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牛骨湯
　　泥火爐子上的牛骨湯咕嘟咕嘟的冒著泡泡，爐子旁邊一張破舊的椅子上，坐著耷拉著腦袋打呼嚕的魯轎夫。
　　戚大人聞著滿屋飄的牛骨湯香氣，嘴角勾出了一個無比舒心的笑容。
　　跟著尚書大人來的侍衛(wèi)長無意間掃到自己主子的表情，仿佛見了鬼。
　　“你帶著兄弟們先回去吧，我想……在這里小住一段日子。”戚尚書小聲吩咐。
　　“可是大人……”
　　“噓！”戚大人連忙讓大嗓門的侍衛(wèi)長噤聲，看魯轎夫沒有要醒來的意思，這才起身帶著他出了門。
　　跟著戚尚書出門的時候，險些因為動作比較大把魯轎夫家破舊的大門給弄掉下來，又惹得戚尚書不滿地皺了皺眉頭。
　　“大人，這……這魯先生……家過于粗陋了，您在京城錦衣玉食的，這里住得慣嗎？”
　　戚大人眺望著遠處的山包，“有何住不慣的，我在此處住過十二年�！�
　　侍衛(wèi)長眨了眨眼，說實話，他是不相信的。他的主子在朝中名聲并不好，一則他爬的太快，二則他是出了名的挑剔，三則他性情過于孤僻，在他手下當差幾乎是提心吊膽，生怕出什么紕漏。端得這副做派，可并不像魯轎夫這種窮苦人家能養(yǎng)出來的性子。
　　戚大人也能理解侍衛(wèi)長的困惑，許是在這小院里找到了曾經(jīng)的記憶，不由得整個人溫和了，難得給侍衛(wèi)長講起故事來。
　　“當年朝廷橫征暴斂，又趕上澇災(zāi)頻繁，我那爹娘養(yǎng)不起我了便把我扔在大街上，若不是魯轎夫，我怕是活不到今天的。”他眼神溫潤而渺遠，陷入了回憶，“魯轎夫撿到我的時候他也才十二歲，還不是轎夫，每日靠著給城里運柴火能得上幾個銅板，撿了我回來，日子更是捉襟見肘，可還是省下錢來給我買吃的穿的，自己卻苦著。我記得每到月中，他總能神通廣大的變出幾塊牛骨來，燉了湯吃。牛骨沒肉，卻很香，那味道我至今都記得。后來我們倆都大了一些了，我也想上山陪他撿柴，他執(zhí)意不肯，我便和他吵，半夜我偷著上山，在山上迷了路，又害得他提著燈去尋。”
　　戚大人想是念著那會兒魯轎夫一個半大孩子手忙腳亂的樣子滑稽又有些悲涼，一時沒忍住，笑了出來，見侍衛(wèi)長似乎還等著下文，便又講了起來，“我吃了教訓(xùn)，不敢再給他找麻煩，白日里他賣了柴便接一些轎夫的活計，賺的就多了起來。我就每日在家做好飯等他回來。有一天他興沖沖的回來，拉著我大笑，告訴我鎮(zhèn)中的夫子準許我入學(xué)讀書了。我自然是高興的，可當時那個條件，如何讀得起書呢？起初我不同意，他卻偏執(zhí)，險些用他那褲腰帶上吊來迫我……哈哈哈，那樣子你若見了也會覺得他憨傻�！�
　　說著說著，戚大人的神色便失去了剛剛的神采，轉(zhuǎn)而悵然，“可是讀書有什么好呢？我拼了命博了功名，到頭來卻……卻只能親手把他趕走�！�
　　侍衛(wèi)長一愣，不解道：“為何要趕走魯先生？”
　　戚大人無奈搖頭，“適逢亂世，我奉當今為主，彼時有四位皇子奪權(quán)，有一政敵尋了我的短處，險些害他喪命！我怎敢不和他撇清關(guān)系！可他是死心眼！這世上怎么會有這么死心眼的人！”
　　侍衛(wèi)長趕忙上前一步，給戚大人遞上一粒藥丸，待他就著水服下，又拍著他的背，“大人勿要生氣，你這身子最受不得氣，且緩一緩……”
　　戚大人捂著胸口好一會兒，靠坐在了魯轎夫家門口的柴堆上，臉上的表情是化不開的心疼與后悔，“那年我剛做戶部侍郎，有個不開眼的同科誣告我。也不知怎的便尋到他來作證。其實明明就讓他在那供詞上畫個押，點個頭的事兒，他卻拼命抵抗，還為此受了刑，斷了一條腿……”戚大人狠狠地捏著拳頭，眼眶紅紅的，卻沒有眼淚掉下來，接著他嘲諷似得一笑，“不就是比狠心嗎？我什么時候輸過？我脫了罪，便尋了養(yǎng)傷未曾離京的他，無所不用其極地辱他，使出渾身解數(shù)地罵他，甚至還對他動了手！你知道我當時有多痛苦嗎？那是我最珍貴的恩人，是我放在心上日思夜想的人吶，我竟然出手打了他！我都那么陰毒了，他卻在離開前問我，還吃不吃他做的牛骨湯，你說他是不是真的傻？”
