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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一個故事
內(nèi)容標(biāo)簽: 正劇
 
主角 視角
麻姑
兔子精


一句話簡介:小小的故事

立意:故事而已

  總點擊數(shù): 211   總書評數(shù):0 當(dāng)前被收藏數(shù):0 文章積分:114,405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原創(chuàng)-無CP-架空歷史-仙俠
  • 作品視角: 女主
  • 所屬系列: 2018
  • 文章進(jìn)度:完結(jié)
  • 全文字?jǐn)?shù):21948字
  • 版權(quán)轉(zhuǎn)化: 尚未出版(聯(lián)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未簽約
  • 作品榮譽: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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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海三為桑田

作者:麥苗初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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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就像現(xiàn)在,當(dāng)一個人無事可做,望著月亮?xí)r,我常常會思考一個問題: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又是如何被一只兔子精奴役的;蛟S是人上了年紀(jì)自然而然地就會健忘的緣故,即使努力回想過很多次,我卻始終想不起這樣不合理的事究竟是怎樣發(fā)生的。
      百年前的一次飯后消食散步,一不留神走的離家遠(yuǎn)了些,撞見一只受傷的小兔子,楚楚可憐地臥成一小團(tuán),奄奄一息的樣子。一個不忍心,抱回家來,想著替它把這一身的傷養(yǎng)好再送走便是,不料請神容易送神難,請回家了一位祖宗。
      想到這里,不禁咬牙切齒地攥緊手中的茶杯,喃喃自道:“怎么我救了他,他反倒成了大爺,應(yīng)當(dāng)他伺候我才對呀!”
      話音剛落,就聽見身后的房里傳來因虛弱而帶著幾分綿軟地男子的聲音:“麻姑,來給我倒杯茶。”
      真是個無賴,吃了我那么多的仙丹靈藥,什么病都該好了,卻還是作出一副病弱模樣,倚仗著別人的心軟支使人。
      話雖這么說,卻大概是因為已經(jīng)被支使慣了,我還是倒了一杯茶水給他端進(jìn)去。不過在倒茶的時候嘆了聲氣,又在端茶時想著:我這是大人不記小人過,我一個見過三次東海變作桑田的老神仙,豈能和一只不懂事的小兔子精計較。
      兔子精說他的手不能動,所以需要用到手的事兒都得我伺候他。我在他床邊坐下,喂他喝水。
      剛剛坐在屋外的庭院里,一個人獨斟自飲,一壺茶水進(jìn)了肚子,這已經(jīng)是添的第二道水,茶味被沖的很淡了。
      兔子精向來講究,果然,剛抿了一口,就皺起了眉。抬頭看著我,眼神里是詢問,詢問里還帶著幾分責(zé)問。
      我雖脾氣好,畢竟不是他的奴役,也一下黑了臉,狠狠地瞧著他,心里默念著:“我很兇,超兇的!
      兔子仿佛沒有看見我的黑臉一般,下巴輕指了一下茶杯,示意我他要繼續(xù)喝茶,倒是沒有再抱怨什么。我也就不再追著不放,把茶杯遞到他嘴邊,看著他很文氣地抿著喝下去。
      等兔子精喝完了茶,我拿著茶杯,準(zhǔn)備回院里去繼續(xù)看月亮,這天是十五,月亮渾圓,像是一個銀盤。卻聽兔子精說:“我要看書!闭Z氣坦然,神色愜意。
      看書!看書!又是看書!
      這個兔子精最令人討厭的地方就是看書!
      他看書就意味著我得給他翻書!他看一頁我就得翻一頁,他看一個時辰我就得翻一個時辰!兔子精還總是一看就好幾個時辰。于是我就只能坐在一邊給他翻書,什么都做不了。對于一個□□和精神同樣活躍的人,這簡直就是人生最大的折磨。
      咬牙切齒地走到他占了一面墻的書柜邊,手指著他前日還在看的那本書。
      兔子精搖了搖頭。
      “頂層,左邊第二格,第三本!
      聞言,我柜子邊搬來一個小板凳,踩上去,把他指的那本書抽出來。又拿了一張專門放在床上的小桌子放在床上,他盤腿坐在桌子一邊,我坐在桌子另一邊。
      “二十八頁!
      翻到了第二十八頁。
      兔子精看完一頁后會用眼神示意我翻頁,我走神時,他就會輕咳一聲。然而我常常走神,所以房間里常?人月暡粩。
      今日便是這樣的。
      我覺得兔子精很沒有眼力見,如果是我,別人在替我翻書,卻總是走神,我就會明白過來,這個人現(xiàn)在不想給我翻書,我就會對他說:“我有些累了,不想看了,謝謝你替我翻書!比缓笞屗バ菹。
      可是兔子精毫無眼力見,或者是知道卻假裝不知道。我已經(jīng)明顯不耐,他卻還是心無旁騖的看著書。
      看著兔子精認(rèn)真看書的樣子,我想到,大概只有年輕人才會喜歡看書,一旦活到我這把年紀(jì),經(jīng)歷過太多的人和事,就不會再對書這樣的東西產(chǎn)生這樣濃厚的興趣了。
      詩倒還可以看一看,因為生活總是需要些詩意的。
      太陽當(dāng)空,月亮便暗淡了。陽光透過紗紙的窗戶,照到了房間里,那一縷最刺眼的日光正好到照到兔子精的臉上。
      我起身把屏風(fēng)立起來,怕陽光晃了他的眼。
      兔子精瞥了我一眼,沒說什么。我會意,知道他這一頁已經(jīng)看完了,于是走過去替他翻到下一頁。
      他抬頭看著我。
      我也看著他,不明所以。
      “剛剛那頁還沒看完!
      “沒看完嗎?”
      “沒!
      他語氣里帶了幾分無奈,仿佛一個長者對著不懂事的小孫女的嘆息。我有些不悅。
      他好像從來都想不起,我才是長輩,很長很長的長輩,不因為這十六七的皮囊就是小姑娘。女人畢竟愛美,我當(dāng)然不想變作老太太的樣子!
      我也嘆了口氣,盡量嘆出幾分生著白須的長者那份仙風(fēng)道骨的氣派,來提醒他這個他總是忽略的事實。
      卻還是伸手,替他把書翻了回去。

      雖然是一個老神仙,卻是個沒什么職務(wù)的閑散神仙,所以不用住在仙界里。因為喜歡人間四季,春去秋來,日出日落,所以我是住在人間的。倒也不是鬧市里,而是像陶淵明一樣居于鄉(xiāng)野。在陶淵明那小子還活著的時候,我曾與他會上過兩面,兩次他都在庭院里采菊花。他是個挺有意思的小伙子。我不常想起他,只偶爾看到園里的菊花開時,會突然想在見上他一面,喝上兩杯酒,聊一聊園藝肥料之事。可惜他早就不在了。
      雖然不住在仙界,每年三月三日,西王母生辰那一日,我還是要去祝壽的,還常常會帶上一壺靈芝酒。我是壽仙娘娘,所以從不缺席。
      我在人間深受百姓的喜愛,也是因為這么個緣由。
      人都想活的長一些,所以他們常常拜我,好像我會因此而做些什么。
      其實我什么都不會做,我只是看著他們拜我的神像。
      我想人類活的長一些是一件好事,因為一個人活得再長,總不會超過兩百歲。只不過他們不應(yīng)當(dāng)來拜我,而是應(yīng)當(dāng)健康飲食,堅持鍛煉。
      不過作為神仙,活得太長,就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了。因為實在太長了,長到讓人覺得生活、生命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
      人總是追求永恒,好像永恒是具有無限美感的事物?晌页3SX得,一件事情一旦成為一種永恒,就失去它本來的意義。
      很多時候,事物正因為轉(zhuǎn)瞬即逝,所以才格外美麗。
      轉(zhuǎn)眼又到了三月三,我又要去給西王母拜壽了。我想換個新花樣,送點什么有趣的,思來想去,最后還是裝了一壺靈芝酒,甚至連瓶子的樣式也沒有變。
      因為天上人間時間不統(tǒng)一,所以我其實已經(jīng)好久沒去過天上了。
      出門的時候,只是因為多回頭看了眼,就又回到了屋里,站在兔子精的床邊。
      我問他:“你能照顧自己嗎?”
      他本來半瞇著眼靠著,抬眼看了我一眼,輕輕點了點頭。
      我也點頭,轉(zhuǎn)身出去。
      出門不遠(yuǎn),卻又轉(zhuǎn)了回來。
      去拜壽雖然用不來多長時間,可是天上的轉(zhuǎn)瞬,地上還是會過去好久。
      “你變成兔子,我把你放進(jìn)包袱里帶過去吧,不然你在家這么長時間,怎么照顧自己!
      我大概是腦子糊涂了,在人間從不用法術(shù),便忘了這回事。他哪會沒法自己照顧自己,即使是法術(shù)低微的小精怪,照顧自己總是不成問題的。
      可我當(dāng)時的確完全沒意識到,只想著他手不能動,連喝水翻書都得要我?guī)兔Α?br>  我以為他會拒絕,想他的脾氣向來傲嬌,定不會愿意變成一只兔子,蜷在我的包袱里。
      他靠在床上,閉著眼,半晌,輕輕點了下頭。變成了一只小白兔。
      自從他傷好以后,一直都是化作人形,又是個脾氣不好的家伙,以至于突然見他變成一只白白軟軟的小兔子,我不自覺地笑出聲來。
      小兔子朝我望了一眼。
      好吧,即使變成兔子,也是熟悉的眼神,病弱的小兔子眼神毫不虛弱,里面裝的是對我的不滿。我咳了一下,掩飾自己的弱掉的氣勢,從床上把小兔子抱起來,揉了揉兔子細(xì)軟的毛發(fā),然后斂去他身上的妖氣,放進(jìn)裝著靈芝酒的包袱里。
      “委屈一下,我們很快就回來!
      王母娘娘的宴席總是天界最盛大的宴會之一,總是會來很多的神仙。久離天界,很多近些年名聲很盛的神仙也不太認(rèn)識,倒是和一群和我一樣年紀(jì)大的老頭子打了招呼。其實我們老年人,都是希望自己看起來年輕一些的,所以雖說年歲算起來一個比一個嚇人,卻都是青年模樣。倒是太白金星這小子,年紀(jì)不大,還一直裝成一個滿臉白須的老人家,哄騙那些天界的新人。
      我找到寫著我的名字的位置坐下。餐食準(zhǔn)備的很豐盛,最有名的蟠桃不消說,無論是酒還是甜點,都做得非常好。
      畢竟是道家的神仙,講究的是清心寡欲那一套,平日總是粗茶淡飯?涩F(xiàn)在美食擺在眼前,還是想要飽餐一頓。由此看來,雖然我的年紀(jì)很長,道行其實并不很高。
      把包袱放在腿上,掀開一個小口,掰了一塊點心在手心里,遞到小兔子眼前。我看到小兔子外表軟萌可愛,眼睛里卻是漠然,冷冷地偏過了頭。
      “你嘗嘗,這個很好吃的,在家里可吃不到這么好的東西!蔽夷托牡膭袼,希望他不要錯過這難得的佳肴。
      小兔子卻毫不為之所動,依舊傲嬌地偏著頭。
      吃了閉門羹,抬手自己一口吃掉了那塊點心,憤憤的把包袱口束緊。不一會兒,想著兔子還得喘氣,還是把束緊的口松了松。
      狡猾的兔子精,就是吃準(zhǔn)了老太太心軟。

