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雨天，趙書鑫背靠著墻壁一手插在褲兜里，一手夾著一支煙，吐著煙圈。十年了，那個他期待的男人沒出現(xiàn)在機場，沒有出他家樓下，只有他自己孤零零拎著行旅袋走出了機場，趙書鑫沒有告知他家人回國的消息，只告訴了那一個人。
　　既然人不來，就去他住的附近堵人，趙書鑫就不信高遠寧會轟他走……反正他和他有個十年之約。
　　頭頂上的雨紛飛零落，讓趙書鑫的思緒回到了那年的雨季——他的十七歲，迷惘憂郁的十七歲。
　　像所有和家里人關系不好的少年那樣，趙書鑫的青春期很叛逆，他的叛逆表現(xiàn)在接近自毀前程式的。他的學習成績很優(yōu)秀，好得可以直接考上市里最好的高中，他偏在第一志愿里填了市里一所職業(yè)高中，其余二個志愿是空的。也許還是少年人的一點心高氣傲，趙書鑫填報了市里四所職業(yè)高中排名最好的那一所。
　　趙書鑫的父母對他這個魯莽的決定非常生氣，想到別人家的孩子都在一中、二中這些學校，自己的孩子卻在一所職業(yè)高中里，感覺丟臉極了，簡直肺都要氣炸了，然而他們拿趙書鑫沒撤，平時幾乎都漠不關心，這時發(fā)脾氣又能改變什么？只是令彼此關系更差。
　　為什么要給你們兩個漲面子？我偏不！這是叛逆的趙書鑫的想法�？窗�，不過幾天，他的父親就繼續(xù)忙碌他的生意早出晚歸，而他的母親依然繼續(xù)沉迷麻將。所以，什么關心在意，趙書鑫感覺不到，他只感覺到噴怒。
　　如果十七歲的趙書鑫能知道家人的關系是怎么變差的，怎么那么冷漠的，他就不會那么迷惘憂郁了。他知道嗎？他不知道。
　　職業(yè)高中的校園生活和趙書鑫預料的不同，老師和同學都意外地喜歡他，也許是得知他入學單的成績遙遙領先一大截，也許是因為他沉默和善解人意的樣子，管他呢，趙書鑫感覺到在學校里比在家里舒服多了，職高的學科他輕松就能取到好的成績，剩下的時間除了偶爾和幾個男同學混在一起，就是用來憂郁了。他覺得家，給的東西不是他想要的。
　　這天下午，天氣炎熱，即使教室內(nèi)里的電風扇全開，也驅(qū)散不了悶熱。上課鈴響了，走進來一名陌生的年輕人，白襯衫，藍色牛仔褲，模樣看上去比班上一眾學生大不了多少。
　　“起立！”
　　“老師好！”
　　“同學們好！我是大家這個學期的代課老師高遠寧�！�
　　教室內(nèi)的最后一排，頭腦熱得昏沉的趙書鑫看向講臺，盯著那個略顯羞澀的英語代課老師，眼光追隨著年輕老師拿著粉筆在黑板寫著漂亮字母的手，講課的聲音不高不低，柔柔的，似一縷平靜的風竄進悶熱的空氣，攪動起來，趙書鑫莫名地感覺到困意在離開自己，被講臺的那個身影吸引住了。
　　“哇，老師根本就像個高中生。”
　　“是呀，看不出來已經(jīng)是工作的人。”
　　“長得真好看�！�
　　有女生的竊竊私語，班上的紀律不是太好，身為學習委員的趙書鑫禁不住看向那幾個女生，皺了皺眉，女生們朝他做了個鬼臉，不出聲乖乖地坐正了。
　　從來不管紀律的學習委員今日有意見？奇了怪了。女生之間暗地交流著眼色，捂著嘴巴偷偷笑著。
　　“同學們專心聽課。”年輕的男教師注意到底下有學生分神了。明明是嚴厲的語氣，聲音聽起來卻意外的溫柔。
　　真太嫩了，怎么可能管得住這班調(diào)皮的人？趙書鑫暗暗地想。
　　愛好自由散漫的中學生，不知道實際煩惱是什么的中學生，調(diào)皮起來是管不住的竄天猴。
　　在這所職業(yè)高中讀書的孩子，有超過一半的會在高三那年實習直接出去社會工作，其中這里邊有一小部分因為家貧而選擇來這里讀書，畢業(yè)后揣揣著一份手藝出去工作幫補家庭，其余那部分是真的不想再繼續(xù)念書考大學；剩下的一小半，會在高三進入高考復習班級，為考大學做準備。像趙書鑫這樣家里不缺錢，讀書又好的，在這所學校也有幾個。趙書鑫還不知道自己會走哪條路，他真的很想快點長大，快點變成成人，脫離現(xiàn)在的家庭。
