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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櫻
完全沒有想到今年的春天會來得這樣突兀,叫我措手不及。人們都說春天是個讓人不安分的季節(jié),可是我面對如此繁盛的春色,只能讓死掉的心更痛更痛。
二十年,這是第一次在意春天的花,迎春花開過,榆葉梅便在枝頭開至奢靡,而櫻花,卻帶著些蒼白,隨風飄落了。沒有生物知識的女孩子們總是拉著男生的袖子問:“這是桃花嗎?”也難怪,“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誰讓這春色如此熱烈呢?春色真的很美,我看到了,阿梅,阿櫻,你們在哪里呢?
我難以說服自己,認識她們只是一年前的事,似乎那一段時光已經(jīng)遙遠得如同上一世。去年那個時候,已經(jīng)是初夏時節(jié)了,我所在的話劇團和詩社同時進行招新,盡管百般推托,我都沒偷到閑,兩邊的忙。話劇團面試時,注意到那個女孩,名字叫于葉梅,很漂亮,但獨特的是氣質,不笑的時候有一點慵懶的風塵氣,笑起來卻異常天真甜美。她那天穿了一條很短的韓版裙子,記得是紅色,黑色絲襪,紅高跟鞋,上身的裝束不記得了,只記得一頭卷發(fā)用一個大大的花卡子別住,化了很濃的妝,但最特別是她的眼睛,黑得見不到底。那天是我拍板留下她,面試完她拉著我要請我吃飯,就是那個時候,她指著這一片植物說:“我的名字和這種花一樣,明年再開花的時候,你一定要看看這花有多美!”那時枝頭已經(jīng)沒有一點花了,我努力回憶,仍然不記得一個月前它們的模樣。相識兩個小時,我私自決定叫她阿梅,而她已經(jīng)“哥哥,哥哥”地喊開了。
接著下午詩社開會,一個穿白色長裙的女孩上去自我介紹,不施粉黛,一頭直發(fā)披在肩上,她說她叫洛櫻,特意強調是櫻花的櫻。但是讓我驚異的與這些無關,一個女孩子是不可能在幾小時內這樣改變形象的,但她和阿梅一模一樣!似乎是注意到我怪異的眼神,她走下講臺后直接坐到了我身邊。
“這樣盯著我干什么?你見過我姐姐了?”她輕輕的笑。
“你是說,于葉梅是你姐姐?可你們……”
“不同姓是嗎?一對夫妻生了雙胞胎,后來離婚就一人一個,就這么簡單!彼坪踉谡f別人的事情。
“這樣,對不起……”
“沒什么,只是,我告訴了你,你就不要再去問阿梅了!
洛櫻和阿梅的氣質完全不一樣,笑或不笑,她的眉宇間總有一抹淡淡的東西,似乎是在抗拒什么,但卻又把她的真性情直接地擺出來,對人沒有威脅,甚至沒有要求。
我開始和這對姐妹走得很近,與其這樣倒不如說我和阿梅走得很近,每次出去玩,都是打給阿梅,再囑咐她:“叫上你妹妹!笨偸俏?guī)е⒚芬煌ǒ偼姣偱,洛櫻卻站在一邊,笑著看我們,像一個大人在看兩個發(fā)瘋的孩子。我有時懷疑她們是不是搞錯了,洛櫻應該是姐姐才對,可我竟越來越迷戀那種淡定的笑容。
我原本對詩社活動并不積極,突然開始回回必到。洛櫻是很有才氣的女孩子,很快在詩社里奠定了自己的地位,她能寫很美的詩句和散文,就像她素淡美好的樣子,一向很會寫詩的我,卻找不到句子為她寫一首詩。她的生活平淡,上課之余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圖書館,或捧著書在校園里讀,穿淡淡顏色的衣服,平靜至沒有要求,連走路都會淺笑。
我開始送書給她,開始是泰格爾、徐志摩,后來知道她喜歡朦朧派,就去找北島、海子,甚至掏來版本很老的《詩經(jīng)》,不知不覺間就冷落了阿梅和話劇社的活動。不過這些都沒關系,我一心只盤算著什么時候單獨約她出去。
原本說好由我導演阿梅主演的劇本遲遲沒有開工,阿梅來催我,我推說沒有好劇本,她就抱住旁邊的洛櫻央著:“好阿櫻,幫我們寫個好劇本吧!”
