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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士
0.
我夢想成為一名騎士,我沒有姓名。
我有一把從死人堆里拋出來的鋼劍,它同樣沒有姓名。
從沒有人教過我如何使劍,死亡是我唯一的老師。行走永恒大陸的十年間,無數(shù)個觸摸死亡邊緣的時刻,是他教會我很多。
劍永遠握在左手中,他是我唯一的家人。
1.
我記得八歲那年,自己殺過的第一個人。
他是一個磨坊主老頭,我發(fā)現(xiàn)他時,他正靠坐在木屋門口的磨盤邊上,仰面看天。
“你在做什么?”我問。我的手中拖著那柄剛剛撿來的、比半個自己還長的鋼劍。
“看我的天什么時候變黑!崩项^說。
“為什么?你不喜歡白天?”
“所有白晝,終將被暗夜覆蓋!彼v話慢吞吞的,聲線淤塞,喉嚨里好像有痰。
“夜晚過后,還是會天亮的!蔽艺f。
“我只想讓天黑得再快些。冬天要來了,我沒有食物,沒有柴火,沒有家人。這樣的白天,比夜晚可怕多了!
我也沒有食物,沒有柴火,沒有家人。我暗自想。但是我有一把劍。
“——殺了我吧!
我詫異不已,趁著隱約暮色,終于看見他胸口披著的獸皮大氅下一灘粘稠的濃黑。
那大概是臟器破裂的失血量,捅開它的應(yīng)該是一把好劍。這個時代,只有強盜才配擁有好劍。
“把你手中的玩意兒舉起來,用刃最薄的那處,割開我的喉管。”
我沒有聽他把話講完。我當(dāng)然知道怎樣去殺一個人,那些傭兵土匪早就在世界各地演示足夠多遍了。
我走進他身后的木屋,木屋中央躺著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她赤/裸著身子,已經(jīng)沒有呼吸,在干涸的深紅海洋里睡得香甜。
屋內(nèi)沒有一樣完好的東西,門口依稀散落著幾顆麥粒和幾段刀刃割開的繩索。
屋外再次響起一陣干嘔和咳嗽聲。
“是不是人死了,天就能永遠黑了?”
我返回老頭面前,他還是用那雙空洞的眼睛看著天空,只是嘴角兀自添了幾塊破碎的猩紅。
“你等著,馬上天黑!
老頭安靜地閉上他渾濁的眼睛。
我抬起滿是淤泥的左手,使出畢生力氣,割破他枯瘦如柴的脖頸。
老頭的天黑了。我不知道我還愿意讓天再亮多久。
2.
我的白晝,一亮就是十年。
我從永恒被白雪覆蓋的極寒之地而來,一路向南,帶著我的無名鋼劍。
我聽說在遙遠的南方王國,有一群堅甲長劍的騎士。他們騎著高大健壯的鬃馬,接受世人瞻仰的鮮花。身材曼妙的美人為他們親手捧上多汁的果實與甘醇的美酒,無數(shù)平民少女為之傾倒癡狂。
在那里,人們會在他們的姓名前冠上一個詞,叫做“爵士”。
他們會如何叫我呢?無名爵士(Ser Nameless),還是左利手爵士(Ser Lefthanded)?無論哪個,聽起來都還不錯。
在成為騎士之前,我首先學(xué)會了生存。很多村莊小鎮(zhèn)都曾見過我這張被歲月侵蝕打磨、卻并不年邁的臉。一塊煙熏豬肉,或是一打/黑麥啤酒,足以購買我短暫的忠誠。我并不在乎所分配到的任務(wù)究竟是什么——畢竟,在這塊領(lǐng)土隨時都會易主的大陸之上,哪里還有法律與道德。那些信仰崇高的大家族落難兒,拒絕殺害弱者,往往溺死在女人溫柔的懷抱之中,被野孩子剝?nèi)喩砩舷乱磺兄靛X的衣裳。
說到女人,我想起一位生活在中部沼澤附近的、記憶中最為美麗的姑娘。
她的臉龐是那樣細膩,仿佛從未沾染過柴火與炊煙,從未步入日光暴曬下的農(nóng)場;她的眼眶里鑲嵌著一對藍綠色的玻璃珠子,笑起來時溢滿了春日湖水,仿佛戰(zhàn)火遠在他鄉(xiāng)。
“你絕對不是平民!彼龑M臉是血的我撿回家中,擦掉那些模糊視線的粘稠液體,得到我恢復(fù)視力后無情的評價。
“——也許我可以幫你拿回屬于你的領(lǐng)地!蔽医又f道。
“如果我曾是貴族,早該叫個侍女照顧你了!彼┛┬α藘陕暎抗庑绰湓谖易笫掷锞o握的鋼劍上。“你的手勁太大了,只好讓它和你一起睡!
