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那年朔風獵獵。我裹著最好的大氅站在門前，望著街上逃竄的流民。戰(zhàn)火已經(jīng)波及到了城外，父親早已拋妻棄子離開了這里。我走下那兩級再也不能倨傲的青石臺階，將頭緩緩轉(zhuǎn)向一側(cè)。這時，我看見了他。風塵掩不住的明亮雙眸，在那一瞬間向我微微彎了一彎。
　　我拋棄了出生成長的大宅，拋棄了慌亂無序的仆役。在我的腳踏上漫布塵土的路面的那一瞬，他抓住了我的手。他說，走吧。我點點頭，便跟著他上路。

　　那是我們生命相距最近的時間。在奔逃的路上，我們相依為命�？找u來臨時，他拉著我躲進土坑，將我緊緊護在懷里，直到警報解除，他才放開我，半蹲著為我細細撣去身上的土。我捧起他的臉，用手抹著他面龐上的灰塵，但是怎么也擦不干凈。戰(zhàn)爭中的我們，也是灰撲撲的。周圍散布著彈片，還有燃燒著的雜草。但是他蹲在那里任我擦拭，一會兒又笑了，跟我說，真好。

　　很多個晚上，他緊緊抓著我的手，帶著我漫無目的的走。我不知道我們最后會到達哪里，能不能再回去，但是我就那樣堅信不疑地跟著他，亦步亦趨。滿天星子，但夜是黑的，夏日里還有蟬鳴。有時我累了，就拽拽他的袖子。他會停下來歇息，找一處遮蔽，有時靠著墻角歇息，將我摟在胸前。我有的時候會做噩夢，他拍拍我的腦袋，說，睡吧，我看著你。

　　大氅自是當了。兩個無所欲求的人相依為伴的日子，是我生命中最明媚的記憶。

　　那年戰(zhàn)火已定。聽說逃難的父親也已經(jīng)回到了故鄉(xiāng)。他帶著我回家，一路上依舊是最溫柔的照顧。他將我送回那熟悉的大門口，將纏了一冬的破圍巾替我認真疊好系上，拍拍我的頭，說，后會有期。我踏上兩級青石臺階，而他轉(zhuǎn)身離去。從此，我依舊是那督軍的嫡出小姐，他是那熱血的留美青年。我與父親一樣，堅守著舊世代的權(quán)益，而他，成為促進民族奮進的有志青年。從此，我們只有過交鋒，雙方言辭犀利，直到將對方批到體無完膚，方才罷休。但是一旦有旁人站出來反對我，他還是會立刻沖到我身前，用最低聲下氣的言語維護我，為我解我已不在乎的圍，但是，他再也沒有在與我兩人相處時，像曾經(jīng)一樣溫柔而寵溺過。我們仿佛前世的戀人，擦肩而過。

　　也許有一種愛叫做不可共富貴，也許我們此生再無真正溫柔的際遇。但是我知道，哪日烽火再起，他還會在門前的青石臺階下等著我，牽起我的手，帶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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