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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1
我叫高尾和成。
普通的十六歲天蝎座少年,頭發(fā)是普通的黑色,眼睛是不那么普通一點的銀灰色,發(fā)型是普通到渣(又或許渣到不普通)的中分頭,現(xiàn)在我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高一學(xué)生。
也許會讓你們失望,我既沒有完美的成績和隨隨便便把一米七三以上的人按倒在地的能力,也沒有閉著眼睛把球往后丟也能進(jìn)前面籃筐的魔法,沒有兩米多高的個子和無底洞路癡的萌屬性,也沒有超長眼線閃閃發(fā)光的模特臉和復(fù)印機(jī)特質(zhì),更沒有巴啦啦魔法傳球一類的技能,非要說的話,我裝備了視野超廣的鷹之眼,當(dāng)然這可能是因為眼睛小而聚光;裝備了板車,因為我是某個家伙的車夫;是籃球隊的隊員,因為我球打得不錯。然而事實上,前不久我們慘敗于洛山。
或許可以稱得上特別的是我有一副特別的眼鏡。
上帝,我發(fā)誓,我剛開始只是覺得它是一副普通的眼鏡,我買它僅僅只是因為它造型很可愛,鏡框有類似下睫毛的形狀,特別像我們籃球隊里王牌的眼睛,他也有著漂亮到令女孩子嫉妒的下睫毛,又長又密,陽光落下來的時候閃閃發(fā)光,順便一提,他投籃投得超級棒。
在我心血來潮戴上它后,我才發(fā)現(xiàn)這是個滿了不起的眼鏡,當(dāng)然可能會有些小小的不愉快。
比如說,在早餐端上來的時候,我眼前基本會冒出這樣一串?dāng)?shù)據(jù)「全麥面包:小麥,水,糖」「牛奶:牛奶,水,糖」「雞蛋:雞蛋,油,鹽」,而當(dāng)然,我眼中可看見的那套據(jù)說是紅木家具的桌子實際成分是其他的木頭,我母親脖子上戴的是假鉆石項鏈,我所謂的小牛皮鞋不過是合成的皮革,更糟糕的是,去衛(wèi)生間我都想閉著眼睛(多半是我忘了摘眼鏡)。
至于我出門,會有意思的多。我騎上我的板車慢悠悠地騎往王牌大人的家的方向,抱以十萬分的興趣看路邊的花草,眼鏡會告訴我它們的真名,而與它們朝夕相伴的我卻對他們一無所知。那些不起眼的小草往往會有繁瑣而令人難以理解的名字,而一些我曾以為是雜草的東西原來是花的幼苗。開心果有個別名叫阿月渾子,而我曾和鄰居家小孩打過一架只為證明是桃樹的一截枯木,其實是櫻花樹。
如果只有這些功能的話它的確算不上特別,不過最特別的是,它能看透別人的心。
母親的心是柔軟的花朵,在她心口的那個紅色心形標(biāo)志里,不斷地涌出大片大片不同的花朵,燦爛絢爛的顏色,仿佛還有香氣,又溫暖又柔軟,甜得令人心軟。
女孩的心是很復(fù)雜的,有的是晴有的是雨有的是彩虹有的是冰雹,堆滿了各種各樣奇怪的東西,還有男生的笑臉,音符,零食,好看的衣服,包包,首飾,鞋子,而男孩的相對簡單,卻看得我眼花繚亂,他們心里有活生生的游戲與英雄。
有人的心靈是干凈的,有人的心靈也是臟的,我看見這么幾個人,想了想,騎著板車?yán)@了點遠(yuǎn)路。
那他的呢?
小真的呢?
我看得見其他所有人的,我認(rèn)真地去看了其他人的心。赤司的心里最多的是「第一」「勝利」,我漸或能看見不斷掉落出來的彩色照片,不過是破碎的,常讓我覺得看久了會掉出悲傷孩子哭泣的臉,黃瀨的心像是油炸冰淇凌(我知道這個比喻不太好,不過是我所能想到最好的),外面是熱的,里面是冰涼冰涼的,不過我知道冰一直在融化。青峰的太簡單了,滿場亂蹦的籃球和小麻衣,令人連吐槽的欲望都沒有,黑子的心里很特別的有兩個拳頭碰到一起的場景,籃球與伙伴,看不清臉但在笑的打籃球的身影,而紫原的心里是瀑布一樣奔涌出來的零食,瀑布一樣。
全世界只有小真的心,我看不見。
它像一塊玻璃,心形的玻璃,透明,但是看不見其他東西,但偏偏全世界的心我都可以不看見,卻只想看看小真的心里到底有什么。
哦,忘了說了,小真本命叫綠間真太郎,就是我們學(xué)校秀德籃球社的王牌大人。順便一提,我喜歡小真哦,超喜歡超喜歡宇宙第一喜歡的那種,比“嗖嗖嗖”的魔法傳球還厲害。
再順便一提,他是個傲嬌。
所以當(dāng)他看完晨間占卜后下樓,看見努力拗著姿勢耍帥的我時,不,是看見我鼻梁上自帶下睫毛的眼鏡時,臉都綠了。不過我前面說他的屬性設(shè)定是傲嬌,所以他并沒有直接向我抱怨心中所想,而是抱著手臂站在我的板車旁,特別可愛特別可愛地冷哼一聲,“高尾,你的眼光太差了,這眼鏡很丑,不適合你!