      西王母的生辰并不是隨便哪個神仙都能來的,通常是要有頭有臉的神仙才會被宴請,而小神仙要來,只能作為被宴請的神仙的仙童。兔子精是妖,妖仙向來不容,自然不好直接跟來。隱去妖氣,又藏進(jìn)包袱里,才敢往這里帶,卻也是小心翼翼的。如果被發(fā)現(xiàn),這里可是不少剛正不阿,眼里容不得一點沙子的厲害神仙。好在兔子精向來不吵不鬧,安安靜靜,現(xiàn)在變成了只小兔子,也是安安分分呆在包袱里,若不是比平日里沉了些,幾乎讓我忘記了他的存在。
      而我還是忘記他的存在了。宴會的餐食實在是美味,把包袱丟在地上,靠著桌腿邊,自己便開始大吃特吃。
      在凡間,老年人常常會耳背,可我卻覺得自己近些年來耳目更加清明了,以至于,我聽到了一些自己本不應(yīng)該聽到的話。說本不應(yīng)該聽到,是因為這些話本就不是說給我聽的,確切來說,就是因為我聽不到才會講出來,要是預(yù)先知道我能聽到,也就不說了。
      我所在的桌子正對面,隔著整個瑤池,青帝家的小仙童一副頤氣指使的模樣說:“看看那吃相,不知是從哪里來的窮酸鬼!本貌辉谔旖纾∩裣蓚円膊惶J(rèn)得我了。
      青帝在天界聲望很盛,財力和聲望一樣盛。他家的小仙童向來比別家驕縱蠻橫上幾分,在外得罪了不少人,被得罪的卻也不敢當(dāng)面和青帝說起,青帝不知,只道自家孩子有些任性,不曾特別管教,豈知背著他,大家早已議論紛紛,說這天界要數(shù)青帝家的仙童最沒有教養(yǎng)。
      聽到身后仙童的話,青帝大人臉色也是一黑,厲聲厲色地訓(xùn)斥道:“那是虛寂沖應(yīng)真人,你們得喚上一聲麻姑奶奶,豈能在背后隨意議論。”
      我倒并無所謂,不過是一群被寵壞了的孩子而已。倒是青帝這副裝模作樣的莊嚴(yán)做派讓我感興趣。當(dāng)年那可是三里外就能聞見他身上的花香,今日面對面卻也沒嗅到什么氣息,近些年可真是越發(fā)低調(diào)了。眼神掃到青帝領(lǐng)桌的九天玄女,抿著唇瓣,半天沒吃下一塊點心。據(jù)說近些日子天界時興文雅,如此看來倒是真的,女將軍也變成了仙女。
      一邊吃著美食,一邊放著耳朵聽著八卦,忽然覺得定期來上這么一次宴席好像也不錯。八卦精彩倒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我住得離天界實在太遠(yuǎn),導(dǎo)致對天界發(fā)生了什么一點兒也不知道。若是遇上了哪位老熟人,對方侃侃而談口若懸河,自己卻是一問三不知,被時興遠(yuǎn)遠(yuǎn)甩在后面,那才真是丟了臉面。
      我的注意力被隔壁桌談?wù)摰氖聝航o吸引了過去。偏頭看了一眼,原來坐的是玉鼎真人和太乙真人的倆徒弟。玉鼎老頭和太乙老頭本就是性情中人,收的兩個徒弟更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性子。兩個武將正討論最近的一次仙妖之戰(zhàn),熱熱鬧鬧,都很是激動。楊戩那小子貌似在為掉以輕心,受下重傷而憤憤,哪吒那毛孩子更是嚷嚷著要把那妖兔好生收拾一番,替大哥出了這口惡氣。言語雖然粗糙一些,貴在情緒飽滿,我聽得很是起勁兒。
      突然一個小仙童走到我面前,原來是該我獻(xiàn)壽了。
      前一刻還沉浸在八卦中,一下子被叫到,本能得提起包袱便往瑤池中走。才走出兩步就意識到應(yīng)該把靈芝酒端出來,而不是如此不講究的提著個布包袱。但畢竟已經(jīng)離了座,總不好再返回去,只好繼續(xù)往瑤池中心西王母的所在走去。一邊走著,耳邊又起了窸窸窣窣的議論聲,心道耳目太過清明也不是一件好事兒呀,不想聽的話也聽了,不愿知道的事也知道了。
      走到西王母跟前,說上兩句祝壽的話,便要獻(xiàn)上提前備好的靈芝酒。
      靈芝酒在包袱里,兔子也在包袱里。把包袱打開一個小口,大小只容讓我伸進(jìn)一只手在里面摸索。手剛伸進(jìn)去,一下撞到了兔子的腦袋,心里估摸著回家后兔子指定得和我慪上兩天的氣。不過眼下我是關(guān)照不上他的,我正站在王母娘娘跟前,被一眾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神仙注視著。繼續(xù)摸著,終于拿到我的酒壺,小心翼翼地從包袱開著的小口里掏出來。大概動作實在怪異,還有些猥瑣,議論聲又傳到了我的耳朵里。
      我也想當(dāng)個耳背的老年人!
      忙把包袱口又束起來,才把靈芝酒遞給西王母身邊的仙童,由仙童呈給西王母。
      西王母向來得體,看著我不得體的動作也依舊得體的笑著,沒有半分窘迫和失態(tài)。兩手接過這壺靈芝酒表示尊敬禮遇,再說上幾句得體的話,慰問慰問我這個老神仙,獻(xiàn)壽便算是結(jié)束了。
      回到席間,繼續(xù)吃著點心,直到把自己吃得有些發(fā)撐了,才摸著自己圓滾滾的肚子,想著以后這幾百年又得粗茶淡飯。嘆了聲氣,帶著兔子提前離了席。
      回到我的小院,把兔子從包袱里拿出來,變作了人形。
      變回人形的兔子精神色復(fù)雜的望了我一眼,我只當(dāng)他還記著我不小心打了一下他的腦袋的事,在對我表達(dá)他的不滿情緒。并不理睬,走到墻邊拿起掃帚打掃衛(wèi)生。去天界這一趟,我的小院子里已經(jīng)鋪滿灰塵,透著幾分久無人居的荒涼氣息。