　　也許，他高三會選擇工作吧而不是繼續(xù)讀書……他想自己賺錢。他總有一種想法，一個人有自己獨立的經(jīng)濟，就可以支配自己的生活。他還不知道的是，一個人需俱備獨立的人格和經(jīng)濟才能完整掌控自己的人生。
　　“這一次測驗，又是趙書鑫同學得分最高呢，差兩分就滿分了。大家要向他多學習。”高遠寧在班級里夸獎道。
　　趙書鑫心里有點得意，他喜歡這個高老師夸他，就像小孩子得到了喜歡吃的糖那般高興。
　　事實上，班級的每次英語測驗除了趙書鑫完成得最好外，也沒誰可夸了，班上４０號來人，只有不到１５個學生及格，握著厚厚一疊試卷的高遠寧覺得自己這個代課老師很失敗。
　　憂心的眉眼落入了講臺下目不轉(zhuǎn)睛盯著他看的趙書鑫的眼中，他對于這個每周來兩次的代課老師，他此時忽然很想過去安慰安慰：老師，這不是你的問題，另外的兩科英語其實也差不多。
　　同學們想著不考大學了，高三就出來工作，愛學習的心思就沒有那么多了，而且里邊一部分可能真的是天資問題。而趙書鑫只是因為慣性不喜歡學習不好，而且他莫名喜歡得到這個代課老師的夸獎，所以他每次都把作業(yè)和測驗考試都完成得很好，這對于他本來就不是一件難事。
　　年輕的代課老師責怪著自己，更加用心地講課和出測試題了，這次可憐的發(fā)現(xiàn)自己上次給學生的練習題就那樣隨意地被塞在講臺的桌子角落里……
　　“這是我的心血……你們？”高遠寧的眼圈紅了，淡淡的帶著受傷的聲音。
　　原來是這么脆弱的一個人？成人也這么脆弱？
　　教室里一下安靜下來，這班學生天不怕地不怕，最怕老師哭……
　　最怕老師哭……往事像一陣風、一陣雨，在趙書鑫的心里流滾……三根煙抽完了，等待的人仍然沒有出現(xiàn)，趙書鑫有點煩躁的要點燃第四根煙時，他聽到一個聲音叫他：“趙……同學？趙書鑫？”
　　嗯？是他！趙書鑫馬上把打火機和煙收好，拍拍已經(jīng)被雨水打濕的肩膀，捋一把頭發(fā)，露出他那燦爛的笑容說道：“喲，高遠寧，好久不見，你想不想我？”
　　高遠寧聽到十年沒見的學生這樣稱呼自己，他沒有生氣，只是有點驚訝，先輕輕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道：“我……你長大了……許多。”
　　欲言又止。
　　“廢話，我已經(jīng)２７歲了，已經(jīng)是個貨真價實的大人了�！壁w書鑫大步朝離他不遠處的人走過去，伸手就把高遠寧手中的長柄傘、黑色公文包和一袋子菜接了過去，非常自來熟。
　　事實上，他還想去攬高遠寧的肩膀，奈何騰不出手來，而且他感覺到對方肢體有點僵硬，他不想一下子給太多壓力高遠寧，不想再弄巧反拙。
　　“這條樓道，我１８歲生日的時候就走過，過了這么多年，這里沒有舊反而變新了�！壁w書鑫轉(zhuǎn)動眼珠，斜斜瞄向身旁的高遠寧，發(fā)現(xiàn)歲月沒有在高遠寧的臉上留下什么痕跡。還是高中生時，他就和身邊的人一樣高，現(xiàn)在他卻變得比他高了，高了將近一個頭！做１.８多的高個子真好！
　　趙書鑫心中有一種莫名的開心，也有些不安，他觀察著身邊的這個人，在想一會進了屋里應該說些什么呢？
　　“樓道年初重新粉刷過了，所以新�！备哌h寧拿著滴著水的雨傘說道。
　　“噢，原來如此。”
　　……
　　短暫的沉默里，兩人走到了五樓，站在門前，高遠寧卻遲遲沒有拿出鑰匙來。
　　“今天你沒有去接我機，現(xiàn)在還不讓我進屋里去了？”趙書鑫說。
　　一言驚醒夢中人，高遠寧轉(zhuǎn)過頭看著身邊的趙書鑫，他的頭發(fā)濕了，衣服也被打濕了，他在外面等了自己很久吧？他有點愧疚地說：“抱歉。失禮了……請進……”
