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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漫長漆黑的中梁山隧道,終于在盡頭顯出一縷微光。轉(zhuǎn)瞬間那團光變大了,變大了。撲
面而來,明朗而青綠,依然是故鄉(xiāng)溫和的冬季。
成渝高速公路通車已經(jīng)八年了,而我也已經(jīng)三個冬天不曾回到這里,霧里的山城似遠似
近。把頭靠在車窗邊上,視線漸漸模糊,冥冥中似乎有一雙眼睛在背后注視著我。猛然回過
頭去,卻是什么也沒有。
。牐牐
年初二一早,就被母親拉著去外婆家。外婆家在青木關,離市區(qū)很遠。記得隧道開通以
前,要走整整一個上午。那個時候年紀小,只覺得是苦差。當年的青木關還是一個古樸的小
鎮(zhèn),沿著青石板鋪就的臺階噔噔上去,外婆家在半山腰,院子里種了石榴。每天,外婆和母
親和一輪又一輪的客人們寒暄,我就躲到石榴樹下,一面看楚留香,一面俯瞰下面街上的人
群,打發(fā)時光。
那年十四歲,正是欣賞孤獨的年紀。在學校里,我是神話一樣優(yōu)秀的好學生,梳著凌亂
的馬尾巴,書包里永遠塞滿了各種各樣的奧林匹克和武俠小說。沒人理我,獨來獨往。下午
放了學,在教室里看書很晚很晚,直到他們一個一個都走了,我還在沉迷的看。最好的學生,
當然是最用功的。未必是真用功,只喜歡這種天上地下唯我一人的感覺。夕陽抹在我的前額
上,還有漫漫的嘉陵江。
而今我坐在藤葛糾結(jié)的石榴架下,那些風一樣的歲月一去不返。腳下是外婆的青木關,
鄉(xiāng)音如舊,青石板的老街正在一步步退卻,鄰家陽臺上陌生的妹子們在朗朗的聊著學校里的
典故。
已經(jīng)十年過去了。
過年之前去了一趟初中的學校。教室如舊,當年那些座位顯得好生局促。多少少年時光,
也都是這樣過來。我是不聽語文老師念經(jīng)的。三月,黃果蘭開花了,幽幽的香息撩著午后昏
亂的思緒。
驀然瞥見窗玻璃上映著一對黑黝黝的瞳孔。我知道他看見我了。
陽光在走廊上舞蹈著。我裝作打呵欠,揉了揉眼睛。
那雙眼睛還在,定定的。
我低下頭,拂過一頁課本,像是決意把他的目光也拂過去。
現(xiàn)在回憶起來,竟記不得轉(zhuǎn)校生夏雨是什么時候到我們班上來,又是什么時候申請坐到
我的后面。只記得老師答應得很爽快,因為他成績不好,讓他跟尖子生作鄰居,受點影響也
好。我只作不見。
很多年以后發(fā)現(xiàn),我一直都在迷戀眼睛明亮的男孩子,那種黑水銀浸在白水銀里的明亮。
現(xiàn)在的男友也是如此。這里頭弄不清前因后果,不知是因為黑眼睛喜歡夏雨,還是因為夏雨
喜歡黑眼睛。
但是那時,我低調(diào)到底。好學生,一步也錯不得的,大家都盯著你。再說,他成績平平,
又是來自郊區(qū)一個三流學校,不知根不知底。只是看了兩眼而已,安的什么心。又是誰要那
樣自作多情?
母親用商量的口吻問我,外婆想要我們住一晚再走。我說那就住下好了。她說,我就怕
你嫌無聊呢。我笑著說,哪里,我喜歡青木關。
母親想說什么的樣子,卻又沒說,轉(zhuǎn)身幫著外婆收拾床鋪。新年里照例換上大紅緞子被
套,一人牽著兩只角用力的抖著。母親和外婆身形肖似,纖瘦而精干,鬢邊依依霜華。
以前母親管我很緊,考重高,考大學,一步一步逼過來。我面上很執(zhí)拗,心里還是怕她。
初三是最傲慢的時候,可也最是心虛。她要我考市里最好的三中,聯(lián)系了一個三中的退休老
師給補課。周末,我夾了一本本的習題,穿過三條馬路,兩條巷子,七彎八拐找到老師家里。
一同補習的還有幾個陌生的男孩子,大約都是附近學校的好學生。我掃了他們一眼,一言不
發(fā)的坐下,雖然很別扭——大家都得擠在一張不大的課桌邊上。
三個星期之后,我發(fā)現(xiàn)又多了一個人。這一次不得不沖他笑笑,畢竟是同班同學。
“我也想好好補習,家里頭要我考重高。”夏雨說著這話,不很自信的樣子。
大家拿出一模的數(shù)學卷子,讓老師過目。夏雨也拿出來了,分數(shù)自然可憐。那幾個男生
瞧著他,臉上不屑的樣子落在我眼里。我忽的涌起一種義氣,我得罩著他。
傍晚回家路上,我就問他,你家好像很遠。他說是啊,今天回不去了,就住在城里姑媽
家。
那不是很累?
