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愛我嗎？”
　　“我永遠不會離開你的�！背套忧湮⑿χ瑑A身撫摸我的臉頰。我在他掌心里輕輕摩挲了一陣，側(cè)臉去吻他的掌心。

　　這大約是每晚臨睡前例行的溫馨畫面。
　　我和程子卿在一起十年。他是我生活里唯一的伙伴。他也把他幾乎所有的一切交付與我：他的身體、他的積蓄、他的生活……只除了，他的感情。
　　他的笑容謙和有禮，他待人和善而又周全，他秉性純良可靠——這樣一個溫和無害的人，理當(dāng)有同樣溫和無害的生活和感情——這大約也是他當(dāng)初終于接受我的原因吧。
　　我始記得大學(xué)畢業(yè)的那天，我神情鎮(zhèn)定地去和他告別。彼時的盛夏，校園里充滿花草濃郁的芬芳。這是適合告別的季節(jié)。
　　他望著我囁嚅良久，突然開口：
　　“湫月，我們?nèi)プ咦甙�。�?br>　　我訝然點頭答應(yīng)。一路寂靜無聲。但因這個男人在我周邊，我感受到他的氣息，心里便覺得平和歡喜。我并沒想到馬上就要離開他、失去他……何況我本來就未得到。
　　天色不知何時黯淡下來。一點濕意沾上我的臉——居然下起了小雨。我仰起頭來看天，然后笑著轉(zhuǎn)向他：“真不是個好天氣呢�！�
　　他沉郁的眉目在薄薄雨霧中歡憂難辨。半晌并未言語。正當(dāng)我因為這沉默不安之時，他卻突然傾身過來，吻上我的嘴唇。
　　我的大腦在霎那之間一片空白，只兀自瞪大了雙眼，看著他的臉孔在我眼前無限放大。他起初是閉了眼的，也許是感覺到我身體的僵直，睜了開來，看見我的模樣，唇邊吐出輕輕的嗤笑來，然后用他的手遮住我的眼。
　　我在一片黑暗茫然之中仍然感到他柔軟的唇有異乎尋常的暖意。
　　而他的聲音，在越來越清晰的雨聲里穿透了一切業(yè)障：
　　“湫月，留在我身邊吧。”

　　那一年，我23歲，愛上程子卿3年，他一直推拒閃避。在我決意放棄離開之時，他卻突然對我伸出了手，以一種毅然全新的姿態(tài)，接納了我的存在。

　　在某個瞬間，我們感到生活的傾斜與失真。而那只不過是因為一個人的突然參與。
　　直到多年之后，也許我們才會明白，在我們欣喜若狂地握住了那樣一個機會之后，也許并不知曉，我們的生活又喪失了怎樣的可能。
　　而一切都只不過因為那時我們年少天真。因為那時我們深愛此人。

　　2
　　一切都來臨得并無任何征兆。
　　先是王家鵬的突然造訪。
　　王家鵬是子卿初中和高中時的好友，上大學(xué)后因去了外省慢慢失去聯(lián)系。最近調(diào)回了這個城市工作，所以來找老友敘舊。
　　當(dāng)然這些都是子卿介紹他給我時的說辭。
　　可是我發(fā)現(xiàn)了客人看我的眼光，是帶了三分憐憫的。而且進門以后就直截了當(dāng)?shù)匾筮M書房聊天。
　　這不是為了避開我么？客廳那么大，進書房干什么？
　　從那帶有憐憫的眼光看，此人帶來的消息是不利于我的。而且我和子卿這樣幸福的表象居然也瞞不過這位“上大學(xué)后就失去聯(lián)系”的故人，這說明了什么？
　　他應(yīng)該攜帶了子卿往事的一部分。譬如，他心愛的女人。

　　第一次聽到王家鵬這個名字是在大二時的某天。
　　當(dāng)時我和子卿作為朋友一起外出辦事。途中遇到他的一個老同學(xué)，看到我們并肩，曖昧地笑了一下，我聽見他欺身附在子卿的耳邊說：“你已經(jīng)放棄了啊，家鵬那小子可是追到北京去了……”
　　我還記得，程子卿那時的臉，真是如死人一般難看。
　　當(dāng)時的我，并不是沒有意識到什么，聽到這話，我并沒比他本人好受多少……不管他有沒有放棄，我更在乎的是那個“某人”的存在，“家鵬”這個名字，也就在當(dāng)時留下印象。
　　我實在是個記性很好的人。
　　然而我卻不是個善于把握時機的人——我居然就在那天，不顧一切地向他表白了。
　　看樣子我們倆都受到了刺激。
　　他的反應(yīng)非常冷淡。只漠然地說：“知道了。”
　　我記得非常清楚，當(dāng)時他臉上的表情。
　　實在是一點表情都沒有。

　　我很快給書房里的客人送上了茶水。
　　在自己家里聽壁腳并不是女主人應(yīng)該做的。而且書房的門倒也是正大光明地敞開的，一切經(jīng)過的人都無所遁形。
　　所以我走到書房門口時，只聽見客人說了一句“……所以就搬回來了……”，然后大約是看見了我，客人倏然住了口，沖我頷首致謝。
　　我擺開茶具時，聽到子卿說：“對了，你什么時候搬回來的？”
　　欲蓋彌彰。
　　看似有所承接的對話，其實是為了扭曲我聽見的那句話的本意。什么時候回來的，難道不是最先交待的問題么，時間、地點、人物，人們交待的時候是有條理性的。何況那句“對了”，一般是人們在換話題時說的，明顯是子卿臨時想到的問題。
　　對方果然愣了一下（這個問題，肯定早就說明過了），不過很快就反應(yīng)了過來：“就是上個月啊……”
　　兩個男人繼續(xù)言笑晏晏。我走出書房好遠，還能聽見子卿暢快的笑聲。
　　我和子卿共枕七年，這是第一次聽見他如此虛假的笑。

