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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
1、
帝城春欲暮,喧喧車馬度。
共道牡丹時,相隨買花去。
貴賤無常價,酬直看花數(shù)。
灼灼百朵紅,戔戔五束素。
上張幄幕庇,旁織巴籬護。
水灑復(fù)泥封,移來色如故。
有一田舍翁,偶來買花處。
低頭獨長嘆,此嘆無人喻。
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
唐,洛陽,天寶十四年。
四月春深,寒氣已盡,即便是黃昏十分,也未覺寒冷入骨。日暮西下,照在洛陽城頭,街上小販開始收攤,酒樓點起大紅的燈籠。再尋常不過的傍晚,一天天日出日落,酒樓的酒客換了一撥又一撥,舞娘老了紅顏換了新人,羅裙翻酒,銀鈿擊節(jié),激昂的曲子唱罷復(fù)又起,重復(fù)著天朝盛世的日子。
街角,穆義山將地上一盆盆的牡丹搬上推車,古銅色的皮膚映著夕陽,額頭皺紋越發(fā)的深,如同刀刻一般。
“爺爺,你看!”穆義山五歲的孫子指著遠處行來的一輛馬車叫起來。
青簾的馬車穿過依舊熙熙攘攘的鬧市,緩緩?fù)T谀铝x山面前。車身簡潔雅致,車夫裝束干凈,必是富貴人家的車。
那車門簾一挑,跳出一個藍衣的丫鬟,半臂襦衫,高腰襦裙,也就十五六歲。她扭頭對車內(nèi)道:“夫人,這里還有花,看看么?”
車內(nèi)探出一個云鬢花顏的華服女子,應(yīng)該不年輕了,卻是保養(yǎng)有度,行至雍容,她眼波掃過推車上的牡丹,問道:“就這些了么?”
聽這口氣,似乎是還嫌不夠,穆義山心中一喜,連忙應(yīng)聲道:“還有還有,在家里沒搬出來,這都是今天剩的了。要不客官跟我回去挑選?不遠,就在城南!
藍衣丫鬟抿嘴一笑,道:“都有些什么品種?我們柳家在洛陽可不是一般人家,當(dāng)朝宰相都稱我們夫人一聲表妹,要不是過幾日府上要來貴客賞花,又何必勞煩夫人自己出來?”
原來是楊國忠的親戚,穆義山一面點頭,小心將花搬到車上,收拾妥了,一面沒口子說道:“老漢我種花十幾年了,凡是洛陽有的,我家都有。什么百藥仙人,月宮花、小黃嬌、雪夫人、粉奴香、蓬萊相公、卵心黃、御衣紅、紫龍杯、三支紫……”
“行了行了!毖诀哙圻暌恍ΓD(zhuǎn)頭對車內(nèi)夫人道:“去瞧瞧么?”
夫人點頭允可。丫鬟便告知車夫,駕了馬車,慢慢跟在穆義山祖孫后面。
2、
牡丹芳,牡丹芳,黃金蕊綻紅玉房。
千片赤英霞燦燦,百枝絳點燈煌煌。
照地初開錦繡緞,當(dāng)風(fēng)不結(jié)蘭麝囊。
仙人琪樹白無色,王母桃花小不香。
浦入穆義山家后院,藍衣丫鬟便驚呼起來:“啊呀!好漂亮的花!”她轉(zhuǎn)身扶柳夫人下車,道:“夫人,你看!那邊紅色的!”
靠近屋子窗下,一叢深色紅牡丹開的正盛,深紫色的花瓣如同絲絨,仿佛凝聚了世間的繁華,富貴而高傲,夕陽給這深紫又鍍了一層金,越發(fā)瑰麗輝煌。
“這株我要了,叫什么?”柳夫人一路看過去,一面問穆義山。
“夫人,這叫紫金,是小人自長安收集來的,這在宮里也是稀罕品種!蹦铝x山心中大喜,這紫金價格不匪,辛苦種活了,大家都說好看,卻一直也沒賣出去,今日可算出手了。
柳夫人一路看過去,又選了幾株,叫丫鬟搬了回馬車上去。
“穆老。你這里有沒有比較特別的?別人家沒有的品種?”
