至覺得他是對的——但這些都不要緊,最奇怪的還是……”顧言愨頓了頓,薛綽察覺他正皺著眉頭,似乎陷入了什么思索之中。他耐心等著,終于聽見耳邊少年人徐徐續(xù)來,“我總感覺他很熟悉。這不可能,我此前從未見過他。若是我見過的人,怎么會忘掉呢?”
薛綽知道顧言愨是遠(yuǎn)近聞名的神童,什么長篇大論皆能過目不忘。在人事之上,這樣的本事也是一大助力——尊貴的皇子總能記住下官的名字,這為他贏來了許多贊許。
“也許是殿下的錯覺,”薛綽開解道,“‘仿佛曾相識,今來隔幾生’,一見如故的故典不一而足,殿下不必為之勞心掛懷!
顧言愨一邊聽著,一邊指腹劃過案上長卷的高臺樓閣,最后落在婀娜多姿的女子小像上——扣在那塊怪異的黑色瘢痕上。他兀自點(diǎn)點(diǎn)頭,卻好像陷入了更深的思索之中不得脫。
薛綽知道這位小皇子在治學(xué)一事上嚴(yán)苛的性格致使他待什么不解之事都有著超乎常人的執(zhí)著,這樣上下而求索的執(zhí)拗可以鑄成一代大儒,也最易引人走向歧途。
“表哥,”小皇子終于又開口了,這回的口吻里帶著幾分每每援疑質(zhì)理時的認(rèn)真,又莫名多了些說不清楚來由的決然,“我從前讀《詩》,只覺渭水兩岸民風(fēng)剽悍、男女癡纏,見到‘邂逅相遇,適我愿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只覺得夸張,笑一笑便囫圇個兒地背下來了,從來不解其意。如今我似乎有些明白句讀中繾綣深意,只是……”
顧言愨平日論學(xué)談文,從來行云流水、不見蹇頓,洋洋灑灑、踔厲高蹈。如今卻像個忘卻了夫子考校詞句的窘迫孩提,清亮的雙眼里滿是迷惘。
他咬了咬牙,終于還是將話說全:“‘男女居室,人之大倫’,我自然知道人之欲發(fā)乎自然,這并不是什么難以啟齒的事。可若另一個也是男子呢?孟亞圣的不刊之論再不能解我的惑,表哥博聞廣知,又是出身膺儒世家,可能傳我以道?”
薛綽握著茶杯的手險些不穩(wěn),他透過珠簾又去觀察小皇子神色,卻見他并無刺探之色。顧言愨此刻正是一副學(xué)生請教夫子的懇惻模樣,其容之誠讓人幾乎忘卻這疑問的離經(jīng)叛道。他很快想到另一個人,另一個與這小皇子年紀(jì)相仿、卻并不相似的少年。
薛綽握了握茶杯,又將它輕輕放到案上,緩緩道:“朱雀,你既然知道愛欲發(fā)乎自然,又何必計較是怎樣的愛欲呢?君子坦蕩蕩,只要不愧于心,何必一意滅人欲?”
他想了很多,想了很遠(yuǎn),遠(yuǎn)到眼前的小皇子還無法看到的地方,心中鈍然一澀。薛綽有些恍然,他也不確定他說的話是否有說服力。他很少有這樣任俠口快的時候。
——他甚至不能確定,這樣的話是說給誰聽。
顧言愨聞言默然,又轉(zhuǎn)身去眺望燈火通明的洛陽長街。他的背影小小的,卻好像望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
突然,他出聲了:“表哥,我騙你的,”
“我在涼州認(rèn)得了幾個邊將,都是些小兵卒罷了,談得投契便通了幾封書信。我見他們個個武藝不凡,恐怕大有可用,是以略微結(jié)交,以備將來。這件事母妃也知情——薛相倒也很是贊成,你可以去問他。你也看得出來,哪有送心上人畫作畫這些東西的呢?我問你這些,只是因為聽見了母妃與薛相的談話!
