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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都說老師的孩子是有特權的,而我一直以為,他就是我的特權。那個春天的早上,父親撩起門簾,我看見院子里他瘦弱的身影,很夸張的把半只餛飩吐回碗里。父親手下的英語課代表一向是女生,那些頂著馬尾巴蝴蝶結的漂亮姐姐。這個穿著破舊白襯衫的衰神,從哪里冒出來的?
當我揚著頭從他面前沖過去上學的時候,他的眼光在我臉上滯了一下,好像看懂了我詭異的笑容。
初中時我是學校里的女太歲,領著手下一群妹妹,天天跟那幫男生叫板。初二時把年輕的數(shù)學老師轟下講臺,最終換老師,還不是我的杰作。班主任只是象征性的管管,一面我父親是這所省重點里的招牌老師,另一面我門門第一的成績和一大堆競賽獎狀,在那里擺著。
下午放了學不回家。反正父親也忙著給他的學生補課。五樓上的天臺很空曠,鎖著,尋常沒人去。我視那里為我的領地。翻過鐵門進去,趴在欄桿上,一直可以看到小城的盡頭,遠遠人家的薔薇花,東海的潮聲拍打著漸沉漸暗的暮色。
下樓來路過高中部的黑板報,看見藍粉筆的花體字:
“I may not have a mansion, I haven’t any land
Not even a paper dollar to crinkle in my hand……”
十來歲的我喜歡詩,尤其是英文。我掏出了紙筆。
“好呀,抄是要給稿費的!”
嚇了一跳,這個人煙稀少的鐘點?匆妭竹竿一樣的人晃出來,咧著嘴鬼機靈的瞪著我。
我理直氣壯:“我要去拿去問問王老師的!蓖趵蠋熅褪羌腋钙鋵嵍选
這下子輪到他嚇一跳了:“你別問了,這只是一首歌的歌詞。”
我得意非凡:“歌詞也敢拿出來湊數(shù),嘁!”
“功課太忙,懶得自己寫了!彼X袋,“不過,這個Seven Daffodils不是很美嗎?”
原來是高三的。我掃了一眼黑板:“這個單詞什么意思?”
“Daffodil,水仙花。七朵水仙花!
“水仙?”我一聽就來勁了。我們這座海濱城市,自古以盛產(chǎn)水仙著稱。一到過年,父親的院子里擺滿了都是,其中不乏名種。
“不是你想的那種水仙。西洋水仙是金黃色的,野生的長在高山深谷里。在英國詩人華滋華斯的筆下,它象征敬愛!
月光的項鏈,松枝的枕頭,七朵水仙花。
那天下午我在操場邊上捉住了他。這回我已經(jīng)從父親嘴里知道,他就是高三年級大名鼎鼎的尖子周林。我有點懊惱,以我呼風喚雨一手遮天的本事,居然直到今天才認識他。父親說這孩子是不愛出風頭那種。
“你把那首歌唱給我聽聽!”
周林擰起了眉毛不肯。女太歲那里這樣就善罷甘休了:“你要是不唱,我就告訴爸爸去!”
“我唱歌很難聽,會嚇死你的。”他拔腿就想溜。
“不怕不怕!”我拎起書包——開追!
最后還是唱了,他覺得實在沒必要跟初中小女生糾纏。其實他唱歌雖不如我,還算滿不賴,不跑調,還有一種清潤的味道。
“But I can show you morning, on a thousand hills
And kiss you and give you seven daffodils.”
那一刻我閉了眼,看見學校后面的山坡,被他的歌種滿了黃色的花朵。
我偷著跑了幾回城西的舊貨市場,弄了一把吉他回來,藏在床底下。我跟死黨們廝混的時間減少了。她們發(fā)現(xiàn)我有了新的愛好。每天傍晚,我家的房頂上,趴著似人似貓的一個動物,勤勤懇懇的搗弄一只舊琴,一邊還咿咿呀呀的發(fā)出一些鳥語。
父親踱過來,看見我面前的歌本,全是英文字,想說又不好說什么。
然則唱著唱著又不耐煩了,忽而覺得好空虛。薔薇花在暮色里孤零零的紅艷著?纯醇毤毜氖种,十幾天下來都生了繭。父親過來說:“別唱了丫頭。明天周林住到我們家里來,準備高考。你給我安靜兩個月,不許影響人家!
