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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引子
余傍山而居,好獵。一日入山,見一狐,色青,甚異之,遂輟而行,以謀其皮。比至林深處,竟失其蹤,喟嘆未幾,忽聞低鳴出自林中,哀婉如啜泣,斷續(xù)不能已。余奇之,循聲而去,見樹下一阱,哀鳴自其中出。趨前視之,甚深,內(nèi)里昏昏不辨,隱約見得一物伏于阱底,仰頭而鳴,色青,青狐也。余遂喜,解衣襟以為繩,埋箭數(shù)支為樁,緣壁而下,未及至底,青狐忽而躍起,攀余雙肩,聰穎直如靈物。及至地上,欲疾捉之,青狐卻不思走,望余而鳴,聲甚歡,大不同前。余喜,竟曰:“去!”青狐以尾拂余手臂,乃去。余覺其毛皮溫軟,觸之不舍,待欲起身疾追,密密山林已不得其蹤。遂怏怏而歸,念及狐尾毛色,太息不能自已。后復(fù)數(shù)入山,終不得遇。
春
春暖時分,橙云洞外那幾株柳也吐了新芽,遠(yuǎn)望去絨絨綠意籠著一樹,湊近來看,卻只得一個個隱隱泛青的小苞掛在滿樹暗褐色枝條間,左看右看綠得不成什么氣候,可失望地走開了再不經(jīng)意回眼觀瞧,卻又是輕飄飄的一樹綠。
正玩味間,忽聽悉簌聲響,仙子低眉一看,竟是一只毛色純青的小狐貍,從道邊雜草中鉆出來,怯生生望著自己。
仙子一笑:“我竟不知狐貍還有青色的,倒是好看。”
青狐抖抖一身雪青的長毛,開口道:“我乃這橙云洞下無巖山中的青狐,特來叨擾仙子,有事相詢!
仙子一怔,不想這只小狐貍竟是有些修行的靈物,心下好奇起來:“你有何事?盡管道來!
“請問仙子,我欲修成人形,須得多少年歲?怎生歷練?”
“修成人形?”仙子打量它幾番,“尋常獸類修成人形,須得一千五百年道行,狐乃獸中靈物,若穎悟得快當(dāng)可省去幾百年,一千二百年總是要的!
“一千二百年……”青狐垂首沉吟。
“小狐貍,你如今怕有兩百年修為了么?”
“仙子愛抬,我在臘月才剛剛修滿一百七十三年!
“哦?”仙子看看它,不由頷首道,“一百七十余年便通得言語,可見你悟性極佳,興許千余年便可幻化出人形來!
“當(dāng)真?”青狐仰起頭,眼中精芒閃動,“那我該當(dāng)歷些什么劫數(shù)?”
“水火風(fēng)雷土五劫歷盡各需二百年,輔以天地精氣,避塵囂,遠(yuǎn)世情,潛心修煉,可成正果!
青狐一喜:“那若是我早早歷遍五劫,是不是可以早成人形?”
仙子臉色倏沉,道:“正果豈可以人形而論?潛心修道,本要歷這歲月無常的第六劫,超脫世間萬千疾苦,去貪戀,破魔障,無欲則剛;若只一心貪快,心浮氣躁,不得修為真法,只怕修上兩千年也成不了什么氣候。”
青狐向后一縮,毛茸茸的尾巴蜷到身后,垂首喃喃道:“仙子教訓(xùn)的是,我知錯了!
仙子見它可愛得緊,不由俯下身,和顏道:“你若真想早早歷盡五劫倒也未嘗不可,我洞中有五劫陣,專煉世間靈物,只是過于苛刻,你修為尚淺,怕你經(jīng)受不起。”
青狐看看仙子,又探頭向那橙云洞望望,擺擺尾,道:“我愿隨仙子去那五劫陣!
仙子道:“你一入五劫陣中便是五百年,沖不過那劫數(shù),便要修為盡毀,須得從頭來過,你可想得明白?”
青狐咬咬牙,用力點頭:“青狐曉得。青狐愿意!
“那便隨我來吧!
“……仙子……我……還有一事相詢:這時相熟的一人,輪回過千年之后,茫茫人海我可還認(rèn)得出么?”