　　我走進衛(wèi)生間照照鏡子。鏡里人完全不像頭腦簡單的樣子。也許程子卿除了輕慢我的感情之外，還輕慢了我的智商。
　　我燒了很多好菜。客人非常滿意，連夸“嫂子真能干”、“比我老婆強多了”。我別過臉去接受了他的贊美。就算上得廳堂入得廚房，也不一定能討得你們這類男人的歡心。之所以做這些，不過是因為我自己也要吃飯罷了。
　　晚上臨睡前，我沒有再問子卿“你愛我嗎”之類的廢話。他居然也沒察覺這老掉牙的臺詞的消失，可見的確有了心事。
　　我偷偷查過子卿的校友錄，王家鵬是在北京讀的大學(xué)�？梢娔莻�“她”是在北京。
　　而現(xiàn)在，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和“她”都搬回來了。
　　我不知道子卿為何沒有追隨“她”到北京。也許是不愿意放棄上海這個五光十色的城市。也許是知道沒有任何希望。他和王家鵬是感情上的競爭者，這才失去了聯(lián)絡(luò)。
　　現(xiàn)在王家鵬有了嬌妻愛子，舍了初戀情人的追逐，來攛掇子卿了。
　　他肯定知道我們只不過是同居。
　　比起我，程子卿在感情回歸上，確有可能。
　　我冷笑。
　　轉(zhuǎn)過身去。子卿給我的，也是一個脊梁。我將臉貼在他的背上。他紋絲不動。
　　但他沒有睡著。我知道。
　　他的身體很溫暖。皮膚是我熟悉的味道。一想到我有可能會失去這具軀體，我的腳底心都在嗖嗖地冒著涼氣。
　�。ㄎ以跄苋萑踢@種事的發(fā)生？）
　　不管王家鵬給他帶來的是什么消息，我知道，我該采取行動了。

　　3
　　然而事態(tài)的快速發(fā)展卻又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第二天晚餐時，子卿沉吟良久，突然對我說：“湫月，我有一個老同學(xué)，搬回這個城市來了。我們很久沒見面，我想請她到家里來吃個便飯。家鵬也來�！�
　　呀，這么快就浮出水面了。
　　看來程子卿完全沒把我放在眼里。
　　我說：“好。他們喜歡吃什么菜？”
　　“隨便，家常菜就可以了�！�
　　我“哦”了一聲，不再答話。
　　“湫月，其實……”
　　我把頭轉(zhuǎn)向他，帶了一個疑問的表情。
　　眼前熟悉的俊朗面孔上，竟出現(xiàn)了少有的遲疑。
　　居然還要我微笑著鼓勵他：“什么事嘛？”
　　他站起身來走近我，凝視我的笑臉，輕聲說：“湫月，你待我真好。這么多年，真辛苦你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
　　這算什么？無緣無故來什么總結(jié)陳詞？
　　但我的微笑并沒有出現(xiàn)一絲裂痕：“這沒什么的�！�
　　在他面前我一直保持笑臉。也許只有這樣，我的臉上才不會出現(xiàn)別的表情。
　　他眼里有憐惜，俯下身溫柔地吻我。我也熱切回應(yīng)。這是嫻熟的愛情姿態(tài)。程子卿，你上哪再找一個人這么配合你去？

　　當(dāng)年我并不是不奇怪子卿這樣突然的改變的。
　　我并不會自以為他在快要失去時發(fā)現(xiàn)愛上了我。在他的心里，確乎是有著一個人的存在的。那應(yīng)該是少年時代最初的愛戀。因此格外刻骨銘心。
　　當(dāng)時我認(rèn)為造成他做出這種決定的可能有如下這些：
　　一，他被他心愛的人拒絕了，而且是毫無還轉(zhuǎn)余地的拒絕，也就是說更可能是他心儀的對象選擇了別人。
　　二，他失戀的落寞心情急需慰藉，那么我對他來說，無疑是一根救命的稻草。
　　所以當(dāng)時我并沒有以為他所謂的“留在他的身邊”意思是可以和他擁有長久的未來。
　　也就是說，我明知此人是沾惹不得的毒，還是以一種飛蛾撲火的姿態(tài)舍身奔赴。
　　這是不是說明了，我實在是一個不夠愛惜自己的人。
　　然而以十年后的視角來揣度，我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大錯特錯。
　　程子卿并不需要救命稻草。別忘記稻草畢竟是稻草，是不可能用來救命的。
　　他對我的選擇，是他對“愛情”這種玩意兒徹底死心的標(biāo)志——就像我說的，既然無愛，那么就選擇擁有溫和無害的感情和生活。
　　這個結(jié)論是我在和他漫長的十年廝守中總結(jié)得出的。我花了三年才接受了他是真想和我共渡一生的事實，余下時間都在消化他不愛我卻還和我在一起這件事。
　　這樣一個無愛的卻忠誠的伴侶。
　　然而現(xiàn)在，我開始懷疑這點。

　　4
　　“湫月，這就是我的老同學(xué)樊心瑤。心瑤，這是湫月�！�
　　心瑤心瑤。
　　就是這個女人了。
　　我覺得腦中一陣輕微眩暈，兩眼發(fā)澀，喉嚨發(fā)干。
　　就算能和程子卿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而真相就是眼前這個女子。
　　如果時間倒退到十年以前，卿絕對稱得起絕代佳人。窈窕身段，盈盈眉目。
　　可惜，時光在她眼角眉梢都打下烙印。她仍美，但容顏憔悴。
　　她已如一幅褪色的畫。
　　但，轉(zhuǎn)過眼去，看到程子卿看她的眼神，我便不能放心。
　　我也并沒有錯過，程子卿介紹我時，對我身份的忽略。
　　還好我辛湫月也有端莊體貌，否則怕不會給人誤認(rèn)了保姆去。
　　在我內(nèi)心暗自冷笑的同時，對方也在打量我。
　　她的表情有奇怪的謙卑。和她狐媚的氣質(zhì)不符�？梢娛锹淞似堑模駝t怎會來投奔子卿？
　　“湫月姐，你好。”她叫我。（我和子卿同年，她應(yīng)該也是，卻稱我為“姐”。嘿嘿。我暗自冷笑。）又看一眼子卿，咬著嘴唇，垂首羞怯地笑。
　　來了來了。
　　這般嫵媚姿態(tài)，我是萬萬做不出的了。所以立刻得到了子卿的撫慰：
　　“不用拘束，當(dāng)自己家好了。”
　　一旁還有王家鵬喧賓奪主：“是啊，不要和子卿客氣。”
　　我啞然失笑。
　　席間倒沒有出現(xiàn)我所想象的熱絡(luò)。但也沒冷場。
　　樊心瑤話說的很少，大半時間都用一雙顧盼生輝的大眼在王家鵬和子卿之間來回掃視。那眼里帶著勾人的笑意。我不知被這樣的眼神看著的男人們心里作何感受。但程子卿表現(xiàn)比平時活絡(luò)三倍，大談特談他今日事業(yè)成就，這是錯不了的。
　　我心里很平靜。不住給客人夾菜。我該表現(xiàn)出女主人的風(fēng)度的，不是么？
　　酒過三巡，王家鵬突然問：“心瑤，你現(xiàn)在情況怎么樣，沒想過再找個人么？”
　　“嗯？”對方似乎是怔了怔，而后苦笑，“再找個人……談何容易……”
　　“唉，我早就對你說過，那個男人，是靠不住的……”
　　伊人的表情如我預(yù)料的沉了下來。我終于明白王家鵬當(dāng)年不得美人青睞的原因了。這樣口沒遮攔，魯莽急進。女人最不能容忍的，恐怕就是粗心不懂體貼的男人了。
　　子卿一個眼神拋過去，男人好像明白了什么了，低下頭不吭聲了。
　　我偷眼看樊心瑤，她也低了頭，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不要說子卿，換了我是男人，我看了也心有不忍。
　　看來樊心瑤當(dāng)年舍棄如程子卿、王家鵬這般大好男兒，選擇的男子，也不是什么上佳貨色啊。
　　但不管怎樣，那也是你當(dāng)年的選擇。不是么？現(xiàn)在后悔了，想吃回頭草？
　　我岔開話題�！靶默幓氐缴虾砗�，和家人一起住么？”
　　那邊程子卿的眼色急急地遞過來：“心瑤的父母幾年前雙雙遭遇車禍亡故了……”
　　呀，佳人的眼圈更紅，我的心更沉，那還回上海干什么，答案不是顯而易見？
　　“讓子卿幫你找個地方落腳吧。他在這一方面有熟人�！蓖跫淫i安慰。
　　程子卿連連答應(yīng)。
　　大家都無視我的存在。
　　受寵的女人這才露出了笑顏，對子卿含笑致謝：“那……就拜托子卿了�！�

