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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骨
一座宮殿,一座孤零零的宮殿,沒有宮人。
發(fā)黃的鉤月?lián)u搖欲墜,冷光照不進緊閉的戶牖。殿門被來勢洶洶的寒風狂拍,吱吱呀呀地凄厲痛呼。偌大的宮殿空空蕩蕩,一盞孤燈火光正突兀地躍動,一下一下。被照亮的一片墻壁上倒映出一個女人的身影。女人徒跣散發(fā),只穿著一件單薄的中衣。
她的膝邊臥著一個少年郎;鸸鈱⑺拿骖a映得紅潤,他伏在女人的腿邊,神色懨懨的,好像是睏了。赤舄整齊放在床下,少年郎蜷腿側臥著,女人慈愛地撫摸他的頭發(fā)、他的背脊,吟哦舒緩的曲調,匡慰著哄他入睡。
他還是閉不上眼,雖然他的眼眶已經快要開裂。沒有眼淚的潤澤,就只能等著血液沖破皮肉來解救。他抱著女人的腰,訥訥說:“母親,我想聽您講故事,您很久沒有講給我聽了!
如豆的燈火模糊了女人的眉眼,她為他別過耳側的發(fā),指腹觸摸到他的耳廓。
她的手指太涼了。他這樣想。
“好,”女人溫柔的嗓音輕輕緩緩,“好孩子,你想聽什么呢?”
“什么都好,”他毫不猶豫地接上,卻很快反悔了,“......不,您講一些關于忠誠、信任與情義的故事吧!
女人沉默了一陣。他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裳,聽見她恍惚的聲音:“母親想起一些過去的事,關于很久很久以前,雖然故事里的人并不陌生。你還要聽嗎?”
他點了點頭。
“那是前朝時候的事......”
青衣未簪的少年在高門大院前逡巡了片刻,手抬起又放下。他身側還站著個沒到門環(huán)高的稚童。小童的下顎總是稍稍揚起,他盯他一眼,不動聲色地翻了個白眼!翱烨,”他說,“我的大外甥。”
年長一些的咬咬牙,頷首剜他一眼:“人家家里正值喪期,我們兩個這么跑來要說什么?‘代表鐘太傅前來臨吊’?我看你是嫌他老人家打不動你了!
小童眨眨眼,目光里滿是狡黠:“打我做什么?有道是孩提無知,無知者無罪也。荀勖,你長我許多歲,真要說起來也必然是你誆騙我的!
平日里荀勖怎么強調也不見他改,還總拿禮制來噎他,這回倒是連名帶姓地叫了。荀勖在心里呸了一聲。他拿這個小舅舅一點辦法也沒有,他小小年紀就巧舌如簧,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動輒是以大欺小、目無尊長的帽子扣下來,多吃過幾次虧也就學乖了。免去了冗長的、吃力不討好的辯論,他終究還是叩響了大門。
鐘會嘟囔了幾句早這樣不就好了云云的話,荀勖沒去理他,門開了。
開門的人還穿著斬榱,模樣清減,光景蕭條。他看到來人時目光里閃過一瞬間的訝異,猶豫也只是片刻的事情。視線在二人身后掃了一陣,這才側過身邀二人入內:“你們怎么來了?沒看見鐘太傅,是自己來的?”
鐘會嘆息:“阿瓘,家父身體不適,想來也來不了的。”
衛(wèi)瓘沉默了一下。他知道以鐘太傅的年齡“身體不適”代表著什么,這實在不是一個好話題。
他們三個走到正堂里,衛(wèi)瓘領著二人對著靈位叩拜過,就算是行過吊唁之禮了。過后又帶著兩人去了院里,一路都是無話。
夏秋相交,院里花凋過一茬。白事又來得疾迅,滿院的狼藉還沒來得及收拾。兩個人在假山石上落了座。鐘會個頭不夠,又不樂意費勁露丑態(tài),于是只站在一邊。
荀勖道:“阿瓘,我聽說你上回哭泣無節(jié),又少餐飯,勞疲得病倒了,F(xiàn)在可好些了?就當是為了伯母,你也應該珍重自身的。”
衛(wèi)瓘只搖頭:“哪有外面?zhèn)鞯每鋸,只是府里事務奔忙忘記了飲食,夜中餓暈了一回罷了!