“什么談話?”薛綽愣了下,顯然是沒能接受這樣的轉(zhuǎn)變。他想從顧言愨的話語里尋找一些破綻,小童的語氣卻淡漠得尋不出一絲錯處。
“萊國公三弟宇文鈞的事,”小皇子頓了一下,還是直接說出了那個名字,“表哥,你一向最沉穩(wěn),怎么會犯這種錯誤呢?連我也看得出,你們以后不會是一路人。”
薛綽已經(jīng)不想去感嘆顧言愨的機(jī)敏,道:“朱雀,我也說過,君子坦蕩蕩,只要不愧于心,何必一意滅人欲。這不是在集市售貸,多少斤兩都能控制把握的!
“這就是你不愿意娶妻的理由?你知道的,阿姊一直對你芳心暗許,母妃本來都要為你們請婚,薛相卻突然來說你命里克妻……這些卜筮壓勝之術(shù)縹緲玄遠(yuǎn),果然都是有心人的太阿之柄,不信則無。”
薛綽微微訝異,先道:“你說貴妃他們所談的,并不是……”
“表哥謹(jǐn)慎,他們每日操勞的事太多,哪里能察覺呢,”顧言愨一邊說道,一邊轉(zhuǎn)身與薛綽對視,“但我沒有騙你,他們確實是在說宇文三郎的事,左右不過是說宇文錚又將自家兄弟安排進(jìn)羽林衛(wèi)的瑣事,也不必放在心上。要是排隊倫次,災(zāi)禍還排不到宇文三郎。”
薛大公子略微有些眉目,忽而笑了,道:“殿下這是為了公主。公主溫良秀雅,身份尊貴,是薛某不配她。但有些事我無法讓步,還望殿□□諒!
顧言愨垂了垂眼瞼,似乎是有些困了:“好了,今晚我不曾見過表哥!
薛綽略躬身,還是比少年老成的九皇子高出個頭。他合掌行禮,道:“下官未能如約趕來,以致失期,不曾得見九皇子!
“等等,”小皇子驟然叫住將離的人,又問,“表哥,此事天地不容,你不會后悔嗎?”
薛綽笑道:“殿下并非刻厲陰黠之人,心里分明知道答案。又何必為他人謀之深遠(yuǎn)?”
。3)不見籬間雀,見鷂自投羅
回憶完自己當(dāng)年狐假虎威嚇唬薛綽的事,顧言愨自己也納悶這鬼機(jī)靈小孩是誰,只覺得自己越活越回去。
當(dāng)年奪嫡的顧言愨說不上是個多有良心的人。如果要讓今天在齊地當(dāng)便宜教書先生的齊王來評價,大概會毫不留情地批道:目中無人、不知天高地厚、自以為是的愣頭青。在氣氛漸漸緩和的閑談里,九五之尊也確乎開始回溯往事。顧言愨看準(zhǔn)時機(jī)將早就成文于胸的答案拋出去,說得一絲不漏——和他作的文章一樣的精妙。但皇帝陛下聽了直皺眉,說倒也沒錯,然而少年心性之率之純,又何嘗不讓人心折呢。
齊王眼觀鼻鼻觀心,竟被夸得還有點(diǎn)不好意思。
大雍皇帝在此時表明了自己的來意——楚王前些日子故去了,特準(zhǔn)他赴京吊唁。顧言愨有些驚訝于自己還沒有收到訃告,不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的主人來親自告訴他這么個悲報,他理應(yīng)跪下三拜,懇惻謝恩。
顧言愨也確實這么做了,但他的臉頰有點(diǎn)麻木,看來是做不出什么懇切的好表情。只能干巴巴地跪下、遲鈍地伏拜、啞著聲音道:謝陛下隆恩。
看著眼前低伏下去的身影,顧言恕忽然想起他屬于涼州的二十二歲。
二十二,血?dú)夥絼、意氣恣睢,是男兒大好的年紀(jì)。
