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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江遠(yuǎn)走的時候,天空正下起了大雪。
鵝毛般的雪花紛紛揚揚落在地上,轉(zhuǎn)眼各自不見,彼此從容得了無牽掛,渾似不曾有那一路的相伴而來。不留痕跡。
江遠(yuǎn)生在北方,看了十多年的雪,卻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
忍不住回頭去看看,木屋簡陋,不知怎么撐得過錢塘這一季少有的寒冬。
肋下的傷口還在滲血,隨著喘息牽起一陣陣痙攣般的疼,大腿的傷倒是好得很快,咬起牙已經(jīng)可以走路了。伸手摸摸斜在背后的長劍,向前走;氐侥莻北方的小鎮(zhèn)去。
隔著內(nèi)衫還是能隱隱感覺到藏在懷里那塊玉佩,貼在心口,身上似乎暖了幾分。云晴,我終于要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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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子言還在寫他的春聯(lián),頭都不曾抬一下。入了臘月,正是生意好起來的時候。
這些日子潮氣重,怕是要下雨,江遠(yuǎn)身上傷還沒好,難免要受些苦了。推開窗一望,竟是下著大雪,也不知道下了多久,地上積了紗一般薄薄的一層。
江遠(yuǎn)的身影早已看不見,自己也從未想過要留他。本就是湊巧而已,在這不見人煙的荒郊,便是沒有這樣一個落魄書生搭了這樣一間破舊木屋,江遠(yuǎn)也還是會經(jīng)過這里,還是會帶著傷在大雪天趕路。又有什么分別呢?
他不知有我,我不知有他,又有什么分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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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雪到雨,已連著下了七天,恍惚間江遠(yuǎn)也不確定它是否真的會停。
天冷些也好,傷口不會爛下去。滇南如月教的傷藥果然非比尋常,都見著骨碴的傷口,又冒著嚴(yán)寒起早貪黑地趕了這許多天路,竟還能一天天好起來,今早上看時塞在傷口的紗條幾乎是干的了。看來每日還能多走些……
說來奇怪,離家算來已經(jīng)九年又八個月,便是要回去也不差在這幾天,沒有仇家追趕,盤纏也足,又帶著傷,為什么還要拼命趕路呢?
江遠(yuǎn)自己也不知道。
如果當(dāng)時留在向子言那,現(xiàn)在傷口多半已經(jīng)長起來了吧。既然傷最重的那時都沒有停下,現(xiàn)在就更沒有不趕路的理由。
趕路吧,能早一天見到云晴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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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絲穿窗飄進來,在案頭紅紙上綻成小小的一朵一朵。
再往下去,卻是濃黑的墨綻成大大的一朵一朵。向子言低頭,懸腕,似著意似不著意地盯著那些墨跡,半晌沒有動。
臘月過半,年越來越近了。
子聞的忌日也越來越近了。
自己以前,似乎還學(xué)過劍?幾乎都要記不清了。錢塘向子言,那個江南文人聞之蹙眉的名字,次次趕考次次不中倒也罷了,卻是次次戲弄考官,以羞侮文人為樂,狂放得不可收拾,從左近風(fēng)流才子到京師翰林院學(xué)士,沒幾個被他放在眼里。
這個向子言,四年前起便再沒有去趕過考,而是搭了間小屋,替人寫春聯(lián)。
那天不知不覺,竟和江遠(yuǎn)說了些從前的事,依稀記得那些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年月讓江遠(yuǎn)眼睛里泛起一絲崇敬來。后來,祖產(chǎn)沒了,屢屢落第,無以為生,便改行代人寫春聯(lián)。江遠(yuǎn)聽到這里,神色間無比的失望。
失望又怎樣呢,反正不過是萍水相逢的人。
若還是以前那般往返京城,游歷四方,又怎會遇得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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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的氣息愈發(fā)近了,再趕趕,是不是真的能回家過年?
爹娘沒有了,但是還有云晴……如今的江遠(yuǎn)已經(jīng)不是往日那個毛頭小子,我從點蒼劍隱座下技滿出師,是如月教南護法的結(jié)義兄弟,闖黑骨嶺取了寇首項上人頭,還在今春洞庭劍會上嶄露頭腳……葉家的大小姐跟著如今的江遠(yuǎn)該是不會吃苦了。
可這一路上總是時不時想起一個人來。
向子言習(xí)過武,江遠(yuǎn)從他的步態(tài)和吐息間看得分明?墒呛髞頌槭裁捶艞壛耍恳埠退辉仝s考一樣么?錢塘向子言,名噪一時的江南風(fēng)流才子,連自己這一介武夫都有耳聞。然后呢?就如他所說那般,多年游歷敗光了祖產(chǎn),無以為業(yè),改寫春聯(lián)?滿腹才華,滿腔志向,寫春聯(lián)?
江遠(yuǎn)不能接受。
說不上來向子言清貧安靜的生活有什么不好,那畢竟是一個和自己無關(guān)的人。只是隱隱覺得可怕。
其實,是恐懼。向子言,江南向子言曾經(jīng)撼人的不羈和豪氣,最終就塵埃落定在那間破舊木屋。名灑一時的人,終要為什么所屈服。
恍惚九年,莫名的疲倦,自己當(dāng)初那些夢想有時也會模糊起來。江遠(yuǎn),有朝一日是不是也會變成向子言?