　　此后程子卿加班的次數(shù)和時間明顯增多、延長。
　　我卻視若無睹。倒是他主動說起：“心瑤剛來上海，我得多照應(yīng)些�！�
　　找了很多房子領(lǐng)他的心瑤去看。
　　而我，醫(yī)院的工作也很忙。一周兩次值班，第二天夜休回到家里，看看床鋪，也不像有人睡過的樣子。
　　程子卿，他連扮個樣子都不屑。
　　那女人對他就這么重要？
　　我對著整齊的被褥笑。再笑。
　　程子卿，現(xiàn)在你到底想怎的？

　　卻是先接到了樊心瑤的電話。
　　“湫月姐，子卿幫我找好房子了，過來玩玩吧�！睙崆檠笠绲穆曇�。
　　她邀請的當(dāng)然只有我一人。
　　不就是要向我下挑戰(zhàn)書么？
　　我才不懼她。
　　房子不大，卻布置的很別致。我凝神看了看，嘿，連子卿最愛喝的茶葉都有了。
　　我沒探頭看臥室。有必要么？萬一看到什么蛛絲馬跡也是給自己心頭扎刺添堵。
　　且來看看樊心瑤想耍什么花樣？
　　在我預(yù)想中，她大約是想用子卿從前愛過她的事實，拐彎抹角地來刺激我。
　　但我，對不起，卻不會知難而退呢。
　　這十年的生活是屬于我和子卿的。在他創(chuàng)業(yè)伊始舉步維艱之日，在他夜半高熱無人照應(yīng)之時，只有我，不離不棄，在他身邊。同理，他的下半生，理應(yīng)唯有我能夠參與。
　　我屏氣等待。
　　卻萬萬想不到她會有如下的開場白。
　　“湫月姐，你知道么？我沒有你那么幸運……”她拉著我的手坐下來，“當(dāng)年年少無知，錯誤地把感情托付給了完全不值得的人，怎么會想到，有一天，要吞下這樣的惡果……”
　　她說，自打和那男人結(jié)婚以后，對方就暴露了無賴的嘴臉，整日里好逸惡勞，她看不慣說上幾句，竟遭到拳腳相向。
　　就這樣，也糾纏了那么多年才得以擺脫。
　　我信了她。不然她不至于憔悴至此。
　　能怪誰？要怪只能怪自己無識人之明。
　　但就那樣的人，也是她當(dāng)時摯愛著的。
　　想必也是眉目光華、豐神俊朗。
　　而背后的面目如何分辨？
　　“所以……”她總結(jié)陳詞，“湫月姐，把子卿還給我吧。他愛的人，是我。而我，也感覺到了他的不可或缺�！�
　　不可或缺。眼前有些眩暈。不可或缺。
　　這么熟悉的詞語，我在哪里聽過？
　　對了，是在七年之前，一日子卿酒醉……
　　“你知道嗎，湫月？”他含糊不清的吐著話語，“在我看見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將是我生命里不可或缺之人……”
　　那時他實在是醉了。酒后吐真言。我默默聆聽。
　　“為什么……為什么……她卻選擇了別人？”
　　我也不知道啊。為什么，她不愛你，你卻也不能愛我？
　　是樊心瑤接下來的話將我拉回神志。
　　“湫月姐，他要我。他會很快向你攤牌�！�
　　呵。怪不得新歡這樣有恃無恐。
　　程子卿，你真對得起我。
　　十年。你大約不知道我是以怎樣的耐心才容忍了你的輕慢。
　　你第一眼看見她時，眼里開出了花兒來。而我沒開。我的感情便不如你的值錢？
　　在你眼里，我對你的感情算是什么？是垃圾么？你想丟就丟？
　　“湫月姐，對不起�！甭訆Z者假惺惺地道歉。
　　你的對不起幾毛錢一斤？
　　“我知道了�！蔽依潇o地說。

　　我毫不懷疑樊心瑤說的都是真的。
　　怪不得程子卿不再掩飾自己的夜不歸宿。
　　戰(zhàn)火已燒到了家門口，偏還有個里應(yīng)外合的。
　　這世界最后只剩下我一人。
　　但我也要拿起自己的武器。捍衛(wèi)。

　　5
　　周末，子卿難得的，沒有出門。
　　我坐在沙發(fā)上讀小說。他在書房，不知忙些什么。
　　這些日子以來，我們連對話都少了。
　　不管是出于愧疚，還是別的，我知道，他都不想看見我。
　　門鈴響了。
　　來者是兩個陌生男子。掏出證件，卻是便衣。
　　“子卿，”我去書房叫他，“有警察上門。”
　　“有些情況我們想詢問一下，”來者不卑不亢，出示照片，“這個人，你認(rèn)識么？”
　　我探頭看了一下。清俊男子，三十出頭的樣子，不知怎的，端正的五官卻散發(fā)絲絲惡意。
　　“不認(rèn)識�！蔽衣牭阶忧溥@么說。聲音卻有些故作鎮(zhèn)靜。
　　“不認(rèn)識？”警察目光呈現(xiàn)懷疑，“他叫左達人，你女朋友的前夫。”
　　“呃……”我插口，“我想我才是他女朋友，我沒有結(jié)過婚�！�
　　子卿的表情非常尷尬。但肯定不是因為我給他的解圍。
　　“哦？”對方好像明白了些什么，頓一頓，又道：“左達人死了。有人在昨天凌晨2點在你的女朋友……呃……你的朋友樊心瑤家附近的暗巷里發(fā)現(xiàn)他的尸體�！�

　　警方上門的目的很明顯，就是想知道子卿在昨天凌晨——事實上是前天晚上的不在場證明。
　　子卿說當(dāng)然是在家睡覺。
　　很不幸的，那天是禮拜四，晚上我在醫(yī)院值班。第二天回來時我倒是覺得床褥打開過，但也不敢保證子卿就踏踏實實睡了一夜。
　　況且我是他的伴侶，我的證言會被警方采信么？
　　子卿的樣子慌亂。這真不是應(yīng)該讓警方覺察到的情緒。但，就連我都看得出來，他們會不知道么？
　　左達人，應(yīng)該就是樊心瑤口中的那個惡棍。怎么，不想放手，追到上海來？
　　這下子卿有麻煩了。
　　警察還是很客氣的�？磥硭麄円矝]有什么線索。
　　前腳走掉，王家鵬后腳上門。
　　“子卿，出事了！”
　　此人毛躁至極，怎成大事？
　　“那個家伙被殺了！是不是你干的？”
　　“你在說什么？”子卿懊惱，“不要胡說八道！警察剛來過！”
　　“已經(jīng)來過了？你有不在場證明嗎？還好我在公司加班徹夜，有同事作證�！眰商絼】吹枚嗔�，人人都知道此詞。
　　“那么晚了，我當(dāng)然是在家里睡覺！”子卿要抓狂了。
　　“哦。那湫月可以為你證明羅？”王家鵬松了口氣。
　　“那晚我在醫(yī)院值班�！蔽艺f。
　　王家鵬的眼神出現(xiàn)了明顯的懷疑之色，轉(zhuǎn)向子卿：“這么巧？”
　　“你想說什么？”子卿火了。
　　“左達人孤身追心瑤到上海，無親無故，誰想害他？”王家鵬冷冷地道，“心瑤雖然恨他，卻更怕他，再說，她只是弱質(zhì)女流，當(dāng)然不會是她！”
　　“照你這么說，那就是我羅？”子卿怒極反笑。
　　“我沒那么說，”王家鵬恨恨地轉(zhuǎn)頭，“尸體在心瑤家附近發(fā)現(xiàn)，她現(xiàn)在嫌疑最大，我一定要查出真相，為她洗刷清白！”
　　人生自古多情癡。我就差沒拍手叫好了。這么癡情，可嘆樊心瑤還是沒選你。
　　她選了一個惡棍。而那個惡棍折磨她時，你在哪里？擁著嬌妻愛子么？
　　不要說什么把一個人放在心里珍藏了十幾年。沒有她，你不仍活得很好？也沒看你缺胳膊少腿的。
　　而那些真正一直在你身邊，關(guān)愛慰藉你的人，在你心里，又是什么位置？
　　空氣雖一直被無視，可嘆你還是需賴此呼吸。
　　我嗤之以鼻。
　　王家鵬走后，子卿茫然不知應(yīng)對。
　　他看著我：“湫月，你相信我！我真的沒有殺人！”
　　他眼神驚惶，如迷路孩童。我走過去輕輕擁住他：“我信你。”
　　他緊緊擁抱我。
　　怎么樣，知道我的好處了么？
　　我當(dāng)然相信子卿。他是誰？他是我十年的愛人。我了解他，就像我知道他會因為自己的摯愛故交而毫不猶豫地拋棄我。我知道他的懦弱，他的優(yōu)柔寡斷，他的自我中心。他會殺人？這樣的一個人會殺人？簡直是開玩笑。
　　然而我也不是因為對他的了解相信他沒有殺人。
　　還能有比我更相信他的人么？

　　子卿訥訥自語：“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皺眉：“心瑤沒對你說過那個什么左達人？”
　　他臉紅、心虛：“其實……說過……”
　　“他還糾纏著心瑤？”
　　“嗯。心瑤煩不勝煩�！�
　　那是當(dāng)然，這馬上就要迎新賓了。
　　“那人……手上有心瑤隱私，威脅心瑤與他復(fù)合�！�
　　“隱私？”
　　“……是心瑤的裸照……不依從他，他就發(fā)布到網(wǎng)上�！�
　　這便是樊心瑤當(dāng)年的選擇。
　　實在是有眼無珠。
　　我低頭冷笑了一陣。抬頭緩緩道：“……你確定心瑤……與此案無關(guān)？”
　　我了解程子卿么？當(dāng)然。如我所料，他眼里反映出的色彩，是茫然……思索……質(zhì)疑？
　　他也知道，既然不是自己，那還有誰，非要左達人從這世上消失不可？
　　對我來說，左達人的存在卻如同神跡——哪怕，此人已死？
　　我的嘴角怕不是正露出獰笑來？
　　當(dāng)然，不能給子卿看見。
　　“也不一定是心瑤的�！蔽野参克�，“別忘記，還有一個王家鵬�！�
　　“那個莽漢？”
　　“張飛還有心細(xì)如發(fā)的時候呢。你怎知他不是賊喊捉賊？”
　　“可是……”子卿低下頭，“他家庭圓滿，犯得著趟這渾水？”
　　“他愛她呀……”我湊近子卿耳邊，“愛情有多偉大高尚，你知道么？”
　　子卿顫抖一下。他又不是笨人，怎聽不出我弦外之音？
　　“對不起……湫月……”他喃喃道歉。
　　我別過臉去。
　　“湫月……我真的擔(dān)心……昨天我曾約心瑤見面，她拒絕了……從來沒有過的事……”
　　哈。子卿是真的起了疑心，連這話也和我說了。
　　看。這就是他對待他生命中不可或缺之人的方式。
　　當(dāng)然，那人也只有受到這種待遇的份。
　　子卿，你愛那人，就只有這種程度？
　　你永不知道我曾為你做了什么。
　　這一刻我內(nèi)心不知該感到釋懷還是難過。
　　“還有……記得上次我問過你什么樣的安眠藥發(fā)作比較快么？是心瑤說，準(zhǔn)備見面時讓那家伙服下，然后拿了他的鑰匙去他租的房子找照片和底片�！�
　　“我記得�！蔽尹c點頭，“你準(zhǔn)備告訴警方這些么？”
　　“剛才他們說……左達人是被鈍物擊打而死的？”
　　“嗯�！�
　　“如果是昏睡無反抗的情況下，心瑤做得到�！�
　　子卿做起偵探來了。矛頭直指自己最愛之人。
　　不能怪他。誰不自保？
　　自己的生死存亡面前，愛情？閃一邊去吧。
　　愛情是適合在程子卿志得意滿的狀態(tài)下談及的。
　　還有，那人也需身家清白。
　　花好月圓人長久，也要看具體情況。