鐘會咋舌:“你這也太拼命了!
“沒辦法的事,”衛(wèi)瓘慨嘆,也許是連日以來的疲憊,他的眼瞼低垂著,“永安里的人,任誰處于這樣的情景也會這樣,我只是做了我應該做的!
“應該做的?”鐘會顯然有些不認同這樣的說法,“痛則痛矣,哀慟再逾常也不能讓死者復生!
荀勖瞅了自己義憤填膺的小舅舅一眼。心想這小子實在少年老成,雖然平日口里不留情,但也自知其才絕非池中物。
“......”
荀勖見衛(wèi)瓘似乎對鐘會的發(fā)言無言相對,加之天色也暗下,便索性出面截斷:“好了,既然阿瓘無恙,我們就應該回去了。”
鐘會還想說些什么,卻見那廂衛(wèi)瓘已經合袖作了送別禮,又見人眉目間掛不住的疲憊,便也只能堪堪打住。
少年郎不見先前懨懨,神色反而愈發(fā)奕奕起來。他的臉頰上是毫不掩飾的疑惑:“母親,我不明白!
女人圈著少年瘦弱的身軀,慈愛地問:“我的孩子,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們聽起來感情很好。聽說朋友罹難,雖然力所不及,猶然盡綿薄之力。我想這是情義;鐘會雖年幼,但說的話不可謂不僭越。魏律嚴苛,他卻敢坦陳于二人前,這確實是信任?墒,母親,這一切與忠誠有什么關系呢?”
女人溫溫柔柔地笑了,她的手掌緩緩拍在少年背上,聲音在岑寂的夜里變得縹緲:“別急,好孩子,”她說,“夜晚還有很久,故事還很長!
“伯玉!”
聽聞身后人呼喚,衛(wèi)瓘停下腳步。時值盛夏,蟬鳴不絕,日光灼灼在他身上暈開,本赫赫的光華都因其形貌而襯得溫潤。他已然不是半青不黃的黃發(fā)小兒,身軀由羸弱瘦削而至于挺拔,近幾年拔節(jié)長開后眉眼俊俏得引人不住贊嘆。
來人是荀勖。他打量衛(wèi)瓘一陣,笑道:“聽說你改遷中書郎,我聞訊正要去你府上道賀,不料竟在這里碰見。”
衛(wèi)瓘也笑了:“是啊,從今起你我便是同屬,恐怕要天天對著我這張臉到生厭了。”
“伯玉說笑了,”荀勖嗟嘆,“京洛永安里哪個不知道衛(wèi)家郎好顏色,哪里有看厭的道理!
衛(wèi)瓘愣了片刻,回過神來無奈道:“到底是先在宦海里淌過的,公曾變得善談了許多!
他一邊說著,一邊看向荀勖的手邊——臂彎之間靠著一只卷筒。略略瞅了一眼,看起來像是紙張。衛(wèi)瓘曉得荀勖多才,尤擅樂律丹青,故而倒也覺得理所當然。于是收了目光隨口問道:“公曾雅興,是要作畫?”
這廂荀勖卻面色微改,模樣頗有些不自在。他下意識將紙卷往內側按了按,扣在紙筒外的四指也緊繃片晌。衛(wèi)瓘看在眼里,本不作他想,如今也無端生出幾分疑竇。二人大眼瞪小眼一陣,荀勖嘆息一聲,說話時竟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還不是鐘會。先前他奪我故劍,今天我畫了鐘太傅的畫像,打算掛到鐘太傅曾住的屋里去!
鐘太傅仙去經年,衛(wèi)瓘下意識覺察這樣做實在有失德行。而荀勖的寶劍亦是其父母所遺,無怪乎他要針尖對麥芒,以彼之道還治彼身了。
話雖如此,有道是家和萬事興,衛(wèi)瓘還是打算勸上一勸:“你與士季舅甥一場,本不至于如此斤......”
他頓了頓,覺得如此遣詞恐怕惹得荀勖更不痛快,于是改口道:“士季也不是不達理的人,公曾既然為人甥,又為長者,還是算了吧!