江遠(yuǎn)深深地恐懼。失了那一腔意氣,不知道自己還剩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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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只有這一天,向子言案上鋪著的是白紙。
向子言只賣春聯(lián),不賣挽聯(lián)。他這些年來只為一個人寫挽聯(lián),而且寫的都是同一副。一樣的字句,每年將舊的取來燒掉,寫一副新的,然后并不貼,折起來收在匣子里,擺在榻角。
這樣的挽聯(lián)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只變成一個儀式,屬于向子言的儀式。寫挽聯(lián)的時候腦子里空空的,也沒有太多悲傷,仿佛習(xí)慣一般將那爛熟的幾個字重新寫過。
子聞死的時候自己還在江寧與人擺宴斗詩,連夜趕回來,鄉(xiāng)人們已經(jīng)給他入了殮,自己只隔著棺木向他道別。呆坐幾日,在家中無所事事,又收拾行囊上京趕春闈去了。像往常一樣在外游蕩了大半年,忽然覺得了無生趣,周游、趕考,然后又能如何。子聞還在的時候也是這般,幾年不回家見不到一面,如今不在了,也還是這般,不見的日子稍長些罷了,自己的生活卻一如往昔,便如……便如從不曾有過一個弟弟。
就是這樣么?子聞死了,于自己卻似沒有任何分別。
就像江遠(yuǎn)來投宿又離開一樣沒有分別。
來過的,沒來過的,相識的,不相識的,又有什么分別呢?
那次回家后,向子言再沒有離開。變賣了城中的宅院,到郊外搭起小木屋,寫春聯(lián)為生。
早年結(jié)交的風(fēng)流人士也自然疏遠(yuǎn)了,一個人靜靜來去,不在意任何人,再沒有朋友。
再沒有人能讓他的生活有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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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像江南,北方的雪轉(zhuǎn)眼就積了沒膝。臘月廿八,黃河渡口也冷冷清清。
本已算好日子趕回去過年,卻還是忍不住替峨嵋的幾個女弟子出頭,和太行三鷹的二當(dāng)家一場惡斗,舊疤沒好又惹了一身新傷。在客店里耽誤了三天,這個年只得在路上過了。
冷風(fēng)裹著冰渣撲在臉上刀刮一樣的疼,眼角吹出些淚,剛掛上睫邊就開始發(fā)澀,直欲把上下眼皮都凍合起來。腳下不穩(wěn),一個趔趄栽倒在雪地里,索性抹把臉,趴下避避風(fēng)。
這樣狼狽的日子以后還會有么?娶了云晴以后,該是要好好照顧她了,哪能再這么刀刃里打滾教她操心。若是她也習(xí)武就好了,兩個人一道……不成不成,腦海里浮現(xiàn)出云晴嬌美的模樣,這樣的女子怎么能去揮刀弄劍學(xué)那些要人性命的事情?
那……以后就不再在江湖上闖蕩了?開個武館?或者找家鏢局?可走鏢也是提著腦袋過日子的行當(dāng)……好冷。江遠(yuǎn)不禁打個寒戰(zhàn),從雪地里直起身子來。這么冷的天,家家戶戶都忙著過年,一路走來難得見到幾個人影,心頭忽然酸酸的。要是云晴在身邊該有多好。
兩年前下了點蒼山,居無定所,就再也沒有收到云晴的書信。自己倒是寫過幾封過去,也不知她收到?jīng)]有。兩年沒有音訊,九年沒有見面,也不知道云晴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自打離家,這兩年最是辛苦,要是身邊有她陪著該多好……可又怎么能讓她跟著受苦……
還是加緊趕路吧,雪又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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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程請向子言寫春聯(lián)的都是些大戶人家,趕年前來取春聯(lián),免不了送些上好的酒菜,便是沒有人喜歡向子言,也都不值當(dāng)因他壞了過年的喜慶氣氛。向子言一一收下,就是他每年的年貨,足夠他一人酒足飯飽地過個年,有時還能收到些煙花爆竹,就拿去門口放了,這年過得倒也齊活。
向子言一個人,喝酒,吃肉,放煙花,放得掉下淚來。擦擦眼睛,再回屋喝酒吃肉。年年如此。掉淚的時候腦子里卻也冒不出什么有感而發(fā)的佳句,翻來覆去,只給子聞的那一則挽聯(lián)。
歸去無須諸般念,別來風(fēng)月那時同。
子聞,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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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進府門,由下人引著向前廳去,江遠(yuǎn)竟?jié)u漸害怕起來,有那么一瞬,幾乎想轉(zhuǎn)身逃走。
推開門,云晴已經(jīng)站在堂中,直直地望著他。九年不見,云晴出落得愈發(fā)亭亭玉立,更多了些從前沒有的成熟韻致,教人一望之下再難把目光移開。
九年韶華過去,不知歷盡了怎樣的辛苦,云晴還在等著自己。
江遠(yuǎn)一時怔在原地。長久的漂泊就要歸宿于此。
眼前的云晴為何看來有些遙遠(yuǎn)?終于回到云晴身邊,要說些什么?九年,從何說起?竟覺得說什么都索然無味……
云晴再捺不住,抿起嘴,眼角泛出兩顆閃亮的淚珠,忽而移步,上前,撲在江遠(yuǎn)懷里,緊緊地抱住了他。
云晴……江遠(yuǎn)抬起的手最終停在了云晴秀發(fā)之外。眼前佳人,真的是日思夜想的云晴么?或者說,這些年來,日思夜想的,真的是云晴么?
懷中佳人清香蔓上鼻尖。這只手,到底要不要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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