      2

      我覺得兔子精的這兩只手大概是廢了,無論我怎么研究古書,煉了怎么樣的丹藥給他吃,都沒有半點起色。
      這味藥已經(jīng)是我最后一本書的最后一個方子了,我把煉好的丹藥放在一個小碗里,給兔子精拿去。
      烏黑的小藥丸孤零零的躺在燒的并不細(xì)膩的白瓷碗里,輕輕晃動著,顯得可憐兮兮的?偛槐韧米泳蓱z,過去拿慣了神兵利器的手現(xiàn)在卻動彈也不得。我看著這粒藥丸,暗自祈禱它能管用。也不知是在向誰祈禱。
      我從白瓷碗里把藥丸拿出來,喂給兔子精,他張開嘴,很聽話的咽了下去。
      “要喝茶嗎?”
      兔子精點點頭。
      茶壺在院子里,我到院子里給他倒茶,心里捉摸著要是這次也不管用,后面該去哪里找能治好他的藥。
      喝完茶,把茶杯放在一旁的桌上,在兔子精的床沿邊坐下。
      “你試試,手能動了嗎?”
      我看著兔子精的手,看見力量和氣息在里面流竄,輕輕的顫動著,卻始終沒能動上一下。
      兔子精搖頭。
      我沉默半晌,起身出了屋子,在院里坐下。
      七月少花,紫薇卻開的正是艷麗,院角一棵樹上滿是紫紅色。
      紫薇花過去是由紫微星直接掌管,唐婉死后成仙,紫微星憐惜,便將這花交給了她。
      在她剛到天界時,我曾遠(yuǎn)遠(yuǎn)看上過一眼,是一個很憂傷的女子。后來又讀了她的詩,是一個很有才情的女子。我想,或許這份憂傷正因這份才情而生。若是沒有這份才情,怎會有這番經(jīng)歷,若是沒有這份才情,這番經(jīng)歷又怎會如此令人憂傷。
      紫薇花開得艷麗,卻是被這樣一個憂傷的女人掌管著。
      分別當(dāng)真是如此令人痛苦的事兒嗎,讓人怨恨愁苦連生命也消損。
      我不知道。
      大概真情總是難得,所以唐婉才能由凡人升作神仙,化作不老不死之體。
      可是如此算是好的結(jié)果嗎?
      如若真情因這永遠(yuǎn)看不到盡頭的歲月褪色,這份真情是否會因此失去了光彩。
      如若這份真情永遠(yuǎn)都不褪色,唐婉姑娘豈非要永永遠(yuǎn)遠(yuǎn)承受這分別之苦。倒不如死了的好,一了百了。
      我回到房里,對兔子精說:“我們再出一趟遠(yuǎn)門吧!

      3

      兔子精又變成一只兔子,進(jìn)了我的包袱。我?guī)е宦汾s到兜率宮,從凡間到這天界的第三十三重天,路途實在遙遠(yuǎn)。兜率宮的門叫作天門,進(jìn)了天門,被小仙童領(lǐng)去會仙福地,在涼亭里等著老君。
      道家神仙向來擅長煉制丹藥,太上老君為最,身后的煉丹室正閃著金光。
      其實我向來是不太喜好煉丹的,雖被叫作真人,其實多數(shù)還是占了生得早的便利。近些年為了給兔子精治他的手,倒是看了不少古書,煉丹的技藝增進(jìn)不少,卻也并不十分高明。太上老君就不一樣了,作為太上道祖,他是最好的煉丹師。如果他也治不好兔子精,那就誰也幫不了兔子精了。
      太上老君從煉丹室緩緩走出來,看起來很沉穩(wěn),速度卻并不是慢吞吞的。我一直覺得這老君走路十分的藝術(shù),好奇他是如何叫人看著閑適優(yōu)雅,卻又不像一個東海那只老烏龜一樣,動作遲緩顯得又笨又蠢。他在我對面坐下,化作老者模樣,卻是個真正的長者。我常說自己自己是個老太太,在老君面前卻也只能算是個小姑娘了。誰也不知道老君是哪年哪月出生的,據(jù)說他是無始無終的。我小時候聽老君講學(xué)時,常常會想,無始無終是個什么意思,是一直都存在嗎?那么,是否也可以算作從來就不存在。有一次我這么問了老君,當(dāng)時他只是笑著望著我,卻一句也不答,使得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自己說得對是不對。
      我把兔子從包袱里抱出來放在桌上。
      “老君,兔子的兩只手壞了,您能替他看看嗎?”
      老君還是微笑著,他總是這么笑,像是個慈愛老人,有時讓我感覺親切,有時又讓我害怕。他從不說我做錯了還是做對了,他就只是這么笑著,讓我只能自己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盤算,一遍又一遍地琢磨。
      “麻姑丫頭,好久不見了!
      這時候老君的笑就讓我害怕了。我有點心虛,這些年從不曾來拜訪過他,好不容易來一次,卻是有事相求。
      “老君…”
      老君輕輕搖搖頭,我也就不再繼續(xù)說下去,雖然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老君伸手撫上兔子的前爪,幻化成人形后,就是兔子精的兩只手。他看了一會兒,輕輕把兔子抱在懷里,就像是抱著一只真正的兔子那樣,很溫柔,也很慈愛。
      “跟我來吧!
      我跟在老君身后,剛到煉丹室門口,一股怪異的味道就撲面而來,那是金屬、雄黃和泥土混合之后產(chǎn)生的怪異的氣味。事實上,所有煉丹室都有這樣一股怪異的味道,我想這就是我不喜歡煉丹的很大一個理由。不自覺地皺了一下眉,繼續(xù)跟在老君身后,往里走去。越往里卻越是嗆人,走到最里間,鼻子癢得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當(dāng)年那群孩子,只有你不喜歡煉丹,現(xiàn)在還是不喜歡?”他背著身問我。
      “我聞不慣這個味兒。”雖然知道老君不會指責(zé),我回答的還是有些心虛。
      老君一只手抱著兔子,另一只手在一面放著各種丹藥的柜子里取藥配藥。他還拿了一個木盒,木盒分成一些小格,大概丹藥是很多的,一粒一粒按著順序,仔細(xì)擱進(jìn)小格里。
      我環(huán)顧著周圍的擺設(shè)器具,還是當(dāng)年的模樣。這里從來沒有變過。
      配好了丹藥,老君轉(zhuǎn)過身走到我跟前,把木盒遞給我。
      “這里是三十六味丹藥,依著順序一日服下一粒,如若能好,也就好了!
      我把盒子打開,看著三十六個小格里擺著外形相似的丹藥,輕輕合上了蓋子。
      “謝謝老君!
      老君撫著兔子柔軟的毛,對我說:“麻姑丫頭,還記得小時候給你們講過的上善若水嗎?”
      小時候,老君常會給我們這群孩子講學(xué),我總是在后面神游太虛,時間長了,多少還是聽進(jìn)去一些。
      “記得。”
      “河水平靜,遇到斷崖也會變成瀑布!
      我似懂非懂,困惑地望著老君。老君把兔子又遞還給我的懷里。
      出了天門,又把兔子放進(jìn)了包袱里。
      三十三重天界,老君能把這兔子精抱在懷里,其他神仙卻是不容的。

      回到我的鄉(xiāng)野小院,便開始每日按時地給兔子精吃老君那兒帶回的丹藥。
      每喂他吃下一粒,便看他的手有沒有什么動靜,卻始終沒有設(shè)么動靜。我對兔子精說:“這個可能要三十六粒都服下才能起作用!蓖米泳凵竦N抑,這話其實是說給自己聽的。
      今日是第三十六日,也就是最后一天,最后一粒藥丸。
      我站在床邊,端著木盒,把這最后一粒丹藥拿出來。
      “這是最后一粒了!蔽覍ψ诖采希砗髩|著枕頭靠著床頭的兔子精說。他平日里常常這樣坐著,不知是睡是醒,倒是比我更像是道家的神仙了。
      兔子精睜開眼,目光如水朝我看過來。
      “你在擔(dān)心嗎?”他問道,聲音啞啞的。
      廢話,當(dāng)然是擔(dān)心的。如若不是想讓他好起來,我又怎會自己翻出古書,跑進(jìn)煉丹室里折騰,整夜整夜守在爐前聞著那嗆人的氣味,又怎會跑去那三十三重天找老君。這個家伙,竟然還問出這樣的問題。
      我面色有幾分不悅,惡聲惡氣地答道:“我擔(dān)心什么,你這只兔妖,手壞了也好,總是不能出去再為禍了!
      兔子精還是望著我。他很少這樣望著我,通常他都對我視而不見,不是閉著眼就是直視著眼前,仿佛前方有什么值得研究的,其實他眼前只有一堵白墻和一團(tuán)空氣。
      “瑤池的時候,你為何那么小心翼翼地取出酒壺?”
      我不知道他怎么忽然會問起這么久以前的事,一時有些怔忡。
      兔子精還是望著我,等待著我的回答,可是我卻猶豫在那里。我的回答大概不會是他想聽到的。
      “嗯?”因我久久沒有回應(yīng),兔子精提醒我道。
      我偏開視線,不想看著他的眼睛。我知道可以說是怕他被旁人看見,卻知道這并非全部的事實,而我不想欺騙他。
      “我怕你傷害西王母!
      兔子精輕笑了一聲。
      “若我真有這份本事,也就不會傷成這副模樣了!
      我想他的語氣里有幾分諷刺,還有幾分傷感。心里忽然梗得難受,像是喘不過氣來一般,我把木盒放在旁邊的桌上,說了一聲:“你自己吃吧。”就轉(zhuǎn)身出去了。
      出了屋子,蹲靠在院子里做凳子用的木樁邊上。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難過,只知道心里梗梗的,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喘不過氣來,只知道眼睛很不爭氣,關(guān)不住那些淚珠,讓它們一直在不爭氣地往下落。
      當(dāng)初把兔子精撿回來時,他深受重傷,我只當(dāng)是被欺負(fù)了的小妖怪救回家來,想著傷好了就送走,不料想?yún)⒓右淮维幊匮鐣⊥米泳妥兂闪藗髀勚袣埮暗难龑。隱藏萬年,誰人都不知的真身在重傷之后現(xiàn)出,竟是一只小白兔。
      冤枉委屈的情緒一下涌了出來,難以自控地哭了起來。又覺得實在是太丟臉了,把腦袋埋進(jìn)了膝蓋。
      兔子精不知是什么時候出來的。他的聲音從我的身后傳來:“我的手還是不能動,你自己站起來,可以拿我的袖子當(dāng)手帕使!
      我不理他,只覺得自己更加委屈了。想了這么多辦法,被煙熏了那么久,卻還是一點用也沒有。
      忽然感覺身子被一股力量提了起來,這股力量把我的臉一下砸向了兔子精的肩膀。是兔子精的妖術(shù)。
      他說:“我的手還是不能動,還是得你來照顧我!
      我什么也不想說,只想哭,就埋頭繼續(xù)哭著,眼淚把兔子精的衣肩弄濕了,和著鼻涕臟了一片。
      五月,紫薇花還沒開,倒是梔子花香氣濃烈,微風(fēng)一吹,香了整個庭院。