荀勖看了看衛(wèi)瓘,又看了看卷軸,目光在游弋間變得猶疑起來。少頃,他撇撇嘴,道:“伯玉的話一向在理,我又哪里不知道孰是孰非?只是如今我畫已作成,就此放棄便是功虧一簣。雖然是我報復他,但太傅確實還沒有幅像樣的畫像,我也并非全心做壞事。伯玉,你便當作不知道此事,這是我一意孤行的。”
衛(wèi)瓘開口還想再說,荀勖卻連忙打斷了。他又打量一陣面前人,沖他笑了笑:“你這身新衣裳很稱你,就這么耗到舊損可惜了。下回穿這身來我府上,我替你作張畫。”
“這個荀勖就是外公嗎?”少年的疑惑憋了很久,終于還是問出口了,“與我印象中的他很不相同,是他們說的錯了,還是故事里錯了?”
女人幽幽地嘆氣,揉了揉少年的腦袋:“這是無解的問題。也許眾人口中錯了,也許故事錯了,也許都錯了,也許都沒有錯!
少年撐起身子,看向女人的臉:“母親,我糊涂了。對錯不是分明的事嗎?”
女人撫摸少年的臉龐:“不,孩子,F(xiàn)在明白也許太晚,但從來不是這樣!
冬月,天晴不見日。
他向那邊伏案作書的背影投以一瞥,最終還是起身走了過去。
衛(wèi)瓘悄然站在那人身后,按理來說非禮勿視,他卻無端覺得這張文書事關重大。不祥的陰云籠罩著正始三年的洛陽,明堂上的人來來去去,暗閣里暗潮涌動,人人兢兢,山雨欲來。
他粗略掃了一眼文章:......嘏自專,以好惡臧否人物,無黃羊之德......為朝拔擢,而其德不匹......
誅心之論!
他的目光在文書與著論人之間逡巡。一陣凄骨的寒風鉆入窗牖,他渾身一抖,拉緊了大氅。而被他觀察著的人卻挽好逗點,束筆架上,兀自開口:“伯玉站在那里這么久,怎么一言不發(fā)?”
衛(wèi)瓘沒有繼續(xù)沉默,也沒有轉身離開,雖然他也許應該這樣做。他還是站在原地,問:“為什么彈劾傅蘭石?”
荀勖沒有立馬答話。片晌,他說:“我寫得很清楚,伯玉也看見了!
“原來不是因為何駙馬嗎?”衛(wèi)瓘沒有察覺自己的語氣夾雜了一些尖刻的意味,他和以前許多次一樣規(guī)勸著舊友,“你不該趟這趟渾水,那些訾言你不是沒有聽到過。他們不是值得你效命的人選!
被質疑的人給文書落了款,舒舒然合上。他回頭盯了衛(wèi)瓘一眼,還在打趣道:“這可不像你,伯玉。我書里那位先前還評價你有寧武子之風,現(xiàn)在看起來也太沉不住氣了!
衛(wèi)瓘閉一閉眼,突然按住他正收束卷軸的手,他望向荀勖的眼睛,好像在從中尋找什么,與他面對面對峙著。
“這是我選擇的道,我不會動搖!边@場交鋒過早地收場,荀勖先合上了眼,他這樣說。
衛(wèi)瓘道:“即使這是歧路?”
“即使這是歧路!
衛(wèi)瓘緩緩松開。荀勖察覺自己方才被按住的地方一片冰涼,后知后覺想起衛(wèi)瓘身體一向羸弱這回事。他半靠在案邊,突然道:“伯玉,我從來沒想過要比得上先祖。在同宗里,我最景仰的其實是荀令!
衛(wèi)瓘沒有想到荀勖會說起這個,這樣的話實在是鮮有聽聞,此情此景下更讓他覺得有些滑稽。他評價時也沒留情面:“荀令不會允許他們胡來。”
“我畢竟不是荀令,哪里能做到他那樣臻善。只是息存了‘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這樣的忠骨志氣罷了!
聽了這話,衛(wèi)瓘下意識向周遭圜視了一圈。
他的嘴唇抖動著,最終與眼前人視線交匯。他低聲道出一聲斥責:“別再說這種糊涂話!