“這是一把好劍!蔽艺f,“但我知道你們不會喜歡它!
“沒人會喜歡劍!彼崎_了目光,“——就像沒人喜歡死亡!
我突然想起十年前木屋外那個垂垂老矣的磨坊主望向天空的枯槁臉龐。
她真幸福。也許是周邊沼澤為她和她的小家構(gòu)成了一道天然屏障。
“死亡很簡單,不過是天黑而已。”我慢悠悠地說,“在日夜交替中活著,才最不幸!
本以為她會順勢開導(dǎo)我兩句,可突然,她的手指攀上我持劍的左手!罢嬗心敲春唵螁?”
她是認真的——她并非沒有考慮過死亡。
我愈發(fā)攥緊手中的劍,向她投去質(zhì)詢的目光。
那雙柔荑遲疑片刻,緩緩從我粗糙污濁的皮膚抽離。美妙的觸感稍縱即逝——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她是第一個主動觸碰我的女人。
“不,我指的不是自己……”她匆匆解釋道,“只是隨便問問!
誰也猜不到她說的是真是假;對于孤獨漂泊,無朋無伴的我而言,尤其困難。
“你的其他家人呢?他們是否活著?”
她沒說話,只是搖頭。她湖水般的眼睛開始變得不那么明麗。
“為什么救我?”
還是沉默,這無聊的沉默快要使本就重傷的我再次昏睡過去。
良久,她突然抬高音量,直視我的目光:“我需要你的劍!
“我從不將它借給別人!蔽覉詻Q地說,“不過如果你想用它做什么,作為救命之恩的回報,我可以代勞!
“你傷得很重。”
“我還年輕,給我五天時間恢復(fù)就好。你到底想殺誰?”
她沒有答復(fù),可屋門率先急促地響起來——原來她并非一個人住。
走進來的是個中年男人,操著一口難聽的并不標準的通用語,時不時蹦出些臟字,滿身雇傭兵團的習(xí)氣。
我躺在床上,沒有力氣去看究竟在發(fā)生什么。劇烈的推搡、爭吵,布料撕裂、喘息、啜泣。我也許知道她想要殺誰了。
我又躺了很久很久,直到夕陽快要下山的時候,她端著一碗清水來到床邊,新?lián)Q了身衣裳,其中一側(cè)面頰腫得很高。
“他并不是唯一一個!
我任由她喂水,一句安慰也說不出口。
“多少?”
我的爽快似乎驚嚇到她。但其實,我確信自己手上沾過的人命比這附近的惡棍還要多。亂世之下,列王紛爭,一味防守的人只能率先長眠。
“十二個!彼吐曊f,“有一些我甚至不知道姓名。”
“給我十二天!有十二天的水和食物!
3.
那個居住在沼澤地的姑娘,并沒能活過承諾我的十二天。在我殺完第九個人的時候,戰(zhàn)爭還是無情地侵食完這片幻想鄉(xiāng)。
十二這個數(shù)字開始變得毫無意義——那些今日活,明日死的戰(zhàn)士,當(dāng)然需要享受盡可能多的姑娘。
在此之前,我多次提出帶她南下,總是被拒絕。也許她害怕我終將成為十二人中的一個,也許她并不愛我。
在不得不前往西南山脈,繞開戰(zhàn)場繼續(xù)南下之前,我來到她所居住的地方。
她直挺挺躺在入口處的大門旁,湖藍色的眼睛不再有光。在我殺完第九個傭兵的時候,搶來他身上的一柄短劍;我將短劍放在她手上,替她合上圓睜的眼眶。
我后悔當(dāng)初沒有將鋼劍借給她。也許她想殺的,從來只有她自己。
我繼續(xù)向南,越過大大小小的山丘,穿過血火共燃的戰(zhàn)場。我的脊背曾被利箭射穿,大腿曾被長矛捅斷;但我沒有停下,也沒有向死亡屈膝。那些傷口愈合、肌肉生發(fā)的微癢觸感,提醒著我愈發(fā)接近自己的夢想。
我發(fā)誓善待弱者
I will be kind to the weak.
