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總是由光陰給予，再由光陰帶走，那樣漫長的青色坎坷的歲月里，我們相互給予又相互失去，最終是錯過了，還是得到了永遠(yuǎn)？
　　和洛子夜相識的時候，我只有十一歲，剛剛讀初一，他要比我大一點，他上學(xué)比我晚。沒有什么特別，我們只是同班同學(xué)，就和全班六十多個人一樣，最多算比較合得來的同學(xué)，絕想不到他會成為生命里如此重要的一個人。
　　最初吸引我的，只是他的名字，子夜，雖然很容易想見，只是生于子夜而得名，但仍給人莫名的好感。他那時的樣子于我已經(jīng)很模糊了，十一二歲的小男孩本來就無所謂好不好看，他的身高和長相也都相當(dāng)一般。但不得不承認(rèn)我那時喜歡的男孩比他更一般，我的審美一直被懷疑。關(guān)于這件事，我并沒有和他說起過，但他是知道的，他從沒用這個和我開過玩笑或討論過，我也知道他不喜歡那個男生。
　　那時候的事情，經(jīng)常被回憶的是一個夜晚，大概深秋，下了奧數(shù)課天已經(jīng)很黑，我們坐公車回家，那天出租車司機集體罷工，街上一片混亂，等了很久才上了車。下車后要走一大截，他家那時距我家不遠(yuǎn)，他繞了個彎送我回家。說了什么話忘記了，只記得那天的月亮很圓很亮，有月暈。
　　那是單純自在的時光，為一道數(shù)學(xué)題爭得面紅耳赤，在樓道里扯著校服互相追逐打鬧，下雪天打雪仗，他用巨大的雪塊蓋在我頭上，我就偷偷把雪球塞進他的書包……年輕的班主任，看著我們笑，現(xiàn)在想來那笑是有些曖昧的意味，只是我心有旁騖，他后知后覺。
　　他就是一個后知后覺的人，喜歡第一個女生的時間是高二，人家有一個很好的男朋友，他卻一直不死心。上高中以后，我們?nèi)匀煌�，我想這可能就是緣，而所謂的份，是要靠自己珍惜的——我們成為了那么要好的朋友。他喜歡的女生是我們班班花，他追不上很正常。那時候他穿白襯衫仔褲和帆布鞋，但看到他這副打扮的人都會說：“別裝美少年了，再裝也不像！”高中應(yīng)該是大多數(shù)人的巨變期，我們都把好孩子的帽子扔到身后，尋找自我，變得很現(xiàn)實或者很不現(xiàn)實，我和洛子夜都屬于后者。
　　他那時看很多很多的書，認(rèn)為學(xué)校教育狗屁都不是，不聽課，成績一落千丈，在我們那樣的高中里自然很難被容忍。我畢竟和他不同，只是在上課極無聊或自習(xí)時向他要一兩本雜志看，有時我想，如果那時我的身邊沒有他，我會不會也變成一個很現(xiàn)實的人？也許真的不會有那么大的力氣支撐下來。我是老師家長眼里的好學(xué)生好孩子，是思想與行為不能統(tǒng)一的人。每每在我被現(xiàn)實壓得喘不過氣來，周遭的世界里只看得到黑暗，都會對他說：“你的日記，借我看看。”那個時候我們會互換日記。曾經(jīng)有一個天真的沖動，去流浪，和他一起去流浪，遠(yuǎn)離人群遠(yuǎn)離這個令人窒息的世界，卻沒有想過他是我的什么人。
　　這是做朋友的基礎(chǔ)，兄弟那一種朋友。他向我討教追班花的方法，我不忍心直接告訴他不可能，但每次幫他之前都非常忍心地敲詐，“一包酸梅湯！”我每次都這樣說，然后笑著看他跑出去�？祹煾党龅募埌b酸梅湯，一元一包，每次他要我?guī)兔Χ家ベI一包，直到學(xué)校的小賣店不再賣這種飲料。很久以后，我在商店里看到康記瓶裝的酸梅湯，買來打開，液體熨貼味蕾滑入喉嚨，那一刻他十七歲的臉突然浮現(xiàn)于我的眼前，五官乏善可陳，眉目間有單薄的白。