　　6
　　同時上演出“偵探”戲碼的，還有王家鵬。
　　也許他這一生，也僅有這一次，遇到這種“大展身手，英雄救美”的機會。
　　這也便是那段感情，帶給他人生的全部意義。
　　“心瑤已經(jīng)承認(rèn)，那晚左達人曾經(jīng)去她家和她見面。他用所偷拍下的心瑤的不堪入目的照片勒索她，心瑤在給了他錢以后，他即離開�！�
　　“依我看，一定是左達人拿到錢之后得意忘形，錢財露白，被流氓盯上，劫財殺人�！�
　　他帶來消息和自己的分析。
　　“那，警方相信她的供詞么？”子卿迫切想相信這種愚蠢的揣測。
　　“本市治安一向良好。何況，子卿，你給她找的房子附近會有這樣危險的人出沒么？”我淡淡地說。
　　兩個男人皆無言以對。
　　還是警方上門，再次提供必要信息。
　　“程先生，樊心瑤曾經(jīng)向你詢問何種鎮(zhèn)定劑能快速起效么？”對方嚴(yán)肅地問。
　　還是上次那兩位，領(lǐng)頭的好像姓莫。
　　“問……過……”子卿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
　　看到自己愛的男人那種樣子，我心里也不太好過。
　　“其實心瑤是想子卿問我，我是醫(yī)生，對藥物比較熟悉�！蔽抑鲃诱f。
　　子卿向我投來感激目光。
　　“你說的是哪種藥物呢？”莫警官問。
　　“是唑吡坦片，商品名叫思諾思�！蔽艺f，“聽說心瑤晚上睡的不安生，普通安定效果不好，我就推薦了這個�！�
　　“這個效果怎么樣？”
　　“我常和病人說最好是上床時服用，因為可能隨時倒下去睡著呢。”
　　莫警官點點頭。
　　“尸體體內(nèi)測出了這種藥物成分�！�
　　不用轉(zhuǎn)頭去看子卿，我也可以想象他臉上是何種表情。
　　“這……這……這……”
　　“而樊心瑤的確有開過此藥的記錄�！蹦倜掳驼f。
　　那是當(dāng)然，鎮(zhèn)定藥物即使在醫(yī)院也需要特殊處方，病人需要出示身份證登記。
　　“難……難道……”
　　子卿連聲線也在哆嗦。
　　莫警官的下一句話卻是在安慰他：“如果真是樊心瑤迷昏死者再殺人的話，那她未免也留下太多線索了。”
　　看來警察也并非是傻瓜。
　　“何況我們了解到，她說自己送走左達人后就出了門，和自己的同事約了去唱卡拉ok。經(jīng)我們調(diào)查，她的同事們見到她的時間，和她的供述是吻合的�！�
　　“那左達人的死亡時間呢？”我不禁問道。
　　“差不多就是他走出樊心瑤的家門，經(jīng)過那條暗巷的時間，大約是晚上十點左右�！�
　　“那尸體居然到凌晨五點才發(fā)現(xiàn)？沒有目擊者么？”
　　“沒有。樊心瑤居住的地方，是臨近郊區(qū)的私宅，地方安靜偏僻，租金卻不菲�，F(xiàn)在反而是有錢人才住得起郊區(qū)了�！�
　　我看了一眼子卿。金屋藏嬌，也費了一番氣力。
　　我們住的地方，說是市中心，離我工作的醫(yī)院卻很遠，且嘈雜擁沓。唯一的優(yōu)點，是離子卿的辦公樓近。
　　他是愛睡懶覺的。
　　我雖工作辛苦，卻還是遷就著他。
　　看看我又得到了什么回報。
　　我又看了他一眼。
　　他在閃避。
　　不知道莫警官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之間的暗涌。
　　“這么說，左達人還是謀財害命的可能性大了�！蔽覍λf。
　　“不能排除�！彼o靜地說，“他身上的錢全沒了。據(jù)樊心瑤說，她給了他五萬。”
　　五萬！
　　我眼冒金星。
　　五萬！
　　不用說也知道這錢是哪兒來的。
　　子卿曾勸我辭去醫(yī)院工作。“我又不是養(yǎng)不起你。”
　　我卻知道他工作的不易。外表光鮮，一個不當(dāng)卻受盡老板責(zé)罵，誰知道哪一天會不會突如其來被炒魷魚？
　　我們的房子還在還貸。我雖掙的不及子卿三分之一多，但誰知道哪一天這個家就得我獨力支持？
　　一年到頭，我也舍不得為自己置辦新衣。只因子卿，他的西裝，價位實在高得令人咋舌。
　　在寫字樓工作，這筆錢卻又是省不下來的。
　　當(dāng)然子卿也是有節(jié)制的人。我們也是白手起家過來，知道在這個城市里創(chuàng)業(yè)的不易。
　　還能有比這更現(xiàn)實的事么？
　　我閉了閉眼。
　　我和子卿的存款是向來合并在一起的。
　　他沒有問過我，就擅自提走了五萬！
　　十年來我為這個家所付出的心力在眼前一閃而過。
　　我用盡全部氣力，才咽下這一口氣。
　　喉頭卻涌上一股血腥味。
　　“五萬。是夠得上讓人開殺戒的了。”我平靜地說。
　　“沒錯�！�
　　“且慢，剛才莫警官你說死者體內(nèi)有思諾思？”
　　“嗯�！�
　　“也就是說很可能是心瑤給他服用了這種藥物，可思諾思的藥物時效長達6小時，那心瑤怎說很快就送他走了？”
　　莫氏的眼里出現(xiàn)了針尖般的笑意：“你說的，完全沒錯啊�！�
　　那邊子卿終于忍不住，“啊”了一聲。
　　我替他問出來：“那么，你們覺得，她在說謊？”
　　“她不承認(rèn)給死者服用過這種藥物，她說，那思諾思是她自己吃的�！�
　　是了，絕不能承認(rèn)的。否則，殺人的情節(jié)再也抵賴不掉了。
　　但，不承認(rèn)的話，誰也不能不說這事情實在太巧合了一點。
　　我想此刻子卿心里的懷疑一定正像雨后春筍一樣瘋長。
　　不是心瑤給他吃的，又會是誰？