我發(fā)誓勇敢地對抗強/暴
I will be brave against the strong.
我發(fā)誓抗擊一切錯誤
I will fight all who do wrong.
我發(fā)誓為手無寸鐵的人戰(zhàn)斗
I will fight for those who cannot fight.
我發(fā)誓幫助任何向我求助的人
I will help those who call me for help.
我發(fā)誓不傷害任何婦人
I will harm no woman.
我發(fā)誓幫助我的兄弟騎士
I will help my brother knight.
我發(fā)誓真誠地對待我的朋友
I will be true to my friends.
我發(fā)誓將對所愛至死不渝
I will be faithful in love.
我終于來到名曰伊尼守的王國。金色霞光下,那座海灘邊的淺灰色石砌城堡散發(fā)著近乎圣潔的光芒。光芒蕩滌一切血污塵埃,身后的燒殺搶掠、哀嚎吶喊之聲漸漸遠去。
“You'll have my loyalty.(我的忠誠屬于您。)”我換上自己最為完好的衣裳,單膝跪倒在象牙雕刻的潔白王座前。王座上的人沐浴著穹頂天窗投射而下的圣光。
“你從哪里來,曾經(jīng)效忠于誰?”
我抬起頭直視王座,不卑不亢:“我來自遙遠的極寒之地,曾效忠于自己的心。如果您愿意賜予我信任和榮譽,我將為您戰(zhàn)斗至死,我的心將永遠屬于這座王城!
高臺上的人森然冷笑:“殺掉他!
4.
我被王城士兵層層捆縛,押解到行刑場。在那里,我看見許多白袍騎士慘叫著燃燒成焦炭,絞刑架上懸掛著衣冠楚楚的干尸——他們曾是這座王國的學(xué)士和大臣。
“我做錯了什么,他們又做過什么?!”
我努力嘶吼,揮舞著手臂,周遭卻突然安靜得可怕。
“他的手里怎么會有一把劍?”
押解者面面相覷,陷入愕然。
他們開始試圖將鋼劍從我的左手中拔/出來。劍鞘脫落,衣袖撕裂,他們發(fā)現(xiàn),那把鋼劍的劍柄早已和我緊攥的手指融為一體。劍就是我的左手,我的左手就是這把劍。
我猛然醒悟,將出鞘的劍刃斜向一劃,繩索應(yīng)聲脫落,只剩一對沉重的腳鏈無法掙脫。
“快來人,有犯人出逃!”數(shù)十名士兵霎時潮水般壓迫至周圍。
“國王在哪兒?我要見他。”我努力用被束縛的雙腳扎穩(wěn)步子,警惕地四望。
“時代已經(jīng)變了!睘槭资勘馕渡铋L地說。
什么意思?莫非我方才在王宮見到的人,剛剛發(fā)動完一場秘密政變?
我再次被送往大殿,膝蓋被身后首領(lǐng)一踢,“撲通”跪倒在新任國王面前。
“聽說你是個奇人!眹鯎崦男藜暨^的八字胡須!拔蚁矚g你的左手,這樣燒掉它,實屬可惜。”
迫于壓力,我向這位新國王宣誓忠誠,成為他上位之后冊封的第一位騎士。
我沒想到自己是那么后知后覺。原來我無比心馳神往的世間最后一片凈土,也早已不復(fù)曾經(jīng)的模樣。
人們開始叫我“鋼手爵士”。他們看向我的眼神里有刻骨的恐懼。
我開始帶領(lǐng)屬于自己的士兵,開始進行永無休止的戰(zhàn)爭。他們將只有兩個月大、手無縛雞之力的嬰孩叫做前朝遺患,他們將出逃的宮廷侍女一個個抓回,用盡齷齪手段。他們會毫不猶豫捅穿并未攜帶武器的平民,將他們臨死之前的哀嚎當(dāng)作新皇登基的優(yōu)美贊歌。
我知道自己早已不是真正的騎士。那份我曾經(jīng)倒背如流的誓詞,如今成為映照我罪行的一面鏡子。
每一日,燦爛的橘色陽光照常自海面冉冉升起,點亮伊尼守王國的雪白城墻,我卻越來越喜歡漆黑的晚上。
每當(dāng)夜晚,我總會頻繁想起那個磨坊主老頭,那個躺在血泊中的女童,和那雙碧波蕩漾的湖藍色眼睛。
想著想著,我的左手一松,鋼劍清脆掉落在磚石地面上。
我不再勇敢,不再堅定。如果鋼劍有意志,他此刻一定想換個主人。
很快,一種更深的恐懼席卷心臟。如果不再擁有“鋼手”,國王是否還會愿意讓我做他的臂膀……
5.