      4

      兔子精是妖,我是仙,這是顯而易見,不容置疑的事實。
      神仙是一個復(fù)雜的家庭,有些生來就是神仙,有些是后來變作神仙的。生來就是神仙自然方便,比如我,從記事起就是仙。即使整日什么也不做,躲在這偏遠(yuǎn)鄉(xiāng)野里,也還是一個仙。在天界是被尊敬的,在人間是被叩拜的。這是一件很詭異的事,可這個世界似乎還有許多事比這件事還要詭異。
      除了像我這樣生來就是神仙的,有些動物和人是在死后變作了神或是仙。自然,這些動物或是人在剛剛升作神仙時無論位份還是法術(shù)都不高,但他們卻很受尊敬。因為他們通常都在自己做動物或是做人時干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譬如現(xiàn)在做著閻羅王的包拯,和那南邊的海神媽祖,便都是活著時大善大義之人。他們大多是佛家的神仙,一念成神,對這樣的神仙,我很是欽佩。
      還有一種是修仙。修仙常常就是修道,成功后便是我們道家的神仙,一般都是升作道人。世間修道之人不知幾許,卻大都是鏡花水月,成功的沒有幾個。道家講究的那一套實在虛幻,就連我這個道家的老神仙,也是不甚明白的。所以修道這回事兒著實縹緲,需要的還是悟性機緣。
      這世上還有一種最折騰人的成仙道路,便是從妖修得成仙。這條道路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因為委實艱難,就我所知,不過白蛇一人而已。
      神仙向來比人高上一等,更是自以為比妖魔高到不知那里去了。或許自然規(guī)律的確是如此制定,我卻常常對此產(chǎn)生一些懷疑。對于死后成神,修煉成仙或是從妖修作的神仙,我都不敢質(zhì)疑。他們經(jīng)歷了最最多的苦難煎熬,他們的確是這時間最最好的?墒翘焐洗蠖嗌裣,是像我這樣生來便是神仙、神仙生下的小神仙、還有本是花木動物甚至死物,經(jīng)神仙點化,便毫不費力變作的小神仙。這就讓我感到很不合道理。
      道家常說,有即是無,無即是有,所以我大概不應(yīng)該把這些事情放在心上。
      可是還是介意,還是會覺得,大多數(shù)的神仙都很不值得,而我,正是這群不值得的神仙里很不值得的一個。我們不值得成為神仙,不值得受到人的尊敬,更不值得他們虔誠的叩拜,把苦難一生中對未來的期遇和美好的祝福寄予在我們的身上。
      我想,我是不愿做一個神仙的,這讓我覺得心虛,讓我感到受之有愧。
      在我小的時候,曾去過凡間鬧市。那時我想,既然我是神仙,是否就可以幫助許多人改變他們的命運,讓他們的生活變得更好。我給干旱的土地帶去雨水,替洪澇之地吹去雨云;我填滿饑餓的人空空的米缸,替疲憊的織布婦人悄悄完成大半的工。我曾以為自己幫了他們,后來卻發(fā)現(xiàn),我什么也沒有改變。干旱的土地雖有了雨水,卻鬧起蟲荒;洪澇之地停下雨水,等待人類的卻是更加可怖的地動。饑餓的人依舊饑餓,織布的婦人還得繼續(xù)織更多的布。命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即使我自以為作出了改變,依舊會繞回到原點。人好像總是苦難的,當(dāng)抹去一些苦難,新的苦難總會紛至沓來,比過去更加深重,更讓人無法消受。我什么也沒有改變,我什么也做不了。于是我明白,所有的生活,無論幸與不幸,都得他們自己來承受,而我,或喜或悲,終于只是站在一邊看著而已。
      我不是個好的道家神仙,我不懂得有即是無,無即是有,我只覺得自己有了自己本不應(yīng)當(dāng)有的東西。這個軟弱的神仙,她顫顫巍巍的抱著這本不該擁有的東西,不確定自己是否應(yīng)該扔開,更不確定自己是否有勇氣將它扔開。
      我開始害怕,更加感到心虛,越發(fā)難以承受這所有的恩惠。于是躲在這鄉(xiāng)野之地,幾千年幾億年也不與他人相見。

      兔子精是妖,可我覺得他看起來比我更像神仙。他很像是一個道家的神仙。
      他常常坐在那里,一動不動的,一坐就是好幾日。
      兔子精不只是妖,他還是妖將。傳聞妖將最是嗜血,視人如芻狗,為禍天界,對妖界同類更是殘忍暴虐。
      我想作為一個妖將,無論是神仙還是妖魔凡人,他都一定殺害過不少,可是從我認(rèn)識他以來的這幾百年以來,他一直都很安靜。
      兔子精大概是回不了妖界了,因為他的手不能動了。一個沒有手的妖將,自然不能在妖界生存下去。他們同類相殘。
      其實人和神仙也是會同類相殘的,只是人和神仙不會以那樣明顯的方式。妖界民風(fēng)向來奔放張揚,連殘忍也毫不掩飾。

      三月正是花季,迎春的黃,桃花的粉,染出一片春光。昨日下了雨,洗的山景更是美麗。起床走出房屋,只覺清新的空氣滲透毛孔,讓人渾身舒暢。從院里的土里扒出一根蘿卜,洗去泥土,一邊啃著一邊上了路。我不是要去哪里,不過是因為景色正好,所以心情正好,出去踏踏青而已。
      出門沒幾步,就聽到了兔子喚我的聲音。我聽見他叫了我一聲“麻姑”,依舊是那有氣無力的聲音?上疫是聽見了。本想不理睬繼續(xù)走,走了兩步又聽見一聲“麻姑”。
      一片好興致被打斷,無奈地啃著蘿卜,轉(zhuǎn)頭往回走,看看家里這位祖宗到底要做什么。他前日一直靜坐在那兒,我想他今日大概還是會繼續(xù)靜坐,不需要我來照看,卻沒想剛出門,就被叫了回去。
      站在兔子精的床邊,啃著蘿卜,看著他。
      兔子精不說話,閉著眼。
      我把啃了一半的蘿卜伸到他的面前!巴米,要吃蘿卜嗎?”
      他睜開眼,卻是嫌棄地看了我一眼。
      悻悻的縮回手!安皇且o你這根,我去院子里再給你挖一根。”
      兔子精搖搖頭,眼神望著我問:“要出門嗎?”
      原來是知道我出門了,才把我叫回來的啊。
      “不是去天界,就是天氣好,出去踏踏青,天黑之前就能回來!
      雖然很慫,但必須承認(rèn),說這話時,我確實是在征求他的允許。畢竟是一起生活的人,當(dāng)然要相互將就一些。我等著兔子精點頭,好重新出發(fā),繼續(xù)我的春游。
      兔子精卻不說話。他動作了一下,像要下床,我忙去扶他,讓他坐在床邊,替他穿鞋。穿好鞋,兔子精站起來,對我說:“我和你一起去吧!
      我有些意外,兔子精日常是一動不動,要么打坐,要么看書,幾乎從不出門。卻還是點點頭。
      出門的時候,我舉著還剩一小截兒的蘿卜對兔子精說:“兔子,你真不吃嗎?兔子都很喜歡吃蘿卜的,你要不嘗嘗看,沒準(zhǔn)會很喜歡呢!”
      兔子精沒有理我,依舊邁著步子往前走。他雖然手壞了,腿腳卻還是很矯健的。從斜后方,我瞥見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兔子精的性子安靜,一路沉默地走著,很沒有存在感。我不管他,自顧自看著一路的山間景色。各種各樣的花都開了,每看到一種花,都會想起天上那位花仙;ㄏ勺觽兌己苊利悾加幸桓焙酶韬,都有曼妙的舞姿。偶爾會有松鼠從身邊跑過,看見一叢窸窸窣窣晃動的草,我猜想大概有一兩只野兔躲在里面。忽然不想走常走的這條路,帶著兔子精往那沒有路的地方走,在山間穿梭,別有一番滋味。雨水泥土和青草的氣味在這樹林深處更濃了,是令人心情愉悅的味道。遠(yuǎn)遠(yuǎn)瞥見遠(yuǎn)處有河水,又拉著兔子精朝那河水走去。
      昨夜下過雨,河水卻已澄清了。兔子精立在河岸,我走到河邊,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脫了鞋襪,把腳放進(jìn)河水里。三月,雪水匯入河水,河水很涼,猛然把腳伸進(jìn)去,刺得我一個激靈,忙縮了回來。卻意猶未盡,又小心翼翼把腳探進(jìn)去,享受這份沁人的涼意。
      這里是河水的上游,我把腳放在河水里,想著下游的人家要用我的洗腳水洗衣服、澆灌田地,還有做飯、池水,不覺瞇著眼笑了。
      兔子精還站在我身后,我回頭看他,看他面色沉靜,望著湍急的河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轉(zhuǎn)回來,不再看他,彎著腰,把手也伸進(jìn)冷冽的河水里。
      “兔子精,你是不是不能回去做妖將了?”
      兔子精“嗯”了一聲,于是我繼續(xù)說道:“既然不能做妖怪了,我們試試看能不能做神仙可好!