　　失戀后，他更加有種自我放逐破罐破摔的勢頭，在教室里和老師吵，在辦公室里和主任吵，在校長室里和校長吵，然后他被停課了。我以最快的速度轉(zhuǎn)移走他桌子里亂七八糟的書，以很好的態(tài)度向班主任保證以后和他保持距離。他被停課兩天之后，我去給他打電話，說：“子夜，我們大家都很擔(dān)心你。”這是我第一次叫他“子夜”，我說“我們”，而不是“我”。后來他當(dāng)然還是回來了，但我知道他媽媽曾經(jīng)到學(xué)校，為了讓他留下而在校領(lǐng)導(dǎo)面前痛哭。時至今日我也不能判斷他是不是錯了，但他已經(jīng)承認(rèn)自己錯了，最終他的掙扎，除了傷口，什么也沒有給他。
　　高三是逃不過的劫數(shù)，人只有一輩子，面對自身前途命運的問題，不現(xiàn)實的人也必須現(xiàn)實。我們把一條條政治理論列出背下，努力寫令人作嘔的考場作文，互相憐憫卻不去自憐，如果這個世界是瘋狂的，我們只能去做癲狂眾生的一員。子夜的基礎(chǔ)太差，決定考影視編導(dǎo)的特招，這件事是他快去考試時才告訴我的，我有點生氣，也許他早一點告訴我，我就能和他一起去考，但可能正是如此他才不愿告訴我，畢竟這于他是無奈之舉，于我只是一種選擇。他去考試那幾天正好趕上我的生日，我在悶悶中迎接了自己的十八歲。
　　那時我是有男朋友的，從高二就開始，起初并沒告訴子夜，后來有一次鬧矛盾自己解決不了，才勉強告訴他。他主張我分手。但最終我和男朋友和好了，自此更不愿和他說這個事情，他也并不多問。似乎我也極少和男朋友提及他。
　　高考之后他打電話給我，問一些時間安排，他說他報志愿的時間和我們不同，我醒悟說：“我都忘了，你現(xiàn)在是藝術(shù)生了！”他在那邊笑，答：“行為藝術(shù)，行為藝術(shù)！”那時我已經(jīng)知道他要去的學(xué)校在西安，專業(yè)是戲劇影視文學(xué)，而我后來學(xué)的專業(yè)是漢語言文學(xué)。我去大學(xué)報到那天是他生日，前一天給他打電話，說的卻不過是些客套話。
　　上大學(xué)以后我和他曾經(jīng)短暫的失去聯(lián)系，后來在校友錄里發(fā)現(xiàn)他的手機號，發(fā)短信過去：“還活著呢？”他不知道是誰就打了回來，才知道是長途，我不肯讓他掛，他說他在街上買牛奶，間或還傳來“歡迎品嘗”的聲音，我在這邊大笑，他說他們業(yè)務(wù)看見了，就掛掉了。后來他對我說起過對學(xué)校的失望，他經(jīng)常出去做兼職，他說他變俗了，有點悲哀。人都是會變得，我也已經(jīng)變成了思想獨立的人，不再需要那樣一個外在的支撐。
　　在大學(xué)里談過兩次戀愛，時間都不長，那些男孩子讓人覺得乏味庸俗又孩子氣，無法長久相處。我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一個不適合戀愛的人，于是干脆不再談下去，有更多時間好好讀書。那個時候我和子夜開始通郵件，每周一封，并不過多提及自己的生活，更多是思想的交流，他的見解總是深刻而獨到，這樣的通信給了我比戀愛更多的快樂。
　　有次生病，胃腸性感冒，把膽汁都吐出來了，晚上同學(xué)都去上課，我趴在被子里給他發(fā)短信，說自己如何“僵臥孤村”，他回：“怎么會病得那么嚴(yán)重？不會照顧自己！好好養(yǎng)病，最擔(dān)心的就是你……”