“是是是,小真,我們出發(fā)吧,要遲到了!蔽姨貏e燦爛地笑,這時候只要笑就好了。
小真果然什么都不說了,直接長腿一邁就上了板車,他今天的幸運物應(yīng)該是鏡子,明晃晃地在陽光下一現(xiàn)就失了蹤影。說實話我常想小真一米九比我更適合踩板車,但后來想一想,踩板車的即使是小真我也沒有命坐,而且這樣也很好。
我回頭一看,小真胸口那顆小小的玻璃色心形圖案依舊沒有東西可以看見,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fā)光,明亮得像一片永不熄滅的鏡子,真是好看極了。
“小真,你的心是什么呢?”我問他。
“哼。”他臉色臭臭地避開我的眼鏡,“我的心才不會被你這種人看見!
“欸欸欸這么說太過分啦!”
永遠(yuǎn)都不會被我這種人看見么?小真?
可是,我超想看見啊,小真的心里是什么樣的呢,有沒有一個叫高尾和成的人的,一點點影子呢?有一個指甲蓋那么大就好了。
“小真的心肯定是冰冷的藍(lán)色,硬邦邦的,戳一戳就會濺出冰涼的冰渣!庇谑俏夜室膺@么回復(fù)他,然后就看見小真的臉都快變成他「心」的顏色了。
小真的心應(yīng)該是看上去是冰冷的藍(lán)色,看上去冰得令人生畏,看上去又冷又硬冒著寒氣,實際上又熱又軟,溫柔而包容,暖得像小太陽一樣,因為這是一顆別扭而善良的心,而小真也是一個別扭而善良的孩子,套著一個不被別人接受的外殼,任性地活著。
所以啊,我想要好好地,認(rèn)真地喜歡小真,因為別人看不見這個別扭而善良的孩子,而我看到了,也喜歡著這個孩子,全天下,小真是世界上最最可愛的孩子。
我慢慢地踏著板車,板車上載著我愛的人,而我要去的地方是我們兩人共同的目的地。
幸福起來,連小真臭臭的臉色都可以忍受。
2
我唯一覺得自己配不上小真的時候,是在冬季杯上,輸?shù)靡惶ね康財〗o洛山,而小真在哭,我卻無法安慰。
而我唯一會覺得自己配得上小真的時候,是在上家政課時做菜考驗廚藝的時候。
我知道小真很聰明,他也的確很聰明,但他的聰明好像全加成在了籃球和學(xué)習(xí)上。他的社交搞得一團(tuán)糟,廚藝也令人操心到不行,總是令人擔(dān)心他哪天會被家政老師一麻袋套頭上拖走賣掉。
或許今天家政老師就忍不下去了。
所幸我的社交很不錯,廚藝也不錯,正好互補。
這讓我滿高興。
前提是————他不要在廚房里做出各種堪堪危害他自身生命安全的事的話。
如果可以我希望小真能學(xué)會煮小豆湯,畢竟這是他一直喝不膩的最愛,有時候他星座運勢不好的時候售貨機(jī)空了也挺讓人苦惱,不過我覺得為了生命安全,還是讓小真遠(yuǎn)離廚房比較好。燒菜什么的的確不是難事,但小真就是弄不好,也許是因為他是隊里的王牌要束手束腳保護(hù)好自己,也許是因為他怕火又或許僅僅只是因為萬惡的角色設(shè)定,又或許是因為這是為了天生讓我來照顧他的。誰知道呢?但我蠻喜歡最后一個解釋。
不過目前我知道的一點是,如果小真再炸一個鍋的話,家政老師可能就會把他請去實驗室了。
于是我拿了一把剩下的赤豆,繞過料理臺,徑直地向他走過去,走進(jìn)了就看見小真有點無措地把鍋放到水龍頭下沖洗,鍋里嘶嘶冒著熱氣,看上去是辦砸了。一米九多高的個子配上“無措”這個詞好像是有點奇怪,但小真就是拿料理沒辦法,就像我就是拿小真沒辦法一樣。