“這……”穆義山一時躊躇,這倒是有,只是不想賣。
丫鬟看出他面上躊躇,走上前笑道:“穆老爹,不知你聽說過‘絕塞明月’沒有?”
絕塞明月?穆義山當(dāng)然聽說過,凡是養(yǎng)牡丹的,有誰沒聽說過?幾年前安祿山獻給楊貴妃做賀禮,便是這品絕塞明月,博得貴妃大樂,自那就收了安祿山做義子。
丫鬟又道:“這次府上來訪的貴客,就是節(jié)度使安大人的侄子,他自是見過那‘絕塞明月’的。我們夫人就是想找棵能比得上‘絕塞明月’的牡丹,您想,宰相大人的侄女,怎能輸給節(jié)度使那邊的關(guān)外粗人?”
穆義山還未開口,小孫子拉著他的衣角抬頭道:“爺爺,你不是有棵‘洛神’,比‘絕塞明月’還要好?”穆義山心中咯噔一下,這洛神,他已栽培了十年,早先是想賣個高價,后來好不容易辛苦種成了,他又舍不得了,這十年的心血,和養(yǎng)個孩子又有什么兩樣?這滿園的牡丹,只這株不賣!絕對不賣!
“洛神?”柳夫人聽得此名,眼神一亮,問道:“可否一觀?”
小孫子獻寶般將二人引至院角。一處籬笆下,立著一株極不起眼牡丹,花枝細弱,那枝頭卻搖搖頂著一個初開的花苞,如弱柳扶風(fēng),在暮風(fēng)中輕顫,嫩白如玉的花瓣微張,邊緣隱隱紅絲,如輕柔的披練,徐徐展開。
“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fēng)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柳夫人脫口吟出,鼓掌道:“洛神,果然好花!”
丫鬟會意,便來搬花。
“且慢!”穆義山突然開口道,“這株……不賣的。”
丫鬟笑起來,“穆老爹,你賣花為生,怎么有生意不做?”
穆義山擺擺手,輕撫著身邊孫兒的頭,道:“別的都可以,這棵,真的不賣!笔晷难,就此賣掉,直痛如賣兒賣女。
“這可真是奇怪了,不過是棵牡丹,以后再種就是了,穆老爹你天天賣牡丹,還舍不得了?”丫鬟笑道!澳桥挛覀冦y子給不足嗎?咱們柳家,還能拖欠你銀子不成!弊詈筮@句已隱隱帶了重音。
柳夫人搖手止了丫鬟的口,溫言道:“穆老先生你放心,我必差人好生照料‘洛神’,府里也種了不少牡丹,花匠也非庸手!彼龁狙诀撸皦媰,回頭告訴阿牛,讓他著意照看這洛神一些,莫要養(yǎng)壞了!
丫鬟墜兒應(yīng)了一聲,就去搬牡丹。
穆義山正待伸手去攔,那邊他兒媳卻忽然自屋里走了出來,將他拉到一邊,低聲道:“爹,洛兒今年該念書了,咱家還缺著二十兩銀子呢……”
穆義山低頭看看孫子洛兒,那清澄澄的眼正望著他,渾然不知大人這話什么意思。他心中一陣不忍,脫口道:“好吧!
再轉(zhuǎn)頭看過去,那丫鬟已經(jīng)將花搬到車上,正在清點。‘洛神’也同別的花擺在一起。他不敢再細想,終于涼冰冰的銀子入手,這,就是他今年的捐租,家里的吃喝,身上的衣裳,孫兒的書,以及孫兒或許光明的前途。至少,這比打打殺殺的江湖要來得安穩(wěn)。
暮色降臨,穆義山轉(zhuǎn)身回屋,手中攥著白花花的銀子,心底卻是忍不住的疼痛。
3、
漁陽鼙鼓動地來,
驚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闕煙塵生,
千乘萬騎西南行。
安祿山反了!