仙子頓了頓,回頭看著青狐,見它住了腳步,仍是怯怯的等著回答,不由微微嘆口氣:“若他不得道成仙、不造業(yè)成魔、不積了那萬千孽障貶作牲畜,千年之后,還當(dāng)為人……那時你若還記得,我與你找將出來便是。”
“多謝仙子!”
夏
夏將盡,山間的涼氣比別處早來一步,眼見太陽還未下山,夜里寒意卻一絲絲爬上梢頭來。仙子收了吸滿日正光華的彩練,索性在洞外石臺邊坐下,捧著玉瓶,等那無巖山上今年頭一片霜花。
又是悉簌草聲,循聲看去,草叢里果然鉆出那毛茸茸的小狐貍,早沒了先前怯怯,翹著尾巴躍到仙子腳畔:“仙子仙子,如今可好了么?”
仙子暗笑這小狐貍當(dāng)真心焦,二十年前甫一修成人形,便嚷著要找曾在無巖山陷阱中救它一命的獵戶,自己用寶鏡看去,那獵戶已至耄耋之年,怕是時日無多,便說叫它再等一番輪回,不料二十年剛滿,這小家伙又急急跑來了。
“莫急莫急,待我與你看來!毕勺尤〕鰧氱R,捏個法訣,長袖在鏡上輕撫,青狐忙一立身,躍上石臺,往那鏡中看去,卻是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正捧著一卷書,跟著先生搖頭晃腦地念。
“是了是了,此番正好!”青狐咯咯笑道。
“正好什么?”仙子掩起寶鏡笑道。
“正好一段因緣吶!”青狐湊前來,毛茸茸的臉拱到仙子手邊,分明還想再多看兩眼。
仙子忙將寶鏡收入懷中,抬手去撫它額頭:“此人此世投在徐家,才剛滿七歲,怎生正好?況且塵世中女子哪有你這般不知羞,你須當(dāng)好好學(xué)學(xué)才是!
青狐臥在仙子手邊,道:“他今年七歲,我下到人間,去學(xué)人世女子的言行禮數(shù)、詩書刺繡、烹飪生養(yǎng),待得十年學(xué)成,他滿十七,豈不是正好一段因緣?”
仙子一怔,未想小小一只狐貍,竟用心如斯,驀地心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道:“世間紛擾,不比得山中清修,你可要好自為之!
青狐笑道:“再險,險得過那五劫陣么?”
“不比五劫陣,那紅塵諸事,卻是別有一番糾結(jié)。”仙子頓頓,“況且他現(xiàn)今七歲,前路亦未可知,且不說難免生得頑劣、過得貧寒,便是傷殘病歿也尚無定論,若是他陽壽難滿十七,你一番辛苦便成鏡花水月!
青狐愣住了,自己修為甫成,尚不精熟,一番變化實屬不易,若此次不成,要再變作他形,只怕又須再等上好幾個輪回了。
那又何妨?千年尚且等得,幾個輪回算什么。
青狐點點頭:“青狐曉得。青狐愿意。”
仙子搖頭而笑:“這情字,原是你最大的劫數(shù),破得,可成正果!
青狐甩甩尾巴,想說正果何用,卻怕惱了仙子,終究沒敢開口,只竄向仙子腰間一滾,撒嬌道:“仙子,那徐生日后怎的,你可算得出?”
仙子笑著將它拂開,道:“去,我自是算得出,卻斷斷不能說與你知道,你可休要打這些壞主意!
說笑間天光漸暗,仙子這才想起正經(jīng)事,生怕錯過了第一片霜,忙走到草樹邊查看,只留那青狐怏怏著矮下身,臥在石臺邊,腦袋垂在胸前,也不知想些什么。
忽聽得身后喃喃人語,仙子回頭,卻見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石臺旁,赤身裸體,微垂著頭,伸手在攏披散的長發(fā),乍望去,直如出塵仙子一般。
“仙子……這般模樣,可好看么?”
“好看!毕勺有Φ溃(dāng)真好看,只是依舊逃不出那命中劫數(shù)。
秋
秋深,無巖山的落葉從山腳一路鋪到橙云洞前,染得漫山遍野一片清寒。洞中那株仙橙恰到了三百年一遇的結(jié)果時節(jié),茂密的葉間露出一個個圓滾滾金燦燦的橙子,映著這秋濃氣息,恍惚間似是把那些塵世春秋也帶進了洞中來。春種秋收,曾經(jīng)那樣的生活,是在什么時候?