我向他招手,“小———真———”
戴著那副眼鏡,我看見小真胸口的那塊心形的玻璃亮閃閃的,還是什么都沒涌出來,但是那樣明亮,明亮得就像他這個人一樣。小真啊,是每天都在我眼里,都會發(fā)光的小真。
“高尾,你做什么。”他窘迫地推了推眼鏡,我發(fā)現(xiàn)他習(xí)慣但不喜歡集結(jié)到他身上的視線,這會令他不太自在。
我聽到我自己這樣說,“小真,我來教你燒小豆湯吧。”
“那就勉為其難地答應(yīng)你!彼f。
我聽出他平淡話語下的一點點高興,小真的每句話下面都有一個線頭,你要牢牢抓住這個線頭然后堅信小真是好孩子,他一直對人抱有好意,才能跟著它找到一個繭,或者是毛線團(tuán),只要足夠耐心的話,就能找到仿佛身處迷宮一樣被小真藏起來的情緒,無論是關(guān)心,害羞,高興,都被他偷偷藏在里面。
而我熱衷于這種猜謎游戲,并且樂此不疲。
“把小豆洗干凈,水要淹過小豆,中火煮,誒誒,中火啊小真,煮到水沸了就把小豆倒到那個都是洞洞的東西里,對的,水篩掉,再把豆子倒回鍋里,加五杯水左右,繼續(xù)中火,再煮沸,小火,把這個錫紙蓋在小豆上,蓋上鍋蓋,等一個半小時到兩個小時,水低于小豆后再加水,直到煮軟,好了之后就加入小真口味的糖和鹽,繼續(xù)煮五分鐘!切好年糕后就在平底鍋里干煎,煎軟后放進(jìn)去就可以了。小真,完畢!”
我說著,小真也認(rèn)真地跟著我說的做。時不時吐糟我太煩了。
我曲著背,左手撐著下巴,頭一點一點,目光在小真和小豆湯之間來來回回。都說認(rèn)真的男人是最帥氣的,雖然小真還只能算是少年,但認(rèn)真的小真果然超帥的。
我看見他干凈的側(cè)臉,線條明快簡練,長長的睫毛斂下來,看上去好像沾了淡淡的水汽,眼睛是漂亮的翠綠,眼瞼下是睫羽投下的長長一片陰影,不時有汗沿著他的鼻梁往下流,流經(jīng)他修長的脖頸。而為了看清他戴著眼鏡,眼睛卻總是被熱氣染上白霧,因此他不斷摘下擦拭又戴上。
“好了!蔽掖蛄藗響指,小真上去收鍋,關(guān)火。我順手把碗擺到臺上,他就小心翼翼地握著鍋把手,一碗一碗地倒過來,熱氣騰騰的小豆湯看上去蠻誘人的,我連忙坐下來端了一碗。
在小真滿懷期待的眼神下,我勺起一勺慢悠悠地吹了吹,放進(jìn)嘴里。片刻,我停了一下,慢悠悠地一勺一勺吃完一碗,才氣定神閑地說出口,“小真,你把糖放成鹽了!
舌頭有點苦澀發(fā)麻,大概是因為小真喜歡吃很甜的小豆湯所以放多了所謂的糖。不過也值了,跟著小真喝了那么多小豆湯,還是第一次喝到咸的小豆湯,最重要的是這是小真做的。
“哐當(dāng)!”
他一把奪走我的碗勺丟到料理臺上,碗在料理臺上發(fā)出一聲巨響,他的食指在我的額頭上點點點,“高尾,你是不是傻子,咸的小豆湯你也喝?!不怕食物中毒嗎?”
我乖乖仰頭讓他戳我的額頭,因為這是小真的關(guān)心。
戳久了他也反應(yīng)過來這樣的舉動不符合自己的人設(shè),當(dāng)然他只是氣極了,而我也滿享受的。無論是赤豆還是年糕他都燒得很好,只是把糖放成鹽了,所以我想,他應(yīng)該還是能取得一個不錯的成績了。
“小真————”我揉了揉自己被戳紅的額頭,“你應(yīng)該把家里的瓶瓶罐罐都貼上標(biāo)簽,這樣子你就不會燒出咸——咸——的小豆湯了,哈哈哈,咸咸的小豆湯!