叛軍南下,直逼洛陽!
封常清兵敗,高仙之退守潼關(guān)。
洛陽失守!
一個月之前,洛陽還和往年的冬天一樣,爐火,歌舞,和等待著新年的沉醉。而此時,富貴人家早已逃往潼關(guān)之內(nèi),滿城兵荒馬亂,百姓紛紛閉門不出,沒經(jīng)過亂世的人們,在尋求自保的方法。
街上一片狼藉,來不及帶走的東西,隨手拋在地上,失手打碎的精美瓷器,人流中擠掉的包袱,還有女人的首飾匣子,斷裂的白玉梳子,被凌亂的丟棄在地上。交織成一片兵荒馬亂的氣氛。
城南的小巷深處,似乎并沒被這氣氛波及。
“洛兒呢?”穆義山的兒媳婦忽然驚懼的叫起來。
“不在廚房么?”穆義山也警覺起來,這個節(jié)骨眼,他可不能跑出去。
“沒。我剛從廚房回來。”她不安起來。
“我出去找。”穆義山披上外衣,跨出門的瞬間他又停住了,走回屋,自鋪蓋里邊抽出一柄刀來。他將刀揣在腰間,冒了冷風(fēng),出門。
多少年了,他再沒用過刀?他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使刀,也不知道今天會不會用上,他只是覺得有刀在身邊安心,一如他睡覺時那樣。外面兵荒馬亂的,或許,帶上刀總是好的。
穆義山在冷清的街上搜索,腳下時不時踢到亂七八糟的東西,包袱,木桶,竹筐。街上時時聽到馬蹄聲,他藏身在小巷中,聽叛軍呼拉拉自街上疾馳而過。聲音遠去,穆義山走回街上,繼續(xù)搜尋,驀的眼前一亮,地上一個打碎的綠玉花盆,那盆中是一株干枯的植物,細而勁的枝條,老而裸露的根……他快步走上前,雙手因為激憤而顫抖,他自那冰冷的泥土中極輕柔的將那株植物扒出來,就如同在侍弄一個嬌嫩的嬰兒。洛神!他的洛神!竟這樣被拋在街上!他心中劇痛,恨,卻也慶幸,帶著失而復(fù)得的驚喜,這根,還活著!
他小心的將牡丹花根揣到懷里,深深吐了口氣,繼續(xù)在街上尋找——他今生另一個寶貝,最重要的寶貝。
轉(zhuǎn)過一個街口,終于看到一個身影一閃。街的那端,洛兒正從地上的狼藉中撿起什么東西,他遠遠看到穆義山的身影,揚起手中的物事,高聲叫道:“爺爺!爺爺!糖人!我撿到糖人啦!”
“洛兒!別亂走!快回來!”看到孫子,穆義山大為放心,他一面招呼,一面向他跑過去。
得兒,得兒……微弱的馬蹄聲又響起來,越來越響,越來越近! ∧铝x山只覺得心也隨著這馬蹄聲劇烈的跳起來,他提氣急縱到孫子身前,抄起他就跑。馬蹄聲如同催命的鑼鼓,他只知道往家的方向急縱,回家!回家!
城南貧民的小巷仍是一片安靜,穆義山急促的喘著氣,年齡不饒人,他已經(jīng)六十多了,再不是當(dāng)年那個縱橫江湖不知道累的漢子。他輕輕放下孫子,低聲喝道:“別再出門了!你不要命了!”
他口中責(zé)罵著孫子,卻牽起這個小寶貝的手,往家走去。另一只手不自覺的摸摸懷中,那失而復(fù)得的寶貝可還在?一摸之下大驚失色,洛神?他的洛神呢?