　　人們在人前所戴上的，是怎樣的面具？
　　習(xí)慣了微笑、緘默，這只是我生活的方式。
　　而不是你可以忽略我的理由。
　　警察走后，程子卿都不敢抬頭。
　　我卻徑直走進廚房忙碌。曾經(jīng)，我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女子。后來，只因為子卿說一句：在外面吃太貴了，也沒營養(yǎng)。我練出了一手廚藝。
　　他也許可以忽略我。我的人生，我所掌握的技能，卻是全因他在改變著。
　　也許他已經(jīng)習(xí)慣到熟視無睹。
　　最令人發(fā)指的，我竟也習(xí)慣了他的習(xí)慣。
　　誰更可悲？
　　一切皆是我心甘情愿。
　　我甚至可以想象程子卿向我提出分手的臺詞：
　　“湫月，我不愛你，我愛的是她�！�
　　“可是，我對你那么好。我做了一切�！�
　　“我沒要求過什么，你自己愿意的。”
　　的確，他從沒要求過什么。
　　是我給了他那么多。
　　他要的，其實很少。
　　只是一個床伴。一個保姆。
　　我卻盡心盡力給了他那么多。
　　當(dāng)然只是因為，我愛他。
　　我自愿的。
　　連我自己，都無話可說。

　　可是這沉默，卻總要一個人來打破。
　　“子卿，吃飯了�！�
　　他坐到飯桌前，卻沒有動筷。
　　屋里死一般地靜寂。
　　我開始吃飯。
　　“湫月！”他的一聲大吼，嚇了我一跳。
　　“怎么了？”
　　“說點什么吧……”
　　“……”
　　“說點什么吧……想罵我，就大聲地罵出來……”
　　罵你？為什么要罵你？
　　我冷笑。
　　到現(xiàn)在還想我配合你，擺出潑婦的姿態(tài)？
　　對不起，我辛湫月還有這最后一點骨氣。
　　“子卿，你愛心瑤。不是嗎？”
　　“……”他未料到我說出這樣的話，怔在當(dāng)場。
　　“你知道的，我也愛你，就像你愛心瑤那樣�！�
　　“我知道……”
　　“如果你真知道的話，那你也能明白這種感受的無能為力，也知道我們?yōu)槭裁床坏貌贿@樣做的原因……那么，你可以繼續(xù)愛她，只要，偶爾能體諒我一下就好�！�
　　咦，我說這番話時其實未必全是真心，語調(diào)里卻怎的滲出一絲凄涼來？
　　我入戲已深。
　　這生活的假面具，我已經(jīng)摘不下來。
　　此刻，相對而坐的，并不是已生活了十年的伴侶，他們也許曾彼此熟悉對方的身體、性情、生活習(xí)慣，此刻，作為兩兩相望的人來說，眼睛注視著的這個人，只不過是一個生物的代號，一個游離于自己生命之外的，有著自己獨立思想和意志力的，陌生人。
　　誰也不知道誰在想什么。
　　有什么正飛速離我而去。
　　我感覺到面部全部的肌肉和神經(jīng)正垮下來。
　　再也堅持不住。

　　7
　　然而，戲正演至半酣。
　　那莫警官竟又摸到我醫(yī)院里來。
　　“有些事情，想和辛醫(yī)生單獨談?wù)劇！?br>　　他叫我醫(yī)生。于是，表情和語氣里立刻有了那種普通人，對一個醫(yī)者的敬畏和警惕。
　　但我在轉(zhuǎn)念間，卻不能斷定這不是他在麻痹我的一種方式。
　　他可不是病患和家屬。他是警察。
　　“案發(fā)那晚，辛醫(yī)生是在醫(yī)院里值班？”
　　我面上的肌肉好像跳了跳。
　　從那天起，我自覺有好多事情，已不由我自身控制。
　　“是的�！�
　　“有人可以證明嗎？”
　　“護士臺應(yīng)該一直有護士的�！�
　　“不過內(nèi)科病房，醫(yī)生沒什么特殊事情的話，還是可以好好睡一覺的吧？”
　　“是的。不過，卻仍然不能擅離職守。”我冷靜地說。
　　這是想查找我的不在場證明了。
　　的確，我的醫(yī)院，離樊心瑤的家，也不是太遠。
　　“那天十點左右的時候，有人在醫(yī)院看見過辛醫(yī)生嗎？”
　　這已是極露骨的懷疑了。
　　“十點……那天病房比較太平，我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值班室睡下了……警官是懷疑我么？”我平靜地問。
　　“因為案子涉及者就這么些人：樊心瑤，程子卿和你�！�
　　“莫警官，相信你也知道心瑤和子卿的關(guān)系了……實際上，心瑤之前已明確告訴過我，子卿想要和我分手，和她在一起。”
　　“這樣的啊�！本傺b腔作勢地說。
　　“所以，左達人是心瑤最想盡快擺脫的人了……我卻殺了他，難道是想幫她忙嗎？”
　　“這么說沒錯啊�！�
　　“而且，我也并不知道這個人的存在�！蔽移届o地說，“子卿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他和心瑤的任何事�！�
　　“是這樣的啊�！本倜掳驼f�！翱墒�，我是這樣想的……雖然殺了左達人表面是對你不利的，可是，如果能夠陷害給樊心瑤的話，對你來說，卻是一勞永逸的呢�！�
　　我安靜地等他說下去。
　　“你知道樊心瑤有吃思諾思的打算后，特意等她和左達人見面那天，左達人從她家出來以后，再叫住左達人，裝作和他同仇敵愾的樣子，將他帶到什么地方，哄騙他服下安眠藥，再偽裝成謀財害命。”
　　“警官，你的想象力太豐富了吧�！蔽铱嘈�。
　　“如果是樊心瑤干的話，她也太愚蠢了，用登記在冊的安眠藥，拋尸在自己家附近，這不是在宣告自己的犯罪嗎？”
　　“心瑤說自己送走左達人就馬上出了門，具體是什么時候呢？”
　　“十點左右。她十點半到了同事所在的卡拉ok廳，到那的車程是需要20到30分鐘�！�
　　“看來她真是解決了前夫的事了，都不和子卿送個喜報，就去唱歌了�！蔽依湫χf�！白筮_人的死亡時間上次聽你提到……也是大約十點吧？那怎么能斷定不是她殺的人？”
　　“確切的說是當(dāng)晚九點半到十一點。如果樊心瑤沒有撒謊，左達人就是在十點到十一點的時段里死的，那么你就有時間殺他。如果樊心瑤撒了謊，她九點半就殺死了左達人，然后將尸體搬到暗巷，再急急忙忙給自己找不在場證明的話——那也是有可能的，但卻未免，太過粗糙了。沒有這樣拿警察當(dāng)飯桶的傻瓜�！�
　　“等等，你好像忘記了子卿——難道沒有可能是他和心瑤同謀，前者下藥，然后找人證明自己無辜，后者殺人棄尸？”
　　“說得好。程子卿是有車的人，如果真的是兩人分工，他干嗎不把尸體拋遠一點，好讓樊心瑤的不在場證明顯得更充分呢？”
　　我啞然了。
　　“當(dāng)然，我還有認(rèn)為樊程二人沒有共謀的原因�！蹦傩χf，“我難道看不出你男朋友的表情，也因為懷疑是樊心瑤作案，而變得害怕起她來了？我們調(diào)查過，這幾天里，他們沒有再聯(lián)系一次�！@，不正好中你的下懷嗎？”
　　我神情木然：程子卿的表現(xiàn)連警察也看在眼里。他一定也在心里嘲笑我，為了守住這樣的人，居然去殺人。
　　我突然覺得疲倦，什么話也不想再說。
　　對方已經(jīng)露出了得意的神情。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
　　“……是我……什么？”他的臉上，突然出現(xiàn)了驚訝的表情，“左達人自己也開過思諾思？”