仙子正照看著橙樹,聽得洞口腳步聲響,不消說,只怕是那小狐貍又來了。
青狐穿了一件鵝黃長裙,裙擺及地,細(xì)碎的步子在裙里輕輕挪著,施施而來,連臉頰垂的步搖都沒有擺動半分。只那頭發(fā)取一條黃絲帶松松挽著,斜插一枝簪,倒還像是那只竄上竄下的小狐貍。
仙子只道她走近前來該要做個萬福,不想青狐卻好似一口氣忽然松掉,把那架子一放,垂著頭立在仙子身畔,仿如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狐貍。
仙子緩緩道:“你的姻緣如何?”
青狐搖搖頭:“徐生喜歡陳家小姐。”
“哦?那陳家小姐比你如何?”
青狐怨怨道:“不及我生得俊俏,不及我知書達理,不及我琴棋書畫,不及我女紅刺繡……燒飯做菜倒是與我相仿……”
仙子笑了:“那徐生卻為何喜歡她。”
“他二人打小青梅竹馬,日子久了……”青狐頓頓,終究嘆口氣,“這些年她在徐生身邊,想是……想是比我更知道徐生心意!
“……你要回來么?”仙子開口。
青狐惶惑著抬頭道:“我修了千余年,就是為這一世姻緣,假以時日,我也會慢慢懂得徐生心意的……”她見仙子望著她不言語,隨即垂下頭,輕聲道:“便是不成,只在一旁看著他也好。”
“當(dāng)真?”仙子不由笑了。
“當(dāng)真!
“那你此番來橙云洞做什么呢?”
“我……”青狐竟又現(xiàn)了怯怯神色,“我想知道這場姻緣終會怎樣……”
仙子拂袖向洞內(nèi)走去:“若是如此,你不來也罷!
“仙子!”青狐急忙跟了進去,見仙子在洞內(nèi)流云長幾前坐下,也不敢上前,就在遠(yuǎn)處定定站著。
良久,仙子道:“人世歲月,過得可好?”
“倒不似修煉時勞累辛苦,也沒有五劫陣中那般油煎火燒的歷練……只是心下總覺難過,不比在山中的日月坦蕩舒暢,夜里也時時會翻來覆去睡不安穩(wěn),細(xì)究起來,卻又不知想些什么。”
“你難得幻化人形,紅塵里走一遭,除了那徐生,別無旁騖么?”
青狐想了想:“這十幾年來世間不少人待我是極好的,生而為人,倒也別有一番趣味。只是紛擾繁雜,我卻過不習(xí)慣,只盼報得前恩,了卻塵緣,再回這無巖山中來!
“你可知那陳家小姐自小便對徐生芳心暗許,兩人姻緣眼看落定,卻遇上了你,她也夜夜里哭得淚人一般,直恨你這狐貍精要奪她夫婿。”
“這……”青狐怔了怔,“各人緣法,實難萬全,她一介人間女子,怎知我與徐生千年情緣!
仙子垂首,笑而不語。
青狐忽道:“多謝仙子提點,青狐懂了,自己的緣法終要自己修得,紅塵劫數(shù),也是我命中注定!
仙子點頭道:“方才你說便是不成,也愿只在一旁看他一世,這番心意,還望你自己好好思量!
青狐緩緩道:“青狐曉得。青狐愿意。
冬
冬,厚厚積雪將無巖山裹了一層,越向山頂雪越深,放眼望去茫茫一片,只高些的樹還能露出半個頭來,整座山像是蓋了一床棉被,趁著正午的太陽,嚴(yán)寒天氣里竟透著幾分暖意。只那山頂橙云洞四季如春,洞口寒氣驅(qū)盡,倒顯得有些寂寞。
仙子掐指算算,那小狐貍又要來了。
積雪路滑,青狐此番只得顯了狐身,在雪地上小心翼翼地一路躍來,爬到山頂,青色皮毛早掛滿晶瑩的雪屑,就著洞口一抖,塵世雪水便也沾了幾滴進這橙云洞中。
青狐疾忙進得洞中,暖意襲來,這才覺得舒暢幾分,待要化回人形,想起衣衫全無,索性作罷。直直走到內(nèi)里,仙子正在流云幾前烹茶。青狐上前,倒不急著開口,只偎在仙子足邊。
“你的姻緣如何?”