崔子闊的二十二流連京洛,是風(fēng)流恩客陌上郎君;楊騁與杜徹的二十二與他一道在軍營里,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拼命,過刀尖舔血的日子,卻也開始小有名氣;韓凜的二十二剛從良,杜徹這個百事通連看相都會一些,說他從這段年歲開始時來運(yùn)轉(zhuǎn),雖還有伏劫,若是闖過便是一輩子的好命;顧言恕來到?jīng)鲋菽悄戤?dāng)時的太子、現(xiàn)今的豫章郡王也恰好二十二,監(jiān)國弼君、炙手可熱。
顧言恕缺席了許多人的二十二歲,故而還曾慶幸他回來得及時。他還能守望那個未罹難的、好似另一個他的九弟,陪他度過這個年紀(jì),不要再重蹈太多二十二歲的覆轍。
顧言愨真正進(jìn)入顧言恕的眼里,也是在顧言恕的二十二歲。
十六歲的齊王還帶著未脫的稚氣與書卷氣,身量卻與當(dāng)年那個進(jìn)退得當(dāng)?shù)氖粴q皇子不可同日而語。當(dāng)這位小王爺從主將座上走下來迎接他、用那樣真誠懇切的眼神看向他時,顧言恕恍惚想起自己最后一次以七皇子身份與他見面時,顧言愨還是個會走丟的孩童。
他在心里快速地掐算了一下,那一年顧言愨七歲。
顧言恕開始了無端地雜念,他這個幼弟還記得自己嗎?其他人呢?皇祖奶奶、姨妃、霜姐姐和雪姐姐、冰心、玉壺……
“蘇將軍?”
少年清越的聲音打破了他愈陷愈深的思量,他猛地向聲音的來源望過去,只見到顧言愨站在月光之下,手按著劍柄,身姿颯然,眉宇鷹揚(yáng)。小王爺微微抬起下巴,好一身風(fēng)發(fā)的倨傲意氣,利而不銳的目光恰巧投落在顧言恕身上,他想起曾在戰(zhàn)場上見過的、盤旋高昂的鷹。
少年不摻雜掩飾的挑釁和探求目光如同一團(tuán)火焰,燒得他忽地腦中空空如也。他聽見劍出鞘的忽卒聲,將帥的警惕先神識一步令他擎住佩劍、抽拔而出。
小王爺看起來很是滿意,眼睛里的光華愈盛。他擺出一個起手式,不忘維持王室的優(yōu)雅與體面,道:“要開始了。刀劍無眼,可莫要有意避讓我啊,蘇將軍!
顧言恕從他眼睛里望見野心、渴望。他從未像那一刻一樣切實體會到他們血脈相連。幾年的軍旅生涯讓他褪去軟糯與孱弱,他渴望建功立業(yè),渴望平定天下、縱歌騁馬,渴望一個值得尊敬也尊敬自己的對手。他無比確定眼前人在此刻也正是如此,這大概是顧家男兒刻在血液里的野性,如同蟄伏的猛獸,總在不經(jīng)意間爆發(fā)逞兇。
顧言恕接下對面襲來的第一劍,刀兵相撞之時與顧言愨四目相對。顧言愨顯然已經(jīng)有些力有不逮,約莫正在思索變招。
他感知自持劍手臂上傳來的陣陣力壓,意識到自己這個在過往記憶里會為鳥雀哭泣的九弟,已經(jīng)悄然長大了。就在這一瞬間的失神里,顧言愨眉毛一揚(yáng),提肘擊上他一個破綻,僵持不下的角力忽而土崩瓦解。少年人不曉得什么窮寇莫追,乘勝追擊地施劍挑飛了還未站穩(wěn)的“敵人”面上隕鐵。
夜風(fēng)吹拂過久未見光的半張臉,顧言恕感到一陣涼意,下意識抬手去遮蓋。此刻心里莫名的近鄉(xiāng)情怯他無法解釋,只能確認(rèn)并非因為害怕秘辛敗露、引來仇家。手掌還未碰到面頰,新勝的小王爺已經(jīng)撿起他的面具湊了上來,上揚(yáng)的語調(diào)里是毫不掩飾的愉悅:“你輸了!