　　警方新得到的線索卻似讓他們的調(diào)查進入窘境。
　　我相信他們一定是在查找所有思諾思的處方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左達人也去配過這藥的——他們本想找的，應(yīng)該是我和思諾思的聯(lián)系，我雖然是醫(yī)生，想搞到這種藥也只能通過處方——這可不是在藥房隨便抓的藥啊。找不到這一點，就根本沒有我和命案有關(guān)的證據(jù)。
　　左達人卻也配了這藥——這說明了什么？
　　我回去說給子卿聽。
　　當(dāng)然，我沒告訴他警察也在懷疑我。
　　身邊已經(jīng)有了一個謀殺嫌疑犯，他不需要再得到第二個。
　　“……哎呀……”他低頭思量了半晌，突然驚叫，“難道……難道是他想迷倒心瑤？”
　　“有這個可能�！蔽尹c頭，“他以前既然偷拍過心瑤的裸照，想必也是在她失去意識的情況下，這次怕不是故技重施�！�
　　“這個惡棍�！�
　　“想來心瑤有了經(jīng)驗，不會再上當(dāng)。”
　　“看來左達人吃下的，倒可能是自己配的藥呢�！�
　　“可是，那又會是誰讓他吃的？”
　　莫警官在自己的判斷失去一些偏頗之后很快調(diào)整了方向。
　　他又來醫(yī)院找我。
　　“還是懷疑是你讓左達人吃下了自己配的藥呢�！�
　　我啞然失笑。
　　我有那么大的本事？
　　他好像也看出了我的想法。
　　“會不會是你事先和左達人聯(lián)手，他想和樊心瑤復(fù)合，而你可以守住你的家園�？墒�，他沒有得手，于是，你孤注一擲，想殺了他嫁禍給樊心瑤�！�
　　他說的倒真是在情在理。
　　“證據(jù)……請你拿出證據(jù)……”我笑笑，“繞了半天，仍然是誰都有可能——我，子卿和心瑤，未知的劫財害命者，不是嗎？”
　　是的。我知道他也這么想。否則，他沒必要和我說他的分析。
　　他嘆了一口氣。
　　“看來這案子又要成懸案了�！�
　　左達人不過是外省來本市的一名無業(yè)游民，警方哪會花上多少精力為他追捕一名劫匪？
　　有部分警員也懷疑是歡場的女人作案，騙左達人喝下安眠藥，掏空他的口袋后殺人滅口。
　　莫警官告訴我，有新的大案要案發(fā)生，警力不足，相關(guān)調(diào)查人員都已撤離此案。
　　至此高懸了。
　　“其實，我并沒有真的懷疑你。”他后來笑著說，“知道為什么嗎？”
　　“因為我提到那五萬塊時你的臉色——你憤怒、屈辱……你是真的不知情的。但若是你殺了他，你又怎會不知情？五萬現(xiàn)金，任誰也不會錯過那樣厚的一包錢�！�

　　8
　　樊心瑤不久之后離開上海。不知所蹤。
　　子卿沒有去送她。
　　王家鵬又來過……我聽到他在書房里對子卿說：“不可能，絕不可能是心瑤干的！我相信她！”
　　他可真是對她死心塌地。
　　子卿低著頭不說話。
　　他對嫌疑者始終心存芥蒂。
　　我笑笑，給客人上茶。

　　樊心瑤，她也沒有臉面再來糾纏子卿。
　　我不知道他們是怎么告別的……抑或根本沒有告別？
　　子卿難道不會想……如果她果真是清白的，為什么她不敢來見我？
　　是啊，樊心瑤，為什么你不敢來找子卿？
　　因為你的確殺了人。不是么？

　　左達人跟蹤樊心瑤來到上海。當(dāng)然不難發(fā)現(xiàn)子卿，發(fā)現(xiàn)我。
　　是他主動找上門來。
　　“我有本事讓心瑤和我回去。你也管好你的男人吧�！�
　　“怎么干？”我不動聲色地問。
　　“我會給她下藥，重新拍下她大量裸照要挾她�！�
　　這個笨蛋，一點新花樣也沒有。
　　我只是建議他安眠藥用思諾思吧，那個起效快。
　　那一天他臨去前得意洋洋地告訴我：他帶了一瓶紅酒，要借和心瑤敘舊的名義把藥下在酒里讓她喝。
　　我心一動。
　　我當(dāng)然知道鎮(zhèn)定藥和酒精的雙重抑制作用有時會造成人的死亡的。
　　但我也沒有指望樊心瑤會蠢到喝下前夫帶去的酒。
　　老天保佑，那天病房一片安寧。
　　再說，內(nèi)科病房是很少有需要主治醫(yī)生處理的夜診的。
　　我也去了樊心瑤的家。
　　我當(dāng)然也知道她詢問哪種鎮(zhèn)定藥效果最好的目的何在。
　　子卿說過，她是想迷倒左達人，拿了他的鑰匙去他的住所拿照片底片。
　　誰也不是笨蛋。
　　當(dāng)然，除了左某。
　　我果然看到樊心瑤很快出來。
　　看她離開后，我掏出鑰匙，打開她的家門。
　　什么？哪來的鑰匙？你說呢？
　　程子卿的鑰匙串上什么時候多出一把，我會不知道？
　　我早就說過，他輕慢了我的智商。
　　我輕輕走進去，果然看到左達人倒地的身軀。
　　我看向桌上他帶來的酒，還沒開封，但此刻，可以派上用場了。
　　我找到他懷里揣著的思諾思，準(zhǔn)備給他灌下藥片和酒精。
　　想象樊心瑤回來后看到的情景，我已忍不住要笑。
　　莫警官完全沒有料錯。
　　我曾想過殺了左達人嫁禍樊心瑤。
　　并且也曾準(zhǔn)備付諸行動。
　　然而——這世上總是出現(xiàn)然而。
　　我卻突然發(fā)現(xiàn)，原本已失去意識的左達人，居然在輕輕動彈。
　　怎么可能！
　　我是清楚思諾思的藥效的。否則也不會向左、樊二人推薦了。
　　但我也清楚，這世上的藥，的確也不是百分百對人有作用的。
　　就是有人例外！
　　他的眼皮微微顫動——他要醒來了。
　　居然就在這種時候，更不可思議的事情發(fā)生！
　　門外響起了腳步聲——是樊心瑤！她居然去而復(fù)返。
　　我站起來，卻已經(jīng)進退兩難。
　　“吱呀——”門開了，樊心瑤進來了。
　　我一閃身，躲進了臥室。