　　大二那年十一放假，我去西安玩，坐一夜的火車過去，沒買到坐票，在水池上睡了一夜。子夜去接我，當(dāng)時是早晨六點，他狠狠地夸張了一下他為了接我付出多么大的犧牲，犧牲掉了多少睡眠。他把我送到大雁塔下然后回學(xué)校上課，那天是九月三十號，他們還有課。我想讓他在學(xué)校女生宿舍給我找個住處，沒有成功，因為他剛和本班一個女生分手，跟其他人也不好開口。
　　他陪我去爬華山，天黑得要死，連月亮都沒有，他在山下買了個頭燈，戴在頭上像個探照工人。真的是爬了整整一夜，在山頂上，他把帶來的棉衣讓給我，但我們兩個還是都感冒了。其間有幾次，他問我：“要不要拉你上去？”我都說不用，他在后面，有兩次推我的背，但終究只是輕輕的，很快就作罷了。我在心里算了一下，我和他認(rèn)識快十年了，連手都沒拉過，真是純潔的男女關(guān)系！
　　那天我們在峰頂?shù)攘艘粋�小時，但因為是陰天，沒有日出。
　　在后來的信件里，多次提到過那次爬山，他總說如果不是我，他在西安呆一輩子也不會去爬華山，他回去以后躺了兩天。
　　也曾經(jīng)談到戀愛的問題，我們都覺得乏味，要去等待那個對的人出現(xiàn)。那么對的人究竟是什么樣子呢？我想，如果生命里出現(xiàn)一個人，可以像洛子夜一樣給我那么多慰藉，像他一樣讓我覺得默契和舒服，那么那個人就是正確的，但這個人，不是子夜。
　　我?guī)退鲞^一次作業(yè)，寫一個劇本，一個場景，四個男演員。那時我正在感冒發(fā)燒，勉強寫了三千字發(fā)過去，他說很好。在那之前我從沒寫過劇本，我開玩笑說畢業(yè)后我去搶他們飯碗，他笑，那個意思似乎是，他們誰都做不了編劇這行。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才華是真的可以荒廢掉的。
　　學(xué)生時代的結(jié)束，標(biāo)志著夢想的破滅，我是這樣看子夜的。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讀研究生，并覺得做學(xué)者當(dāng)老師是最適合自己的。子夜回到家鄉(xiāng)，接受了他父母為他安排的工作以及女朋友，很快計劃結(jié)婚。他的信少了很多，來了也只是三言兩語，雖然不愿看他就這樣麻木下去，但我沒有勸他，畢竟他要生活下去，非常非�，F(xiàn)實地生活下去。
　　他和他老婆旅游結(jié)婚，我所在的城市是其中一站�？爝^來時他打電話給我，說過來看我，問我在忙什么，我說我忙著考博士，他笑我快要成為第三種人了，又問我有沒有男朋友，說差不多就找一個，等下去就越來越困難了。很多見了面也可以講的話，他都在長途電話里說了。這是我和他相識的第十四個年頭，我已經(jīng)快要二十五歲了，一個女人最好的時光就要過去了，該是放棄愛情的夢的時候，但我活得越來越像一個完整的圓，不出現(xiàn)那個契合的人，一個人過也沒有什么不可以。
　　我?guī)麄兊奖镜氐拿麆儆瓮�，他老婆長得一般，談吐也一般，做會計的，是典型的城市小女人。她對我笑，說：“子夜常提起你，說你比他那幫狐朋狗友好多了，還什么藍(lán)顏知己，酸都酸死了，不過我不會介意的！”是故作大方的樣子。看到這個女人，我心里突然難過，是為子夜，也是為我自己，這個人，離那個“對”相差太遠(yuǎn)，而他可以將就到這個地步，我卻仍沒有成為那個人。
　　中間子夜去買飲料，拿回來三瓶酸梅湯，他老婆說太酸了不要喝，自己去買了橙汁，他對我笑笑，說看到這個就買了，記得我愛喝。我想問他，難道他都不知道自己老婆的口味嗎？話到舌尖終于咽下去，我有點同情那個女人了。二十五歲的洛子夜，還沒有完全脫去稚氣，個子不知什么時候長到了這么高，但仍然不算好看，眼睛里有一點麻木，不敢與我對視。我很想對他說點什么，但都沒辦法開口。