他們面面相覷,天潢貴胄不吝嗇于露出親近的笑容,顧言恕再三確認(rèn)那雙灼灼的視線里除了一閃而過的訝異與驚艷以外別無其他情緒,這才相信他的小九弟是真的將他模樣忘得干凈。
他接過隕鐵面具,松了口氣。心情卻說不上愉快。
大雍皇帝顧言恕收束了自己早已刻進(jìn)腦海里的回憶畫面,目光重新落在堂下還伏跪著的藩王身上。他突然想起什么,坐直了身子,道:“齊王不必如此,且起來吧。”
齊王又叩首謝恩,這才施施然起身了。顧言恕趁機(jī)看向他的面孔,顧言愨還低垂著眼,并未發(fā)覺圣人的視線。
可惜顧言恕只看到清癯的臉龐,沉靜郁郁的眼睛和不算紅潤的、緊抿的嘴唇。
和面頰上一道并不顯眼、卻觸目驚心的疤痕。
。4)羅家得雀喜,少年見雀悲
猶豫片刻,顧言恕還是開口了:“齊王,過去席姑娘那副去疤的藥方還在,便留給你吧!
“……”
一直寡言少語的顧言愨在此刻抬起頭來,忽而不顧忤視圣人的罪愆,凝視著堂上的君上。這樣帶著忿恚與不可置信的眼神太過熟悉,顧言恕微愣,大雍皇帝竟連斥責(zé)都忘記了。
“這是教訓(xùn)。是刺股之錐、懸梁之帛,”齊王低低笑了兩聲,卻頗是蒼涼,“‘前事不忘,后事之師’,陛下的好心臣心領(lǐng),藥方賜予臣也只是使得明珠蒙塵。陛下還是留下吧!
顧言恕閉一閉眼,蓋去眼底將要攀蔓的痛色,沉聲道:“朱雀,你還是恨我,還是恨先帝,對嗎?”
“‘父生之,君食之,非父不生,非食不長’,這等逾越,為人子、為人臣,臣豈敢呢?”
“……朱雀,這么多年,你是不是從來不信我?”
……
顧言愨曾經(jīng)信眼前這個人,義無反顧地信他。
那種不可名狀的決絕已經(jīng)快要淹沒他的理智。故而在飲毒之后、御醫(yī)宣告平安之時,顧言愨確乎有一種可悲的、如釋重負(fù)的感受。他在冷靜過后開始后知后覺地害怕起來,他驚恐地意識到,自己那時竟然是真的想要隨顧言恕去死,這種決定沒有任何收益,母妃若是知道內(nèi)情恐怕會與他斷絕母子關(guān)系。
在能夠下床的第一天,顧言愨披上大氅,想看看晨雪。窗外是近乎刺目的白,他卻只覺得干凈,好像空無一物一樣的干凈。
“……難怪說齊王酷肖安國豳王——連友悌兄長都如出一轍,現(xiàn)如今大家都說他就是那位貴人再世,是來讓陛下踐當(dāng)年禪位之諾呢。”
被刻意壓低的聲音依然刺耳,顧言愨察覺有三三兩兩的腳步聲近了。他忽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好似他不是這個齊王府的主人,而是一個翻墻而入的梁上君子。幾乎是下意識,他猛地合上窗牖,背抵著窗扇,好似在抗拒什么洪水猛獸。
連友悌兄長都如出一轍。
他合一合眼,耳邊驟然響起這句話。顧言愨久久不能回神,以至于連使女們議論秦王傷勢的對話都一并沒能聽進(jìn)。
使女們嘰嘰喳喳地走遠(yuǎn)了,齊王府的主人還未能從昏亂里抽出思緒。等到他再次打開窗扇,門外又是白茫茫的一片了。他怔怔地看向窗外石砌路面上一串深深淺淺的腳印,看著風(fēng)雪漸漸將它們填平,直到不留痕跡。
他終于被這純白刺痛了雙眼,眼眶里漲痛又酸澀。顧言愨轉(zhuǎn)身走到書案前,將寫了一半的、打頭寫著司天監(jiān)某公親啟的信箋撕爛,捏作一團(tuán)、扔進(jìn)紙簍里去了。
他悲哀地發(fā)現(xiàn),在同生共死之后,他卻突然不能信任顧言恕了。
……
藩王顧言愨聽聞圣人這般話,似乎思厥往事,面上的笑里竟頗有些嘲弄意味。他突然覺得很好笑,自己很好笑、母妃也好笑、舅舅也好笑。他們就像先帝棋盤上無足輕重、可以隨意拿捏的棋子,為了棋局大勢可以隨意取舍、肆意踐踏。
“陛下一言九鼎,如此荷國之重,臣焉有不信之理!