      5

      通常來講,長者說話都是很有威信的,特別是一個還算有身份的長者,他說話應(yīng)當(dāng)是很有些分量,不能夠被隨意輕視才對。
      可是,在兔子精面前,這個雖然做到了妖將,但其實年歲并不長的妖怪,我的話從來都顯得很沒有分量。
      不只聽的人沒有半點反應(yīng),一點兒不當(dāng)它回事,就連說這話的人,也只當(dāng)自己隨便說說,不能作數(shù)。
      就像剛剛那句話,話音剛落地就順著眼前這湍急的流水一塊流走,再也不見蹤影。
      因看我是個毫不講究、喜歡碎碎念地老婆子,就當(dāng)我說的話也盡是些家常里短,或是荒誕之言,沒什么值得聽的,無論是人還是神仙抑或妖魔,都難逃這種慣性思維?墒牵袝r候,我說的話也是很認(rèn)真的。認(rèn)真的話也被忽視了,心里便會感覺空落落的,生出來幾分傷心。
      現(xiàn)在我就有幾分傷心了,不多不少,正好是三分的傷心,正好是想把整個人泡進(jìn)眼前這刺骨河水的傷心。
      于是我這么做了,我踏進(jìn)了眼前這因為湍急而打出一圈圈泡沫的河水。下去的時候一個不注意,還被河底的石頭絆了個踉蹌,差點兒摔倒。
      河水的涼透過衣衫刺激著我渾身上下每一處的毛孔,心情卻好了不少,我轉(zhuǎn)過身,看見兔子精正看著我,一副看傻子的無奈神情。
      忽然較起勁兒來,也不知是和自己較勁兒還是和他在較勁兒,我站在河中央,定定地望著兔子精,看他打算如何作為,或是不作為。
      我就這么一直盯著他,終于,兔子精輕嘆口氣,一步一步也走到這河水中央,站在我的眼前。兔子精比我高,水淹沒我的肩膀,已經(jīng)碰到了下巴尖,卻還沒到他的胸口。于是我用手把水往兔子精臉上身上潑,看著兔子精的衣服頭發(fā)都濕了個透,才覺得心情好起來,嘻嘻地笑了兩下。
      “兔子,我把你弄濕了,你生氣嗎?”我大概是一個很討人厭的家伙,干了壞事還要問人家生不生氣。
      兔子精明顯不打算理睬我無聊的問題。
      “不冷嗎?”他問道。
      我點點頭!袄涞摹!痹谶@冰水里呆了這么久,感到自己的四肢幾乎已經(jīng)被凍得失去了知覺。
      “那要不上去了?”兔子精繼續(xù)問。
      我搖搖頭,我還不想這么快就上岸。浸泡冰冷的河水里帶給我的身體一種特別的感覺,讓我困惑又好奇,想弄清這究竟是怎樣的感覺。
      我的手好像不能動了,凍得太久已經(jīng)僵掉了,所以也不覺得冷了,只是沒有感覺,也不聽我的使喚。
      “手不能動是什么樣的感覺,和被凍得失去知覺的感覺一樣嗎?”我抬頭,向兔子精問道。
      兔子精的神色明顯頓了一下。
      “差不多。”
      我把手伸出水面,在眼前轉(zhuǎn)動著研究。研究了半天,又放回水里。
      應(yīng)該是又難過又生氣的吧,明明手就在眼前,卻不受控制,一次又一次的去嘗試,去發(fā)力,卻還是沒有反應(yīng)。大概是那種牙癢癢,心也毛躁躁,怎么也想不過,直要干脆把手剁掉才好的氣吧。
      我和兔子精依然站在水里,我低著頭不說話,他也就在我身前一言不發(fā)地站著。三分的傷心消失殆盡,卻被一種新的難過把身體填得滿滿的,難過的情緒纏繞著我的思緒,思緒被纏繞著,紛亂如麻。視線還停留在冰水里的雙手上,終于,終于,紛亂的思緒一點點地明晰起來。抬頭,正撞上兔子精望著我的眼神,對他笑了笑,吸吸鼻子,往前走了一步。更靠近兔子精了,幾乎要碰上,伸出手臂,有些笨拙地抱住了他。手還像蘿卜一樣紅彤彤僵硬著,靠在他被浸濕的衣衫上,隱約觸碰到消瘦的背脊。
      只是被冰水凍得短暫的沒有知覺,也是讓人抓狂的難受,我發(fā)現(xiàn),這是我第一次這么靠近兔子精的感受,第一次感受到他的悲傷與怨憤?伤谋瘋c怨憤又一定比我所感受的還要多上好幾倍,因為他的手永遠(yuǎn)不能動了,一雙曾經(jīng)拉弓拿劍,捍衛(wèi)著自己的手。
      我的身體微微有些發(fā)抖,不知是被凍得還是其他什么原因;我感到一顆心也輕輕地顫著,于是明白過來這是因為感受到兔子精的難過。
      “不生氣了?”
      “不生氣了!
      “那我們上去吧!
      “好!
      我看見他的眼神柔和,里面含著安撫。