呵呵。
你家到底在哪里呀?
在青木關,我以前的學校就是青木關中學。
原來是青木關,我覺得很熟,外婆家就在那里,坐車一個上午呢。是中梁山那一邊吧。
也許,以前我去外婆家的時候,就見過你!@句話卻沒有說出來。
有空去我家玩吧。他很認真的說。
大紅的被子卷成一團,被外婆整整齊齊的堆在床頭。其實現(xiàn)在誰還用這樣的老式緞面被
子,只是外婆的規(guī)矩不能破。這幾年母親老說,青木關也不是原來的樣子了,老街鬧麻麻的,
不如外婆跟著我們進城去一起住。外婆一定是不肯,總說舍不得養(yǎng)了幾十年的石榴樹。今年
舊話重提,外婆卻嘆了一聲,老街坊都搬走了,舊房子一間間都拆了,單有這石榴樹,又留
得住什么?
門外綠蔭如洗。
初三那年的春節(jié),真是不想再去外婆家了。我在石榴架下面做了一個漫長的夢,最后被
鄰家的鞭炮聲炸醒了?蛷d里居然還是高朋滿座。我推開院門,乘他們不注意遛了出去。
真是個路癡。半山坡上阡陌縱橫,我在繞著街區(qū)兜過來兜過去,終于找到了夏雨留給我
的門牌號,一橫心,敲門了。
出來一個滿頭卷發(fā)的阿姨,眼睛亮亮的。是他的母親嗎?
我是夏雨的同學,——嗯,在重慶的同學。我說不下去了。我來干什么。他說“去我家
玩”,我就說“我來找他玩”,不是很怪嗎?
阿姨很和氣,把我讓到屋子里。也是那種青木關常見的小鎮(zhèn)人家。
“夏雨找他同學耍去了!
我腦子里一木,敲門前設想過無數(shù)種見面的臺詞,唯獨沒有想到,他不在家里。他怎么
會不在家里呢?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和氣的阿姨已經(jīng)端出了瓜子糖果,請我坐在沙發(fā)上等夏雨回來。
我就呆呆的坐下了。
我在夏家坐了兩個小時,吃了一個蘋果,三只桔子,兩把自家炒的鹽花生,幾片很辣的
牛肉干。每一次門口有響動,我都緊張一回。然而他一直沒有回來。阿姨絮絮的問著學校里
的事情,我答得心不在焉。天黑了。
阿姨說,這孩子太野,晚上也不著家。天晚了,要不然現(xiàn)在我家住一夜?
我拼命的搖著頭,不等她再勸就告辭了。
老街上黯然的,沒有什么行人。他究竟去哪里了?一轉(zhuǎn)身,看見外婆家的房子,就在斜
對面不遠處。竟然這么近?