　　侍衛(wèi)長為他拍背的手忽然頓住了，引得戚大人一愣，急忙回過頭來，便看到不知何時醒過來的魯轎夫不尷不尬地立在門邊，支支吾吾似乎有話要說。
　　戚大人連忙起身，不知自己的話魯轎夫聽了多少，當年錯的是他，傷人的也是他，他不應(yīng)該用這樣的方式博取魯轎夫的同情，甚至他都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他家。
　　可是他也有執(zhí)念，他時日無多了，想著最后這段日子，能和這個人過。
　　戚大人從來都是自私的，他也有害怕，怕魯轎夫不肯原諒他，又擔(dān)心魯轎夫真的原諒他。
　　自打他記事以來，頭一次那么緊張，不敢看魯轎夫的雙眼。
　　“外頭涼，我燉了點牛骨湯，不是什么山珍，但也勉強管飽，各位兄弟不嫌棄便吃點？”
　　侍衛(wèi)長一聽，趕忙邊道叨擾邊招呼兄弟們往屋里鉆，順手拉著他家戚大人，想著這也是個臺階，或許能緩解這么多年的仇怨也未可知，誰知道到了門口，戚大人卻被魯轎夫伸手擋住了。
　　戚大人那一瞬間感覺自己若墜冰窟，連抬頭都不敢了，卻聽魯轎夫繼續(xù)招呼著侍衛(wèi)們魚貫而入，待人都走凈了，魯轎夫壓低了聲音，“過來這里，給你留了好吃的�！�
　　“咔嚓”一聲，戚大人覺得困住周身的冰盡數(shù)碎了。驚喜的任憑魯轎夫一瘸一拐的拉著他的手往院子的東南角走去�！皠e聲張啊，我就留了一塊兒，跟你來的人太多了，讓他們看到該眼紅你了，來，聞聞香不香？”
　　那是一塊烤的焦香的紅薯，在灶堂里拔出來，沾了一堆爐灰，卻平白讓戚大人哭出了聲。
　　“誒？嘖，你咋還哭了？”魯轎夫手忙腳亂的，戚大人再也忍不住，一頭栽進了魯轎夫懷里，趴在他肩頭哭了起來，上氣不接下氣，慘痛至極，卻也溫暖至極。
　　“好好好，哭一哭，這些年做官辛苦了，小戚大人！”魯轎夫粗糙的手緩緩地摸著戚大人的長發(fā)，柔著聲安慰，“你也真是的，自己俸祿就那么點，還差人總送我那么多好東西，我都沒動，給你留著呢。一會兒你拿回去，留著當聘禮。”
　　戚大人驟然抬起頭來，紅彤彤的眼睛紅彤彤的鼻子，帶著滿滿的驚訝看著魯轎夫，心口上又壓了一塊大石頭一樣墜著疼�！笆裁唇形伊糁�？我都是攢給你的��！”
　　魯轎夫抬手給戚大人擦眼淚，故作驚訝的說：“哦，攢給我的？可非親非故的，你攢給我，算什么事兒？別白費事了，我這個腿啊，嘿嘿，就沖我這腿，也沒人肯要我的，誒喲，先別說那個，你快吃，等下被看到不好�！�
　　戚大人一愣，低下頭來認真吃起童年最愛的美味，魯轎夫便坐在他旁邊看著他吃傻樂。
　　“我那么對你，你為何還對我這么好？”戚大人問。
　　魯轎夫臉色赧然，吭哧好一會兒才道：“你……你生的好看，我娘說了生的好看的人，心腸都不壞，再說當年你也有苦衷嘛�！�
　　戚大人忽然福至心靈，星眸一轉(zhuǎn)，問了個毫不相干的問題：“是不是有人愿意要你，你便會留著這些禮物？”
　　魯轎夫想都沒想便點了頭，戚大人眼睛一亮，猛地將他撲倒在草垛上，狠狠地親了好一會兒，把魯轎夫親的目瞪口呆面紅耳赤才放開，他得意洋洋地道：“我要你，我要和你一輩子都在一處，那些禮物，你如今都可收了吧？”
　　直到戚大人晚上鉆進魯轎夫的被窩，他還有些懵懂，“是不是我年歲大了，怎么感覺他說得還挺有道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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