      天界知道我住在這云貴高山一帶的人不少,知道我具體住在哪一處的人卻是沒有的,千千萬萬年來,從不曾有人上門來拜訪過我。
      可是現(xiàn)在,我忽然嗅到一股仙氣,離得還很遠(yuǎn),淡淡不可捕捉,卻讓人感受到這股仙氣本身的厚重,并且越來越厚重,預(yù)示著這股仙氣正在向我靠近。大概是有哪位大神仙來了。
      我忙從院里跑進(jìn)兔子精的房內(nèi),來不及解釋,就把他變回兔子,斂去妖氣。一系列動作完成的一氣呵成,仿佛在心里演習(xí)過不少次一般。
      剛做完這些動作,一個粗野漢子就推門而入,連門也沒敲一下,招呼也沒打一聲。原來是李天王。他一進(jìn)屋,就說:“壽仙娘娘,我剛剛聞到一絲妖氣,好像是在這附近。”
      我佯裝生氣,把他推出房門,讓他在院子里坐下。
      “什么妖氣?我這里難道還能藏了妖怪。倒是你,招呼也不打一聲悶著頭就往屋子里闖!
      李天王面上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神態(tài)。我本就是為了讓他出屋子,別發(fā)現(xiàn)了兔子精,也不是真的生氣,就不再繼續(xù)抓著不放。
      “你這么急沖沖的趕過來,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兒?”我把話題引開,說到正事上去。他忽然來到這里,自然不會只是拜會我,必然是有些什么重要的事兒要說。
      “仙妖要大戰(zhàn)了。”
      仙妖之間的爭斗從來與我無關(guān),他忽然找上我,讓我很是有些意外。
      “我一個老太太,仙妖大戰(zhàn)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李天王面露難色,說道:“前幾日玉帝和我們一塊排兵布陣,發(fā)覺妖界近些年出了不少猛將,我們這邊兒竟占不得什么優(yōu)勢,王母娘娘便派遣我來請您來助陣。”他說完看著我,發(fā)現(xiàn)我只看著他,沒什么表情,也不回話,有些不自在,接著又說了一句:“待會兒從娘娘這走,還得去南邊拜訪準(zhǔn)提道人!
      我看著李天王,無奈地嘆了聲氣。
      其實在我記憶的始端,妖界和天界是沒有什么矛盾的,卻不知后來事情如何發(fā)展到這水火不容的地步。大神仙和大妖精都將對方視作死敵,如此環(huán)境成長起來的小神仙和小妖精也把對方當(dāng)作仇人,雖然很多時候他們只是聽了長輩講的故事,并沒有當(dāng)真經(jīng)歷過什么丑惡,卻都對這份仇恨很是如戲。
      仙妖不容,時常發(fā)生小摩擦,局部的爭斗不斷,上一次大的決戰(zhàn)卻是好幾千年以前了。既然是玉帝帶著他們在排兵布陣,想必這又是一場決戰(zhàn),非要分個高下,讓對方在幾千年喘不過氣兒。
      不知又有多少的小妖怪小神仙要在這大戰(zhàn)中喪命。
      其實我懷疑過,這是不是哪位先人對于神仙和妖精這樣不老不死物種減少人口的一種措施。可這措施實在是讓人半點也贊同不起來。
      我很是無奈地說:“李天王,我是個老太太,從來沒打過架,更是一點兒也不會打架!
      李天王忙解釋道:“不是真要讓你們上戰(zhàn)場,只要在一旁助陣就好。”
      上了戰(zhàn)場,看著那一派廝殺的情景,妖仙喪命,血流成河,又讓人怎么能就在一旁看著。
      我不喜歡這樣的爭斗,更不想?yún)⑴c其中,成為這場爭斗的籌碼。
      我搖了搖頭,還是拒絕。
      李天王勸說無果,也沒有繼續(xù)窮追不舍,只說了一句:“壽仙娘娘好好照顧身體。”便離開了。我沒有送他,起身回到房里,看著床榻上的兔子精。他還是兔子的樣子,窩在床頭上,一動也不動。我把他變回人形,扶他靠著。
      “你聽到了吧,仙妖要大戰(zhàn)了!
      他點了點頭。
      “既然你已經(jīng)不是妖將了,沒有責(zé)任了,那我們都不要參與到這件事中好不好!
      兔子精望著我,眼眸深深,又點了一下頭。
      我想,那時無論是我,還是兔子精,都是真的打算絕不參與到這場戰(zhàn)事里的。可是很多時候事情并不會按照我們以為的樣子發(fā)展,有太多的變故,讓人變了態(tài)度,改了立場,不得已摻和進(jìn)那些原本一點都不想摻和的事兒。我們還是去到了戰(zhàn)場,沒有參與戰(zhàn)事,而是在戰(zhàn)場的后方,做起了醫(yī)生的活兒。
      李天王走后,一直到大仗開打,再沒有人來找過我?墒堑葢(zhàn)事進(jìn)行到大半時,王靈官還是來了。他一句話不說,只施了法術(shù),給我看了戰(zhàn)場后方的傷兵情景。我也沒說什么,只進(jìn)屋收拾了包袱,包袱里裝著一只兔子,一兔一人,跟著王靈官到了這里。
      在戰(zhàn)場上打仗自然是最辛苦的事兒,不只是辛苦,還會感到已經(jīng)喪失自我甚至人性。從不認(rèn)得眼前是誰,不知道他有著什么樣的境遇,做過什么樣的事兒,他是否也有妻兒,是否還是個挺不錯的人,或許他就是我難尋的知己,或許平常環(huán)境下見到,我們能成為一生的好友。這一切都不存在了,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戰(zhàn)場上的人只能拿著刀朝對方砍下去。這真是世間最最殘忍的事兒,讓人感覺自我在一點點消失殆盡,人性隨著自我一起消失,最后只剩下個工具。戰(zhàn)前所懷揣的光榮理想也被遺忘,雖然這些理想本就充滿種族的不公,經(jīng)不起推敲,象牙塔里也藏污納垢,粗俗市井也有真心。在戰(zhàn)場,大家都只是殺人的工具。
      戰(zhàn)場的后方是辛苦的,雖然和另一些事情比較起來,辛苦總還是讓人可以忍受的。這里不只是辛苦,它讓人感到難受。一種透不過氣的血腥味,在悶熱的空氣里蒸騰,讓人想要嘔吐。