洛櫻回抱她,像對待小孩子一樣輕輕點頭應允。
“真的可以嗎?阿櫻!蔽以囍@樣叫她。
“沒問題,給我兩天時間!彼龥]有抗拒我的稱呼,眼睛卻一直看著阿梅。不過這已經(jīng)足夠我狂喜的了,這就意味著我和阿櫻會有更多的接觸機會。
相識兩個月,我終于有勇氣用昵稱稱呼她。
兩天以后阿櫻把劇本給了我,在學校的小花園里,只有我們兩個人。劇本寫得有點蒙太奇,主要寫一個被愛情所傷的女人對人對事的種種,雖然另類卻可以想象很適合阿梅來演。我剛要將醞釀出的稱贊之詞說出口,卻聽到她的聲音。
“你能給阿梅幸福嗎?”
“什么?”
“阿梅她喜歡你,你應該知道的!
“可是……”
“不要說,答應我你會好好對她。我是一個隨遇而安的人,只要身邊的人開心自己也就會開心,所以你千萬不可以讓阿梅傷心的!
“我……”
“算我求你,可不可以?阿梅是太讓人心疼的孩子,我對生活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她幸福。我們五歲就分開了,媽媽脾氣很不好,很多次我偷跑去看她,都發(fā)現(xiàn)她身上有傷痕。她總是讓自己看起來很張揚很快樂,其實她一點也不快樂,一點點的孤獨都能讓她十分痛苦,而能讓她真正快樂起來的人,只有你!”她用哀求的目光看著我——她說話時不喜歡看著別人的。
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有一點灰的顏色,同樣是淡淡的無所求的。我的頭不受控制地點了下去。有時我想,我為什么不能堅持一些,也許我不答應,事情也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但是想這些有什么用呢?一切都來不及了。
只是阿櫻,你憑什么有資格要求我和誰在一起呢?要不是你清楚我對你的愛,你怎么敢這樣呢?阿櫻從來都是聰明的女孩子。
我和阿梅在一起了,阿櫻開始找各種借口不和我們一起出去,甚至不參加詩社的活動,話劇排練更是極少露面,偶爾見到打個招呼就走,只有阿梅纏著她留下來,她才會一起待一會兒。我開始為自己一時的心軟后悔了,可是我仍然對阿梅很好,這是我答應她的事,如果做得好,說不定會有補償。
話劇的演出很成功,我在演出前恍惚覺得阿櫻就在臺下,開始后注意力被阿梅的表演吸引去,再回過神來,卻怎么也找不到她。那天我有一種極不安的感覺,好像那時如果找不到她,就再也找不到了,我將永遠錯過這個女孩。
“你找誰呢?”人群中我的手被拉住。
“阿櫻,我以為你不見了!”
對面的女孩僵在原地,我辨認出那時剛剛卸妝的阿梅,可我還是把她拉進懷里抱緊,“別離開我!”
其實我早已經(jīng)錯過了阿櫻,能做的只剩下幫她達成心愿。我知道自己有多無恥多軟弱,我只能拿阿梅當作阿櫻來愛,但是我有什么辦法呢?也許只能感謝上蒼給了她們一模一樣的臉。
那晚阿梅把阿櫻叫出來,我們三個人一起去喝酒,姐妹兩個不停地喝,怎么勸都勸不住,直到兩個人都淚流滿面。
“阿梅,你知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我最不想傷害的人就是你!”阿櫻不停擦著阿梅臉上的淚水,卻不管自己眼淚橫流。
阿梅最終醉得不省人事,阿櫻對我說:“送她回去!比缓笞约赫酒饋恚呀(jīng)站不穩(wěn)。我看著她一步一晃地往外走,一路扶著墻、桌子、椅子,只能那樣眼睜睜地看著,沒勇氣走上去。
“阿櫻!”當她被一把椅子絆倒時,我終于可以跑過去扶起她。可是她極力掙脫開我的手,倔強地一個人走到門口,回頭對我說:“不要再傷害她,否則我不會原諒你!”