在我的大笑聲中,小真的臉平靜下來。而后他怒氣滿滿但強按著對我說,“高尾,你出來。”
十有八九是惱羞成怒。而后他就不會注意到為什么一直陪著他一起吃甜的我為什么在喝過一口咸的小豆湯之后還會平靜地喝下去一碗。無論是我的口味不是甜的,還是我為了照顧他的心情,哪一個理由我都不想說出來,因為哪一個都超越了朋友的感情。
我不希望小真知道我的感情。
小真是很優(yōu)秀的孩子,他應(yīng)該保持優(yōu)秀的成績考上東京大學(xué)的醫(yī)學(xué)系,當(dāng)一名聲名顯赫的醫(yī)生,娶一個溫柔的妻子,有幾個孩子,享受天倫之樂。我只私心希望他能在偶然看見板車或者中分頭的時候,能對別人說,高尾是我高中最好的朋友。
這個應(yīng)該是我不希望的。這個只是是假的。我只是自己在騙自己。但那又如何呢?
小真應(yīng)該走在陽光下。我希望小真走在陽光下。
我看著小真胸口的那顆心,它的光斷斷續(xù)續(xù)的,是因為小真在生氣嗎?我還是覺得小真的心是玻璃一樣的物質(zhì),在陽光下,才能發(fā)光給所有人看。
“對了小真!”我故作不懂他臉色地飛快起身轉(zhuǎn)身狂奔到自己的料理臺,端起一碗早就煮好現(xiàn)在都有點涼了的小豆湯用湯勺攪了攪,小心地端起來走過去遞給小真,“小真快點嘗一嘗,我做的小豆湯哦,快點嘗一下嘗一下!”
他一臉奇妙地端起小豆湯,我想那是因為他剛剛自己嘗了一口自己做的小豆湯,甜食動物的舌頭應(yīng)該是忍受不了咸味的,所以他勉為其難地接受了我這一碗小豆湯,就是這樣。
我自認(rèn)為廚藝不錯,而且加了不少糖,是滿甜的味道,對于一般的舌頭可能太甜,但對于小真來說可能剛剛好,因為小真一口一口慢慢喝完了。斂下來的睫羽漂亮得好像是展翅欲飛的蝴蝶,膚色白皙,五官清秀,手指骨節(jié)分明,淡淡凸顯的黛色血管像清涼的河流。
這是我喜歡的人。
他的心臟是幾近透明的,我?guī)缀蹩床灰娝睦镉惺裁础?br>
但我知道他很溫柔。
3
我叫綠間真太郎。
十六歲,國中就讀帝光,是一所蠻不錯的籃球豪校,曾任帝光籃球隊副隊長,同隊長赤司征十郎率領(lǐng)帝光取得國中籃球界三連霸的優(yōu)秀成績。國中時我有五個奇怪的隊友,不過現(xiàn)在都分開在不同的學(xué)校,相互競爭IT與WC的冠軍,令我會有點在意的是,上一屆WC黑子所在的誠凜居然贏了完勝我們秀德的洛山。
不過現(xiàn)在也不重要了。三年級的前輩們將會隱退,籃球隊的主力將只會剩下我和高尾。我所能做的只有努力訓(xùn)練,培養(yǎng)新人,盡人事地對待每一場籃球比賽。
至于高尾是誰,他是我的現(xiàn)任隊友,黑色中分頭,銀灰色眼睛,替我騎板車。
我想我們關(guān)系應(yīng)該不錯。
今天一如既往地看了晨間占卜后下樓,天氣很冷,估摸著是要下雪了,遙遙就看見高尾。他的姿勢很奇怪,左腳尖點在前面一點的地面,右腳跟抵在后面一點的地面上,像是沒有骨頭一樣地靠在板車上,右手臂還搭著車把,左手臂舉起來向我示意。這是個不容易做到的姿勢。
而在看見他鼻梁上架著的有下睫毛的眼鏡時,我覺得自己的下睫毛受到了侮辱。
高尾今天很奇怪。
他一向是個漫不經(jīng)心的人,他給我的印象在一開始是很輕浮,雖然后來的確是有所改觀,不過我總覺得他用來偽裝自己的那一面不外乎太過于浮夸。當(dāng)然,他也很溫柔。不過像今天這樣子,是很例外的。