      6

      這里不是戰(zhàn)場,他們把我叫來不是沖鋒陷陣的,他們是叫我來做醫(yī)生的。我沒能看到詩句中黃沙黑云和一片猩紅,我看到的只是像麻將一樣一個個整齊排列的傷兵。仙與妖的戰(zhàn)爭其實和人類的戰(zhàn)爭很像,他們都是拿著刀劍長矛,他們受的都是切膚之傷。
      傷兵們擁擠而又整齊的排放著,讓我產(chǎn)生吞沒之感。仿佛他們已經(jīng)不再是生命,不再具有人格,而只是一件件排列著的籌碼。身居高位的人擺弄著這些籌碼,似乎也忘記了他們并非只是戰(zhàn)爭的工具。
      他們整整齊齊得擺放著,我產(chǎn)生一種眩暈感,眩暈感帶來一陣反胃,似乎是要嘔吐。我強壓下這股惡心,朝王靈官點點頭,他知道這就算是接受了。他朝我頷首,然后轉(zhuǎn)身離開。
      后來幾天我總是感到惡心,總是感覺胃里翻騰,快要涌出喉嚨。我猜想這是血液的氣味在作怪。血液有一股鐵銹的氣味,凝固之后,氣味會越發(fā)濃郁。這和煉丹爐里的氣味有些相似,都是我不喜歡的味道。
      可我知道,真正讓我泛起惡心的并不是這味道,而是眼前一排排的人。他們流著血,不完整的身體纏著白色的繃帶,擁擠又整齊的排列著。這些擁擠又整齊排列的□□讓我產(chǎn)生了來自生理的惡心,雖然我知道自己不應(yīng)該對他們感到惡心。他們都是最無辜的犧牲品,可到底是什么的犧牲品,我卻也說不清。
      我把包袱和兔子放在身邊,一個個的救助傷兵,確定了一個已經(jīng)沒有了生命危險,便去看下一個。雖然我自己常常會考慮生死,考慮是否死亡是一種更好的選擇,可是我不希望這些孩子被動的在這樣的情景下喪命。因為戰(zhàn)爭而死,真是最奇怪的死法。無數(shù)的生命在這樣沒有生命的戰(zhàn)斗下走向死亡,比三月的河水更加冰冷,讓人寒了皮膚,也寒了心,麻木在那里,動彈不得。
      我救護(hù)著一只小兔仙,大概兔子修煉成的神仙和妖精都長得很可愛善良,和兔子精一樣,他也是眉清目秀的。
      我把兔子精從包袱里拿出來,對他說:“他是我的小仙童。”
      眉清目秀的兔兒仙笑笑,笑得有些惹人憐。他年紀(jì)本來也不大,現(xiàn)在化作少年的模樣。清秀少年眼睛流露憂傷,總是最惹人憐愛。
      他說:“有道人庇佑,他很幸運!
      于是我知道,他的年紀(jì)也并不很輕,少年的外表之下,是一個人類難以遙望的年歲。年歲不使人蒼老,經(jīng)歷使人變老。在戰(zhàn)爭中受過傷的人,總是不算年輕了。
      我揉了揉兔子精的毛,對他說:“你們都不是小孩子了!
      神仙和凡人有很多區(qū)別,我們的身體在很多時候表現(xiàn)出很多優(yōu)越感。比如我是不老不死之體,比如我可以好幾日不吃飯不睡覺也依舊活力無限。但身體總是會被虧損,即使有更大的儲備,也禁不起無限制的消耗。終于,我的身體被辛勞壓垮,眼前剛剛脫離危險的傷兵就是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同傳聞中的那只駱駝一樣被壓倒了。
      我暈倒在那里,包袱和兔子在我的身邊。兔子爬出了包袱,竄到我的懷里,柔軟的兔毛滑過我的皮膚。
      傷兵替我呼救了,也在救助傷兵的保生大帝注意到了我,他探了探我的脈搏,把我抱起來。旁邊的一個傷兵提醒道:“兔子和包袱也是麻姑婆婆的。”他又把兔子和包袱提起來,把我們一塊送到了一處很不錯的房間,雖然傷兵們都是挨著擠在曠野之上。
      我不需要救治,我只是需要休息。當(dāng)我醒來時,兔子正乖乖的趴在我的懷里。后來這幾日,它也一直乖乖的趴在我的懷里。期間有仙子或是天兵來給我送過吃的和喝的,我的身體不足以支撐我重新起來去救治病人,所以一直臥在床上修養(yǎng)。
      玄天上帝忽然來探訪我。我明白,既然他來了,這一仗便是已經(jīng)打完了。
      “我們贏了。”
      他一進(jìn)門便這樣說,看起來很是興高采烈地樣子。
      他走到我床前,欣喜中帶著幾分責(zé)問,責(zé)問里還是關(guān)心,一副大哥模樣地對我說:“你怎么把自己累成這副樣子。”
      我知道他是在關(guān)心我,卻不能勸服自己態(tài)度好一些。我不看他,低頭撫著兔子的毛,冷言冷語地說:“你們要把孩子們送上戰(zhàn)場,讓他們?yōu)榱四銈兊臓幎肥軅,還不讓我治嗎?”
      其實我這話說的很是不公平,從他的立場而言,他做的沒有錯?墒且驗榻跗珗(zhí)地?zé)釔壑援?dāng)看到這奪取無數(shù)生命的殘忍戰(zhàn)爭的將領(lǐng)時,還是難以壓抑自己的憤怒。
      我想,每一個生命的誕生,都像是一個奇跡。一個農(nóng)家的孩子在父母的懷抱里出生,他可能成為放牛郎,兒時在山間唱著歌兒趕著牛,長大后接下父母的伙計,在田野里背朝著日頭面朝著黃土,辛勤的勞作;他可能選擇經(jīng)商,在航運的船只上奔波,看似微不足道的商貿(mào)也悄悄改變世界的樣子;他可能是個很會讀書的小孩,考取功名,寬大的胸懷,心系天下蒼生。一個生命出現(xiàn)了,生命里蘊含著無限的希望、無限的可能性。生命是多么美好的事物,花開了又凋謝,即使明知什么時令會生出花苞,什么時候會綻放,卻還是充滿了驚喜。更何況是人,永遠(yuǎn)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蘊含著最為廣袤的可能性。我珍視著每一個生命,以敬畏之心看待它的存在。
      玄天是我兒時的好友。人一生很長,會有很多好友,或許曾以為他們都一樣,都是很好的人,可總得需要一些時間、經(jīng)歷一些事兒,才能讓你發(fā)現(xiàn),即使是都很好的人,也會很不一樣。兔子就不會責(zé)問我苦累了自己,他只是躺在我的懷里,他知道當(dāng)我用手拂過他軟綿綿的兔毛時,便是一種慰藉。
      我忽然的惡語相向讓玄天一下愣住,他面上有些窘迫。我不管他,依舊撫著懷里的兔子,說道:“我累了,你出去吧。”
      玄天卻站在那里不動,我抬頭看他,見他正看著我懷里的兔子。
      更添了幾分厲色地說道:“出去。”
      玄天認(rèn)出了兔子精,這是顯而易見的,之前一戰(zhàn),他已見過兔子真身。他雖出去了,卻絕不是就此了了,我知道他很快又會帶著人回來,于是立即收拾了包袱和兔子逃跑。兔子變回人形,這樣總比我抱著他能快些。我抓著他的衣袖,二人一路朝西邊趕去。那里地形險惡,或許能有藏身之地。我感受到身后有一股力量,我知道他們在向我靠近。
      兔子忽然停下來,伸手抓住了我的手。我愣愣地看著他的手,又愣愣地看著他。兔子精笑了,他總是表情淡淡,現(xiàn)在卻笑著。我大概不太聰明,看著他的笑,卻看不清里面究竟裝著些什么樣的情緒,不知道這笑是在對我說些什么?墒俏抑,這笑里沒有一點譏誚或是不屑。
      “你的手,”我困惑地望著他,詢問里帶著遲疑:“你的手,是什么時候好的?”
      他微笑著說:“老君的藥,三十六粒,每吃下一粒都會好一些!
      我也笑了。
      “老君果然是最好的煉丹師!
      “麻姑!
      他突然叫到我的名字,我看著他,疑惑他瞞了我百年,卻在這逃命的時刻忽然告訴我,是否有什么更重要的話要說。
      “麻姑,我的手好了,能保護(hù)好自己,可是你跟著我,就是拖累!
      他說的沒錯。我是個疲于修煉的神仙,除了歲數(shù)大,位份長,其他本事都很弱。
      于是我松開他的手。
      “那你快逃,一定不要被抓住了!
      我沒有回自己的小院,而是去了天界,在玄天的府上找了處小院住下。玄天不在府上,他去追兔子精了,我知道玄天回來的時候,就是兔子精被抓的時候。
      我被兔子精蒙騙了。傳聞妖將狡猾邪惡,邪惡不知真假,狡猾終還是見識了一次。玄天帶著大幫天兵追他,他孤身一人,又如何能逃脫,有我沒我,都難改結(jié)局。不過等天兵們追上我倆時,我該幫誰,卻是個麻煩。我自然會幫兔子精,可我不但幫不了他,還會給自己惹一身的麻煩。
      玄天回來了,他進(jìn)到我的院子里。屆時我正在替自己斟茶,看他進(jìn)來,便又拿了一個杯子,替他多斟了一杯。
      “喝茶!
      玄天卻不坐下,說了一聲:“明日午時,那只妖兔會被處刑!北戕D(zhuǎn)身離開了。
      我知道兔子精被關(guān)在天牢里,可是那里防衛(wèi)森嚴(yán),我救不來他,于是坐在那里,繼續(xù)喝茶。
      當(dāng)一個人已經(jīng)活了很久時,他就會習(xí)慣度過無聊的時光。我坐在院里一邊喝茶,一邊等著午時的到來。時間一點點就流走了,一天,對我而言,并不很難以等待。
      快到第二天午時,放下茶杯,出了宅院,到了天界的大門。重大的處刑一向在這里進(jìn)行。我其實早來了片刻,到了這里才發(fā)現(xiàn)一圈又一圈,已經(jīng)圍了一大幫前來看熱鬧的神仙。他們都興致勃勃,議論紛紛,來看在妖界大敗之后,這個有名的妖將被處刑。傳聞中可怖的妖將也如俘虜一般被綁在這里,神仙們對此產(chǎn)生了很好的自我感覺,他們感到自己幾乎是戰(zhàn)無不勝,再次肯定神仙確實比人和妖魔都高明。
      我站在人群外,聽到不少閑言碎語。據(jù)說玄天追這只妖兔時,妖兔只是跑,卻不動手,他們猜想,大概之前那次受傷確實讓這位前任妖將大受挫傷,否則為何之前的仙妖大戰(zhàn)也不見他的蹤影,被一只惡狼頂替了。
      一邊說著“借過”,一邊扒開人群,走到人群最靠里的一圈。有些人開始有些不悅,一看是我,卻也很是客氣的讓開了。這是作為一個有身份的老人家的好處。
      身旁正好站著李天王,李天王見到是我,一副早就知道的模樣對我說:“壽仙娘娘,當(dāng)初我在您院子里聞到的妖氣就是這只妖兔身上的。竟然裝成普通兔子,去您老人家那兒惹了清凈!
      我看他洋洋得意的模樣,心生厭惡,雖然他其實是替我想著的。
      玄天知道我是庇佑著這只兔子精的,李天王卻只當(dāng)我受到了蒙騙。這正是兔子精算計的,而我就這么毫不懷疑的給他算計了,現(xiàn)在成了最無辜遭受妖將欺騙的壽仙娘娘。被一只兔子蒙騙了幾百年,這個名頭說起來顯得我實在蠢了些,我很不喜歡,對兔子精如此算計我又多了幾分不滿。
      我不想搭理李天王,只是看著被綁在天界大門柱子上的兔子精,天帝站在兔子精跟前。最嚴(yán)重的犯人向來由天帝親自處決,他掌力深厚,無人能受得住。
      兔子精注意到我來了,也看向我,依舊是淡淡的眼神。我朝他勉強地笑了一下,笑意里卻帶著苦意。他皺起眉頭,剛剛還順從的被捆在柱子上,現(xiàn)在卻開始掙扎,人群里傳來窸窣的議論聲。
      來不及了,午時已到。玉帝手掌運力,蓄足了力道,看得到的氣息在旋入掌心,身邊有神仙感慨玉帝的掌力越發(fā)雄渾。玉帝蓄力朝兔子精打去,一掌打下,瞬間散出滿堂金光,金光刺眼,圍著的神仙們都用本能地閉上眼,又伸出衣袖去擋。閉著眼,大家都想,這一掌下去,這兔妖自然是灰飛煙滅,再無生機。

      7

      我和你們講過了人和動物是如何成為神仙的,卻沒有說過人和動物是如何成為妖精的。
      其實成為妖精的人不多,因為人本來就是比較柔和的動物,他們有思維,思緒交纏,錯中復(fù)雜,所以無論是邪惡還是善良,都變得模糊。這使得他們既難成仙也難成妖。
      修煉妖精的動物以猛獸和最是狡詐的動物為主。豺狼虎豹,狐貍和蛇,這些最容易變作妖精。他們本是動物,卻很是惡毒,一念成魔,其中便修得不少妖精。樹精也不少,他們活的時間太長了,處在一個特定的地界,妖氣或仙氣深重,日積月累,也會成妖成仙。當(dāng)然,妖精的孩子還是妖精。
      兔子精從一只白兔變成妖精的路途就很曲折了。兔子精其實是一只家兔,被小女孩兒當(dāng)成寵物養(yǎng)的那種小白兔,他本應(yīng)順利當(dāng)過完他作為寵物兔平凡而又短暫的一生,在進(jìn)入輪回,繼續(xù)做一只動物或是什么草木?墒乾F(xiàn)實常常事與愿違。小女孩兒實在粗心,把心愛的寵物丟在了野外。一只家兔,就這樣因為主人的疏忽,面向了大自然。
      在自然叢林里,兔子是生活在食物鏈最低端,并且每一條食物鏈都會指向它的一種生物。大的小的,沒有動物不吃兔子。小兔子整日在奔波躲藏中茍且偷生,直到一日在被一只狐貍追捕時掉進(jìn)一個詭秘的山洞,吃了山洞里的野草,變成了不死之身。
      說是不死之身,不過是不會自己死亡,若是被其他動物吃了,又哪里來得不死的道理。活的長,無非意味著更長時間被追捕。它在叢林里茍且偷生,也學(xué)會了兇惡,也學(xué)會了奸邪,千年過去,竟修得精怪,成了一只最是駭人的兔妖。