我用右手嫻熟地吃著餐盤里的蜂蜜烤雞。因為左手長期持劍,我的右手早已訓(xùn)練得非常靈活。
“鋼手爵士,國王陛下希望您一刻鐘后在議事廳等候!
我冷漠地點了點頭,那名士兵膽戰(zhàn)心驚地退下。
我提著鋼劍,努力使自己看起來和從前一樣,來到議事廳。
“你好!
議事廳中沒有國王的影子。一位穿著湖藍色緞面淑女長裙的女士立在窗前,并未回身看我。
“你看起來有些憔悴!彼冀K盯著窗外庭院里的一束紫色薔薇。后來我才意識到,她在看玻璃窗里反射的我的鏡像。
她終于轉(zhuǎn)身,露出一張美麗的臉,針扎似的不適感自腳趾傳遍我的全身。
是她。我以為她早在戰(zhàn)爭時死了。
“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彼⑽P起唇角,笑得漫不經(jīng)心!斑@么多年來,能夠第一眼看出我不是平民的人,只有你!
“國王呢?”
我心中有一個不好的猜想。當(dāng)初她不肯南下,也許是早已知道政變終將發(fā)生——她也許是舊王朝的繼承人。
“你曾答應(yīng)我,替我殺掉十二個人。還有三個,至今沒有兌現(xiàn)!
“——我想知道,你那時候的誓言,還算不算數(shù)?”
陰差陽錯,沒想到自己見證了一幕《女王復(fù)仇記》,并成為了復(fù)仇大業(yè)上的關(guān)鍵一環(huán)。
我警惕地關(guān)起議政廳的大門。“你要我殺他!
“一命抵三命,你說呢?”
忠誠是騎士最原始的品格。我數(shù)次破誓,卻從未想過出賣自己的忠誠。但此刻,我身上背負著來自兩股不同勢力的矛盾誓言。
她看出了我的猶豫,牽起我的左手,在我的手背上烙下一個吻。
咣當(dāng)。
我曾經(jīng)穩(wěn)如磐石的左手顫抖片刻,鋼劍應(yīng)聲而下。
6.
我最終作出了我的決定。盡管不復(fù)從前那樣英勇無畏,那柄鋼劍一如既往的鋒利,殺掉一位殘忍暴戾的中年國王并不困難。
長劍抽出,血泉飛濺,四下嘩然。
隱藏在朝臣與軍隊中的前朝勢力迅速集結(jié),雙方對峙,劍拔弩張。
“他謀殺了我們的國王!背叛,他背叛了他的誓言!”
我的女王并沒有放棄我。她事先規(guī)劃好刺殺地點,確保為我留有一條風(fēng)險極低的撤退路線。
我退至她的身邊,持劍左手不住發(fā)抖。
“我知道你痛恨戰(zhàn)爭,我也一樣。但有時候,短暫的犧牲是必需的,不是嗎?”
她玫瑰般紅潤的唇瓣不斷開合,對我說著安撫性的低語。也許她那時是愛我的,只是礙于大局才沒跟我走——這樣想著,我?guī)缀跻蛔约旱囊芟肫垓_成功了。
可轉(zhuǎn)眼間,更多的理智淹沒了我僅存的情感。新王朝建立已有三年。變節(jié)成功之后,又有多少士兵臣子為權(quán)力更迭流血犧牲,多少平民百姓為此流離失所……
我已經(jīng)不再是騎士了。我早該知道,在戰(zhàn)爭年代,根本不可能保全騎士誓言中所描繪的、我所畢生向往的品格。
“他不再是國王,他的命不比別人值錢!蔽覍㈩^顱轉(zhuǎn)向身旁的女人,而她目視前方,眼中只有復(fù)仇成功的灼灼狂喜。
“我還要再殺兩個人,才能還清我的誓言!
混亂中,她根本沒將我的話語聽進耳朵。她那么聰明,如果在聽的話,應(yīng)該知道我所說的是哪兩個。
我的鋼劍足夠長,它真是一把好劍。
劍身猛然刺出,同時貫穿我和她的胸膛。
我終于迎來我的永夜。它安寧、輕快、單純,遠離苦痛、壓抑和血污,是騎士精神的溫床。
在屬于我的永夜之中,我終將如愿以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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