“后來呢?前朝高平陵案牽連甚眾,外公也未免于難嗎?”
“......有些事情已經不可追溯考證,不過可以確定,滄浪之水清清濁濁,而他并沒有在洪流中幸免于難!
日薄西山,他一只手扶在車欄邊,半側身向距離他一尺外的人點頭致謝。他正要踩上車架,耳畔傳來人陣陣的低聲咳嗽。彼時他正看向迢遞的遠山,余暉暈沒了峰刃,他的目光順著綿延的紋路飄去很遠,直到咳嗽聲將他拉扯回來。
“安陽富庶,倒是個能休養(yǎng)的好去處!
“......”
荀勖知道衛(wèi)瓘這話是說來寬慰他的,但他說不出什么來應答。前幾天他領頭吊唁曹爽的事風頭還沒過去,全天下都知道他是曹爽的舊部、知道這場外調有著隱秘而公開的理由。也本該是衛(wèi)瓘避且遠之的理由。
他再看一眼面前的衛(wèi)瓘,他還是披著一件褐色大氅,即使現(xiàn)下已經邁入早春。
他將手從車欄上放下,他走向他,伸手為他整理了一翻領繩,為他拍去肩頭碎葉塵灰。衛(wèi)瓘在這一過程中直皺眉,他站在原地,卻覺得眼前的人已經不在原地。他的思想飄去了別的地方,連眼神也變得捉摸不定,虛虛晃晃。
“伯玉,”他開口,眼中神采終于落定,“‘非知之難,其在行之’,我今日甫知矣!
“......送葬時發(fā)生了什么?”
“什么也沒有,”他緩緩說,“什么也沒有!
他深深看衛(wèi)瓘一眼后轉身登上了車輦,只留下一聲孤寂的馬嘯。
日頭徹底垂落了。
月亮升起時,有人鋃鐺入獄,有人掩面泣涕。中旬的月圓得找不到棱角,漆黑的天空沒有云彩,廣闊的大道上卻熙熙攘攘。各色的人們接踵摩肩,推搡走向終焉。君子在擾擾中猶然昂首,回光返照一般的闊步泰然。死亡的氣息在熱鬧中逸散。
孩童還為沒有吃到的零嘴慟哭,婦人顫抖的手掩蓋不住陣陣的嬰啼。
廷尉正遠遠觀望,他只是遠遠觀望。峨冠博帶與免冠徒跣同存于這條蕭條而喧囂的長街,夜很長,一如看不見邊際的大道。他還穿著朝服,肅穆得好像一個送葬者。
同行者問:“你想起了曹昭伯?”
廷尉正回答:“不,我只看到了夏侯玄,看到了夏侯氏的人們。”
同行者拉攏了裘領,垂瞼道:“倒是我多慮!
他余光里的廷尉正神色依舊冷漠,冷從空氣里鉆進他的衣襟、鉆入骨殖。早春的涼夜正在蠶食余熱。他聽見遙遠的集市里嘭咚作響的未名聲音,遙想頭顱或刀斧墮地。
“他竟還帶著那塊玉!
“什么?”
不知其所謂的人很快接上了疑問,側過臉時看到身邊人詭譎的神色。正值壯年的廷尉正終于不復漠然,目光緊緊追隨著遠遠而去的隊伍,眉尾戲謔地揚起,嘴角掛著尖刻的弧度。衛(wèi)瓘一直以為荀勖像劍鞘,厚樸藏鋒、卻滿懷一腔锃亮剛正的鋒刃。如今這沉厚的鞘破開,他看見的不是映見日月青天的君子之劍,鋒利的白刃如此突兀地劃破長空。他現(xiàn)在沒有鞘了。他想。無鞘之劍,倒持太阿,他在不意中預見鮮血。
這把劍將劍光掃向他,又悠哉哉地收回。他的神色平復了,只有眼中殘余零星的嗤嘲,也許還有一些不明來路的恨意。
“他腰上的玉是昔年曹爽所贈。君子無故,玉不去身......哈。稚叔真是仁慈,竟然還允許囚徒戴玉就戮。可惜了一塊無暇的好玉,這就要染瑕了!
衛(wèi)瓘怔愣許久,直到荀勖疑惑的眼神投來。
“也算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知不可為而為之。太初一向高義!