他老是盯著我的胸口看,我甚至感覺那目光在背后也能刺穿我。但卻是以絲毫沒有情欲,反而是帶著探究意味的目光解析,我總覺得他這種目光能剖開我肋骨外的血肉,掀開我的肋骨,直視我那顆隱秘的心臟一樣。特別是當(dāng)他歡快地騎著板車哼著小調(diào)扭頭問我“小真的心是什么樣的”時,我總覺得那副可笑透頂?shù)难坨R背后銀灰色的眼鏡真得能看透我的心一樣。
那感覺很古怪,太令人慌張了。令人不安,無處可逃,于是我對他說,我的心才不會被他這種人看見。至于這種回答是為了躲避他的目光,還是為了令我自己安心,都無從而知。
高尾會令我慌張。這是事實。
例如今天的料理課上,他慢慢一口一口咽下的咸小豆湯,其實是我故意作弄他的。但我沒想到他會真得喝完一碗,才慢悠悠地說出把糖放成鹽了這種話。我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在我戳他額頭時———我真是氣糊涂了才會干這種事———他無辜地抬頭,看我,銀灰色的眼睛溫柔得像兩個小小的漩渦,像在縱容我,我心神大亂,覺得會溺死在里面。
我自己去嘗了一口自己做的小豆湯。
咸得口腔都發(fā)麻起來,幾乎想一口吐掉,我皺起眉頭,心想這種東西也能喝的時候,高尾特別殷勤地端著他自己煮的小豆湯給我喝,真得特別殷勤。
首先我要申明一點,我并不是一個沒有骨氣的人,放在平時我不會去喝一個剛剛?cè)菒懒宋业娜酥蟮男《箿呐履鞘切《箿,但這不是普通時候,我的舌頭咸得要命,而那個人偏偏還是高尾。剛剛被我作弄過的高尾。
高尾的眼睛特別好看,顏色特別好看,銀灰色的,我說過好幾遍。當(dāng)他眼帶期盼的時候仿佛會閃光,明亮的,清澈的,明晰的,有著清清楚楚的你的倒影,像是浮起熒火的流光溢彩的海洋,溫暖的,連沉在里面都不會害怕,那種顏色里,你感到自己是輕柔的,被好好愛著的。
所以說高尾,太犯規(guī)了。
我不知所措地接過碗低下頭小口小口地喝,大概睫毛都在抖。高尾的小豆湯很合我口味,但未免太合我口味了一點。軟糯的年糕,香軟甜粘的赤豆,還有濃郁的甜味。但正是因為太合適了,令我更加不知所措了。我開始眨眼睛,頻率可能有點快,不知道高尾會不會發(fā)現(xiàn)。
犯規(guī)。犯規(guī)。犯規(guī)。
我一向喜歡讓自己置身事外,并且擅長,但最近一直在置身事內(nèi),這是我不擅長的事,而高尾一直在幫我,縱容我,包括我糟糕的人際交往和脾氣,我開始害怕上我會依賴高尾。我是王牌,我應(yīng)該獨立。
但高尾對我太好了。
我弄不懂今天的高尾,因為今天他把所有事都弄得讓我不知所措,我覺得這樣下去會很危險,我的一部分會掉落一個陷阱,我會被抓住,今天的幸運物是鏡子,我也可能不會被抓住。
總而言之我混亂的思緒在此刻終于冷靜下來了。高尾跟在我身后吊兒郎當(dāng)?shù)刈,步子大,左顧右盼,但是居然很沉默。我的確是不習(xí)慣他那種夸張得過分的長長的腔調(diào),雖然聲音好聽,但未免腔調(diào)流于輕浮,但當(dāng)他安靜下來時,我反而無所適從,甚至可能是生平第一次升起找話題聊天的沖動。
這感覺一直到我們走到籃球社,都沒有消散,他的目光像是有穿透力,從我的胸口洞穿出去,即使他能看見我的心臟我想那顆心臟也要被他盯碎掉,何況他并不能看見。
可那股古怪的感覺還是驅(qū)之不散。
「心」這種東西,我不會想給任何人看的,哪怕是高尾。那是重要的東西,而且我得將之藏起來。會將心向別人敞開的都是笨蛋,因為那代表對方可以隨意傷害你而沒有任何阻攔。
我不是笨蛋。我會守護(hù)好我的心。