　　趙書鑫高興地點點頭，跟了進去，剛踏進門檻，就聞到一陣薄荷的清香飄過來，那是高遠寧放在窗臺上的幾盆薄荷，呵，這味道和他１８歲初次踏入這個屋子里一模一樣，屋里頭的陳設也一如當年地干凈整潔，樸素舒服。
　　趙書鑫不禁說：“還是一樣。”
　　“嗯。”高遠寧手腳麻利地從趙書鑫手中接過自己的公文包和那袋子菜，從鞋柜里拿出兩雙拖鞋，“換了拖鞋，去浴室擦干頭發(fā)吧，一會傷風感冒就不好了�！�
　　“好。”趙書鑫乖乖聽話。
　　不大的房子，五臟俱全，就是小點。小浴室，小廚房，小臥室，小客廳，只有客廳的那個窗臺顯得比例大。趙書鑫在滿是清洗沐浴液味道的小浴室里認真地擦著頭發(fā)，眼睛掃視著周圍，只有一個人的洗浴用品，這是單身漢的生活用品。
　　“咚咚”，兩聲輕輕的敲門聲，是高遠寧。
　　“你衣服濕了，把衣服換下來吧。我給你拿了衣服，這套你應該合穿，我之前網(wǎng)購時買大了沒有退貨�！�
　　還是那么貼心，一切都和趙書鑫１８歲那年重疊起來，一個下雨的傍晚，一個想離家出走的少年，不知所措地跟在這個屋子的主人身后，他只記得高遠寧撐著傘，轉(zhuǎn)過身來，對他說：“趙同學，你怎么了？”
　　趙書鑫記得自己說：“我……我不想回家，我好難過……”，記得高遠寧看著他的眼神，記得他說：“我有什么可以幫到你嗎？”
　　那個晚上，高遠寧給他煮了一頓吃過至今難忘的晚餐，允許他留宿在此，開解他，和他談心，那一年，高遠寧２５歲。
　　只不過，今天再到此地的趙書鑫，鏡子里看已經(jīng)是個棱角分明的成熟男人，不再是１８歲剛成年的青澀樣子了。
　　“是挺合身的。就像你特地為我買的�！壁w書鑫從浴室里出來，笑著輕輕的對高遠寧說。
　　“不是……”高遠寧走進浴室拿出趙書鑫的衣服放進烘干機去。
　　“怎么不見奶奶她老人家呢？”
　　“我奶奶４年前已經(jīng)走了�！备哌h寧回答的聲音有點哽咽。
　　“抱歉……我不知道。節(jié)哀順變�！壁w書鑫懊惱道。
　　“沒事，我也從來沒有告訴過你這件事�！�
　　此話一落，連空氣都忽然變得安靜起來，高遠寧沒有告訴趙書鑫的事情太多了，趙書鑫高三那年出國后，一開始堅持給他寫越洋的信件，后來定時給他發(fā)電子郵件，很多的問候，很多的生活分享，而高遠寧只會在春節(jié)的時候回復一封郵件，是簡單的節(jié)日問候，沒有更多了。
　　趙書鑫也想過，哪天自己不主動發(fā)郵件，也許兩人的聯(lián)系就這么斷了，沒有今天的見面了。但趙書鑫不會讓它斷的，他喜歡高遠寧，很早之前就喜歡了，或許從第一次見到他踏入教室的時候，或許是第一次看見他在講臺上因為大家學習不認真而差點落淚時，或許他每次表揚自己的時候，又或許是那一次高遠寧收留他的時候，誰知道呢，喜歡了就是喜歡了，哪知道什么時候喜歡上一個人的。
　　僵住的空氣沒停留多久，趙書鑫淡淡一笑，說：“哎呀，話說我餓了，我想吃飯�！�
　　“那我去做飯吧�！备哌h寧說。
　　“那我等著吃大餐�！壁w書鑫繼續(xù)笑笑說。
　　“我不知道你會來，買的菜不多，今晚只能吃簡餐了……”高遠寧的話沒說完，趙書鑫就從背后抱住了他的腰。高遠寧頓時一愣，拿著青菜在洗的雙手忘了動作，任由水龍頭的水“嘩啦啦”地流。
　　“你不知道的還有什么？需要我把每件事再告訴你嗎？”趙書鑫這次說話的聲音有點嗚咽，沒有了方才一直的調(diào)皮和大大咧咧，“這么多年了，你還不知道？你明明知道我今天回國的，我在電子郵件里告訴過你的�！�
　　是的，他在電子郵件告訴高遠寧，他只有高遠寧的電子郵件和家庭住址，他甚至沒有他的OICQ，MSN，□□，手機號碼和微信都沒有。而OICQ和MSN這兩種通訊工具早已經(jīng)退出了歷史舞臺。