“這話可不能胡說,”荀勖道,“夏侯玄不知道自己所食的是誰家的祿,一腔的忠心又付給了誰,這是他本該的結局。伯玉,你我都應該引以為戒。”
衛(wèi)瓘心中一沉:“公曾,你以前說你......”
“以前的事哪有事無巨細地記清的,”荀勖的語氣很輕松,好像只是隨手拈來的話茬,“還是關心當下的事吧,或者想些未來的事也好!
他瞧了衛(wèi)瓘一眼,替人將褶皺的襟領抹平。竟開口勸起來:“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畢竟上一個沉溺在過去的人現(xiàn)在正引頸就戮。”
他聽見那人低聲囁嚅,聲音漸漸消隱、被吹過的夜風帶走:“......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
他低低地笑起來,突然掐住了眼前人的下顎。他在那雙眼睛里來回尋找,只捕捉到一閃而過的驚愕。
“我一直想問。伯玉,當初你為什么要勸我?”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不是你的作風。伯玉,為什么?”
衛(wèi)瓘合一合眼:“你我多年好友,同朝為官,襄助幫扶又何須究溯呢!
他這樣說罷,睜開眼時握住那只還桎梏著他的手腕,從未有過如此力道強勢地將它拉開。他就著這樣的拉扯往前一步,與荀勖鼻息相聞。衛(wèi)瓘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的眼珠,詭譎的氣氛氤氳在這場毫無征兆的對局里。
衛(wèi)瓘突然問:“你是誰?”
荀勖回視他:“荀勖,荀公曾!
夜更深了,少年郎只穿著中衣,他聽得入迷,維持著一個姿勢許久不動。一陣過罅的風吹過。單薄的身軀不禁一個戰(zhàn)栗。
女人敏銳地注意到這一點。她默了默,說:“好孩子,別再躺在我的身邊,當心著涼。坐到床頭去吧!
“我想離母親近一些,”少年人如此堅持著,“衛(wèi)瓘為什么要問那樣的問題?他總不可能突然忘記了外公的名字!
女人忍俊不禁,笑道:“傻孩子,很多人的話都不能只聽,要想才能明白!
少年問:“尚書仆射和丞相的話也是嗎?”
“......”
女人緘口不言,蜷在袖中的蒼白手指微微顫抖。
少年人青稚的疑惑隨著目光投了過來。
“......是啊。”
最后,她這樣回答。
“......家無顯珍,唯此玉璧稍可供把玩,以謹賀足下立下此等著勛!
縹緲的白霧從茶碗里裊裊升起、散蕩逸散。有人的眉眼在其中模糊,隱隱約約辨不明晰。衛(wèi)瓘聽著座中人的話,低頭呷了一口茶水。入口稍微燙了些,他不為所動,一并吞下。脖頸稍稍側動,他將目光投在座中合掌恭賀他的人身上,眼里像是藏了淬過火的冷箭,冷聲反問:“著勛?”
荀勖不說話了。他垂著眼瞼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不去看座上陰晴不定的府邸主人。中庭里穿堂風颯颯席卷而過,他聽見樹葉的哀嚎。春還未至。他想,他還沒有機會得聞鳥雀的挽歌。
衛(wèi)瓘閉上眼睛,話幾乎是從齒縫里擠出來:“我每夜閉眼之前、每日睜眼之后,眼中只看見一個畫面。千萬人的腦袋、不知道誰的殘軀、內臟、鮮血!蜀道上哀鴻遍野,士季質問我為什么不站在他那邊,鄧士載要我為他們父子償命!你說這是著勛,還要恭賀我?”
他說到這里,突然睜開眼。他直直望向荀勖,惶然與迷茫浮現(xiàn)在他眼底,語調漸漸趨于高亢:“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我不該同意士季允許鄧艾繞道陰平,為什么他不能和諸葛緒一樣從順一些......他已經年近古稀,我本來沒有打算過殺他!”