　　樊心瑤沒有發(fā)現(xiàn)左達人的覺醒，她伏下身來，在他身上摸索著什么。
　　她大概遺漏了什么。
　　就在這時，左達人驀地睜開眼來！
　　樊心瑤一聲尖叫。
　　然而男人顯然意識還渾沌著——我在門縫里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眼神是呆滯的。但是，舉起了一只手臂。好像想樊心瑤能拉他一把的樣子。
　　后者退了一步——又一步——突然——我大約能理解人類這個思維過程——看到自己無比痛恨的人，即使在這種情況下，都像小強一樣屹立不倒，甚至，他馬上就會站起來，傷害自己！
　　“噗”，樊心瑤腦海里的什么應(yīng)該泯然釋放——那是大量的腎上腺激素。
　　她順手拿起桌上的煙灰缸，向渾然不知死神降臨的男人的頭顱砸去。
　　一下，又一下……
　　“咚……”墻上的鐘敲響了十點整。

　　事后，我還是很佩服樊心瑤的急智的。
　　在一切平息之后，她發(fā)了約30秒的愣——對一個沖動犯罪的女人來說，這個時間未免太短了些——然后我就看到她拿起了手機。
　　我曾以為她會向子卿求救或者商量，可是，電話撥通，我卻聽見她甜美的嗓音：“小王，你們還在卡拉ok廳么？我現(xiàn)在辦完事了，和你們會合吧？”然后很快出門去。
　　我呆了。她就這么放著這具尸體不理么？居然唱歌去了？
　　我從藏身的地方出來，繞著左達人的尸體走了兩圈——我明白了她的用意。
　　這個城市里，有幾個人知道左達人這個人的存在？
　　有誰會關(guān)心他的死活？
　　如果他“失蹤”了，也許也根本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和在意吧。
　　樊心瑤一定是現(xiàn)在給自己做好不在場證明，然后再想辦法好好處理掉這具尸體。
　　即使是不能讓“他”完全從這世上消失，至少也要延長被發(fā)現(xiàn)的時間。
　　到那時候，死亡時間不明確，她便可以脫罪了。
　　我打了個冷戰(zhàn)。
　　我雖然不能想象樊心瑤分尸滅跡的景象，卻很清楚，那將是她最好的選擇。
　　左達人會無聲無息地從這世上隕滅。說不定連骨灰都不會留下。
　　我不能讓樊心瑤得逞。
　　只要左達人的尸體還在，她怎能置身事外？
　　而我原先想干的，不就是這件事嗎？
　　現(xiàn)在不過是樊心瑤做了免得我臟手的事情而已。
　　我笑了。
　　把左達人搬到一個不算遠的小巷里，我的體力還可勉強做到。
　　留下的戰(zhàn)場，讓樊心瑤回來打掃吧。

　　我真的，就只是做了這么些。
　　樊心瑤會知道是誰干了什么嗎？
　　她能說什么？人確實是她殺的，不是嗎？
　　尸體被發(fā)現(xiàn)了，她該惶惶不可終日，逃脫了警察的追查，她就該覺得走運。
　　還有什么臉來搶奪子卿？
　　我沒必要把她送上斷頭臺，那我也勢必被牽涉其中。
　　我要的，不過是我本來的生活。

　　尾聲
　　“你還會離開我么？”
　　樊心瑤從我們的生活消失后，一天晚上，臨睡前，我這么問程子卿。
　　他呆了一下，眼里換上認(rèn)真和愧疚的神色：
　　“湫月，我不能沒有你�！�
　　“嗯�！蔽尹c點頭。關(guān)了燈，轉(zhuǎn)過身去閉上眼睛。
　　從此以后，再不用擔(dān)心，深夜醒來，發(fā)現(xiàn)枕邊的男人，夢里呼喚的，是別的女人的名。
　　莫警官說錯了一點，最一勞永逸的方法，其實是殺了樊心瑤。
　　可是那樣，能不能逃脫罪責(zé)不說，樊心瑤，卻一定會成為我身邊這個男人的，永生摯愛。
　　他會到死都忘不了她。
　　而現(xiàn)在呢？
　　他不再愛她了。
　　他不再愛任何人。
　　而我呢？
　　我還愛他嗎？
　　十年。在我身上流失的已經(jīng)遠不止是容顏。
　　還有少年時分的柔軟心意。
　　人一生能有幾個十年？
　　而我已再無那樣少年的熱切與期盼用來交付。
　　就像一捧死灰，再也沒有復(fù)燃的機會。
　　在某個瞬間，我曾以為我激烈強悍的感情，足以讓這個男人，拋卻過往種種，和我迎來一個嶄新的奇跡。
　　卻由始至終，是背道而馳。
　　他用他的無動于衷，將我殘存的感情，扼殺一次又一次。
　　好像已經(jīng)失去反抗氣力的被害者，仍然提起手里的鈍器，擊打他的頭部，一次又一次。
　　完全不遺余力。
　　最糟糕的是，在我對他執(zhí)著的情感發(fā)出無能為力的嘆息時，他終于將他那自以為是的深情，這樣呈現(xiàn)給我看。
　　這破敗的，不堪一擊的，所謂，深情。
　　而就是那樣的人，那樣的感情，擊敗了我，擊潰了我的人生。
　　一次又一次。

　　到底是誰留給我這樣，惡意嘲弄的人生？

　　黑暗里，有誰輕輕嗤笑一聲。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