      當(dāng)所有人都以為兔妖已死于玉帝掌力之時,睜開眼,卻發(fā)現(xiàn)他依舊被綁在柱子上,依舊是好好的模樣,而他身前躺著的,正是虛寂沖應(yīng)真人。玉帝的手掌懸在半空,他意識到自己的這十成掌力打在了一位比自己還要長上一輩的老神仙身上。

      當(dāng)人死去,或成仙,或成妖,或墜入輪回,再去世上走上一遭。人不知道自己死了會怎樣,神仙能看到,所以神仙知道。可是神仙不知道自己死后會變成什么樣。
      我感到自己意識依舊清晰,靈魂卻在向上飄升。我并不難過,甚至有幾分欣喜,因為這已經(jīng)證實了靈魂的存在,證明我不僅僅是那具生來就是不老不死的神仙的□□,證明我還有更為重要的一部分。
      我的靈魂在飄升,升到高處,俯看著天界門口正在發(fā)生著的事,那里躺著我死去的□□。
      有些神仙望著玉帝,有些神仙望著死去的我,有些人望著依舊被綁著,卻已滿臉淚水的兔子精。
      兔子精沒有做出痛哭的模樣,淚水卻已滿布。他看著我死去的身體,我看見他的眼里有痛楚的神色。我忽然覺得兔子精雖然平日里看不出,內(nèi)在是一個挺娘們的男的。兔子嘛,本來就是很軟萌,很可愛的動物。
      看著他這樣承受著痛楚的樣子,忽然有些心疼,所以想告訴他:嘿,別哭,我沒有消失,只是□□而已,我的靈魂正看著你呢。卻是無能為力的。
      玉帝怔在那里,他失手害死一位真人,這是一種罪過。我替他感到惋惜,也對他有些抱歉,可是事已至此,我總是不能眼看著他那一掌往兔子精身上招呼。他一生不幸,不應(yīng)當(dāng)再落得如此結(jié)果。
      只有我最安靜,安靜的躺在那里,顯得特別沉得住氣。這一次,我表現(xiàn)的最得體。
      西王母朝玉帝走來。
      “玉帝,重新行刑吧。”
      我突然對這個剛正不阿的西王母很是怨念,她喝了我那么多的靈芝酒,為何不能順從我的心意。我已經(jīng)用我的一條命換了兔子精的一條命,難道還不夠嗎?
      人群中開始議論,這樣的事聞所未聞,誰也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些什么。
      可是他們不能對兔子精行刑了,因為我看見他身上發(fā)出白光。見過世面的老神仙們知道他成仙了,小神仙卻不知道,不懂事地問這是什么情況。老神仙一聲呵斥,尊敬的朝兔子精望去。
      一念成佛,兔子精成了神仙,和我不是一個教派的,他是佛家的神仙。其實佛家神仙和道教神仙也常常暗自較勁兒,所以我有些小小的遺憾,因為兔子精的做派是很像我們道家神仙的。
      不過還是開心更多。當(dāng)年河邊一語成真,這種預(yù)知未來的感覺很好。
      兔子精成了兔神,他們不能殺一個剛剛被選擇成為神仙的妖怪。我放心的離開了。

      在我做神仙的時候,最羨慕的是觀世音菩薩,并不是因為她受到凡人叩拜最多,事實上這是我最不喜歡的。我喜歡她干的事兒,觀世音,聽見世界的聲音。
      作為虛寂沖應(yīng)真人,我死了,可是我并未真正的消失;饕豢|靈魂,我了無牽掛的在世間游走。我可以看見世間景象,不帶一點負(fù)罪感,沒有人叩拜我,我只是一個旁觀者。我喜歡這樣的感覺,我不因為無人說話而孤單,因為一向是沒有什么人和我說話的,小時候還是有不少,后來住在鄉(xiāng)野,一直到兔子精出現(xiàn),都不曾有人和我講話,其實兔子精也不怎么講話,他是只很安靜的兔子。
      哦,對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兔神了,不過我已經(jīng)叫慣兔子精,所以就繼續(xù)這么叫他吧。我想他是不會介意的。
      兔子精搬回了我的小院,我有時回去看看他。他開始自己收拾屋子,澆灌著我留下的花草;他必須得自己泡茶斟茶了;他還從地里挖蘿卜吃。我早知道的,兔子都喜歡蘿卜。
      兔子精還是常常坐在那里,一坐就是好幾天,F(xiàn)在他就坐在那里。忽然聽他喚了一聲“麻姑”,本能地應(yīng)了一聲,才發(fā)現(xiàn)他聽不到。沒有聽到我的回應(yīng),兔子精睜開眼,意識到我已經(jīng)不在了。
      兔子精并不癡呆,并不會總是忘記我已經(jīng)不在了,不過有時坐的時間長了,還是會突然忘記。我想他是使喚我使喚慣了。
      過去我在床邊時,他常常不看我,而是盯著眼前的一堵墻和一團(tuán)空氣,從那時起,我就知道他喜歡出神的盯著什么。他現(xiàn)在常常出神的盯著什么,本來是起身斟茶,現(xiàn)在卻又看著茶壺,半天也沒有動作。他喜歡盯著很多東西,拿書時用來墊腳的小板凳,丟在角落里的破包袱,還有常常惹得屋子里灰塵飛揚的掃帚。我掃地時總是會惹得灰塵飛揚,兔子精以前對此意見很大。雖然由自己說出來多少有些太不害臊,我還是得說,我知道,他看著這些東西時,心里是想著我的。
      我好像忽然明白了些什么,明白了為何唐婉和陸游分離后傷心而生命消損,明白了自然為什么選擇讓她變作了不老不死的神仙。
      分離總是憂傷的,刻骨銘心的憂傷并不會因為因為時間消損,它的光彩始終都在。憂傷也不會一直這么傷心欲絕,還不如一了百了。分離的悲傷會與過去快樂的記憶交織,記憶變得厚重復(fù)雜,不再是單純的愉快或是傷心?鞓返倪^去摻雜著分別的傷,傷感的分別也被快樂的回憶點染。記憶到最后,總是讓人笑著笑著就哭了,又哭著哭著還是笑。他們都是最最寶貴的記憶,是這個人最重要的過去,是他作為他而不是任何另外一個其他人餓理由。
      兔子精盯著茶壺出神,臉上露出點點笑意,笑意里透著點點的傷。
      紫薇花會開,梔子花也會開,桃花梨花杏花,一年四季,總是有很多花會相繼開放。這個世界從來都不只有一種花。
      兔子精拿起茶壺往杯子里斟茶,我聽見他輕輕的喚了一聲“麻姑”。我聽見他喃喃喚了聲“麻姑”,我沒有答應(yīng),因為他喚的不是我,是記憶里那個人。在兔子精的記憶里,我的生命從來不會枯萎。
      我打算離開,今日已經(jīng)在這里逗留很久,打算再去其他地方看看。不料這時玄天來敲了門,我好奇他為何會在這里,決定再停留片刻。
      玄天在兔子精對面坐下,他環(huán)顧了周圍環(huán)境一圈。和他的宅院比起來,這里的確顯得太簡陋。
      他伸手拿過兔子精剛倒的茶,雖然我覺得兔子精本來應(yīng)該是沒打算給他倒茶的。
      “麻姑性子向來怪誕,以前從未到過這里,沒想到是這樣小的一處農(nóng)舍。”
      這個該死的玄天,就是一個武夫,一肚子的忠肝義膽除暴安良,說起話來卻是讓人對牛彈琴。因他說我怪誕,又嫌棄我的小院,我在心里憤憤不平地罵他。
      忽然想起之前在一個小姑娘桌前逗留,小姑娘正在看書,我無聊瞥上一眼,正好看到這樣一句:“雖然怪誕,卻沒有一點臭氣,怪誕總是比臭氣好的!蔽液芟胗眠@句話回?fù)羲。雖然我行為不太得體,可我至少沒有臭氣。】墒俏艺f的話他聽不到。
      兔子精說:“雖然怪誕,卻沒有一點臭氣。”
      兔子精向來看很多書,我猜想他也看過小姑娘那一本。兔子精果然深的我心,完美地回?fù)袅宋浞蛐。我想夸他兩句,可是我說的話,他也是聽不到的。
      這是唯一的遺憾,有時候我也會想要分享,現(xiàn)在卻無人分享。我好奇為什么沒有和我一樣的幽魂,或者其實是有的,只是世界太大,還沒能遇上。
      玄天端著杯子喝茶的手一頓,半晌,說道:“的確沒有一點臭氣。”
      我想玄天也是我的好朋友,只是他和兔子精不太一樣,他不懂得很多道理,他沒有很多思考,他只是堅決的做著自己堅信的事,用自己的力量,守護(hù)著天界和凡人免受妖的侵害。其實,他也“沒有一點臭氣”。

      8

      我是麻姑,又叫虛寂沖應(yīng)真人,因為活的長,人家還叫我一聲壽仙娘娘。
      我真的活了很久很久,久到見證過三次東海變作桑田,久到相識一只兔子精做了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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