琴箱里嗡嗡作響。
我家房子大,周林住在離我最遠的一間。我很聽話,從來不去打擾他。睡著以前,撩開一角窗簾看看,他房里的燈還亮著。早上還沒睜開眼,又聽見他讀英語的聲音了。高三果然辛苦。每天早飯時見一面,清朗的臉上彌漫著疲憊,一忽兒又上學去,很安靜的不講一句話。父親說學校宿舍里條件太差,根本不能好好休息。周林的家很遠海濱的漁村里,只有一個母親。
“家里條件不好,學習還這么棒,還能把英文學好!哪像你,就知道吃喝玩樂混日子。丫頭你要向人家好好學習!备赣H說。
嗯,嗯,好好學習,一定一定。其實那個時候我也快要中考,父親倒把自家女兒給忘了。不過他知道我聰明,從來也不操心。
我撫著吉他的琴箱,沒有聲音,發(fā)出木頭的香氣。書本漫然的堆在窗簾下。天氣漸漸的熱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綠的惱人。
死黨們有時候問起你們家住的那個高三尖子生,我把周林的一些事情講給她們聽,從細枝末節(jié)里找出笑話來,大家哈哈大笑。其實,我都沒跟他說過幾句話。
晚上父親輔導去了,我悄悄的爬到房頂上去乘涼。院子里很靜,我伸開胳膊,大聲叫喊“呀——”打算趁著一口氣,把胸中的郁悶統(tǒng)統(tǒng)吐出,像古人的“嘯”。
“嚇死人了!币粋聲音懶懶的響起來。
張開的嘴差點合不上。這個衰神!
然而我反應很快:“好哇——你不去上晚自習,不在屋里看書——”
“我只是透一會兒氣。別跟你爸爸講,嗯?”他眼角笑笑的懇求我。
“好!”我慷慨答應。
他低了頭又不說什么了。我想他一定很累,也就不煩他,靜靜的坐著。晚風很清爽,薔薇花優(yōu)雅的凋零著。我忽然想起水仙,那種山麓上漫然的金黃色的。
“周林,你將來要干什么?”我問。
“學醫(yī)。”他說。
我搖搖頭,無法理解:“不學英文嗎?”
“醫(yī)生是一種很踏實的工作。做人應該踏實一點!
我忽然跳了起來,好呀,他是不是諷刺我從來就是一個瘋瘋癲癲的丫頭。
“別這樣,大小姐!彼呛切α恕
“我告訴爸爸去!”我尖叫道。
他不安起來:“別,千萬——不然我唱歌給你聽,Seven Daffodils?”
我轉身跑了,不知怎么了,我不敢聽他的歌。真的不敢。那天晚上,我瞪著眼睛看天花板,直到他的燈熄滅。
天越來越熱了。我蜷在藤椅里背功課或者偷看閑書,一動不動的,身上一層汗!靶撵o自然涼”。一聽見這種老人言,我就又炸開幾個痱子。
為了表示對季節(jié)的不滿,我開始短衣短褲并且光著腳在院子里晃悠,跟花草們比賽誰不怕熱。每到傍晚父親滿院子灑水,過一會兒清涼無比!把绢^你給我把鞋穿上,小心得!”
“鞋丟了!”我異常驕傲的宣布。
“那就自己去拿一雙,快!一會兒我要查你功課了!
我扮了個鬼臉。拖鞋們都放在衛(wèi)生間門口的一個架子上。我蹲下來翻找。衛(wèi)生間的門簾掛著,里面嘩嘩水響,周林在里面吧。我不經(jīng)意的瞥了一眼,看見簾子下面一雙腳,赤裸著,也沒穿鞋。
“你要不要拖鞋呀——”我隨口說。
水聲停了,沒有人回答。
那雙腳動了動。瘦棱棱的,青白色沾滿晶瑩的水珠。
他是知道我在外面的么?卻不敢說話,隔著一層濡濕的布簾子。
水從里面緩緩的流淌出來,濕了我的腳尖。
我竟然在那里愣住了,莫名其妙的想起了最近讀過什么:“青青山脈的手臂,挽一彎湖水玉琢的妝鏡……你是那夢中驀然驚見的水仙……”
“丫頭——丫頭——”
父親的聲音自背后傳來。我忽然醒過來,抓起一雙拖鞋就跑了。
我不敢看父親的眼睛。因為他什么也沒有說,什么也沒有說。
盛夏,他以全市第一的成績,考上了北京一所著名的醫(yī)學院,北上去了。我則直升本校高中。女孩子大了知道收斂,也要好好學習了,不再玩吉他,爬屋頂。大家都說女太歲轉向了,每天關在家里看書,名門閨秀似的。
過年時父親的桃李們從大學里回來,水仙花的盆景擺了一屋。我把自己關在偏房里做習題。他從沒來過,我茫茫然的。有人說周林怎么這樣,父親淡淡一笑;仡^卻似不經(jīng)意的跟我講,周林家里困難,回來一趟不容易。何況醫(yī)學院的功課是很緊的,這孩子的路很艱難啊。
三年后我跟父親鬧翻了。大學我要考到北京,父親不肯,獨生女兒舍不得走這么遠,北方生活那么苦,空氣又干燥。我非要,非要,拿出收藏多年的脾氣來,不把志愿表給他看。父親找到班主任,合謀改了我的志愿。
拿到廈大通知書的時候,我哭得好悲傷,覺得一生都已經(jīng)結束了。秋天到來的時候,卻繼續(xù)留在飄滿了水仙花香,似是而非的城市里。
大學里無所事事,一度昏天黑地的看武俠。岳靈姍死了,狠狠的傷感了一個下午,后來就覺得很無聊。原來少年時的愛情大抵相似,只是落在每個人眼中會出現(xiàn)一些特別的情景。忘不了的,其實總是一些稀松平常的記憶。所謂水仙花的傳奇,大概只有我自己相信。有一年回家,沒頭沒腦的聽人提了一句,周林跟他女朋友分了手。我心里一咯噔,竟然想不起他的模樣來。原來已經(jīng)很多年沒見過他了。北方的天空,是十分清曠的吧?