“也好,也不好!
“徐生待你可好?”
青狐猶豫片刻,道:“算不得好!
仙子笑道:“怎生不好?”
“這……”青狐想了想,“他在金鋪看到一只釵,就念起以前陳家小姐喜歡,不由分說買了來,卻礙于名分不得去送,最終放在家里案幾上,隔三岔五偷偷拿起來把玩。卻從不曾這般為我留意過一件東西,好教我開心!
“哦?還有呢?”
“還有……我若是生氣了,他……”說著忽然頓住,望著仙子,竟?fàn)栃ζ饋,“唉,?dāng)時心下恨惱,此時說出口,卻覺得如此不值一提!
“那他不曾待你好么?”
“……我……我梳洗整齊,他會夸我好看,我做的繡品、畫的山水他都會高高興興地收起來,若有旁人對我說道,他也會護著我……”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低,最后變作訥訥,又是一笑道,
“卻原來,這些也都是不足為道的事情!
仙子低眉望著它:“人世歲月,過得可好?”
青狐沉吟許久,終于道:“算不得好。”
“你可記得當(dāng)年,你說便是不成,在一旁看他一世也是好的,如今你已然嫁做他的妻子,相攜數(shù)載,所得應(yīng)是多于你所求,卻怎的還嫌他待你不好?”
青狐愣住了:“可是……當(dāng)初是當(dāng)初,現(xiàn)下他既是我的夫君,不該待我再好些么?”
仙子輕聲道:“你卻忘了,正因當(dāng)初,他才答應(yīng)了做你的夫君。”
青狐像是被什么戳了一下,猛地抬起頭,望向仙子,仙子正提著玉壺,徐徐將茶倒在琉璃盞中,青煙騰起,茶香四溢。
“你此番到橙云洞來,又是為何?”
“我……”青狐嘆一口氣,“青狐只記初時心如明鏡,于世間輾轉(zhuǎn)廿載,反倒失其所尋,惶惶不辨得失,又終有所戀,去留皆不舍,只怕要入了紅塵魔障,甚為惶恐,還望仙子點撥!
少頃,仙子似是不經(jīng)意開口:“那陳家小姐卻又如何?”
青狐一怔:“陳家小姐用情極深,這些年來,始終不曾嫁人!
仙子舉杯,品茶,默然半晌,淡淡道:“當(dāng)年的獵戶,本是二十八星宿中的奎木狼,因與上界花仙相戀,二人雙雙被貶下凡,落入塵世輪回,本待他二人緣劫被紅塵濁氣沖散,當(dāng)可通靈舊事,重回天宮,豈料二人用情太深,塵緣糾結(jié)兩千年,散不去、化不開,卻又為天道不容,生生世世不得圓滿,困于人世,終成羈絆。此世的花仙所投,正是陳家小姐,而你,正是他二人今世的劫數(shù)!
“……!”青狐張大了眼睛,說不出一句話來,往事歷歷,如夢如幻。原來這千年修行,本是為了成就他人劫數(shù)。天命高深,因果輪回玄機莫測,自己一只小小狐貍,千年來妄以為窺得命中緣法,殊不知眾生如棋局,一場歲月無常,終究不過博得盤中一笑。
良久,青狐伏地一拜,道:“青狐愿從此拋開諸般雜念,潛心修行,只望仙子不棄,容我拜入座下!
仙子道:“有始而無終,難成氣候,那奎木狼于你的恩情,便一筆勾銷了么?”
青狐道:“救命之恩,青狐已竭力報償,只是入了那姻緣魔障,一廂情愿,難得善果,終不可強求。此情尚在,我愿于千萬載修為中銘記塵間一人有恩于我,畢生感念,結(jié)善因,修善果!
“……如此,隨我來吧!
尾聲
徐生晌午小憩,忽而醒轉(zhuǎn),驚覺一狐窺窗,色青,異之甚,疾起披衣,跣足而出,尋至院中,但見四下空空,不復(fù)得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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