我不知道是哪里的錯讓我們走到這一步,我背著沉睡的阿梅,一路上都在想我們?yōu)槭裁磿兂蛇@樣,即使是親姐妹也應該尊重我選擇的權利,阿櫻如此迫切地把我推到她姐姐身邊,是為了什么呢?阿梅在我背上胡亂地低聲囈語:“爸爸,阿梅,來救我……”接著低聲哭泣起來。也許阿櫻說得沒錯,她的確讓人心疼,可更讓我心疼的卻仍是阿櫻一路走出去的那個背影,還有她把所有情緒都包藏起來,所露出的那種淡淡的笑。
再見到阿梅,她的形象大變,幾乎讓我誤以為是阿櫻,頭發(fā)拉直了,妝淡了許多,衣服顏色也不如從前張揚,只有一雙眼睛是不見底的黑。
“今天怎么這么漂亮?”我扶住她肩膀。
“就知道你喜歡!”她展開笑靨摟我的脖子。
那天我給她買了一枚戒指,套在她細細的中指上,這個樣子,我太容易將她誤認成阿櫻,必須有一樣東西提醒我,讓我不至于叫錯。可是沒有辦法,我低頭吻她,自然而然就會把她當作阿櫻。
阿櫻更加躲著我了,尤其在阿梅改變裝束以后,我完完全全見不到她,有時心底會泛起那么一種苦澀的感覺,這一生,難道就要這樣子錯過嗎?還是她根本就不愛我?
為了見她我買通了詩社的人,只要她露面就馬上通知我,見我?guī)状尾粎⒓釉娚缁顒又,她果然出現(xiàn)了,我也成功地“偶遇”了她。活動一結束她轉身要走,被我搶先攔住。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
“就算我是你姐夫照顧你一下不可以嗎?”
她徑直往前走,我跟在后面,一路無話,直到她宿舍樓下,我才鼓起勇氣問了一句:“為什么一直躲著我?”
可是她的臉色一下子變了,目光直直地盯著前面一個衣著華麗卻面色冷傲的中年女人,然后低下頭去,叫了一聲:“媽媽。”
“阿梅在哪里?”
她乖順得有些木訥地跟著那女人走了,我突然發(fā)覺秋深了,風很涼。
那一天母女三人之間發(fā)生了什么,那時候沒人告訴我,其實似乎告訴我也沒有用,我一直都是對命運毫無辦法的懦弱男人。
那天之后還是見不到阿櫻,阿梅卻變了一些,更愛玩,每天都要我陪她四處逛,晚上也要蹦迪或唱K到很晚。我很累,卻一直由著她。后來我知道,由于不愛,盡管拿出全部的耐心,我仍然不是一個合格的男朋友,錯是我們共同犯的,阿櫻說得沒錯。
現(xiàn)在想來,阿梅情緒異常的征兆是很明顯的,她在暗示我,可是我收不到,沒有關心。最后一次見她,那天的每個細節(jié)我都記得很清楚,無法忘記。她拉我出去,買了一條火紅的裙子,擺很寬的那種,還試穿給我看,那時都快入冬了,我卻由著她胡鬧。那天回來,路過樹叢,她指著榆葉梅的枯枝說:“春暖花開的時候,你一定要記住它的樣子!比缓笏退剿奚針窍,她掂起腳來親我的臉,跑開喊:“明天見!”臉上是許久不見的純真笑容。那一刻我想到第一次見到她,那個純真無害的樣子。后來阿櫻問過我,如果沒有她的出現(xiàn),我會不會愛上阿梅,也許會的,但“如果”是這個世界上最沒有意義的事情。
第二天和我約會的那個女孩已經(jīng)是阿櫻了,她走過來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懷疑,只是她帶著那枚戒指,我便不敢多想。但那一天我才真正找到了戀愛的感覺,我抱著她,感覺每一個觸點都異常吻合,她小小的身體在我的懷抱里冰涼地顫抖,抬起頭來,那雙暗黑的瞳仁蒙上了一層淚霧。
“阿櫻!”
“叫我阿梅!”她把臉埋到我胸口里,無聲哭泣。
不再說什么,什么都不要說,我們牽著手走遍學校的每個角落,兩只手都用力得疼痛了又麻木了,眼睛里都是淚光。這條路,不要走到盡頭才好,這一天,不要結束才好!