他看見許多張臉,在幽微不明的營帳里、在劍拔弩張的大殿里,忿恚的、驚懼的、怨恨的。他們都被困在成都的宮城里。腹中那股不適的痛楚好像再次翻涌上來,他回憶起倒在雪中時冰冷貼上臉頰的觸感,他記得有細雪順著衣襟落進頸邊,他幾乎要凍得從昏沉中驚醒。
“我勸過他的、我勸過......”他幾乎有些神經質地睜大眼,重復喃喃,“士季瘋了,所有人都是,狂熱瘋魔,他想殺了我們所有人!我也瘋了......”
衛(wèi)瓘從座位上騰地站起,他來到他的客人面前,一把揪住荀勖的衣領。他俯身質問:“‘會雖受恩,然其性未可許以見得思義’......公曾,我以為你們舅甥雖然不睦,不至此等境地!
“這等境地?”荀勖冷笑一聲,反問,“衛(wèi)伯玉,我還以為你這趟去了至少長進些,怎么還是這么天真!我比你了解他,晉公可以糊涂,但我不能。雖然不是十拿九穩(wěn)的事,鐘會在洛陽沒有妻子質于朝廷,他一旦自立,將置鐘家于何地、置我于何地!他的親兄長尚且不得不早做打算!如果不這樣,今天你未必能在這里見到我!”
衛(wèi)瓘攥得更用力了些,面上閃過痛色:“既然你未雨綢繆至斯,薦我為監(jiān)軍,是否也早知有今日的可能!
荀勖沉默了片刻,道:“是!
“伐蜀一行,我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性命幾欲亡于同儕之手。”
“我知道。”
“我手染故友之血、屠戮有功之人!
“我知道!
“我差點也死了!
“......”
衛(wèi)瓘合一合眼:“你也知道,你全知道!
突然,他放開了手里的衣襟,手順著胸膛攀至對方脖頸,單手握住,最終也沒施下力氣。荀勖還是不回避他的審視,他慟慟收束回五指,轉而低頭親吻了身下的人。
他閉著眼,只能敏銳地察覺出荀勖身體一瞬間的僵硬。于是他幾乎報復般地咬了他一口,那人終于回過神來,伸手繞到他脖頸后往下壓按,竟開始熱切地回應起來。
衛(wèi)瓘的手探進眼前人衣襟里,他的手掌一向比尋常人涼些,荀勖輕輕一顫。
掌下?lián)徇^的位置有嘭嘭的擊打敲動胸骨,他又于耳邊聽見鼜鼓連天而起。衛(wèi)瓘如夢初醒,觸電般地推開荀勖,向后踉蹌兩步。
荀勖逼迫般地近前,面上還殘存著情潮未過的艷色:“不是高風亮節(jié)嗎?衛(wèi)鎮(zhèn)西!你看看我是誰——你還記得你是誰嗎?”
他又說:“鐘士季的死我有份,你也有份。你懦弱、自私、柔茹寡斷。你為了利益遷就他,又為了利益舍棄他,就像你們一起對待鄧艾那樣!”
他還在說:“良心不安了嗎?伯玉,你明明做了漂亮的決定,為什么還要把自己困在君子的空殼子里?”
衛(wèi)瓘的眼神又變得迷惘起來,他看著荀勖,帶著不敢置信的神色。陌生與熟悉交織著,他的頭腦里幾乎一片空白。他說得對,這是他現(xiàn)下能作出的唯一判斷。
“不要說了,”他愴愴閉眼,“公曾,求求你不要說了。”
荀勖軟了語氣,幾乎是哄騙一般:“好,我不說,我們不想這些晦氣的事!
衛(wèi)瓘沉默著,突然道:“明天我就去見晉公,”他停頓了一下,
“請求他將我調離洛陽。”
“......”
少年這次一言不發(fā),若有所思。他張張嘴,還沒發(fā)出什么聲音,肚子先叫了起來。他有些赧然地低下頭,女人輕輕撫摸他的頭頂,發(fā)出一聲長長的慨嘆。
“他們的情誼似乎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樣......”
“故事往往總會有很多個版本!
“那外公舉薦衛(wèi)瓘,究竟是出于信任,還是......?”
“......但只有故事里的人才知道最正確的那一個!
他聽見那人絮絮道:“朝中訾議蜂起,皆言公不滿當年太子冊妃,意指賈公......”