做完正常的訓(xùn)練后,我站在球籃前投完今天的幸運投籃107個,我不知道這個數(shù)字代表著什么,但今天連這個數(shù)字都會讓我覺得微妙。連放學(xué)路上我們并肩走著我都覺得微妙。太微妙了。這一天,我覺得高尾應(yīng)該離我遠(yuǎn)些。我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撲通撲通,太大聲了。
高尾依舊踩著板車和我聊著天南不著地北,八竿子打不著的話題,好像先前的目光,無聲的沉默都只是我自己的幻覺一樣,而我有一句沒一句地回答著他,窩在板車的一角。然后我說,高尾,下雪了。
我的預(yù)感果然很準(zhǔn),我前面就說過,離下雪大概不久了。
白色絮狀的雪輕柔地落下來,天氣本來就很冷了,此刻有些更冷了,我伸出手哈了兩口氣,鏡片上就氤氳了淺淺的一層白霧,透過白霧我看見高尾,像是一瞬間頭發(fā)眉毛全白了,瞬息間霜雪華發(fā),我想他現(xiàn)在看我大概也是一樣的,畢竟他有副滑稽的眼鏡。
我們兩個“老頭子”。
忽然就想起中國有個詞叫,白頭偕老。
就好像我們從這條街伊始的十六歲開始,慢慢地從時光初走到了時光尾,而等到我垂垂老朽,高尾也垂垂老朽的時候,高尾還是會慢慢地騎著他的板車,把我載往更遙遠(yuǎn)的遠(yuǎn)方,而不管遠(yuǎn)方是什么樣的,我想,我都不會害怕。
“小真———”高尾又回頭看我,他的睫毛上沾了雪,忽閃忽閃的特別可愛,鼻頭凍得紅紅的,看上去滑稽得過分,但我想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怎么了。高尾!蔽覇査。
他搖了搖頭,不說話,就好像只是為了叫我的名字而叫我的名字一樣,就這樣像個孩子一樣高興地伸出手去接那些漂亮的雪花,肩頭已經(jīng)薄薄地覆了一層,眼睛彎彎的,笑出聲來。
雪越下越大,越下越大,我已經(jīng)在想明天早上又該是個多么寒冷的早晨。而高尾還在笑,但笑得很輕柔,褪去了那些夸張得過分的大笑,聽起來很舒心。我稍微挪了一下位置,拉開我書包的拉鏈,把在我書包里擱置了很久,原本想給高尾但莫名賭氣的天蝎座的幸運物拿了出來,微微俯過身,將那條長得過分的圍巾在他的脖頸里繞了三圈,叮囑他,“記得看路!
他滿足地嘆了一口氣,頭往圍巾里縮了縮,鼻子以下都埋在圍巾里,含糊地感嘆道,“今天的雪景真美啊!
“笨蛋!蔽液敛豢蜌獾嘏u了他,背對著他靠在板車上,抬頭看著天空。
天空是霧白色的,冰涼的雪花紛紛灑灑,像落了很多花瓣,的確很美。
我聽見自己用著仿佛從未有過的溫柔聲音,以至于我覺得不像是自己在說話一樣———或許的確不是我在說話,而是我的心在說話———說出著我都以為自己一輩子不會說出的話:
“啊,是很美,我死而無憾!
高尾的指尖是冰涼的。他將圍巾的另一頭同樣圍在了我的脖頸里。圍巾是溫暖的。
而他慢慢地踩著板車,是要帶我回家。
……
我想我死而無憾。
4
天氣很糟。
我大概是被冷醒的。等到以往規(guī)定的時間后才起來,推開窗看室外。冬天的早晨總是被夜晚吞沒了一半,從而顯得渾渾沉沉,天空像某種重乳蛋糕,云朵有點灰色,所幸沒有下雪,室外卻已積了一層厚厚的雪,厚度起碼能清晰的看見路人經(jīng)過而碾下的腳印。
也許有點感冒,我稍稍地感到有點頭疼。
這是這一年的第一場雪,冷得要命。昨天那些雪花落在我和高尾一同圍著的圍巾上時可愛得要死,現(xiàn)在卻令我略帶些煩悶。煩悶些什么我倒是不知道,也許是這種天氣高尾可能不會騎板車來接我。
也許。僅僅是也許。
我端著早飯走到飯桌上,打開對面的小電視。晨間占卜說今天巨蟹座的幸運度排第二,這是個不錯的排名,但令我有點小小不高興的是,今天幸運度排名第一的是天蝎座。
我不知道高尾還需不需要帶幸運物。
等等,我是不是有點太操心了?