隨著時間的推移,也許是察覺顧言恕并不拿天子威儀相迫,他開始用這樣刻薄的話來報復(fù)當(dāng)年扣留薛氏、致使他們骨肉分離的恨。楚國太妃在天雍十年薨,楚王為其扶靈,入葬雍太宗妃陵。齊王求入京臨吊的請奏被駁回,遙為之守孝三年,續(xù)弦之事也因此一再蹉跎。
大雍天子也許是在這樣的拉鋸戰(zhàn)里磨損耗盡了耐心。他抬起手,疲憊地揉了揉眉心,道:“朱雀,當(dāng)初要娶王妃、要與我一刀兩斷的是你;如今怨懟我不念舊情的也是你。當(dāng)年你執(zhí)意就蕃,我也許諾只要你留在京畿便絕不使你才華辜負(fù)。你恨先帝為天下驅(qū)你入局中掣制百官、卻不顧你將如何收場,那我呢?你究竟要我怎么做?”
顧言恕說得懇切,令一心唱白臉的齊王心下一陣鉆疼,有如被人拿捏在掌中。他強(qiáng)迫自己別過臉去,盡力用平淡不驚的口吻問他的異母兄長、天下的執(zhí)牛耳者:“陛下可還記得臣假節(jié)去肅州迎接瑞獸騶虞,在泉水邊,臣說過的話嗎?”
大雍皇帝皺起眉頭,好似陷入沉思。顧言愨笑了笑,卻先一步給出答案。
“七哥有一點(diǎn)最好。他待我好時眼里只是顧言愨,沒有別人!
。5)拔劍捎羅網(wǎng),黃雀得飛飛
顧言恕眉峰皺得愈發(fā)緊,他始終是從波瀾詭譎中闖蕩出來的英雄,極快地捕捉到顧言愨這反常的翻舊賬里蘊(yùn)藉的幾分譏誚。他想起多年前那個雨夜,想起對峙的君臣、父子,想起“蘞蔓于野”。所有的這一切串接起來,他拼湊出一段不算美好的往事。
“在我還是秦王的時候,確實聽聞你與三叔肖似……但若僅僅是這樣,何以使你當(dāng)年瘋魔如斯?”
“瘋魔?”顧言愨品咂這兩個字般復(fù)述一道,道,“七哥玲瓏心竅,難道便不能見微知著嗎?但若要我講,也不是難事!
“母妃苦心經(jīng)營,才致使我有了與三叔嚴(yán)絲合縫的生辰。我自幼便要學(xué)著做另一個他,興趣愛好與起居習(xí)慣無不有樣可依,不能行差踏錯分毫——就連左利手也不例外。七哥,我本與大多數(shù)人一樣是右利手!
顧言恕顯然對這頗具目的性的復(fù)刻感到驚詫。與此同時,他開始漸漸回想起當(dāng)年毒茶事件前后的種種蹊蹺。顧言愨此刻并不打算做一個好夫子,不等他的學(xué)生援疑質(zhì)理,兀自又講了下去。
“其他事情上我擺脫不了三叔的影子,讓他們都借我如利用工具一樣懷緬一個亡人,為了大業(yè)、為了母妃和舅舅的期望,我沒有辦法反抗。但我以為至少在私情之上,我還有選擇的權(quán)利,”說到這里,顧言愨的目光掃了過來,顧言恕分不清那里面究竟摻雜了怎樣復(fù)雜的情緒
“而蒼天卻戲弄我,竟讓我再一次重蹈覆轍!貞曜三十二年上元宮筵,那是你獲封秦王的得意好日子,我卻五內(nèi)焚焚。七哥,我真的恨你是我七哥。此后每叫你一聲七哥,便愈發(fā)憤恨一分!