可是一切就在那一刻結束了,那只火紅的蝴蝶從學校最高的樓上飛身而下,為所有的一切畫上一個句號。關于那件事的回憶,我以為會成為永遠的噩夢,可是沒有,可能由于太過慘烈,反倒變得破碎模糊。只記得那一刻,身邊的人突然大喊一聲“阿櫻!”我因為不清醒身邊究竟是誰而非常恐懼;秀遍g,她已經(jīng)朝那個方向奔去,她抱起那具血肉模糊的尸體,血染紅了她米色的風衣,她抬起頭望向我,灰的眸子,充滿絕望和怨恨。
記憶里,深的、淺的、快的、慢的,混雜在一起沒有頭緒,分不清是夢是醒。是的,我曾經(jīng)以為那一段回憶是不存在的,阿梅和阿櫻兩個女孩都沒有在我的生命里出現(xiàn)過,不記得不記得,我把自己埋入書山題海,掩耳盜鈴一般。直到阿櫻再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再也不能騙自己。
她穿很長很厚的羽絨服,圍長長的圍巾,還帶了帽子。那一刻我想上去抱抱她,可是不行,無法走近,甚至坐在長凳上我都沒能坐在她身邊。
“我要走了,出國,媽媽一定要我走。”她扭頭看我,皮膚白得幾乎透明,“本來媽媽是要阿梅走的,阿梅性格太倔了,又特別討厭媽媽這樣,那天她說再逼她她就死給媽媽看,沒想到是真的……我沒有關系的,我在哪里都一樣。阿梅總是這樣,覺得只有掌握著自己的命運才有活著的意義,她就是這樣的人……都怪我不好!”
“阿櫻,你已經(jīng)對阿梅夠好了……”
“不是的,我做再多也還不起的,這是個天大的秘密,事實上我才是榆葉梅,她才是洛櫻,她替我留在媽媽身邊,替我忍受痛苦,替我成為不快樂的人,我不是稱職的姐姐!”
“怎么會這樣?”
“我們是雙胞胎,太像所以穿的衣服是不一樣的,那天早晨我穿了她的衣服,是故意的,我害怕和媽媽一起生活……”她開始陷入自言自語,“是我的錯,我對不起她,如果當初我沒有,沒關系,我沒有關系的,她天性就那么倔,不應該的,這一切都是不應該發(fā)生的,都怪我……”
“阿櫻……”不,她不是阿櫻,事實上她才是阿梅,但是有什么關系呢?我愛這個女孩,她叫什么又有什么關系呢?
“阿櫻你別這樣,這不能說是你的錯。我們誰都沒有犯錯,我們不應該活在已經(jīng)過世的人的陰影里!”阿櫻,留在我身邊吧,不要走,我們在相愛,為什么不能在一起?
她變得激動起來,站起來低頭看著我,似乎在看一個敵人,“也許我本來就不應該要求你和她在一起,可是為什么,為什么你答應了我又不能多愛她一點?她那么不幸福,你就是她的救命稻草,可是你卻推開了她!你又為什么要愛我?讓她根本沒有辦法去恨!是我們兩個逼死了她,知道嗎?我逼死了自己的親妹妹!我還是人嗎?你可以不愛她,但她是我妹妹!”
她的憤怒是我從沒見過的,但那種態(tài)度似乎打破了我們之間冰冷的空氣。那一刻我深切地感受到了她無法自贖的悲傷,狠狠心痛,我想救她,可是我能做什么?
終于給了自己一個抱住她的理由,用力擁抱、親吻,試圖用這種方式將生命融合,忘記所有的無能為力。疼痛,太用力而造成的,或來自內心的,我感覺到她的眼淚,苦澀地夾雜在舌尖的纏綿中,我的肩被她狠狠抓著,我手臂的力量讓她難以呼吸。這是絕望,時至今日我還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種無力對抗命運的絕望。
永失我愛。
她輕輕推開我,用力喘息臉色緋紅,眼睛紅紅的。一瞬間我們突然不知所措,那樣對視著,不能言語。我愛她,可是必須離開她,她愛我,可是也恨我,走到這一步,早已沒有了回頭的可能。
“于葉梅,洛櫻,你要記住這兩個名字,我們出生在春天最繁盛的季節(jié),記住,永遠也不要忘記!边@是她對我說的最后的話。
趁我失神的一瞬,她跑開了,很突然的轉身,跑得很快,是拼盡全力在跑。我沒有追,不是追不上,只是明白已經(jīng)永遠失去了,我想我再也不可能見到她了。
這個春天就這樣突兀的來了,我終于認清榆葉梅的美是不遺余力之后枯死枝頭,而櫻花隨風飄落終化作無蹤。我經(jīng)常以為會在櫻花樹下看到一個捧著書的女孩,花瓣落在書頁間,她穿著月白的長裙。但是沒有了,永遠不會有了,我們能分享的,只剩下心中那同樣的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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