不過他今天的幸運物是我昨天的鏡子。
也許他還需要。畢竟沒有幸運物的人再幸運也可能會倒霉。
這樣想著我將鏡子揣進(jìn)了兜里,還是猶豫了一下,我走到冰箱面前。我看見冰箱銀灰色的金屬外殼上映出我眼睛下面兩劃淺淡的灰色。好了,我想我找到頭疼的原因了。
我打開了冰箱的門。
指尖冰得令人生畏,我開始后悔為什么要把小豆湯放進(jìn)冰箱,雖然不放可能會變質(zhì),但顯然這樣的天氣不適合我喝一罐連搖晃幾下都仿佛有冰渣碰撞的小豆湯,對此我感到萬分遺憾。
然而這么冷的天,我可不想活受罪。
椅背上搭著的圍巾是高尾昨天拿走我的圍巾后送給我的,原來他帶了圍巾,聽說是他自己織的,織得歪歪扭扭的,丑極了,還用針歪歪扭扭地織出一個同樣歪歪扭扭而可笑的名字“小真”。鬼差神使,我把他圍到脖子上繞了三圈,天知道我有多嫌棄。
我圍著圍巾站在門前,想著高尾大概是不會來了,低著頭一手把今天的幸運物長頸鹿胸針別到胸前,一手開了門鎖,結(jié)果一抬頭就看見板車上的車夫裹得像只逃難的北極熊,圍著同樣丑成極品的圍巾。鼻梁上架著那副奇葩的眼鏡。
來了。
我滿高興的。
如果他沒有用一種仿佛感激凌涕的腔調(diào)夸張地大咬大合,笑著強調(diào)“小真我好感動,圍巾超適合”的話,我想我的確是會非常非常高興的,特別是硬幣還在我的兜里叮當(dāng)作響的時候,但他就是這樣。
于是我冷哼了一聲,也許我是想夸獎他,但我自己說出的話總是會變了個樣子,比如說現(xiàn)在,我在踩上板車的時候,還在嘲諷高尾是誰給他的自信,把這么丑的圍巾送給我,今天的幸運物是它而已一類的話。
其實我想說的是圍巾還不錯,你能來我很高興。
偏偏高尾都能沒心沒肺。
“是是是,小真說的都是對的,小真今天還有兩次傲嬌的機(jī)會!备呶菜瓦@樣笑著說,在我發(fā)作之前從懷里掏出一罐微溫的小豆湯塞到我懷里,連帶把所有我要斥責(zé)他的話全塞回了我嘴里,“給,超級冷的天氣,我知道小真胃不好不會喝冰的,所以特意準(zhǔn)備的哦!”
老實說,哪怕我喝了小豆湯也不會辜負(fù)他這樣的心意,何況我沒喝?傊矣行┎恢氲亟舆^小豆湯,拉開拉環(huán)喝了一口。
我本來已經(jīng)放棄小豆湯了,沒想到高尾這個連“月色真美”都能搞錯或者可能根本不知道的家伙不僅在這個雪天拉板車到我家門口,還用體溫溫暖了一罐小豆湯。
“太甜了!贝烬X之間的甜味濃郁到暖起來。
“?”
“我是說,你的圍巾也沒有那么丑。還有這是你今天的幸運物。”
“還有呢小真小真!”
我沒出聲,手指收攏起來,捏著小豆湯的外殼,傳到的溫度是暖的,從指尖像閃電一樣噼里啪啦電過來,不可思議的溫暖,高尾身上的溫度,暖到心臟。我垂下眼睫。
“你是個很不錯的人!
“再說一遍啊小真!這是你第一次正面承認(rèn)我呢!”
“你是個不錯的人!
“再說一遍!”
“喂!”
“萬歲!”忽然歡呼起來的家伙,朝我撲過來,作勢想要抱起我旋轉(zhuǎn)。
“喂喂喂高尾你個矮子,快放開我,你是不可能抱起我的!”我瞬間慌了手腳。
他自然是沒能抱起我旋轉(zhuǎn),否則我的身高優(yōu)勢也就不是優(yōu)勢了,結(jié)果是兩人笨手笨腳地一齊摔在雪里。他趴在我的身上,造型很挫的下睫毛眼鏡都歪了,而雪滲進(jìn)我的后頸,很冰涼,也很柔軟。
結(jié)果兩人都莫名其妙地笑起來,一開始只是弧度,然后變成連胸膛都振得發(fā)痛的悶笑,他的胸膛在震動,振得我的胸膛也發(fā)疼,我想這大概就是我跟著他笑的原因。
笑了很久才停下來。
他在盯著我的心臟,我感覺。他左手的食指抵在我的心口,他垂下眼簾,黑色的發(fā)絲有些落在我的臉上,他問我,或者在肯定,我聽見他在說,“小真的心是什么樣的呢。”
天蝎座的幸運物鏡子在他的兜里一閃而過,我看見了。我忽然好像明白他的排名為什么會這么高了。我的也是。
“閉上眼睛!彼f,“不要看我!