那人一邊這么說著,時時暗自側目偷來觀望瞥睨。衛(wèi)瓘捏緊手中杯盞,最終重重放到到桌上,響聲阻斷對方未說完的話。他開口,說話卻是煦煦溫和:“中書監(jiān)何出此言。圣朝甫建,萬事皆值百廢待興。朝廷怎會有人在此時妄論同儕,當真是不該。”
荀勖垂瞼,不動聲色:“確乎漫誕可笑。賢婦輔君子固為佳話,而明妃出塞、蔡人之妻,亦史所頌也,衛(wèi)令豈是斤斤計較之人。想必所謂‘泣涕諫替東宮’也是糊涂人記差,國之儲嗣茲事體大,衛(wèi)令又怎會妄加干涉。”
衛(wèi)瓘神色漠然,也許還殘存著些許的譏諷,但他終究沒有露出過分尖利的情緒。麻木在歲月中逐漸占領他的思維,他在風聲鶴唳里漸漸習慣:該怎么笑、該怎么哭、該怎么活著、該怎么死去——都是被規(guī)定的事,違背規(guī)定的人再也不能哭笑,他們不再活著。
他是這規(guī)定半生的忠實從順者,從洛陽到幽州,再自幽州回洛陽。直到他驚覺歲馳日去,年輕的齊王殯葬儀制浩浩蕩蕩,蒼老的臣子卻只敢暗自別面揮淚。
他偶爾在光怪陸離的夢里與齊王會晤,偶爾是更早一些的人物。傅嘏在荒誕的夢境里與而立之年的司馬攸并肩而立,他聽見他們指著他謔笑,口稱:寧武子、寧武子,卿當此名否?
不,他不是。他悲哀地意識到。
寧武子賄醫(yī)救主,為國斡旋于市朝,而他只是在原地翹首以盼。他從來不是寧武子,他救不了他的君,也救不了他的國。這是對先賢最徹底的侮辱。
他再看一眼荀勖,模模糊糊記起荀令君,想起一些詭調的傳聞,關于理想破滅、矢志不渝和食君之祿。大悲又一次席卷他的心頭,他卻突然只想大笑了,這太荒誕了,任誰也會覺得這太荒誕了。他在北地看過許多病痛離別、人間疾苦,尚且只覺得不過尋常,而如今在洛陽還是如此輕易地感懷悲痛起來。
他可以為他的國家除掉許多個沙漠汗,卻對任一個“殿下”、“娘娘”、“公卿”束手無策。
也許洛陽真是個沾染了不詳?shù)某浅兀能嗅見空氣里未散盡的血腥味道,又新預見了山雨欲來。他想起多年前夏侯氏人凄厲的哭嚎,幾乎震耳欲聾。
他突然問荀勖:“你是誰?”
荀勖被他盯得發(fā)毛,回詰:“伯玉難道不知道嗎?”
衛(wèi)瓘突然笑了:“我知道了。中書監(jiān),回去吧,我都知道了!
荀勖從座中站起,向主座的人合掌行禮,他頓了一頓,道:“伯玉,太子婦非尋常女兒。你此時向賈公陳辭,自請邊鎮(zhèn),也許還......”
“‘驅之!王陽為孝子,王尊為忠臣’,公曾,如果我非要走這趟九折坡呢?”
“......”
衛(wèi)瓘看向荀勖,他希望從那張熟悉的臉上找到類似猶豫、愧慚、悲哀的神色?上н@些都沒有。他有些失望,只捕捉到與當年在洛陽集市街道上、在他提起那塊玉時相似的恨色。
他終于有些明荀勖在痛恨什么了。衛(wèi)瓘想,這樣也很好,他大可以來恨我。
他合上眼,在寂靜中聆聽腳步聲銷匿。
女人聽見少年人清淺的唏噓聲,他的五官幾乎皺縮在一起,露出來個極為悲哀的神色。她再次中斷了這冗長的故事,關切地詢問他:“好孩子,怎么了?”
“母親,人真的會變得不同嗎?”他問,“最初我以為外公那樣耿介,是真要成為荀文若那樣的人;而衛(wèi)瓘相較之下略顯圓滑,才是明哲保身之輩。母親,為什么,我又錯了嗎?我是不是真的不夠聰明?”