穆義山停住腳步,難道,剛在在街上丟了?
他躊躇一下,將洛兒送到家門口,推開門讓他進去,道:“洛兒,爺爺還有事,一會回來。”說罷轉(zhuǎn)身,回去尋他的洛神。
洛神,必是丟在剛剛尋到洛兒的地方。穆義山一路尋去,小心避開時而疾馳而過的叛軍馬隊。他隱在僻靜的街角,前面就是適才抱起洛兒的地方,目光搜尋過去,在觸及地上一根枯枝時跳了一跳,他微微笑了,寶貝就在眼前,不怕再丟。
得兒,得兒,馬蹄聲再次響起,來勢極快,馬騎眾多,轉(zhuǎn)瞬間已到極近之處,穆義山剛剛跨出的腳收了回來,眼角瞥到街那端轉(zhuǎn)出的叛軍隊伍。馬隊如同一片黑色的急流,往這邊奔涌過來。鐵蹄踏在地面,震得街邊屋頂簌簌抖動,地面煙塵四起,偶有日光反射在騎兵的長刀上發(fā)出刺眼的光。
在這樣的鐵蹄下,一切都將化為烏有,地面那些包袱,笸籮,雜物,小家具,都破碎飛濺起來。騎兵們尖聲叫著奇異的語言,揮舞著手中長刀,享受著踐踏的樂趣與毀滅的快感。
穆義山卑微的瑟縮在陰影中,鐵騎的蹄聲震撼著他的心,他有些顫抖,緊握著刀柄,隱藏內(nèi)心的恐懼。然而他的目光不曾一時半刻離開躺在街心的牡丹老根。洛神,洛神,那是他十年的心血,是他快樂的寄托,是他自離開江湖之后心之所系。難道他就眼看著他的洛神在鐵蹄下灰飛煙滅?
馬隊如鐵流一般迅速涌過街道,門窗格子都咯咯的跳動起來,地面在顫抖。在那馬隊踏上洛神枯根的一瞬,一道銀光自街邊劃過,戰(zhàn)馬頓時失了前蹄,一聲慘嘶,滾到在地,馬上武士功夫不弱,臨變之時就勢一滾,放眼望去,竟是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翁,正一面出刀抵御后面武士的長刀,一面試圖尋找空檔撿地上什么東西。
“媽的!殺了他!殺了他!”愛馬失蹄,已是不能要了,那武士怒極,狂吼起來。
一眾武士圍攏過來,一面舞動長刀劈向穆義山,一面扯得戰(zhàn)馬人立,用鐵蹄去踏。
穆義山畢竟老了,未支撐幾個回合,便手臂酸軟。若是二十年前,他或許能多支撐片刻——也不過是片刻而已,這般鐵騎洪流,誰又能獨力阻擋?一柄長刀自他左肩砍過,硬生生削了一半肩膀下來,血花飛濺。穆義山滾到在地,那些騎兵沒了阻擋,再次促馬狂奔,鐵蹄踏過他蒼老的身軀。他伸出僅剩的右手,伸向身前那截干枯的老根……
馬蹄毫不留情的接連踏過,將他永久的踏入黑暗之中……眼前最后的景象,是鐵蹄踏在枯根上,捻的粉碎,深深的踩入千年干硬的黃土中……
4、
惆悵階前紅牡丹,
晚來唯有兩枝殘。
明朝風(fēng)起應(yīng)吹盡,
夜惜衰紅把火看。
唐,寶應(yīng)二年,洛陽。
八年戰(zhàn)亂,終于平息。
四月春深,寒氣已盡,日暮西下,照在洛陽城頭。
街上三三兩兩攤販開始收攤,酒樓掛出大紅的燈籠,招攬著稀稀落落的客人。
街角,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將幾盆牡丹搬到一輛小車上,用略帶粗啞的嗓音叫著:“賣牡丹!賣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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