那一夜說不出的茫然。
第二天一早,母子倆一同出現(xiàn)在外婆家的門口。我揉著惺忪的眼睛,不敢出門迎接。從
來沒見過的,他還穿了一身嶄新的藍色西裝。衣服大了些,瘦瘦的撐不起來,在蔥綠的石榴
樹下,半低著頭,跟我的母親打招呼。同時在他母親的指揮下,把一籃子臍橙端了進來。
“怎么這樣客氣呢?”母親很鎮(zhèn)定的招呼著客人,端茶倒水,禮數(shù)周盡。
我怕極了,不敢說一句話,一臉冷漠的坐在外婆身后,眼光瞟著母親。不知道他的眼睛
落在哪里。
她們聊的很熟絡,說來都是街坊鄰里,舊家親眷似的。母親要留飯,他媽媽笑著告辭,
說中午家里還有客人,牽了他走了。
母親去送客,我坐著沒有動彈,呆呆的等著她回來給我下一場暴風驟雨。然而什么也沒
有發(fā)生,母親在院子里叫我,把泡好的木耳給外婆端到廚房里去。那一籃子臍橙被外婆拎去,
不知送給了那家親戚。
夜晚外婆一邊勾著花邊,一邊說起老街上的事情。自從高速公路開通后,青木關就開始
一天一個樣子。好多人出去打工啦,做生意啦。老房子拆了,起了新的店面,都做起了老板。
原來的老人也有搬走了,遠了,走動也難。斜對門的夏家,不也發(fā)了財?那個男的在外頭有
了錢,有房子有女人,原先的老婆就跟他離婚了。如今這一家子都不露面,房子掛一把大鎖,
早晚也是要拆的。
夏家那個男娃娃,長的蠻靈氣的一個,不是還在小美她們初中讀過幾天?母親漫不經(jīng)心
的說。
來年春天,夏雨叫了我去嘉陵江邊上放風箏。河邊綠草瘋長。那時我們每天放了學看書
看到最后,然后一起回家,走到十字路口,他姑媽的家往南,我家往北?墒俏覀兊脑掃沒
有講完。我忘記了那些獨自看風看夕陽的日子。我們說過些什么,尚軒和昊月誰更好;一中
因為辦全國運動會,宿舍里裝了電扇;青木關到城里,路上有一家火鍋店名字很奇怪。
后來什么都說完了,可是還是忍不住要講話?煲厴I(yè)考了,中午的教室里,大家都在
埋頭做題。我心猿意馬的,藍鋼筆在白紙上舞蹈。悄悄的回過頭,背后,那雙清亮的眼睛正
瞪著我。
我嘩的轉(zhuǎn)過身,低了頭,拼命不要讓嘴唇彎起來。
他用手指捅了捅我。
“什么?”
他似是尷尬,忽然抓起筆盒里一把剪刀:“這個是不是你的?”
我實在忍不住,撲在作業(yè)本上笑起來,快樂非凡。
每一個周末,夏雨依然在三中老師家里補課,晚了回不了家,依然在姑媽家里住。第二
天花上半天的工夫回一趟青木關,周一早上趕回來。補習沒有讓他的成績提高多少,畢業(yè)在
即,眼看他是絕對考不上重高了。他不在乎,于是我也不在乎。1993年年底,成渝高速公
路開工了,一條長達20公里的隧道,要穿透橫亙在青木關和市區(qū)之間的中梁山。那時夏雨
往來兩邊就很方便。
隧道成了我們永遠的話題。每一周夏雨回來,說起中梁山隧道挖到哪里哪里了,仿佛隧
道每進一步,我們之間的距離就越短一截。我從彼此之間的字句間看過去,仿佛那一頭真的
有縷縷的微光,從青木關的白墻綠樹間透過來。
后來我考上了三中,繼續(xù)我的尖子生涯。而夏雨終究沒有考上任何重高,而是上了一個
普通中學,念完了也沒考大學,跟著他爸爸去浙江做生意,寧波,東陽,溫嶺,很遙遠的地
名。
“夏家那個娃娃,去年我倒好象見過一回,”外婆皺著眉說,“開著車子從重慶過來的,
年紀輕輕,很不老實的樣子。他媽離了婚就走了,也不管他,他就跟著他爸爸在外頭亂跑,
有了錢,又不學好,聽說還亂交女朋友,嘖嘖……”
其實白天下車的時候,我遠遠的看見過夏家的大門。黑漆漆的,記憶中似乎不是那個樣
子。但究竟原來是怎樣,我也說不清。
然后我想起何欣,另外一個老街出來的女孩子,我一直不知道她的家又在哪一條巷陌深
處,如今他又在哪里。
我是在補課的三中老師家里看見何欣的。她父親是那老師從前的學生,憑著這點關系,
來借三中的習題集。我們在埋頭做著練習。我的余光瞟見,那個溫雅宜人的女孩子,穿了一
身白色的連衣裙,純潔無比。
老師進屋去了。何欣站在我們的桌子邊上不肯走。她在看夏雨。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那一天我做錯了好幾道題。那幾個男生瞧著我,毫不掩飾他們的譏
諷?墒俏抑浪麄兏猩钜猓驗橄挠隂]等把題做完就撂下走了,跟著何欣走了。
那天我一個人走到十字路口,忽然以前那種很荒涼的孤獨,又席卷而來。
那雙眼睛還在望著我,從映著綠樹的玻璃窗里。我冷笑。
小時候,何欣曾經(jīng)是他的鄰居,在青木關的老街上。離開青木關中學時,他們才分了手。
我繼續(xù)冷笑。
接下來的一個禮拜中,我把那些風箏剪刀漫畫什么的一古腦的還給了他。他沒有問我為
什么。反倒讓我的憤怒意猶未盡。他轉(zhuǎn)過身去,淡淡的說:“沒什么。爸不許我留在青木關
念書,那是我就知道我不可能和她在一起。你也是一樣的。你是尖子生,我連考上高中都難。
我們早晚會分開!