“......”女人攬過他的肩膀,輕輕地拍,“不是你的錯,孩子。天注定的事情,很多是人猜不到的,不是你的錯!
“母親,您在哭泣嗎?”
“只是燭火晃疼了我的眼睛,不礙事。好孩子,讓我把這段故事講完,你就該好好休息了!
“你來了!辈¢缴系娜穗p手交疊著擱置在腹前,聲音出離地安詳。
“......”
床上的老人說話時語調里帶著一些腐朽、衰頹的不詳,衛(wèi)瓘對這樣的不詳早已熟悉,那是死亡的氣息。但荀勖的眼睛還閃動著垂死的光,他從那被厚重渾濁掩藏的光中窺測得一絲回光般的瘋狂。
“啊,我還沒有來得及恭賀伯玉加司空。”
“那是托荀令的福。”
也是托他的孽。
荀勖臉色變了變:“不要這樣叫我。伯玉。這個時候還不肯稱我表字嗎?我......”
“那你是誰?”
“......”
荀勖張張嘴又閉上,好像是要把殘缺的半句吐出。他最后什么也沒說。
哈哈哈哈哈。他突然笑起來。他伸出手扣住床舷,像是要借力坐起身來。但他失敗了,像片朽木一樣摔回去。于是他干脆消歇,平息胸腔里那陣呼之欲出的咳嗽。
“不好嗎?”衛(wèi)瓘問,聲音宣判般地冰冷冷,“你做到了,荀令君!
“好,很好,”憔悴的病中人呼了兩口氣,“那我祝司空歲歲有今朝!
衛(wèi)瓘搖頭:“令君稍安。你再沒有年年歲歲了!
荀勖還是探起了身。他的目光直直地與衛(wèi)瓘相對,突然又笑了:“你見證的不是我的死亡。伯玉,你見證的是你的苦痛,你還活著,你竟然還活著!
最終,他作出最溫和、最惡毒的預言:“你會痛恨你還活著。伯玉,我等著觀望你的結局,我期待著!
女人娓娓道來的聲音戛然而止。一室寂靜,只能聽見少年緩緩的呼吸聲。宮殿之外的天空已經開始泛白,幾乎要看不見月亮了。
“故事結束了嗎?”少年郎有些意猶未盡。
“結束了!迸嘶卮。
“那衛(wèi)瓘呢,他后來有想起外公嗎?”他還是不肯罷休,“他們曾經是那樣要好的友人!
“也許吧,也許沒有!
“那么外公的預言......”
“他總是做出正確的判斷!
“......母親,”他開口,看起來有些猶豫,“這個故事是真的嗎?”
她嘆息,聲音被宮中報曉聲掩埋:“我的好孩子,這只是個故事!
“......”
“那您是真的嗎?”
女人愣了愣,雙手微微顫抖:“你已經察覺了!
“您的手太涼了。母親,不要離開,我不害怕,只是很高興,高興您還惦念著我。”
少年人微微笑了,坐直了身體。太陽的光比月亮強盛許多倍,即使被厚厚的創(chuàng)智隔斷,還是有微弱的、洋溢著塵土的光芒散進這偌大而漆黑的宮殿。披光的少年天子雙頰下陷,骨架是如此瘦弱,肩膀撐不起一身冕服。
“彥旗,隨我走嗎?”女人憐愛地看著眼前的人,“留下會有許多痛苦,走吧,孩子,先離開的才能得到解脫!
“不,母親,”他拒絕了這個提議,“感謝您的故事,我曾經想過就這么結束,但現(xiàn)在不再這么想了。”
他的目光望向緊閉的窗牖,仿佛看見了外面、更廣闊的地方。日光鋪灑遍及所有綿延的山絡,雄鷹在展翅而翔,放牛的牧童靠在盤虬臥龍的大樹下酣然入夢。
他笑著,卻好像馬上要流下眼淚:“驅之!”
女人的身影漸漸虛去了,燃燒了一夜的燭火終于于此刻燒斷,啪啦一聲。
有內侍叩門,他面色菜青,端著案盤的雙手微微痙攣著,幾乎要承不住這份重量。
他用嘶啞的聲音,衰弱地呼喚:
請陛下更衣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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