顧言愨說到這里,目光已經(jīng)有了些許癲狂之色,與當(dāng)年兩儀殿自毀容貌時頗是相似。顧言恕連忙走下高位,上前按住他的雙肩,迫使他抬起頭來與他對視。顧言愨沒有想到顧言恕會與他肢體接觸,一時也微微愣神,最終還是抬了抬眼瞼。
“命運(yùn)玄緲,誰又能盡在掌中?朱雀,我愛你時從未將你當(dāng)做其他人,那些不意的耦合并非你的錯。”
顧言愨覷見大雍皇帝眼中驟然閃動的光輝,接著便聽見了金口玉言:“與我回去吧,回京畿去,你的齊王府我一直為你留著。以你的才華和在藩地的功業(yè),封王拜相又有何難?”
齊王辨別出這是變相的求和。他不錯眼珠地盯著圣容瞅了一陣,忽然道:“那楚國太妃呢?”
顧言恕按在他肩膀上的手臂猛地一僵,神色緩緩沉下來:“你聽說了什么?”
“看來是真的,”顧言愨眼里的審視化成了淡淡的諷意,道,“只是我不明白,當(dāng)初你留楚國太妃在京為質(zhì),如今又要?dú)⒘怂也欢@樣做對你有什么意義,總不能是為四哥報復(fù)多年的冷待之恨吧!
大雍天子皺了皺眉頭,道:“這樁事四哥不知情,不要扯上他!
“呵,我倒忘了,七哥才是四哥的親弟弟,”顧言愨刺道,“難道是我說中了?”
長久以來的異鄉(xiāng)生活將顧言愨打磨得謹(jǐn)慎而寡言,他已經(jīng)很久、很久不再有這樣牙尖嘴利的時候。顧言恕看著他,好像又看見當(dāng)年那個敢與當(dāng)朝太子分庭抗禮的、為及弱冠的九皇子,名動京畿的齊王。
他嘆了一口氣,松開顧言愨的肩膀,轉(zhuǎn)身坐回座椅上。顧言恕有些渴了,卻并不想叫人來添茶。此時此刻,他還是不希望任何人前來攪擾,哪怕現(xiàn)在的氣氛算不上輕松愉快。
“這樁事我本來不打算告訴你,”少頃,顧言恕道,“那時你剛被圈禁,實在不是說這種事的時候。后來我登大典,你又請命就蕃,我便更不能講——我不希望你因為愧疚留在我身邊。朱雀,你知道我的母親、先帝的文徽皇后,是怎么死的嗎?”
顧言愨何等聰明?這樣的欲蓋彌彰之下,他驚詫地望向顧言恕,囁嚅著嘴唇,試探道:“你何必說這樣的謊來誆我?”
“是啊,”顧言恕合一合眼,“若我要扯謊,理當(dāng)昭告天下為我母雪恨,還能挫一挫她兩個出息兒子的名聲,這樣一石二鳥的事,我自然不必說謊!
天雍帝顯然在模仿當(dāng)初齊王請命時的口吻,故意將顧言愨的猜忌擺在臺面上。他睜開眼睛,異色瞳里只倒映著顧言愨清瘦的身影,質(zhì)問道:“從前我以為你會猜疑我,是我沒做得不夠好。后來我才知道,還少不了你那好母親和好舅舅的言傳身教!
顧言恕話音落下,齊王調(diào)整了一下自己恍惚的心緒,錯愕的神色也漸漸淡去,似乎又恢復(fù)成那個落落蕭條、謹(jǐn)小微慎的齊州藩王。他扯出一個苦笑道:“那恭喜七哥大仇得報。既然這樣,我便更與七哥兩清,齊地風(fēng)土人物皆很合我意,又因稷下學(xué)宮厚蘊(yùn)鴻儒輩出。我現(xiàn)在只想專心治學(xué),實在無意于赴京畿制誥!
(6)飛飛摩蒼天,來下謝少年
“你就這么不愿意與我朝夕相對?”
“那七哥問過自己——或者敢如實告知我,你今天又是為什么而來呢?”