我沒有去聽他說的什么。那時我覺得那雙眼睛竟然是陰沉沉的。我容不得那些東西。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去想過,為什么夏雨好好的不留在青木關,要到重慶來念書,F(xiàn)
在想起來,也許那個時候,他的家已經(jīng)有了破裂的痕跡。
畢業(yè)前的最后兩個月,我恢復了獨來獨往的逍遙生活。依舊每天一個人守在教室里看書
到暮色茫茫。天氣漸漸的熱起來。畢業(yè)的別愁離緒中有一種焦躁的氣息。不過終究沒有向老
師開口要求換座位。我不愿意去想,那雙眼睛有沒有還在背后。中梁山隧道,誰也不曾再提
起。
那年的冬天,已經(jīng)是三中學生的我正在為期末考試焦頭爛額。這所著名的重高,座位是
以年級大排名的名次來決定的。升學的重壓下,也沒有什么同學感情可言。不過我很習慣,
傍晚做完一套題,獨自去看寂寞的臘梅花。路過門房時取了高一(六)班的報紙,還有一封
信,收信人是夏雨。
我拿著信封看了很久。
終于發(fā)現(xiàn)是投遞錯誤,地址明明寫的是另一所高中,很遠。
但是班號竟然一樣。
信封是淡紅色的。
我不想知道是什么。門房的阿婆接過去,說謝謝你艾美,我們會叫郵遞員重投的。
他已經(jīng)和我沒有關系了。
而那時,報紙上剛剛登出了中梁山隧道竣工的消息。
半夜里我和母親擠在大紅緞子的背面里聊天。一年才回來一次故鄉(xiāng),總有回答不完的問
題。母親說你那個劉洋在美國念書念書,一年也不回來看你一次,這樣下去怎么辦呢!我笑
著說,什么怎么辦,沒怎么辦了就分手唄!母親嘆著氣。我說,急什么啊媽,我都不急你還
急。
母親聽了一會兒,外面似是淅淅瀝瀝的下起了夜雨。故鄉(xiāng)就是雨多,春節(jié)也不例外。
忽然間我們的心都靜了。
“夏家那個男孩子,”母親說,“你們倆好過一陣的吧?”
我笑了:“我以為你一直不曉得的!
母親不以為然道:“我還看不出來你!不過那時候你初三了,我怕我一驚動你們,你這
個犟丫頭非要跟我反著來,那就麻煩了?几咧胁攀亲钪匾穆。其實啦,你們小孩子,哪
里懂得什么是談戀愛,過家家一樣。我也懶得管,由得你們自生自滅。”
“畢業(yè)前我們就分了。”我朦朧道。
雨下得大了,我開始做夢。不過最后我還是想起了何欣。那一年她也考上了三中,和我
不同班。在學校里我們從未打過招呼。那個白色連衣裙的女生,變得跟很多三中女生一樣,
刻苦而抑郁。97年的夏天,我即將赴北方的大學,在重慶火車站托運行李,可巧和她照了
一面。我不經(jīng)意的瞟了一眼她的行李箱,那上面寫的地址,比我的還要遠。
后來也沒有這個青木關女孩子的任何消息。
起來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在幫著外婆燒早點了。早飯后就回城,帶上外婆做的臘肉香腸。
客車路過門口時外婆揮了揮手。車停了,司機說到重慶十塊錢。外婆不高興。司機就說婆婆,
走高速都是這個價錢嘛。母親跟外婆說再待幾天,就接她去城里住,大家都不用跑了。
昨夜的雨還沒有停,小鎮(zhèn)漸漸在煙水霧氣中褪去色彩,仿佛淡漠了的記憶。
遠處是青青的中梁山,隧道睜著一只黑洞洞的大眼睛。
我有些暈車了,把額角貼在冰涼的車窗上,睡去。
。牐牐
青木關:
青木關是重慶的一個地名,離市區(qū)不算很遠。我沒有去過,只是聽見人說起,不知道那
里究竟有沒有什么老街,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成渝高速公路附近。高中的語文老師,一個很淵
博的老人,是青木關人,所以我想象那里也該是那種古老優(yōu)雅的川東小鎮(zhèn),拿來寫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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