我居然在聽他的話閉上眼睛,他的溫?zé)岬臍庀⑼渡湓谖夷樕,他伸手摘掉了我的眼鏡,而鏡架在我的太陽穴處頂了一下。他的指尖柔軟而溫暖,我卻覺得是燙的,燙的我想要發(fā)抖。我不敢睜開眼睛,我不能,我無法反抗。
他把他的那副眼鏡戴在我臉上。
我睜開眼睛。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小真,我看到了那么多心,但卻看不到你的。也一直看不到我自己的。”高尾的聲音像從很遠(yuǎn)的天際飄來,卻又在我耳邊切實地響起,“現(xiàn)在請你看一看我的心。”
天色亮起來了,在初亮的天的背景里,這個家伙的銀灰色瞳仁像兩枚溫潤卻耀眼的星辰,他背后逐漸清晰明朗起來的天空。
我看到了,我。
他的心里,是我。
高尾心口的紅色圖案,不斷涌出來的是,我。每一個低頭,每一個動作,每一片段,三分球,剪影,笑的,哭的,冷漠的,無力的,安靜的。一個個,都是我。
天哪。
“小真,雖然沒有眼鏡,但我感受到了哦!备呶策在笑,“心,在跳。”
狂跳狂跳狂跳。
撲通撲通撲通。
雷霆萬鈞一樣的心跳,大聲又清楚。越跳越快,越跳越快,砰砰砰,越跳越快,越跳越快,砰砰砰,越跳越快,砰!砰!砰!
天哪,人類的心臟能跳這么快嗎。
我或許將死去。
我或許正在死去。
我睜著眼睛,視線隨著高尾將眼鏡摘走而徹底模糊,但因為那個人是高尾,絲毫沒有害怕。是的,只是因為這個人是高尾,所以我是不會害怕的。
他說,小真的心,我想看見小真的心。
“我看見了!倍笫撬V定的口吻。
高尾的鼻息落在我的心口,我很確定是那里哪怕我根本看不清,隔著厚厚的衣服我依舊感到熾熱,他的眼睛里有星海,聲音是塞壬的歌聲,我是水手。他的圍巾和我的圍巾糾纏在一起,發(fā)絲也糾纏在一起。
“小真的心是鏡子!彼f,“真狡猾!
天哪,狡猾的到底是誰!我接近嘆息,天哪,犯規(guī)的不是他嗎?!
他的臉幾乎貼上來。他看到我的心了。但我卻再沒有那種不安的感覺了,或許是因為我也看到了他的心,也或許是因為我們彼此都看到了彼此的心,看到了對方眼中之自己?傊叶疾辉偈肿銦o措。我伸出左手,手指插進(jìn)他的發(fā)絲里,他微微出了點汗,發(fā)絲有點黏膩,但卻令我感到無比的親近,真該死,從耳垂和鼻尖開始,我感覺自己都紅起來了,那兒燙得厲害。
“小真的心是鏡子!备呶驳穆曇袈犉饋韾瀽灥,“我看到了,只要我靠近,小真的心就會映出我的樣子,而且靠得越緊,越大越清晰。而當(dāng)這樣時!
他的額頭抵在我心上。
“而當(dāng)這樣時,小真的心里就只有我了。”
這次我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嘆息聲了。完了,我徹底把自己輸?shù)袅,這到底是哪里來的天使,每一句話都剛剛好能把我心的外殼打開一條縫,現(xiàn)在他終于把它全打開了。起碼這一刻我可以肯定,我的心里面什么都思考不了,只能滿心滿眼地裝滿高尾,至于之后的事,就是之后的事了,到時候再說吧,只有這一刻,這一刻的現(xiàn)在,我希望最好能永遠(yuǎn)停下來,一直停到末日,要死也是兩個人一起死。
我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也是蠻偏激的,都怪高尾。
“高尾,你還要趴到什么時候!
“小真,今天是放假喲!”
“那你怎么來了!不對,我怎么不知道!”
“臨時通知啊哈哈哈,小真這種老古董肯定不會弄手機(jī)的吧!”高尾笑得很毀氣氛,弄得我很想打他,“不過,小真,我來找你是找你玩的啦,小真,我們一起去逛一逛吧,好嗎!”
在他的眼睛里我清晰地看見自己的倒影。大概是溫柔的。
我醞釀了一下,淺淺地呼了一口氣,氤氳的白霧把他的眉睫也染得溫柔起來。
我的背后是燦爛的早晨,陽光明媚,積雪松軟。
我的面前是燦爛的高尾,眼神明亮,笑容溫柔。
我說。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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