　　“十年了，你還不知道嗎？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嗎？我不喜歡你，為什么我還要過來找你？”
　　“我只是你曾經(jīng)的代課老師�！备哌h寧深吸一口氣，盡量平靜地說。
　　“你是我喜歡的人，從前，現(xiàn)在，將來都是。為什么你就不明白？”趙書鑫把高遠寧抱得很緊，高遠寧無法掙開，而且窄小的廚房容納兩個高大的成年男子真的有點勉強了，根本沒有多余的地方亂動。
　　“趙同學……”
　　“不要叫我趙同學……叫我書鑫！”趙書鑫把頭埋在高遠寧的肩窩里，低聲說道：“你以為十年我就會忘了你，我就是不會。我就是喜歡你，就像當初�！�
　　當初……趙書鑫１９歲快來臨的時候，他對高遠寧告白了，彼時高遠寧已經(jīng)不是他學校的代課老師了，不是師生關系，理應兩人沒有任何瓜葛，可趙書鑫喜歡他，喜歡得緊，他只好慌亂躲避，他怎么去接受一個小自己７歲的高中生做自己的戀人？即使他自己本來就喜歡同性也不能。
　　趙書鑫的單戀又燃起了家中父母的怒火，因為他崩潰地坦白自己喜歡代課老師，而這個代課老師是個男的，終于，忍無可忍的父母把他送出了國讀書，交給遠在他國的爺爺奶奶照料。
　　“臨走前，你說過，十年后，你會見我，現(xiàn)在我回來了�！�
　　高遠寧不知該怎么回答，十年的時間其實真的足夠忘掉一個人了，他沒想過趙書鑫這么執(zhí)著，他以為他自己夠冷談了，就像當年他在離開的前一夜敲開了他的門，哀求他第二天他去送機，他答應了但沒有去。
　　“你總是失約。那我就來赴約好了�！北е约旱娜说偷驮V說著，“接受我，我已經(jīng)是大人了。當年你說我小，但我現(xiàn)在是大人了，我有自己的事業(yè)和人生計劃了，不要再把我當任性的小孩躲著�！�
　　“我沒有……唉，你先讓我把菜洗完吧，做好飯，先吃飽肚子。好不好？”高遠寧嘆了一口氣說。
　　“嗯……”
　　趙書鑫終于放開了緊抱著他的手，高遠寧這才看見自來水不停地流，高遠寧才驚覺自己浪費了水資源！“水費很貴的。”他嘟嚷了一句。
　　“抱歉呢。以后我可以為你付水費、電費、餐費、生活費、一切的費用……”趙書鑫說。
　　“你當我是殘廢呢，要人養(yǎng)？”高遠寧沒好氣地打斷了他的話。
　　唉，剛才這個人還說自己不是小孩！
　　“好的。我不說話了�！�
　　趙書鑫嘿嘿地笑，他可不想也不舍惹高遠寧生一點點氣，高遠寧一直只有他奶奶一個親人，他看過他忙碌做幾份工作并且還要照顧奶奶的生活，現(xiàn)在他有能力了，他不想高遠寧再為錢發(fā)愁，他真的有能力可以照顧他，他不是以前那個小屁孩了。
　　“你父母還好嗎？”高遠寧問。
　　“他們，還好吧。”
　　“這么多年了，你還怪著你家人嗎？長大了好好溝通�！�
　　“以后，你教我，我才會�！�
　　高遠寧聽到這不作聲了。
　　“是的，就是叫你見家長，可以了吧？為了你，我會修復我和他們的關系�！壁w書鑫無奈地說。
　　在趙書鑫看不到的角度，兩滴眼淚從高遠寧的眼里落下，掉在了裝著青菜的盆子里，他用了十年想推開身后站在的那個人，而那個人卻一直一直在喜歡他，原以為，把他拉扯大的奶奶離世侯，從此這世上就剩下他獨自一個，無依無靠了，與別不同的自己已經(jīng)做好了孤獨終老的準備，想不到，世界上還有這么一個人一直把自己放在心中。這個人對他的感情就像沒關上的自來水傾注而出，從不間斷。
　　他抬起右手，扮作不經(jīng)意地擦了擦眼角，轉(zhuǎn)過身去，目光正正對上趙書鑫那灼灼的眼神，仿佛看到當年的那個少年帶著哀傷卻堅定的眼神，站在門前，對他說道：
　　“等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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