齊王再一次與大雍的皇帝四目相對,這一次是顧言恕先疲憊地閉上了眼,就此阻絕了這場交鋒。
顧言愨大獲全勝,臉上卻再沒有當(dāng)初劍挑隕鐵洋洋得意的神采。他緩緩道:“中宮宇文皇后一直無所出,當(dāng)今太子年八歲,正是求學(xué)的年紀(jì)?上М(dāng)年先帝摧枯拉朽、世家傾頹,弘文館自先生至伴讀卻無不出乎世家。在先帝百歲之后,當(dāng)年整治士族的一些弊端竟首先暴露在胤嗣的培養(yǎng)之上,著實令人感慨命運(yùn)的詭奇!
“當(dāng)世鴻儒凋敝,廣開科舉途徑、放寬門第雖然為朝廷提供了更充沛的新鮮持柱,卻陷入寒門學(xué)子還未來得及成長為巨儒、老一輩巨儒漸次駕鶴的尷尬時期。七哥,你不僅僅是為了敘舊情來這里,你只是恰好需要我罷了,”顧言愨兀自笑了笑,“當(dāng)年那樣高樓一夕傾塌的前車之鑒還在眼前,士族的學(xué)究豈敢輕易復(fù)出?七哥,你太看得起我的號召力了。若我能振臂呼而使影從,你就不會這樣心平氣和地坐在這里、坐在我的對面,與我紓解心結(jié)了。”
“……你還是這樣聰明,”顧言恕沉默片晌,道,“重新啟用你便是放給那些高門大族一個信號——讓他們知道朝廷并不會為當(dāng)年薛、高之禍而遷怒其他。至于有意讓你號召世家也只是一個小考量,即使你不愿意屈尊,以你之學(xué),讓你來擔(dān)任太子太傅也足以服眾!
顧言愨搖搖頭,聽了這般坦白也并不再見神色波動,道:“我在齊州做夫子、親授書的事誰人不知?七哥,要是拜我做這東宮夫子,太子就要滿天下的師兄弟了。”
顧言恕知道他只是隨口尋的理由,并不放過:“讀書知禮固非貴胄獨(dú)權(quán),王子又與庶民何異?若他介意,才是枉費(fèi)了他的父祖幾代以來為改革科舉而做的努力、付出的犧牲!
顧言恕雖然這樣說,卻無比清楚地曉得:顧言愨不會和他走了。
當(dāng)年先帝為了御世家、擎正統(tǒng)、弈寰宇,以他的諸子做注,換來天地氣候更變、還日月于青天,也換來父子反目成仇、兄弟分道揚(yáng)鑣。
如今的他何嘗不是在用舊情做幣貨取朝野的利益?顧言愨太過赤子,在吃過被至親之人用來博弈的苦頭之后,再不會吃第二回。
他看一眼顧言愨面頰上那道疤痕。好似一道天塹,也長在了他們心里,隔開楚河漢界。
不自知正在他人視線之中的齊王忽而低聲頌吟:“挾太山以超北海,語人曰‘我不能’,是誠不能也。為長者折枝,語人曰‘我不能’……”
“七哥車駕俟齊王府外前,我正百無聊賴,謄抄《野田黃雀行》,”他毫無征兆地提起這么一茬,“非不能也,是不為也。黃雀囿于羅網(wǎng),網(wǎng)破而得摩蒼天,我并非囿于羅網(wǎng),止不為耳。七哥,恕我這個臣弟任性無狀了!
“代我向四……楚王捎去一聲問候。作為同胞兄弟卻不能扶柩臨吊是我的過失,還望他九泉之下能夠?qū)捤∥业淖镯。?br>
顧言恕無言,一一皆應(yīng)允過。他知道,這場和解就要不動聲色地結(jié)束了。
他看見顧言愨又?jǐn)[出剛重逢時那副謙卑的神色,悃愊無華地詢問他的君主:“陛下既然下榻,臣府宅鄙陋,恐怕多有不周之處,還望陛下寬宥。”
“卿言重了,”大雍皇帝揮揮手,“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這樣的清雋山水、淳厚人情,朕也很久不曾見過了!
《雍史》載:“天雍十三年秋,帝東巡,過齊州,榻齊王府。帝駕勾留三日,增齊王邑五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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