　　他們走后，我忽然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倒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夢里的子夜，十二歲的稚嫩，十六歲的叛逆，二十歲的溫和，二十五歲的麻木，他們在我的夢里奔跑，用一雙憂傷的眼睛看著我，卻從沒開口說話。
　　醒來后習(xí)慣性地開電腦收郵件，非常意外，有一封未讀郵件來自子夜，看時間應(yīng)該是剛到達(dá)下一個城市時寫來的。點開來看：
　　“不知道以后還會不會有心情給你寫信，也許這是寫給你的最后一封信。
　　很久沒有這樣坐下來，讓心緒平靜下來寫點東西了�，F(xiàn)在是深夜，我坐在旅館里給你寫這封信，房間里漆黑著，身邊的床上睡著一個女人。有時她讓我覺得陌生，這種感覺很可怕，但一定會好起來，都會好起來。
　　再次見到你，才發(fā)現(xiàn)這些年因為通郵件，沒什么距離感，其實見面很少，你讀研之后我似乎都沒再見過你。剛剛在火車上，我的腦子里忽閃出很多以前的事，我們認(rèn)識，竟已經(jīng)十幾年，超過了生命一半的時間。很多事都記不清了，可能我確實并不曾認(rèn)真地生活，有時覺得那時是年少輕狂，但看看現(xiàn)在的生活，還不及那時來得真實。每次讀你的信，都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生命是怎樣一步步墮落的，也許我們的通信確實應(yīng)該停止，你不應(yīng)該聽一個俗人喋喋不休，我也有些害怕這一次次的審判。
　　這些年里，有很多次，我都想過，如果我開口對你說，我們在一起，你不會拒絕。原諒我把這些寫在這里，我想對你也對自己誠實一次，但我仍然不知道我為什么沒有開口。我們，會走一條與今天完全不同的路，但我最終還是眼看著自己走上這條令人窒息的路，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卻并不明白為什么。
　　有些話說出來，可能有點肉麻，但是在我心里，你真的是非常重要的人，我想，有一天老了，想起人生最好的時光，應(yīng)該會第一個想到你，盡管可能不記得發(fā)生過什么事，但一定會記得你。不想說感謝，也不是要向你道別，只是我們走上了不一樣的路，逝去的就再也回不來。
　　從開始到現(xiàn)在，我一直知道你是一個不一樣的存在，你的倔強堅持，你對事情的態(tài)度和通透的視角，都注定不一樣。不要像我一樣對現(xiàn)實低頭，讓我看到你，這樣就很欣慰了。
　　也許這樣講很自私，但我知道，你會走下去。
　　就到這里，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幫忙，盡管找我。
　　子夜”
　　我在回復(fù)的方框里，打了“祝你幸�！保缓髣h掉，再打上，再刪掉，反復(fù)幾次，終于沒有發(fā)出去。我鼻子有點酸，但也沒有掉眼淚，把這封信拉下來放進專門的文件夾里，發(fā)現(xiàn)這剛好是，第99封信。
　　這就是我們的故事，我們一起走過的時光，夢境一般傾斜過年華，沒有冰涼的手指可以交握，只留下糾纏不清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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