后來自己有了男朋友,又分了手。大四時獨自折騰了一年,從父親那里繼承的英語派上用場,我拿了全獎出國。父親已退休,老了,微微嘆了一口氣。我和他終究誰也沒提。
再后來,我在大洋彼岸,過著飄搖不定的生活。
去年回國探親,卻是在北京下的飛機。頭一次來到這個北方的城市,果然天很藍很干凈。一個中學死黨要臨產(chǎn)了,在東單那所大醫(yī)院。我說你怎么有本事到那兒去生孩子?她講是一個學長幫的忙,是周林。
周林畢業(yè)以后,沒有出國——當然他家的條件也不可能出國。留在了這家辛苦嚴謹?shù)尼t(yī)院里工作。去年做內科總值班,忙得一塌糊涂。搶救一個垂危病人的時候,血噴到了眼睛里,感染了——那病人是乙肝大三陽的。后來就病倒,一直休了半年,這才剛剛回來上班。
娶了醫(yī)院里的一個護士,孩子兩歲了,放在外婆家里養(yǎng)著。
朋友產(chǎn)后,他匆匆過來一趟,晦暗的面龐,眼角幾根皺紋,幾乎有些禿頂。跟主管大夫問了幾句就走了,果然很忙的樣子。
我畫了煙霧裝,波西米亞的大披肩,儼然一個海派美女。他的眼光似乎在我臉上滯了一下,然而就掠過去,是不認得了。朋友忘了介紹,半天才想起來,咦你爸爸還教過他的吧,怎么招呼也不打?
我搖搖頭,看見他瘦弱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處,這一年他不過28歲吧?
秋天重來時,我辭別白發(fā)的父親,回到海那邊。開春后,一幫朋友相約去內華達旅行?创髰{谷的落日,蒼蒼茫茫的云層下面,閃動著江河的光芒。
“看,daffodils!”同伴中忽然有人叫了起來。
大家跑過去。果然,那邊山麓開滿了金黃色絢爛的花朵,淡淡的芬芳在空氣中流轉。水仙花,英國詩人的水仙花。我輕輕的捧起其中一朵,看見它清朗的花瓣上,沾著輕盈如淚的露水。
此時耳邊似又響起那清潤的旋律:
“But I can show you morning, on a thousand hills
And kiss you and give you seven daffodils.”
PS:歌詞
I may not have a mansion, I haven’t any land
Not even a paper dollar to crinkle in my hand
But I can show you morning, on a thousand hills
And kiss you and give you seven daffodils
I do not have a fortune, to buy you pretty things
But I can weave you moonbeams, for necklace and rings
But I can show you morning, on a thousand hills
And kiss you and give you seven daffodils
Oh! Seven golden daffodils, all shining in the sun
To light the way to evening, when our day is done
And I will give you music, and a crust of bread
A pillow of piney boughs to rest your head
飛天問我借英文歌帶,于是想起了很多年前喜歡過的這首歌。吉他伴奏,純凈的嗓音,簡單的歌詞,真摯的意境。在街上晃了半個小時,回來就敲出來這個初戀的故事。好像是《天孫》的人間版,只不過,寫現(xiàn)實世界的故事,我不拿手。
順便說一句,這一回的女主角可不是唐小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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